七十一 朝秦暮楚
林可汗身后,是三位天龙在金盛的同僚。基本上是中方、与他较有交情的副总。
他深邃的浅蓝眼眸,有着毫不掩饰的严肃;表情比我最后一次见到的,要镇静、肃穆地多。
看到门口的我,他礼貌地颔首向我致意,而后进病房。
看见两位老人,这中国通没有一丝犹豫,带着得体的沉痛表情,上前握住公公的手。
“伯父伯母,我是天龙的同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眼里的悲哀如此真实,“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我很难过。”
警察见来的人多,对我们笑笑告别。公公满脸期冀地送他到门口,我看得出,老人脸上志在必得的渴望——
正是这一点,让我的心,陡然揪到了嗓子眼。
林可汗是代表金盛同事,来看望天龙的。带来了果篮和鲜花,趁他们寒暄的功夫,我默默地将东西摆放妥当。仿佛现在,婆婆的目光才看到了我,她张着嘴,似乎要开口问我什么,林可汗从座位上突然起身。
“他需要清净,我们这就走了。”
深邃的蓝色眼眸转向我,不知为何,那抹蓝色里荡漾着浅浅的忧伤、似有若无的疑惑,令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只听见他说,“ICIS,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闻言,我立即跟他走出了病房。
医院外的西餐厅,我们要了两杯咖啡对座。
真的心虚,仿佛能猜到他要谈什么,镇定着神色,压制住内心浅浅的不安,不说话只等他先开口。
他亦有些沉闷,如同在心里矛盾纠葛着,而后终于能鼓起勇气来开口。
“ICIS,今天上午,安立东向我递交辞职报告了。”
哦?这个,我真的没猜到。
所以——
我抬起头,满脸不解,“为什么?”
又加一句,“他不是刚刚晋升,而且做得很好?”
“正因为我不知道原因,”他淡淡地说着,“所以才求助你帮我分析。”
他放下咖啡杯,语气显得深沉,“风险管控部成立不到一年,两届部门经理相继辞职,中间,”
他停顿一下,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我,“还曾发现多件大宗档案缺失,”
“ICIS,你说,你能告诉我一些什么……”
话已经说得如此直白,我若还装糊涂,只能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冷静一霎,“你怀疑,这些档案缺失与我有关?”
他定定地看着我,坚定地吐出,“不是与你,是与你-们有关。”
我倒抽一口凉气,瞬间心底里升起天旋地转般的无奈感。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我查过相关记录,丢失的档案,都是与几家大企业相关的,而这些企业,都隶属于巨丰集团。也就是,你现在入主的双水,背后的母公司。”
他忽略掉我脸色陡现的苍白,继续说道。
“并且,我怀疑白天龙的车祸,也与调查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一定是我们的调查,惹到了某一些人的利益,当然,我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一定是巨丰!”
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而后,却是冷静一霎,笑着问我。
“ECIS,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一点都不想让你远离、我所知道的真相,我亦不惧怕将这些,与你分享。”
“但是,你知道这一切会怎么做?”
“你会对我说——,”
“‘如果我继续下去,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就是我’吗?”
“可汗!”
我抑不住齿间一声惊呼,脸色煞白。
他表情平静地看着我。
“我和白天龙相识在华尔街,我们从最基本的银行职员做起,互相鼓励、齐头并进。他刻苦、敬业、勤奋,那时候是一个很沉闷的BOY,却是很年轻的中国帅哥。”
“我银行的女朋友曾经跟我分手,说要去追白天龙。他那种沉静含蓄、东方味十足的男人,真的在热情奔放的美国女郎眼里、相当有魅力……”
“他才华横溢,业绩突出,金盛就是看中了他未来的前途,才破格将他重用。如果他不回国,我告诉你他会得到什么——,”
“几倍于现在的年薪,奋斗几年就可以入住豪华别墅、跻身美国上流社会生活;我那时不明白回国对他来说,可以得到什么;直到我参加你们的婚礼,看到他脸上、我从来没见过的那种满足笑容。”
“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祝福你,祝福他用等待而后执着换来的感情,就像松树一样常青;”
“可是,今天的事,让我很伤感,也很伤心……”
他闭上眼紧紧地皱着眉。
“我们两个人是真正的情投意合、在金盛所有的经营理念和管理思路,几乎是相近也是类似的;金融业、银行业那些黑暗的潜规则,让我们很痛心。
我们在尽其所能,希望能改变一些什么;也寄希望于中国淳朴的国情,金盛不沾惹那些可怕的、丑恶的东西,或者能在这个清新的环境里,被潜移默化地洗涤干净;
可是,我却发现:不管在哪里,现实都是一样的……”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我从报上见到你入主双水的新闻,那段话很标新立异。”
我的目光一凛,注视着他。
他面对我,轻轻叹息着、摇摇头。
“这正大光明的宣誓,如果背后支撑它的、是让人难以接受的黑幕,公众的心里会怎么想?你比我更了解中国古往今来的历史,没有什么事,会成为千古不破的谜,而对与错,终会有一天水落石出……”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天龙出事,让我感觉现有的环境很不安全。我已将档案丢失、人员变动等异常的相关情况,报告了总部调查部门,等待他们决策定夺。届时,金盛内部人事亦会发生一场大变革,再不会有暗箱操作,亦不会有背后不知名的力量,来阻止我们正常的管控。”
他真的善于抓问题的关键——
金盛的问题,就在于内部的毒瘤。
不然,以安立东小小经理的职位,怎可如此翻云覆雨?
我丝毫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反而,看他的眼神里暗含几丝赞许。
他却忽略那神情中的仰慕不见,自如淡定。
“ICIS,我了解你,了解你就像了解白天龙。我相信你的人品、性格、理智,是值得他那样认真去爱的。所以,我对你毫不隐瞒,把所有的一切都对你合盘托出;虽然我知道,现在正站在你身后的,也许就是我可怕的对手。”
他的高鼻凹眼,凝聚出塑像般的坚毅。
“我不希望最后伤害你,为了白天龙,也为了我们曾经的友谊。”
“如果真有我们彼此、不得不以对立的立场,站在经济法庭的那一天。我想,我是会拼尽全力,也要为我所热爱的事业,去与你论个对错、争个输赢!”
