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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迷雾
司里对一直跟踪他的阿碧,并不是毫无察觉。
在他想来,这个眉眼很象家中青花瓷瓶上绘出的女子,这样悄悄地跟随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就让她跟一会儿。带着一颗寂寞寥落的心,思考着自己的此行。
父亲德西离开德国已经二十多年了,母亲为此感到痛苦和孤独。
艾德勒克家族因为父亲始终不回国继承的决定,在各种商业往来的声誉上,受到了严重打击。
而这一切,他的父亲也许并不知道。
如今,司里会从一个叫“某武门”的邮电局处,收到父亲的信件和包裹。而他在这里的短短几天,只知道在那个地方住的,都是些普通市民。
为了不惊动父亲,这次他带着叔叔和表妹,悄悄地来到这里。虽然是短短的一天航程,但是其中的兴奋和渴望却是难以言表的。
冯.VON.艾德勒克家族是德国古老的容克贵族,祖上就是条顿骑士团成员。依靠几代军功、世袭积累了大量财富和土地,后来通过庄园经济维持地位。
司里的曾曾老祖父”詹·艾德勒克”,一直受巴伐利亚地区贵族们的极度尊重。
这个在德国拥有300多年历史的古老家族,前期依靠土地经济,后期凭借着深厚的地产实力和精明的科技思维,运用着两次工业革命的成果,使自己的家族产业延伸至纺织,矿业等多种制造业。
在当时德国面临的急迫扩张的经济需要同时,家族为了得到更多的经济利益,全力支持政府的四处疯狂争战,受到政府的加倍重视,而詹·艾德勒克无疑在这种形势下得到了好处。
他强烈的爱国论调,使家族在德国的对外扩张中,既是德军主力强大的物资后援,又是积极使当地青年参战的募征协助者。
战争之后,家族的产业规模也因此迅速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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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
曾在战争中尝到了甜头的曾曾祖父詹-艾徳勒克,积极响应德皇威廉二世远征庆国的战争号召。
在那遥远的东方,庆国拥有神秘的治理朝廷,在许多曾有航海经历的德国人心目当中,无疑是一片乐土。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英法等国家的驻地所及之处,到处获利。触手可及的殖民地扩张,养肥了他们的贪欲。向庆国倾销高价商品获利、再低价收购丝绸纺织品等运输回国,同时能得到免费的劳工和数不清的珍宝。
德国也分得不少羹。庆国要筹建水师,英国卖给他们的战舰特别昂贵、堪称抢钱,德国趁机售卖自家军舰,首相陴斯麦为了几艘军舰的订单,非常关注船厂开工进展。
德国商船、舰艇远洋至山东的海盗和水手们,从庆国海港城市带回来的珍宝,令本国的贵族们心痒难耐。少有的几件制作精良的瓷器和丝织品,早就成了当地名贵们的收藏。
詹-也毫不例外的高价购得了一件青花瓷。但是家中这仅有的一件,怎么能满足他的需要呢?
