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敌进我退
不知道玄武变了什么戏法,信誓旦旦上告、要把谢元益赶出S中的祝青鹃竟然撤诉,因‘一扼之仇’放了谢一马、不再追究。校方为正风气,大会上宣布给谢记大过一笔,了结此事。
虽为同窗,祝谢二人形同陌路,狭路相遇仍分外眼红。这是后话。
谢元益的性格似乎改变很多。只是,依旧每天回来很晚,有时甚至凌晨。还是不肯要爸给的钱,真不知道,他在哪里、用什么钱吃饭。早餐鲁姨起床现做,下碗阳春面、卧两只鸡蛋放点小菜,他不似以前去角落端得远远避开,有时即使见我在石桌旁,也大步走来坐下。
那年代单车也并非家家户户人手一骑,爸给他买,他说不用。每天早早出门、走路跑步。
有玄武接送,我不急,斯文优雅地吹面饮汤。
可他不嫌热烫,端起冒热气的大海碗,胡噜噜就往嘴里灌。鲁姨在旁见着溢满心疼,拿条凉毛巾给他擦汗。
他一言不发接过胡乱擦了,抬起头与我好奇凝视他的目光对上。那红润健康的皮肤擦去浮尘,浓眉大眼面容亦是俊朗,英气不输玄武。只是双眼布满血丝,眼角肌肉硬挣着、看去也掩不住体力枯竭的疲态。我对他每天晚归的揣测,千奇百怪,他究竟每晚、所谋何事?
面汤喝尽,他进屋背书包就走。到院门前忽然停步,回转身到我的单车前,蹲下身拧拧气门芯。
“叶游,你单车要重打气。”
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简直令我受宠若惊。我眼睛瞪得溜园,从侧面见他青黑胡茬的下巴,难以察觉地弯了些弧度。
他不由自主在笑?我看见爸与鲁姨互使个眼色,微微颔首。
他不再睡大觉、拿起课本看得认真,对爸爸的关心也不再漠视。家里围墙墙砖松动,他从外面背来半袋水泥,用据说是工地拣到的砖嵌补;屋顶年久失修、空梁落燕泥,他爬上梯子、找来石棉瓦重新细细覆盖。
这些事之前发生,都有玄武不声不响在做,如今谢代其职,玄武远远看着,很觉省心。
只是冷不丁会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
“悠悠岁月如流,叹水覆,杳难收。如今憔悴,天涯何处可销忧。”
大惊之下回看,只见他颜似冰玉、眸底漫着淡云疏雨般的幽雾,一声长叹。
“真是敌进我退……”
让我搞不懂。
如火如荼的建设,果然立即在校园内开展。学校贴出公告,称与南天集团建筑公司签订修缮协议,暂停在旧校区用餐,学生宿舍也随即搬迁。大型机械设备与工人进入,封闭隔离整个旧区。所有人都坚信——南天呈现给S中的,定是崭新的古典形象。
新校区的商品进货渠道,被南天垄断;餐饮也未雨绸缪先入为主,在新区改建的学生餐厅试运营。
亮堂干爽清洁的环境,令校方领导眼前一亮;不过专业厨师出任,令大锅饭的胖厨子下岗,怨声载道一片;但怨归怨,发展的脚步并不迟缓,新的商业中心、体育馆在全省媒体的报道中频频出现,南天电子、建材、生活用品的配送及销售系统,因打通了教育系列渠道而进入高速发展。
因传统产品不愁销路有利资金周转,借助90年代中后期国有银行信贷系统、对私人企业逐渐放开,南天旗下企业抓住先机、大量贷款投资,触角迅速涉及、下世纪有望蓬勃发展的新兴领域。
在同业眼中,苏秀丽大刀阔斧的商业手段本已堪称凶悍,在事业发展初期就无所顾忌敢于冒险,而今有了心思缜密、亦善于长远布局的儿子,更如虎添翼。
正如玄武所言:南天,不仅会因为系列产品销售跟进赚得盆满钵满,亦在一众新兴企业中知名度激涨。玄武身处S中,独具慧眼打出的这张联手教育产业牌,得到了集团内部中高层的一致夸赞。
刚20岁,他因爱好兴趣,即入主集团建筑分公司,挂名担任副总。年轻有为、剑锋犀利,基层做起短短几年成为奠基南天事业的元老之一,却无人不服。只能说天降大任、自有其断。
玄武也变得很忙,高考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现在对公司业务经营的热情,反而占了上风。中午跟他吃顿饭都是奢望,不过他还记得来接我放学。
引人注目的S中大门前,会停一辆招摇的轿车,众人常对倚门、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侧目以视。英气逼人的他孤单站着,凝神抽烟,一幅冥思苦想之态。
我趁他不备悄悄走去,打破他神游,“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见是我,他温雅一笑,“公司的事。”
见我仰头注视他的脸,明眸皓齿、丰骨润肌、眸光熠熠,表情自有份天真浪漫,不由心中一动,温柔满眼,“中午在哪吃的饭?”