他将身子重重抵向靠背,说出的这句话相当有力,震得我的心一抖。
“可是你要知道:ICIS,如果你不想看到那一幕,现在你做些努力,还来得及……”
他闪烁着亮眸,难掩内心的期冀,那种渴求真理、欲挖掘真相的心态,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坦露所有,让我对他真诚内心一览无余。
但是,我却不能,不能说哪怕一个字。
他希望我说出口的,是两个问题的答案,所揭露的秘密——
是谁有可能、对白天龙下手?
档案的相关内幕?
也许,这两个秘密,我不用费尽心力地组织语言,就按部就班、一句话一句话地把我知道的,说出口,就够了;简短的几个字,就省了他们大费周章的调查,若能再提供点证据的蛛丝马迹,就更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可是,我不能说。
我还没有胆大妄为、绝情无义到,可以将自己与‘他’的立场,用一把刀狠狠割裂的地步……
我是他的妻子,是他苦爱十年的女人……
他口口声声说巨丰奋斗到今天,都是为了我……
你让我怎么能?
我做不出。
卷发发梢垂在脸颊,遮住沉默不言的脸。两瓣唇无奈地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金属的小勺因为我一个失神,‘铛’地一声敲上瓷杯,惊碎了宁静的杯中咖啡,亦震醒了这沉默的空气。
我淡淡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很高兴你还把我当朋友,可汗。”
卷发抛向脑后,露出一张苍白、隐忍着内心无助的脸,“如果真有、我们相互对立的那个时候,我会为我犯的错误,心甘情愿受惩罚。”
“但是现在,我不会说,一个字都不会说。”
林可汗的眉尖微微蹙起,凝出了一丝犹豫,脸上淡荡着,飘过一丝惋惜。
表情陡然发紧,却依旧对我和颜悦色。
“ICIS,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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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芝加哥。
盘踞风城、根基固若城汤的MIRACLE家族,自新年伊始,就走了霉运。
三世的大弟弟尼德奥,新近惹上了商业官司,这个号称家族内最象创业的老祖父的后代,聪明绝顶,才智无敌,颇具商人气质。原本做正经的船舶出口生意,好端端地却和哥哥的公司发生某些‘交叉’业务,赶尽杀绝、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令竞争对手不堪受辱,状告有门,对MIRACLE家族背景饱含兴趣的政府有关人士,立即兴师动众地、为这番争议开设了专用的经济法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独有偶,三世的母亲GREEN,被指控凭自己名义开办了一家公司,骗取政府特殊赞助,而实际上公司却由三世自己经营。公司涉嫌账目不明,利润来历不明,且极有违法乱纪的嫌疑。
又是MIRACLE。号称芝加哥的第一家族,接连两件大事,让某些有心人抓住了把柄,这下FBI的敏锐嗅觉突然警醒,暗中的调查纷至沓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三世的二弟被酒店联盟除名,有人告发他长期领薪并与黑社会有染;随着调查深入,更大更多的问题浮出水面,所谓树大招风,二弟不仅为人招摇,亦喜好与人结怨;他的公司冒充由少数民族经营,以骗取政府对某些合同的照顾,多年来的业务均涉嫌偷税漏税,这是政府最痛恨的行为,显然,在新年来临的经济整顿中,被抓了个典型。
三世没想到这是凶年犯太岁,家族内部生意频频出乱子,外界的麻烦也不少。
父辈在墨西哥边境主宰了将近三十年的毒品生意,新近却出了让人心惊肉怵的大事件——
负责毒品交易的一位兄弟,在警方缉毒行动中被活捉,临阵倒戈,供出了一些让他食不能咽、夜不安寝的大秘密……
从凌晨开始到夜幕已降临,这冬日的12个小时过去了,天龙还没醒。
再枯坐下去,不是我觉得不妥,连两位老人都觉得有些别扭了。
他们心里都明白——我已不再是他们的儿媳。
在他们眼里,我这样苦苦的、真诚的守候,又能改变什么呢……
婆婆凝视天龙的眼,有时会不经意地在我的身影上探询,多次欲言又止,我猜她是想问我们为什么离婚。但终归她是个相对来说傲气的女人,她觉得,她无须问。
这么优秀的儿子,好端端地离了婚,现在成了这幅样子,连孙子都没留下。她心里的苦,谁不能理解呢……
但我失去了伶牙俐齿的活分,我觉得这场合下再浅笑为老人宽心,亦是哗众取宠的小丑行径。在这肃穆又死寂的气氛里,只适合安安静静。
连护工都受不了这种沉默,没事的时候,去外面站着透气。我看看窗外,夜已经很黑了,我坐了一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骨架都僵直得快散了。
“爸,妈,”我站起来,“你们大老远来的,今晚,还是歇歇吧。那个小李人还不错,他应该能照应这里,你们年纪大了,在这里熬一宿怎么受得了?”
“锦绣人家的房子,离这里还比较近,我先送你们回去,好不好?”
那房子离婚时天龙坚持给我,但我一直没住。突然间一想,连钥匙、都不知放哪里了。
公公礼貌地笑着,“小廖啊,难为你……”
打算去扶起婆婆,婆婆却轻轻推开他的手,幽幽地叹道。
“我不走,儿子在这里,生死不明……我还做什么去……”
“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里……”
言语中凄凉的伤感与无奈,让公公陡然落下泪来。
“好,好,你不去,我也不去。”
他心疼地看着婆婆,“咱们一起……陪着儿子……”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好揪心,一种强烈的酸楚泛出鼻腔,忍不住落下泪来——
原来,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即使我们身遭劫难,但我们一家人,也要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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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之间,打电话给陈琳,让她帮忙翻翻我以前书房的抽屉,有钥匙没。
她找了,说没有,忽而又象想起来什么似地。
“是不是、那次被唐志林拿走了?”