詹-共有3个儿子,此时最大的是哈德里。这个20多岁的年轻人,在才智和品德方面最令他满意。
欧洲古老的贵族教育,无论是文学,天文,历史和骑术,艾德勒克家族的长子无一不精。
哈德里马上就要迎娶埃丽莎尔为妻。埃丽莎尔是当地一个小贵族基塔家族的长女。
在19世纪的欧洲,权贵们依然有着通婚的门第之见,但幸好哈德里对父亲为其挑选的妻子,看起来很是满意。这对年轻人的婚礼定是极受瞩目的。
然而就在这时,从遥远的庆国传来的消息令德国人震惊了。
那个一向被他们认为逆来顺受,甘于受蹂躏和欺压的民族兴起了义团运动。德国在山东的利益受到了打击。
传教士们被暗杀,烧焦的尸体挂在各个城市的城墙上,被愤怒的老百姓唾弃。
艾德勒克家族的财富渠道刚刚触及工业科技、开办工厂。从德国在山东的利益扩张伊始,就从那里得到了大量的煤矿。曾源源不尽的棉纱原材料和廉价劳工的供应突然减少,企业不得不在本国购买高价原料。而这恰恰是令家族措手不及的突然打击。
这个家族来自穷山恶水的普鲁士容克贵族,他们的子弟,往往性格坚韧不拔,是很好的军人材料。
从1830年开始,子弟从军开始成为传统,他们几乎垄断了军官阶层,詹-和父亲都有从军经历。
由于小农思想浓厚,他们在政治上极端保守,主张君主专制政权,拥戴皇帝。又极度崇尚武力,赞成国内农业保护主义,其强烈的扩张热情,使帝国极具侵略性。
詹-具有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口才,为了保住自己家族的利益,使其他贵族相应地也受到些损失,他极力的鼓吹爱国论,号召将德国的贵族青年送到庆国参战,说服贵族们对战争军备给予大量的支援。
德皇威廉二世继位后,詹-坚决拥戴支持新皇扩张殖民地的国策。
据当时的消息,英法等多国联军即将同盟,他有充分的把握认为在多国共同打击下,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对家族而言,只有利益没有损失。
在这时,那些对清朝珍宝垂涎三尺的贵族们,在詹-必胜无疑的鼓励下,纷纷动心了。当然,生性狡猾的詹-作为最早的运动发起者,侵吞了军备支援中很大的一部分。
贵族们对”打到庆国去,得到遍地黄金”的梦想早就乐不可支,对他的行为根本不加关注。
但是还是有精明的人看出了端倪,指出:如果贵族子弟参战,那么艾德勒克家族应该是首当其冲。
一想到要让自己的儿子去远方出征,这是贵族们都不愿意的。
古来征战,流血牺牲的大都是平民百姓的子女。让詹-牺牲自己最得意的年轻长子,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忍心。
然而,哈德里比父亲詹-似乎更明白,家族的利益至上。刚刚举办完婚礼没几天,他就踏上了前往庆国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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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里的心中,中国一直是一个神秘的国家。
司里从没见过自己的曾曾祖父詹-。这是家族里第一代热衷那个国度的祖辈,他是第五代。
从司里出生时起,家里随处可见一些清朝时代的珍珠首饰,巨型的青瓷花瓶,巨大的格物架上,有时会出现一些丝绸制的绢人。这些都是他祖辈奋斗得来的。
曾祖父哈德里在司里的印象当中,是一个成天乐呵呵的慈祥老人,他最津津乐道的是年轻时候,在庆朝参加的战争。
他从那场战争回来之后,就生了几个孩子。
长子马丁,就是司里的祖父,40多岁就去世了,在这个家族没有太多存在感。
马丁生下三个儿子,就是司里的父亲德西,以及两个叔叔居埃、奥兰。
在詹-去世以后,哈德里-马丁-德西-司里,是这个家族的直系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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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里的曾祖父哈德里很长寿,活到了100多岁。
他每次在炫耀自己功绩的最后,总不忘了给儿子、孙辈、曾孙辈们、一些看起来很小,但却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小礼物。
在八国联军对京城的文物掠夺中,哈德里曾经带回了许多书籍。在之后的殖民中,家族得到了不少廉价的庆国劳工,其中有一些略通知识的人,给马丁讲了许多的故事。
三十年代,马丁做为哈德里的长子,曾带着妻子,在上海这座城市,投资开设过一段时间德国工厂。回国后不久,妻子生下长子德西。
像是对那个国家有宿命的关联一般,德西从小就喜欢中国的一切东西,他虽然在德国长大,却从小就对中国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向往。
抗日战争爆发后,马丁在上海的工厂被日本人占据,经营中断,周转多时未果所以退回德国。他本人之后再也没回去过,直至英年早逝。
但德西,却始终想去中国。这成了他的执念。在新中国建立之后多年,20多岁时他终于去了。当时司里尚在襁褓之中。
直到现在,司里依然不知道父亲去了中国之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他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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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完全记不起父亲的样子了。但看着照片,知道父亲是相当英俊的。