“食堂。”我答着,脑海顿时浮现在那里见到的谢元益。
他穿着堂工的白色制服、不干净、有些油污,大手攥着抹布;我的午饭吃了多久,他的脏活就干了多久。从进门他一定就看到了我,如炬的目光亮了一刹,而后偃然熄灭。他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没开口,我张着嘴愣了一霎,而后合住。
我和同学排队打饭,在干净餐桌旁坐下,他沉默着自我身旁越过,提着拖把和脏水桶。餐厅状况频出:掉在地上的残渣、洒落的汤汁、摔碎的碗碟餐具、油腻怪味的垃圾桶、被米粒菜叶堵塞了的水池,每一处都需要他去收拾。
诺大的厅里,似乎所有人来是为了吃饭,而他,是为了来忙。
旁边女生边吃边在议论,“他不是叶游哥哥?”
“又不是亲哥哥,”另一张咀嚼得很惬意的嘴在蠕动,“听说他亲爸爸是强奸犯,你看他长得就好恐怖。”
“那天他几乎把高三那个女生掐死。”
“是吗?”说话的人顿时转过脸来,对我满眼同情,“叶游,他会不会欺负你?天哪,这种人好可怕,你要小心。”
我把嘴里塞满,突然觉得食之无味。
玄武好奇地盯着已上车的我、凝神静思,伸手在我脸前晃晃,颇是好笑,“你又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为什么那么大个餐厅,只有他一个清洁工?”
我回过神,不假思索出口,脑海里闪过——谢,整个中午都在干活,没有吃饭。
一抹奇异幽暗掠过眉宇,楚精锐的目光盯着我,语气却毫不风起云涌、淡淡地,
“本来要招4个,他说他想挣钱,一人能当四人用。”
我惊得呵口凉气,瞬间心有些抽疼。那么冷酷高傲的一个人,他冷面不着喜怒,真情武力均无法动摇,竟为了钱弯下强硬的脊梁骨。
为什么?他要那些钱做什么用?
如玉肌肤本焕发着幼嫩润泽,此刻不自觉地蹙眉、淡粉色的嫩唇亦因怔忪微微撅起,清亮的剪水双瞳溢满疑惑之雾,纯粹亦朦胧。
这自然憨态在他眼里,一向具无尽诱惑。玄武在旁愈看愈怜,愈怜愈爱,脑中激情骤起,下腹陡然而起的热流、唇间欲一亲芳泽的热望冲动着涌出。
他本想伸手过来,落在那忧眉处细细抚摩,熨平那不悦的起伏。
下一刻却双拳紧攥,暗用力度压在腿上,忍下那抹悸动。
微微眯起精明到极点、可察秋毫的眼,开口的语气不如适才平淡优雅,亦非平日调侃逗弄,声调不高却吐字如珠,认真中包裹着一丝危险。
“你,真关心他。”
我大惊之下对上他的眼眸,那里一丝怒气正慌乱着逃离、一闪而逝。眨眼之间,玄武面色平静如昔。
他豁然看着我却轻轻摇摇头,“叶游,商场有输有赢,但于我,任何投资、都不能失败或颗粒无收。”
这道理我明白,但他这时候对我说这句话,表情讳莫如深,我反而不太懂。
他伸出细长一指,在我唇上如轻羽般拂过,而后回身,开车起步。
车外的景物掠过,我又恢复被他打断的思索。谢元益浑身是谜,真是怎么猜也猜不透。
玄武似乎专心开车,突然温雅开口,“叶游,你爸打算来南天企业大学,当客座教授。”
是吗?我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视钱财如粪土的爸爸,也要下海?
前一阵隐隐约约提到有公司聘他,一贯淡泊处世,对此颇有微词。Q大是全国名校,不少教授与企业高层联手,利用学识以做东风。
爸在大学领微薄薪水近半生,一直独善其身自得其乐,如今他的事业观也有惊天动地之变了吗?
见我不解,他轻轻一笑,“叶伯伯和你一样,关心谢元益。他的学习成绩,考上正规大学很难;如果上自费高校,学费将来会是天价。鲁姨收入又微薄,谢元益当然不象你。”
他刻意看我、突然咬文嚼字。
“有我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