我心头一阵烦乱。
我绝不忍心让一对老人这样住病房的,条件简陋,这身子骨要是再有闪失,我……
不假思索地给唐志林打电话。
他显然对我没好声气,爱答不理地招呼着。
我压了好一阵子心头的怒气,和颜悦色地对他。虽然我身心俱疲,很想骂人。
“志林,我不跟你开玩笑。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动了我那个抽屉,抽屉的东西都放哪儿了?”
“在阳明山?还是在贡院?”
“你为什么不问我哥?”
他沉默半晌,却来了这么一句。
我有些噎火,我不想问他,也知道跟那个人接触有多危险。
我彻日不上班,到现在都不回家,他会对今天的事做什么反应,我根本想象不出。
“算我求你。那里面有串钥匙,我有急用,你想起来没?”
“我把东西拿到阳明山,接下来、曲丛生有没有动过,我就不知道了。”
见我软磨,他终于开始一本正经地答复我。
这么说,我还要再去问曲丛生?
天哪,折腾死我算了。
我在路边停了车,心烦意乱地思忖良久,才终于决定还是别饶这么多弯子。
我干脆回去找他,告诉他我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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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初的韦伯经典音乐剧《猫》在北展剧场上演,散幕后,观众络绎不绝地从北展剧场走出,有人还在兴奋地、谈论着刚才令人目不暇给的演出。在百老汇与伦敦停演《猫》之后,这个澳洲驻场演出团,代表了音乐剧《猫》的最高水平。
楚希雯就是那人群中、不太肯安静下来的兴奋者之一。
今天,她完全感受到了唐博丰、这一贯气质沉稳男人的另一面。
虽然,她从他得体温和的笑容里,总能见证某些未知的、令人心绪迷惘的深沉和危险,但面对她单纯的笑容室,她看得出,他是轻松的。
他和那个‘宝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整天,他那亦浅亦沉的眼眸里,总是荡漾着飘忽的忧伤。
但是,却被楚偶尔一句有意为之的话语,又逗弄得开怀大笑起来。
忽明忽暗、阴沉不定的脸,在某一刻,真的散了些阴霾……
唐开着车,余光感受着坐在副驾上的楚希雯,那激动起伏、兴奋不已,在寒风中依然不减热度的脸,内心深处竟然飘过一丝茫然。
那是关于‘她’的。
‘她’,究竟什么地方让自己这么着迷?
回想到十年以前,他第一次遇见她;玲珑瘦削的身材,穿着一件在他眼里、根本就不起眼的裙装;不堪受那小太妹侮辱,她拼了命地凶狠还击,打架,几乎打到忘了自己;
那懵然一刻,他动了心。
是什么,最后让这种飘无定根的萌动,变成十年相思无计的坚定?
也许因为同病相怜,也许是血腥的江湖太孤寂,他渴望一个懂自己、爱自己的红颜知己;他在意了她,注视着她,观察着她,表现了浓重的、超乎寻常的兴趣;少年的他为她堕落轻浮生气,又暗怒她广袖长舒、沉迷风月;他恨不能将她囚禁,锁住她无依无靠的灵魂……
但是,她的骨子里,是那么冷傲的。
不屈从任何伤害,亦不依赖任何温暖。
这种冷傲、来自于灵魂。
他压制她,管控她,希望她软在他掌心里,结果,一切目的完美的计划,都落了空。
反而是他,表现着与自己内心深处强硬残酷的人性、截然不同的软弱,在她的脚下臣服。
他愿意深深地爱着她,爱到把生命都肯赤裸裸地、交到她手里;那种强烈感情的顶点,是不顾一切,即使死,也要坚守‘和她在一起’的信念。
喜悦奔跑的途中,他震惊地失落了:她这一生,可能不会是属于他的。
因为她有着太多、与他不相同的生命轨迹。
他努力寻找着彼此不幸命运的共同点,希望能契合她的世界,来说服她和他凝成一体。
少年的他,第一次对女人有了兴趣,第一次愿意把孤独完整的自己,交给她,放在手里,握紧……
这世上的女人,在眼里尽已索然无味……
他深深迷醉她的身体,从最初的饥渴到现在的淡定,这一年来,求她若渴,每一次想要她,都欲罢不能,好不容易能开始酣畅淋漓、尽兴而欢,对他来说简直是苦尽甘来;
可是内心深处,总有东西在提醒他——
她,不会属于你的,不会属于你……
象沉默山峦的回音,残忍地提醒他,一切都是场美梦而已。
真实的体温,带着热度的呢喃,在他怀里的沉醉,清晨枕畔的依偎,都是真的。
但时刻却让他惊恐、不安着;因为一旦梦寐成真,往往代表着即将从沉睡中清醒,而不经意的可怕变故、就会来临——
总有一天,她还是会象十年前那样,静静地说出一句绝情话,然后……
走……
就像今天一样……
她抛下了一切:自己,家与事业,只是为了全身心地去陪伴,那个男人……
不曾想,一夕之欢余温未尽,她弃他如草芥敝履,魂萦梦牵、啮合纠缠的爱恋,竟然变成了如此敌意十足的疏离……
她一定无比温柔,那柔美温和、细腻敏感的情趣,宁肯在白天龙不省人事的世界里开放,也独独不愿回来,安慰这颗已被戳出千疮百孔、痛到无极的心……
苦涩的滋味,在唇角漾出一抹决绝的残忍。
一旁偷观的楚希雯,情不自禁地失了笑意。
那紧抿着唇的下巴,那么刚硬……
而那抹笑容,居然是那么冷……
还没有等她愣够神,唐换了温和的笑转向她。
“今晚开心吗?想不想去我那里,坐坐?”
