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祝谢之战
祝青鹃曾冰冻冷冽的眼神,渐渐有些茫然。
她变了好多。
之前不屑与同学为伍,现在乐于加入女生聊天议论的小集团;之前因成绩拔尖鹤立鸡群自有分洋洋得意,现在愿主动辅导同学;之前有爸爸单位公车接送,现在也骑单车,下学跟人同走聊天;之前总有些高高在上、言语间盛气凌人,现在大家都对她有了好印象;
这一切当然是因为她心里有一个人、一件事,在搅动平静湖水的波澜。但她刻意掩饰着那种不安。
楚玄武,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他身边,有几个一同长大的哥们。
一同不幸沦为高四,苦闷现实之中的难兄难弟,戏谑调侃嬉皮幽默、不服管束自成一派。课堂上如愤青般品评时弊、针砭政治,用青春的浅薄言论,表达着对社会新变化的反感。
玄武身处其间,却有大将风范,微笑听着兼收并蓄、见解不凡。他不上课不听讲,考分却高得令人咋舌。那张白皙清俊的脸,一半是犀利匪气的张扬,一半是沉稳成熟的内敛。
没有男生,同他一样。
祝从父亲嘴里,打听到南天集团的实力。
对她而言,楚玄武的妈妈极有商业手腕,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南天所涉及的产业她了解了个大概,从旅游、连锁商场到电子产品制造,无一不体现苏秀丽的战略远见及经营铁腕。而让她狂热崇拜的时代女英雄唯一的儿子,令她一见倾心。
他在祝青鹃的心里,无法复制。
南城湿热,虽伏天用冰仍难得凉爽。课间休息,学生不耐烈日奔波,多半在校内解决午饭。祝青鹃也买了食堂饭票,一到中午下课,和同学相携同去。
她踏出教室,目光若有似无瞥向隔壁教室的门口。真巧,楚玄武正出来。
目光对上的一刹那,楚平静的面色有些波澜。他俊挺帅气的眉沉下,撇撇嘴角,笑得有些不自然。但那只是些微的、不易觉察的。
之后他表情磊落走来,轻松大方地打个招呼,“祝青鹃。”
他叫出她的名字,这生命中第一次呼唤,哪怕是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冷静有着距离的,也令她的心陡然一动,一种莫名温暖柔软却又充满怜爱的力量,拨动了她的心铉。
如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为根下的小草遮挡阳光,楚的高大身影立在她面前。目光中,带着温润如玉的谦谦笑意:“你去哪里吃饭?”
那封信他看了。
一向性格利落的她,脑袋里闪过这揣测,竟拙嘴笨舌,“我,我去食堂…….”
“哦?”他有些惊讶,但须臾回复,“那边饭好吃吗?”
祝深吸一口气。今天他跟她说了两句话。这美好的开始不应属于怯弱者,她为何要因为自己小心翼翼的痴恋等待,而裹足不前退缩?
勇敢的心苏醒在这刻,美丽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去过一次,还不错。”
乘胜追击般再问,“你去吗?”
她是多么希冀这是一个可以继续的机会,但楚依旧温和看着她,轻轻摇摇头,“不去。有地儿了。”
打个手势告别,他云淡风清地飘去。
丝毫未在意那明亮眸珠黯然失色,燃起的希望火焰遽然熄灭。
祝青鹃呆楞着,盯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忽然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笼了过来,令她面上透出几分绝望。
青春的苦涩,令骄傲骤然冷却,但是翠草的匍匐,又怎能唤来高大树木的弯折?