听母亲讲,父亲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也很爱她。而母亲之所以未再婚,是因为、太爱他父亲的缘故。
不过再说了,父亲一直回不了国,母亲即使想离婚,也离不了啊。
如今,高龄的曾祖父哈德里已经去世。在晚年,受到继承人、长孙德西流落异国不归的精神打击,他应该是十分痛苦的。
但是,司里有时提起父亲,也明显的感到哈德里的表情里,有一种除了痛苦之外的东西。
而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地感觉到,曾祖父对清朝之行、之战的炫耀中,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即使是说到德军士兵如何神勇,如何将清兵和义和团打得落花流水,大家如何争抢战利品,他说着说着,目光中就会浑浊起来。
在那种炫耀之外,有痛恨、有鄙夷,也有一种懊悔或是心碎的表情。
司里知道,唯一明白父亲中国之行真相的人,就是曾祖父了。
可在他幼年时期,却总能听到哈德里对清朝的各种鄙视言论。
在曾祖这位睿智的长者眼里,那是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文明和民主的世界。
往往提起对那里一去不复返的德西,哈德里总会有一种对那个国度巨大的憎恨。这种论调也影响了两位叔叔。
当然,这是大部分时候司里感觉到的。
因为祖父马丁早逝、父亲德西缺席,他最亲近曾祖父哈德里,所以更为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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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里未成年时,曾祖哈德里这个掌管了家族半个多世纪、有三代子孙的长寿老人一病而逝。
艾德勒克家族的远亲们纷纷聚会,商讨家族的产业分割事宜。
哈德里去世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1919年,德国和奥地利都废除了君主制,也就没有了法律意义上的贵族。
按照家族传统,虽然司里,是唯一的、直系的艾德勒克家族长子继承人,但是因为他的父亲德西不在,远亲们依然有各种理由,来分占家族产业。
可他这时才12岁、找不到父亲。
此时众人表现出来的人情世故、尔虞我诈,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哈德里在世时,因为德西的事,有明确的禁令,禁止家族中任何一个子孙再前往东方。所以,司里从来不能去。
而,那十年。文化革命,也截断了家族和德西之间的最后联系。
后来在大学里,司里读到了那段十年历史,有时会莫名的担心。
要知道,那段时间,那个国家也是极度的排外,他的父亲很可能同遭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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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祖父去世之后的十几年,中德之间的贸易和外交往来逐渐频繁。
更可喜的是,在几年以前,父亲德西突然寄来了信和包裹,对分别二十多年的亲人们嘘寒问暖,却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只字不提。
母亲开始了与他的频繁联系,面对母亲的终生等候,父亲语气中充满了愧疚,但是也同时称,有生之年不会再回德国。
谈论起曾祖哈德里的去世,父亲的语气中却总有讳莫如深的东西。无论如何,父亲都不愿透露,自己如今在中国生活的点点滴滴。
等候了一生的母亲,未曾料到是这样一种结果。她不解,也因为痛苦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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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里将这一切看在心里,却隐约感觉到自己家族的这个悲剧,一定是有根源的。
此时司里早已从慕尼黑大学毕业,为了有一天能去中国,能找到父亲,学了一肚子中文和历史。
他接手了部分家族产业。也在过去那些年,看厌了亲人争产的闹剧。
偌大一个家族,外表一副繁荣景象,充斥其内的却是各种勾心斗角,因为第一继承人德西不回来,为了财产争夺不休。
除了他自己,似乎根本没有人关心,他那一直孤独的母亲。
司里的心中一面被母亲这种永恒的爱所感动,一面又被父亲的抛弃行为煎熬着。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父亲回国、名正言顺地完成财产继承。
终于,他做出了来这里寻找父亲德西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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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私探)
司里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微笑着朝阿碧走了过来:
“小姐,你是在跟着我吗?”