楚希雯一惊。
她已经,陪了他一天了……
但是,那刚毅的眼神,这语气虽然温和,哪里都能觉出几分命令的意味。是那种不容拒绝、非要服从不可的,没有商量余地。
楚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唐忽然闪亮了眼睛,唇角现出淡淡的笑意。
“你,要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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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我刚走进四合院的家,竟然看到这一幕——
一个年轻、满含朝气的女孩;黑亮的直发,温婉的刘海轻轻垂在脸际,衬托着安宁恬静的表情;眉清目秀、婉兮清扬,一双颇有古典气息的剪水双瞳,明眸善睐;微微笑着的嘴唇,划出柔和的弧线;瘦削却毫无棱角、弧度圆润的下巴;是标准的鹅蛋脸,婉约的气质顾盼流转,用‘娴静时如姣花照水’来形容,毫不为过。
而这美女,在正房的那间书房,和唐博丰面对面坐着。
两个人在——
喝茶。
那女子眉眼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温柔,那似喜非喜的淡淡神色,透露着某种危险的热情。
那不是一种朋友之间的感情。
女人的直觉,很容易发现内里深蕴的东西——
满足、娇柔、甜蜜、清新、毫不掩饰的平静……
而唐博丰,握着茶杯在唇间小抿,侧面看上去,亦是那么温馨的……
那种安静与祥和,就象曾经与我……
我的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一霎,然后僵直了,紧紧地绷着,就象急速冷冻的冰块。
这个寂静、空荡、悄无人声的院落,真的是好冷啊,好冷。
这么细碎的脚步,敏锐的他,亦感觉到了。
从温暖的屋里,射出来两道闪亮的火炬般的目光,看着本是主人的不速之客来临。
我浑身无力。
虽然开车回来的,但仿佛是走回来的,这精疲力竭的身体,无异于刚刚经历了两万五千里长征。
我步步挪移,瞳光发散,身子几乎摇摇欲坠,终于挪进了卧房。
心头有隐约的气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病来如山倒般,沉沉地瘫在床上。
他们在做什么,很想关心,但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已经没有了气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进来了。
我懵然坐起,凝聚了所有思绪,细细打量着,却不见他丝毫异常:脸不红,眼不亮,身子不晃,不慌不忙,走进来,脚步坚实,气定神闲。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有时在我面前,真情流露会缓和很多。但此刻,他的表情,无疑是高深莫测的,沉静中透露着令人不可冒犯的威严。
“回来了?”
他冷峻的目光,带着莫名深沉的意味,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
我没有说话,萎靡的一张脸,耷拉着眼睛。
他如炬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的脸上,上前几步弯下腰,伸手抚我下巴、迫我抬头。我不由得睁大眼,看他浓眉拧成一条狰狞的形状。
就是这两道气势汹汹的眉,我就知道自己下一刻,绝没什么好下场。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满含嘲讽地念出这句子,虽然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怜惜,下一句话却依旧带了寒意。
“怎么不陪着他了?”
“你这双眼睛,可以把一个死人盯得活过来;也可以,把一个活人,生生千刀万剐了。”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难遮盖住几分咬牙切齿;深沉的眼眸,落在我抬也不肯抬起、认真看他的眼皮上。
我垂下眼睑,淡淡地道,“我一宿没睡。很累了,能不能不要吵架?”
他愣住。
只一霎,他伸手抚摩我柔软的头发,手轻缓地向下,一直到那不堪大掌一握的肩膀。我静静地抬头看,见他脸上,有着罕有的放松,眼睛里也透露着几分沉醉。
心上温热起来,突然忍不住地,往他的胸腹靠了靠。
明显感到他温热的手掌,在我无助的头顶,带着热度熨贴过来,一寸一寸地,那么温柔。
我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被他听在了耳里,他的手陡然僵住,迟疑一霎,手指的力度大了些,却依旧是缓慢地为我按摩,抚弄着头皮,带来温润的舒服感觉。
他不说话,但从突然急促起来的静默呼吸里,我仿佛听到他内心深处一种矛盾的顾虑,在层层纠结之后静静舒展。
身体,是如此顺服在创造的呵护里;他如我一般坐在床沿,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柔声叫着。
“然然……”
“嗯?”
“明天,我带你去美国……”
我还没有从疲累着、终于得到休息的惬意里苏醒,喃喃地应着,“嗯……”
“天然的生物核心科技,和美国一家大公司合作比较紧密……”
“双水马上要正式成立,我要带你去它的合作企业,考察最尖端的技术……”
被迷魂般受到蛊惑的身体,陡然醒了过来。
我扭转身子,抬头注视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坦诚,眼眸清澈,仿佛是毫无心计的。
“现在,我不能去。”
我口气坚定,带着不肯动摇的决心。
“天龙这样生死未明,今天他西安的父母亲都来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没人照应,我……”
他的双眼陡然亮起寒光,仿佛心都凉了。
“不要再-继-续-了。”
他一字一顿说着,脸色突然阴暗下来。
“你知不知道,什么会真正激怒我?”
他嘴唇紧闭,目光阴冷地瞥过来,那丝明显的恼恨之意,仿佛已经克制到了顶点。
但就是这威胁的语气,令我突然脸涨得通红,嚷了起来。
“什么会激怒你?你说什么会激怒你?”
“你先回答我,到底是谁伤的他?!是谁?!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不敢?我有什么不敢?不过,你知道是谁,有什么用呢?你要杀了他,还是告发他?”
他眼眸中突然现出厉色,神色万般阴寒。
“会为了你,最、爱、的、男人,把做这事的人生吞活剥了?”
是了,一定是他的人。
一定是他的人!
心头燃起千般怒火,有要为那个躺在那里生死未卜的人、讨回公道的冲动。我恨恨地甩开他的胳膊,恶煞般的眼向他。
“你一定要、把凶手交出来!”
“如果我不呢?”
他浓眉凌厉地一拧。
我难以置信地呆愣住,莫名的懊丧笼罩了我,颓然无力地坐下,发现自己是如此可笑、自不量力。
我高估了在他心中的分量,以为他爱我,任何事都是可以做让步的。
现在才明白,我们之间力量悬殊的差距,从来就没有消失过,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样涉及一个人命运中、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发现自己可笑地,只是他掌下随意操控的布偶。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给我,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他在保护谁?