始终仰视,令自己身量卑微,可是他的头颅和思想,却总是仰望天空。这苦苦的痴恋,一经开始,就因为高度和理想的差距,而分道扬镳。
身后一人卤莽地撞来,惊醒了神思恍惚的祝,她回过神来对袭击者瞪大眼。定睛之下看清是自己同班的男生。
和她一同进校的插班生,他叫谢元益。
这个人,生来就是一张恶人的脸。脸部冷酷的线条、紧绷的下巴,时刻都彰显着对人的敌意;粗壮、肌肉突起的胳臂,夏天穿短袖露出,加上凸浮其上如蚯蚓般游弋的青筋,更是恐怖吓人。
他在班里少有人理。
记得他第一天来,老师安排座位,他一声不吭坐下。
等下课,他踱步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狠狠一拳砸向桌面,将坐那张桌子的两个文弱书生,吓得噤若寒蝉。
“你们去前面坐!”他阴着脸开口低沉。
那两个好孩子没等他说第二句,就飞快地拿着凌乱的课本走掉了。
从此后,那张临窗的书桌就是这个教室、令人望之色变的角落。而他,自掠夺地盘的惊人之举后,却象一粒尘埃落地般悄无声息。
他的成绩很差,是绝无仅有的几个垫底生。可也不见得有多焦急,贴的名次表他从不去看。每天,他在桌前打瞌睡或远望窗外围墙美景。
那张宽阔的脊背,就象肩负了复兴中华的重任一般疲惫,总之他显得很累、每天来上课都睡。
祝原本是很怒的,他形如洪钟的身形健硕,卤莽地撞上她的后背极具力度,亏她是体育健将才没打个趔趄、站住脚跟。
本想厉颜以对,在看到他如伤兵那幅装扮后,突然忍俊不禁。
他额头缠着厚厚一圈纱布,脸上还有些显而易见的划痕。大概伤口处理过了,没露出带血色、张牙舞爪的狰狞。
她留意到他出袖口的胳臂,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斑,是那么触目惊心。
谁打的?她简直无法理解这种暴行,心中漾起恐惧却也有同情。
取笑突变为怜悯的表情,谢元益收在眼里,激起莫名的愤怒和耻辱。
他星眸怒睁,透出厌恶之极的情绪,冷言大喝,“看什么看?!”
祝从心底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混蛋简直不可理喻。
迅即不悦地回敬,“你有什么好看的?!你这种人、以为我会理你?!”
浑浊的眸珠厉光闪烁,瞬间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恐怖锋芒。
“我这种人?!”
谢元益陡然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扼住面前女生的白皙脖颈,目光中有疯狂迷离,腮边肌肉痛苦地鼓起一道棱,愤怒的声线有些变形扭曲。
“你说!我是哪种人?!”
——
刚从实验室上完化学,我抱着一摞课本回教室,一路上在走廊里,还和同学唧唧喳喳谈论。
在楼梯口,楚玄武正等着,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显然已将我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尽收眼底了,不禁低头一羞、莞尔一笑。
一见他,那颗心就不能自主沉浮,酸酸痒痒的,好象被穿透空气、温柔的手,如微风吹拂花瓣般、在抚动。
他太耀眼引人注目。只是倚墙站立的姿势、气定神闲的表情,哪怕透着慵懒放松、漫无目的、无所事事,也是不羁的。
同学发现我的脚步放慢,亦看到了他。心知肚明某些蛛丝马迹,促狭地挤眉弄眼,到一旁吃吃笑着窃窃私语。
他慢条斯理走来迎上我。
“去哪吃饭?”
“你去哪?”
他略想一下,“去食堂吧。”
哈啊?我很惊讶。
这地方,他几乎从不去的。自从手握重金,他向来喜好挥霍。尤其是饮食方面,要求苛刻。
今天竟想去大众食堂?觉得奇怪也不深想。
“那好,我去放书。”
我刚走开几步,就听见三楼走廊响起一阵喧哗。教学楼是长方环型,这里正可以望向三楼。看见一群人正在手忙脚乱,有人大声呵斥:“谢元益!你干什么?!”
“你疯了!放手!放手!”女生尖利的喊叫声,乱成一团。
和我一样玄武表情突然凝重。我们不约而同心有灵犀。
他拉着我快奔至三楼,就看到眼前这幕——谢元益扼住祝青鹃脖颈的手,一定和他那张怒气四溢的脸一样残酷。
我傻得僵住不动,楚玄武出手极快,在一众男生跃跃欲试上前解救前,已一把捏住谢那只手腕,表情坚定决断。
“这是干什么!松开!”
他狠狠用力,谢的腕一定吃痛,或是从狂乱情绪中清醒,四指狰狞张开。祝青鹃脸色青紫,狼狈地大口呼吸、剧烈咳嗽。
谢冷冷瞥她一眼,而后居然大踏步地离去。
祝缓和着呼吸,又急又气,却是恨极怒道,“谢元益!你这个混蛋别走!”
见谢走得依然若无其事,她更是气得脸眼通红,“姓谢的!你给我等着!”
看着她那幅“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气势,我隐隐有些担心。并不知事出何因,但这样对一个女孩子动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昨晚才刚生出对他的点点同情,又飞到九霄云外。
她的好友上前劝慰,祝目光扫过众人,看见玄武也在旁观之列,忽然泪水夺眶而出。
如此难堪景象却被他看到,她只觉颜面无存。
我不知轻重,只当自家人闯祸负疚万分般,上前,“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怔之下,突然怒目通红。
“你对我说对不起?你对我说对不起?他是你哥是不是?”