阿碧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发觉,而且是毫无先兆地突然发问,更没有想到他会说汉语。
不由得有些结结巴巴了,“我,……,对不起。”
“没关系。”
司里的中文干脆极了,“只是,你为什么要……”
他突然打住了,他本来想说汉语的“跟踪”,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阿碧觉得好笑,刚才的紧张感一扫而光,用德语轻轻说了一句,“您想说”跟踪”是吗?“
司里大喜过望,“小姐,你会说德语?!”
然后用德语十分兴奋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小姐,你认识德国人吗?”
“你在哪里学的德语?”
“你知道哪里会住着德国人吗?”
“这里有很多德国人吗?”
看起来二十老大的男人,怎么说起话来这么的率真和心急。阿碧哪能应付他突然的那么多问题?
她一边笑着,一边尽量安抚他回答着。
“您慢慢说,别急。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司里很高兴,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激动地拽住阿碧的胳膊。
“我们去哪里谈谈?”
阿碧想了想,这一带离家近的只有“五月花”的酒吧。夜半依旧营业的,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于是便说,“我带你去吧。”
司里看到又回到了酒吧,觉得很有意思。
他看看阿碧,想了想说:“刚才你也在这里,是吗?”
“是啊。”阿碧不想骗他。“我还听到了你们吵架。”
司里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听的。我并不想侵犯您的隐私。”
阿碧知道他们很注重隐私权,赶紧解释。
“没关系,”司里耸耸肩,“小姐,今天遇到你,我很幸运,因为我有一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两人坐下来,司里便将自己寻找父亲的事告诉了阿碧。
阿碧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的四代人,跟中国的一个世纪竟然都有关系。
看看面前的男人,在诉说往事和童年时,不经意露出的那种沮丧和悲伤,阿碧都有些同情他了。
“小姐,我两天之后要回去了。在这里的这么多天里,我得不到父亲的任何消息。”
“还好,上帝帮我找到了你。我真的希望你能帮我。”
“可是,我怎么帮你找?要知道,这个城市很大的。”
司里拿出一张纸。
“这是邮局的邮戳。我父亲就是从这里寄信给我们的。”
阿碧看了看,“是某武门。”
她突然想到什么。“那你父亲寄信的日期固定吗?”
“unstable.”
第一个火花熄灭了。
阿碧突然觉得面前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她,外地女孩,在北京寻找一个德国老人?有趣。
司里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掌上记事本。
“小姐,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资料。”
阿碧吓了一跳,“干什么?!”
“你帮我找我父亲,肯定是需要很多钱的。我要付给你报酬。”
“我留给你一个E-MAIL,任何时候你需要钱,都可以找我。”
“我会通过WESTUNION把钱汇给你。”
“可是,”阿碧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人格,“我可能找不到你的父亲,……”
“也许,我找不到,我就不去找了……,”
阿碧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外国人,怎么这么相信她?
他不怕她以各种理由要钱,然后挪用吗?
司里满意地笑了。从阿碧的表情上,他已经觉察出了那种纯朴和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很相信她,即使是第一次见面。
其实,他要给她的钱,对他来说真的是很少的一点,几十牛里的一毛。
回德国之后,他就要面临经营家族产业的重任,不管父亲愿不愿意回德国,是为了什么理由,他司里都是艾德勒克家族的继承人,也就有责任治理家族。
家族的几百年历史,不是一蹴而就的。任何一位子孙,都被严格教育,决不允许懒惰、不学无术和游手好闲。家教如此,从小他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传统的观念。
父亲对家族责任的逃避,他一直不明白。但是现在,他也渐渐能理解,父亲之所以如此,一定有理由和苦衷。
他找寻父亲,只是想完成童年至今的一个梦想。而这次徒劳的几日行程,也很快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将面对的,是更有责任的事情。
所以,不管找不找得到,他只需要这个过程,至于结果,他想尊重父亲的选择。
“小姐,你说的各种情况,我都毫不介意。”
“啊?!”阿碧听了有点呆。
“我先会定期给你汇一笔钱,密码我会发到你的邮箱。如果不够,就联系我。时间不早了,”
司里满意的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阿碧,合上手中的记事本。
“仇如碧小姐,我们该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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