他放下一切,要保护的是谁?
还没等我敛神追问,他已自上而下悠悠地开口。
“从前你的人归他,而心在我这边,所以我虽然没有跟你在一起,却从没感到不幸福;”
他对上我被暗暗激怒的眼眸,神色淡定、安之若素。
“而现在这场景,让我患得患失也深感疑惑。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的脸、眼睛、头发、身体都在我面前,让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心花怒放……以为自己得到了,已经是那个最幸福的男人……”
他脸色发白,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实际上,廖冰然,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给我的是什么…….你的心还在不在……”
我脸色苍白、几乎坐都坐不住,却挣扎着站起来,颤着手指指着他,一句话没说出来,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了哽咽。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收回眼中厉色,双手摊开,故作落落大方,同时却又阴阳怪气地开口。
“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是哑巴,你是聋子,如何?”
他带着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屈指掸掸西裤上的尘土。
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转身抬脚、大步流星就要走。
我猛然一惊,喝道,“站住!”
他几乎快到门槛了,生生收回脚步,回头,深浅难测、耐人寻味的目光,带着真实的不解、疑惑,盯着我。
“说清楚,”我平淡的语气里,有暗藏的刀锋,“那女孩子是谁?”
他语气里不含一丝温度,“她姓楚。”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耳熟能详,此刻闻来依旧如雷贯耳的、楚希雯……
眉色陡然凌厉地倒竖起来,“她来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的眉高高挑起,暗含奚落。
“你能旧情难忘,为何对我禁足?好歹我还恋旧、没去寻什么新欢,你就知足吧!”
“你!——”
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他已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忽然嗓子急得变了音。
“你!——等等!”
“哦?”他回头,眼神飞扬着某种可恨的笑意,让我陡然把想说的什么话,又说不出口。
良久才调匀了呼吸,淡淡地说,“这么晚,你到哪儿去?”
“送她走。”
他短短说出三个字,突然星眸闪烁其辞。
“要不,她也在这里住?”
威胁!
亦是明目张胆、厚颜无耻、卑鄙至极的挑衅!
我脸色气得发白,手也不自禁地颤抖,胸口起伏着、不甘心一耸一耸的。他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不动声色了好一会,终于抿抿嘴唇,开了口。
“既然你不能在这婚姻里专心致志,那也别怪我。我这个人一向讲究公平、合理;这世间万紫千红,弱水三千,我不能总取一瓢饮;”
“你就陪他好了,我去陪她……”
他深沉的眼飘过来一丝耐人寻味的深意,“我常常独守空房、被某一个人冷落,心已经凉透了。现在才知道,男人也要懂得保养,不能轻而易举受辱、总被无情无义的女人气死。”
“对你和你前夫,我如此宽容大度;也希望你胸襟开阔,不要因为我有一两个喜欢的女人,而吃什么歪醋;”
他表情一本正经地,“我们这样彼此给对方一点自由,是不是很宽松?”
他潇洒地一转身,迈出门槛又回头说了一句,语气相当漫不经心。
“对了,如果你真的不愿跟我去美国,我就和楚希雯去了。反正对那边的情况,她也熟……”
什么东西?!
我狠狠地攫住手边几案上的一只花瓶,在地上跳着脚、摔了下去…….
下一刻,心中五味杂陈……
抬起眼看见院落里远去的,是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他高高大大地走在她前面,两个人距离相当地近,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
我觉得自己眼睛里,这一刻仿佛进了一根针,扎得好疼,什么都看不清……
静默地坐在床沿好久,疲惫地想了一刻多钟。
手下意识地抚摩着腕上的手镯。
很难说清这个镯子代表了什么——
如果所有环形的完美东西,都代表一种禁锢,那么这一件,太物尽其用,仿佛跟我一天,就是一天无形的枷锁。
不知不觉中,以一颗女人对男人的心,在对他顺服。
相思十年的感情,怎会在一朝一夕间、朝秦暮楚?
我不信他做得出。
连我都放下了所谓立场、为这爱已赴汤蹈火;我不信,他坚持了那么久,在马拉松跑到最后,耐力和持久度,反而不如我。
心绪豁然开朗,心头竟然牵出浅笑——
唐博丰,跟我玩这个?我就偏偏不吃醋,看你耐我何……
我就不信,你还敢带她去美国……
原本可波澜壮阔的醋意,已渐渐平息。拨通电话,打给曲丛生。很少主动找他,这个电话竟然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哦,是太太,有什么事?”
“有件东西忘了在哪里,可能你记得,”我习惯了他早已改口的称呼,静静地道,“是一串钥匙,上个月志林和我的证件、拿去阳明山的……”
“哦,想得起来,”他立即应道,我暗赞他真不愧是管家,他已探询道,“我送去给你?”
我看看时间,有些晚了。
再说,今天,我也真的累了。
还没开口,曲已带了商量的口气。
“明天早上我送去,可以吗?现在我和安立东,约几个朋友聚聚,实在……”
安立东?