我看到了熟悉的眼眸,与那次槐花树下雷同的厉眉凶面,因理亏、顿时心惊,期期艾艾地开口,“是,他是……”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她比我高大,这耳光盛怒之下力度不小,身子几乎随着倒下,却被身后的玄武不假思索地一把抱住。
我下意识捂住了脸,纤柔的手指冰凉,在惊惧中发抖;指下的皮肤火辣辣的,很痛。
从来没有人打过我的脸,从没有过!
但是她,她却……我不可思议也难以置信,却不知如何以对。
紧靠着玄武的胸膛渐渐坚硬,听着他不动声色的声音逸出唇齿,内里冷冽、熟悉地暗含怒意。
“这是做什么?谢元益疯了,你也疯了!?”
祝的手血管变形、亦很痛,但这种痛也比不上刚刚蚀骨般弥漫的疑惑——
她是叶游。打自己的是她哥哥谢元益。
因为妹妹喜欢楚玄武,所以打抱不平给自己这羞辱吗?
可是为什么,这样维护自尊的反击却换来他的反目敌对?
凭什么?他怎么可以如此伤害自己?
刚刚还是如春风拂面的和煦,但刹那间,过往一切成海市蜃楼。是她的奢望还是现实的不公?
她为什么要卑微到如此地步?
那颗脆弱的暗恋之心,在强大的躯壳压迫下,竟要破土而出了。
她的目光瞬间犀利如剑,锐利地刻入我的脸,一字一顿,“叶游,别看你小!你以为我不懂!我告诉你,我打你是为了出这口恶气!可你当我是谁?这样对我、一个耳光就算了?!”
“谢元益如果不来给我道歉,我会让他退学,从这所学校滚出去!”
她恨恨甩下这句话,看都没看我一眼,跑向楼梯。剩下面面相觑的学生,一哄而散。
好复杂的世界,令我心情沉重。
楚低声说“走吧”,牵着我到操场一角的丁香树下。这里枝繁叶茂遮挡了那些探询好奇的目光。
他低头仔细盯着我脸上的红肿,爱怜地伸出手抚摩,“还疼吗?”
我倍觉难堪,小声抽泣,一朵白色丁香落在我脸上,润在泪珠里。
他一心疼将我揽在怀里,“好了,都是谢元益那小子不好。等我练他!”
可是令我伤心的不单单是这个。
见识过昨晚他如何对付那些小混混,可是今天祝青鹃这样待我,我好委屈。但是玄武却对她这么“温言悦色”,我只觉得心理上泛起小小的酸楚,虽然她的难堪,并不亚于我。
倚在他的胸口,颇感压抑憋闷,“你说,谢元益为什么这样?你怎么认识他的?还有,他爸爸是强奸犯?是真的吗?”
玄武轻轻抱着我,“叶游,你才16岁,是非判断可能会很强烈。但世上的人,没有绝对的善,亦非绝对的恶。我总觉得告诉你太多,你不会懂也不去分。大概你爸也是因为这样,才不对你说。”
“谢元益我早就认识了,你还记得咱们旁边街的大运路?那里原来是橡胶厂的家属区,里面都是职工楼。十几岁我跟哥们去那里打过架,认识了里面不少孩子。谢元益是里面打得最凶的,手脚不敌用脑袋撞、用牙咬。整个就象只疯狗。你能想象什么样的人、有那样的仇恨吗?”
我不解,摇摇头。但他说的谢那幅尊容,在我想象之中。
“人无生来卑贱之分,但谢元益的确有些倒霉。他爸爸是厂里技术科长,有个生得很妖媚的女人,平时就被人称做‘破鞋’,与很多男人来往。他爸爸手里有些权力就被人盯上,听说那女人主动勾引,事后却告他爸强奸。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清白,法院一锤定音判了几十年。
谢元益心里对女人的恨,那是骨子里的。我们从来不打女人,但谢元益就会,而且下手绝不留情。这世上唯一他不动手的,是他妈。”
说到这里,他紧紧揽住我,“不过你别怕。他不敢动你的。”
晶亮的眼睛,刻意盯着我看,“怕啦?”
我的脸色有些苍白,掌印愈发凸显。
他眯起眼来盯着那抹绯红看,而后拥住我手的力度渐紧,“叶游!怪我,今后,没人能再伤你的。”
每一段少年惊险的经历,都有益成长,但不知它是刻过橡胶树的伤痕,还是雕像的台基?
去食堂吃饭,我有些沉默,楚玄武却很兴奋。
他的目光掠过所有的餐台、窗口,明察秋毫地审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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