有些异样的感觉闪过,却突然偃旗息鼓。对曲丛生专程去带我妈来京,还是很有好感的。
当下应了,放下电话,仍闪过一丝心存的疑惑——
这个安立东,为何要突然辞职?事前,一点口风都没有……
阳明山别墅区专用的会所,安立东、曲丛生和几个弟兄,正在泡温泉、打球、喝酒,当然,除他和曲丛生性格沉稳、不喜多言外,那几个人,还有个超级爱好是——吹牛。
吹嘘自己收服女人的本事,常常恨不得自己貌比潘安,在女人面前人见人爱;淫如西门庆,床上功夫了得可赞;多是混在道上的人,上手的不乏良家妇女,亦多风尘女子,说着说着,言辞愈发粗俗,呼吸也愈发急促。
这些话安立东听在耳里,那些表情看在眼里,只是微微笑笑,不做声。
阳明山,说是唐氏兄弟的私产,但实际上,却是手下弟兄的安乐窝。外地来京的朋友,各小头目忠心的手下,统统都喜欢住这里。山高皇帝远,山峦之间的幽深庭院,事情闹到天上去,也不见得会惊动了谁。两栋别墅后面的庭院,曲丛生又安排人修建了一座简易的三层小楼,做什么用的,不言自喻。
没在京城买房置地的单身男,向来把阳明山当作自己的家。守护它、珍惜它、聚集在一起,胸怀哥们义气、玩些男人之间的游戏,常常不亦乐乎。
安立东在国贸单有租来的公寓,不过,也喜欢在这三教九流的地方,混。
少年时的经历和喜好,并没有因为上了大学就有所改变。
这是一个内心无比自由、不愿被任何事束缚的男人,虽然他时刻有一颗冲破现实、出人头地的心,但往往不肯忘记——自己的曾经。
唐氏集团里,有两个让人刮目相看、不得不敬的男人,都是有名的不近女色。一是安立东、二是曲丛生。
没有人知道原因,但这两个人自己虽然彼此都没有问,却心知肚明地同类相聚、惺惺相惜。他们的关系虽远却近、若即若离,甚至有人猜想两人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但他们都聪明地选择不辟谣、不澄清,仿佛是为了保护些什么,这些误会,就随他去。自打莫须有的猜想越炒越成真,两人反而接触愈发频繁,好得几乎能穿一条裤子……
这时候,安立东从温泉池中起身,披上浴巾,白森森、赤条条的身子在曲丛生面前一闪而过,没多久,去端了一杯酒来,递给曲丛生。
两个人,静静地沉在一个温泉池中,无人打扰,仰望黑沉沉的星空,是漫天的璀璨,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刚才,谁的电话?”
安立东脱了浴服,壮硕的身子滑溜入泉池,一会儿,只露出一个有着亮晶晶眼神的脑袋,如不经意般地,问一句。
“是太太。”
太太?
哦,的确是太太了。
这称呼虽让安心中闪过异样的感觉,但终归还能接受,他端起池边石壁上放置的酒杯,轻轻抿一口,“老曲,有没有觉得,志林总最近有心事?”
“什么?”
曲向来不管公司的事,这一大家子的男人,他都照顾不过来。
“今天我去大厦,他安排我做双水的副总。”
安立东淡淡说着,“要我经手财务,明天将三百万资金领出,划到指定的户头。”
三百万?不是个小数目。
曲虽不管事,但对唐氏某些做法却是心知肚明的,当下不露声色,却还是对挚友透了些许口风,“一定是有事,这钱不一定划到谁那里。不过,肯定不是正儿八经的账目,”
他喝了口酒,凝神思索一下,淡淡地说,“双水不是他的地盘,他为什么要去那里插手,”
深深的眼眸,看一眼安立东,“不知道她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这两个人要斗起来,究竟会鹿死谁手?”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安淡淡地说出一句。
“你也这么想?”曲淡淡撇眉。
“兄弟是手足没错,却是长了烂疮,癌细胞即将扩散,不除不能保命的手足;女人如衣服,却是保暖贴身,温热可心、知冷知热的衣服。”
安唏嘘般的语气、悠悠说着,飘忽的眼神随着氤氲的雾气飞散到空中。
“只是不知道,他会选哪种……”
“我看你最近少来,不知道内幕。”
曲从池中站起身,赤裸的身子热气腾腾的。
“昨天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今天,那姓楚的香港女孩子陪他一天。刚才让我立即订明天的机票,要和那女孩子去美国……”
安沉静的面容掠过一丝惊讶,“什么?!”
曲丛生办事神速。次日清晨就送来了钥匙,那时,我才刚刚起床。
他若无其事地瞥一眼我惺忪的脸,目光低垂,“太太,我送来了。”
我点点头,将卷发随意地盘了个发髻,“放那儿吧,谢谢。”
转身去卫生间洗漱,见他立在当地,还不走,不免慵懒之意全无,淡淡道。
“还有事?”
“今天,您去公司吗?”他语气里有几分惯有的恭顺。
我思忖一霎。
这些人按理说,都是为我做事的,可供随意差遣。派个人去医院送钥匙,把老两口带到锦绣人家,亦不是什么难事。但一涉及到白天龙,我深知‘他’的可恶态度,亦知让可疑的肇事方去假惺惺照顾,颇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虚伪。
怕在二老面前尴尬,自然不肯用‘他’的人;这瓜田李下的嫌疑,终归令做事的人也觉别扭。
“看情况。”我静静应着,“他们不找我,应该没什么事。”
“唐先生,今天,”他眼神犹豫,语气吞吞吐吐,似乎要提醒我什么,“他要去美国……”
昨晚,他不是有言在先的吗?
那威胁、或者说挑衅?
轻轻一笑,云淡风轻,“他跟楚希雯一起去,对吗?”
曲一幅震惊的表情,显然因我这样、出乎他意料的态度,面色有异。
须臾间脸色镇静,淡淡地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昨晚是我,为他们订的机票。”
为了从中撇清干系,所谓知情未不报,就算无罪?
“谢谢你。”我轻描淡写地道,眉色平静。
不想说什么。他带她走,那就走吧。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们已经彼此相属,人生依然要发生各种插曲和故事,这今后的故事,怕是更多得去了……
我分明看见,曲的眼里闪过一丝同情和怜惜。
但此刻的心里,形同死灰般细密的砂粒,埋没了所有曾蠢蠢欲动的热情。
我不知道,去说一句认错的话,竟然是这么难的……
他为什么走,我很清楚。那把枪,昨晚我曾经又拿出来抚摩过……
那么冰冷的金属,放在怀里、贴近心房……
抱了那么久,也很难把它捂热了……
可是,难道要我开口去求……求他别这样做,离开楚希雯……
这就像谈判,亦象某种意义上的交换……
他离开楚希雯,我离开白天龙……
可是我坚持说:这不是一种交换。
他错了,既然是他的人做的,他只需要把凶手交出来,如果天龙有事,我必会将凶手交上法庭。没有谁,可以如此草菅人命,而不受任何惩罚。这是天理。
既然不是他亲手而为,亦承诺不是他下的命令,那为什么,不让我面对凶手……
他保护的,是他的事业和兄弟义气……
不顾天理,善心和良知荡然无存……
天龙、这样一个本该灿烂的生命,毁在他手里,他却毫无感觉,如此冷漠和麻木……
这,才是我最痛恨、根本无法接受,亦不能屈从的……
这是一盘我毫无胜算的棋……
看着曾是我占了上风,其实归根结底、是他在操控全局……
也许,曲敏感地、预知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因为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颓靡、虚弱、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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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曲开车,送唐和楚去机场。
车里的气氛,诡秘而沉闷,所有人都是沉默的,不说话。
只因为唐不说话。
曲自从见到他,他就是这阴沉沉的脸色。得知‘她’今天还是不去公司,他的脸就更阴沉了。
他把双水奉在她的手里,要她感受事业的成功和快乐。他不希望她成为金丝雀或无所事事的富家女人,因为她眼里有着昭然的生活热情,绝不想进入那样死气沉沉的坟墓。
可是,他满脸满心的欣赏,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她对这一切弃若蔽履,毫不过问。
自己的激将法,丝毫没有用。她还是那么傲,傲到做了他的妻子,姿态还是那么高高在上,还不肯对他说一句软的话,有一点温柔的举动……
自己的整个人和整颗心,都没有躺在那里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人重要……
这就是,他苦等10年,得来的爱情和婚姻?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生,真是太戏剧化了……
手机响起,是唐志林打来的。
“什么事?”
他语气里有几分不耐和慵懒,被打扰了纷杂、漫无边际的思绪,有丝愠怒。
志林说了几句什么,他淡淡地道。
“你定吧,我走了。”
挂了电话,关了手机,不看曲丛生,语气淡淡地。
“别让任何人打扰我们,我想静静……”
1
天龙,没有醒!
赶到医院之前,我心急如焚,为即将揭晓的结果暗暗激动不已;而赶到之后,看到现场的一片死寂,得知情况,立时浑身僵冷。
两位老人守了一夜,象石像般僵立在病床之侧。僵直的身躯,木然的脸色。
医生的表情,永远是那么笃定、平静的。见惯了生离死别,亦淡漠了生死契阔。这一个人、一个家的悲欢离合,引不起他情绪的大起大落。
他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们。
“我们会继续监控,但是,情况很难好转……如果继续住院,请跟护士去办一下后续手续……”
婆婆的表情本形同枯木,突然那浑浊的双眸涌出两行豆大的泪珠,从皱纹遍布、沧桑的脸上坠落。这样的一张脸,表达震惊、愤懑、哀伤、悲痛欲绝等复杂交织的情绪,有着令人惊怖的爆发力。
“不会的!不会的!他能醒过来!医生,再救救我儿子……”
她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对着医生痛哭失声。
“我求你、救救我儿子!他还这么年轻,才三十多岁……
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还有救……”
“素娥!”内心同样悲痛的公公,上前紧紧地拥住了她,“别这样……儿子没事……儿子一定会没事…….”
“我们再换家医院……我们把钱都汇过来……这里治不好,我们去美国……”
婆婆哀恸欲绝的凄凉哭声,渐渐变成了淅沥不止的呜咽,颤巍巍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公公清瘦的臂膀,在他的怀里,哭得瑟缩起身子,风中残烛瞬间变成了冬日枯叶,似乎那身子是纸做的,一不经意碰了,整个就破碎了、灰飞烟灭了……
我呆呆地看着,两行寂静无声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看着这人间惨痛的一幕,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掏空了……
那个叫善良、无畏、爱憎分明、怜悯的感情,仿佛已不属于此刻、在这里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我……
天哪,我做了什么……
而躺在这里的这个人,他又曾经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
这样一个善良,有自己正直、坚定人生观的男人,为了爱情、肯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让步,反而、却只有这种悲惨的结果……
大爱无声,巨泪无痕。
天龙怎样待我,他曾用怎样宽容、珍惜、呵护的心待我……可是我呢,我怎样冷漠、残酷、阴冷无情地回报他……
从少年时开始爱我、护我、惜我,把我当成人生最终的幸福,为我撑起灿烂、温馨的一片天空,而我,却给他带来了怎样的灾祸……
但是我,难道吝啬到,他变成这幅样子,却一滴眼泪都不敢认真地、光明正大地流……
就因为我爱那个男人,就因为我爱他爱到骨子里,所以就能这样伤害、面前这个善良、无辜的人的性命?
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明明可以找到凶手,却放弃、置之不理,这是怎样无耻的退缩与懦弱!
这样的我,简直是无情无义、该遭天谴!
我绝不原谅这样的自己!
哭得像个孩子,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一半的泪是悲伤,另一半,却是激奋。
我抹了抹眼泪走上前,轻轻扶住婆婆的肩,两张泪脸相望,她的表情忍耐着、苦痛难言,我泣不成声地开口。
“妈,您要保重身体……别这么伤心,会哭坏身子……”
她的身子依旧在不停地颤抖,白发的头伏在公公交握着的双手上,呜咽无休。我叹口气,流着泪道,“天龙知道您哭成这样,心里会很难过的……”
安慰着老人,心底里涌起几分坚定,亦是给自己坚定信心。
“如果这家医院不行,我们再换一家。北京最好的脑科医院,是天坛……”
语气里强忍着悲伤与无力,脸色苍白却暗藏着深深的执着。坚信天龙会没事,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他的善良、优秀,老天不能如此残忍、让好人总遭劫难!
但与这信心与决心无关的,是另一个念头。在心里沉痛地默念了多遍——
找到凶手,一定要找到凶手!
不管天龙能不能醒过来,我都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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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天龙交给护工暂时料理,带老人去锦绣人家安顿。
没有雪上加霜地、提过这房子现在归我,只是简单地收拾了所有表面上、属于我的东西,让他们住得舒心一些。
离了婚的媳妇,多少在他们的眼里,不算什么自家人。所以言语间总有些得体的疏远和客气。中饭时间,公公礼貌地与我告别。
“小廖,忙你的去吧,这里有我们……”
他矍铄的眼神里,年轻时的睿智与决断不减,“这几天,我们要忙的事也很多……你现在自己的事也多……这次天龙这样,你能这么帮忙,我很感激。”
“以后,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们一定会找你的。现在,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不明就里的老人啊,若今生你们知道真相,会否恨我入髓?
那几年的婆媳情分,在我一生都无法消弭的负罪感里,将淡漠几何?
……
正要离开,接到陈琳的电话,语气带着明显的紧张,一向料事有条不紊的她,少有此态。
“冰然,你能不能、立即来公司?”
“什么事?”
“哎呀,一句话说不清楚,”她斩钉截铁地问,“2点,能赶来吗?”
双水虽未正式成立,但天然一贯的经营项目和宗旨,并未因并购而中断。新成立的多个业务部门,涉及医药、生物科学、基因研究、技术成果交流、购买及转让等多个部门。双水的业务开展,也完全基于天然曾经的基础。
我曾与唐沟通过,将在双水正式成立后,进行多个项目的重点开发,但短期内因大笔资金还未到位的问题,并没有大规模开展新项目的研究。
陈琳面色上有些为难,见我一进门,她就抱着文案跟过来,关上办公室的门。
为她颇显神秘的举动,有些不解。落座,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这骨子里的不安,从何而来。
“发生什么事?”
“你先看看这个。”
她递过来一份合同文案,是双水旗下美塑生物科技、与另一家生物研究机构,针对细胞美容疗法的一项技术达成的技术合作协议。美塑疗法是近年来,美容高端市场中的主流热门盈利项目,天然用曾有的细胞研究基础,打算从这个方向转型,在基因美容、无添加技术和美塑技术领域,占有国际领先优势。
顺手翻了翻,而后抬头淡淡问,“有什么问题?”
她表情一脸慎重和严肃,递上来一张要求总经理签字的文件。
“这项协议,要求双水向对方先划账三百万……”
三百万?三百万不是个小数目。
我心下一惊。
自从到双水,向来资金方面不从我这里经手。这些大额的资金收付,也是由唐博丰那边首肯、而后同意划拨的。我不习惯有这样的权力,只因从来就没有行使过。
而现在,他走了,这样的问题,理所应当地撂给我。
我看看这资金划拨书,思忖一下,提起笔就要签,陈琳轻轻地开口。
“等等。”
我狐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径直翻开合同,指着字体醒目的双水购买技术项目,“基因工程符合生长因子体系,水通道蛋白运转系统,抗菌肽无添加保鲜技术……”
见我依旧疑惑不解,她认真地开口,“冰然,你再想想,这是不是我们本身的技术?”
我想起来了什么,从打开的电脑里搜索文档,果然从电子文件夹里找到相关条目。这些所谓要购买的技术,果然是双水旗下基因研究部的。
出重金去购买自己已成熟的技术?
这是笔怎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买卖?
我这才有些恍然大悟。
不免沉声再问,“谁拟的合同?这家公司你查过吗?是什么来头?”
“查过,没有查到注册记录。”
陈琳轻轻皱着眉,“这么久,就这么一笔买卖,我如何能不慎重?只是这事我觉得有些奇怪。昨天,大唐总任命安立东做双水的副总,掌管财务部。今天,大唐总叫秘书拿过来这份合同,说给你签字。”
“这么大的数目,谁敢代笔?而且我也没有经验,又不好直接去问老总,听说,他带着那个楚小姐,又一道去美国……”
我伸出一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不提这事。”
她俏皮地吐吐舌头,继续开口说,“中午,安总过来问我划账单签了没有,那边要得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只好急急地叫你来……”
下午两点,是公司统一银行划账报盘的时间。这次的合作银行,不是金盛。这倒并不重要。
只是为什么,这笔钱数额巨大,又这么急,完全都不给我时间沟通和准备?
更大的疑点——
合同要约,明显不属于双水交易范围…….
是算准了我不在,还是欺负我对这行还不懂?
关键是:他这么着从双水折腾出去一笔钱,究竟要干什么用?
冷静地看着合同文案,暗暗思忖却了无头绪。
良久才起身,对陈琳微微笑,“不错啊,考虑问题很仔细。那好,我直接过去问问,等着。”
见到志林,他是一副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表情,但左看右看,都能看出几分故作的别扭和虚伪。这个人,脸上笑起来如花般灿烂,看似心无城府,实际上,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情,经那幽幽的目光,总能现出几分煞气。
“呦!嫂子!”
他的称呼亦很夸张,“您怎么有空来……”
我扬扬手里的合同和签字文件,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容。
“你为这笔钱,这么兴师动众、大费周折;我,好歹也要现现身,给个面子。”
语气云淡风清,却毫不减暗藏压力。
“说吧,刻意在我这里安插人手,又玩着合同来蒙我批这笔钱,到底干什么用?”
他脸上的笑凝固,尴尬地看着我,对我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的质问,很不适应。
我不是他哥,在这里任何有板有眼、自以为主的老总举动,都无异于趾高气扬的狂傲。如同他眼中针芒,早令他极度不爽。
但,他的手也伸得长了些。
我不来公司,不代表我不热爱这份事业。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他要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打错了算盘——
双水,从一开始,我就绝不允许沾惹一星半点的不清不白、不伦不类!
忽略他眼中暗藏的锋芒,淡淡地问。
“我只是不明白,所以过来问。昨天你任命的人恰好是我的旧人,这就算了,我还能忍;不过这笔钱,不说清楚用处,我绝对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