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兰舟催发
世上有一种情感,惟爱是尊,以真为本。
长风纷扰斜过,吹落人间花落如雨,柔柔握住一瓣留在手心,不一定最美丽,不一定最温馨,却是最最情深,最最心悸。
你百思不得其解,百辨不见其形,万象生天、疏星淡月,终有一天归于寂静无声;万般情怀,萧索在少年花季,黯然婉转地隐于幕后。在人前,它始终躲闪回避,把真实的自己埋葬。
有缘无份的人,常常苦于相见恨晚,苦于时空错乱,一切都是理由,一切都是借口。惊鸿一瞥,霎时美丽,终归成为终生回忆。感动再深,终归在时间里稍纵即逝,徒留回味。
但总有执着的勇者,肯用心挽留,今日不成待明日,今年不成待十年。
——
人生进程漂移如浮萍,总是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付出了不一定有结果,但不付出肯定没有结果。
在之后的月考,我的成绩不可思议地前进了二十几名。既然文科是我强项,本身底子也不弱,再加上肯用功,当然会有成绩。
班主任煞有介事地表扬我,非要我从最后一排的位子起身让贤。我笃定地想想白天龙和吴雨的成绩,没再坚持。这两个活宝,一心跟我比试,果真也进步不小。不过,虽然还是略逊我一筹,但和我一起,从角落里搬了家。
——
激流勇进的三个月后,高考已经迫在眉睫。
最后一次摸底,我基本上是班上20名内,唯一让我没有底气的是数学,150分的题,得分还是不会超过30分,毫无起色。
白天龙和吴雨,还是吊儿郎当,跟我风格迥异,真是一脸轻松地在学。我严重偏科,他们却各科成绩均衡,不突出,不显山,不露水,科科平庸,毫无特点。
有一天老师发了志愿表,让我们斟酌,要求回家跟家长商量。
我当然没怎么跟家里商量,自己做主了。
经济是国家的命脉,文学只是生活的艺术之一。慢慢地成熟,懂得了人生意义和目标所在。我总是饥寒交迫,总是被温饱威胁,我不想变成一个穷酸的文人,虽然这样讲有点刻薄,但我必须要先有经济基础,然后才能有理想的上层建筑。
更重要的是唐博丰说过的话——中国人风骨与利益之说。我想做商人,我必须要有钱。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白天龙就伸手要我的志愿表看,吴雨虽然没主动要,但白天龙拿到手里,他也凑近瞧。
“廖冰然?!通通财经类?!”他愕然地问。
“没想到。”他摇头。
“满身铜臭味?”我自嘲也挑衅他,“等着,以后成为我手下败将!”
他竖起大拇指,“够狂!”
不过,经济类相当热门,不是那么好考的,当年基本上所有经济类专业,全都超过重点线,择优录取。如果我肯降低标准,上个师范什么的,还是比较有胜算。
但就是不甘心,打算知难而上。
“你们呢?”我又好奇他们。
“吴雨报的法律。”
“你呢?”我问他。
他耸耸肩,“我不报了。”
我正要问为什么,吴雨在一旁悠悠开口,“他要去美国了。他老爸正在办手续,去那边直接联系大学。”
啊?
我怔怔地看着白天龙。这么大的事,他当哥们的,居然都不告诉我。心里涌起了被背叛的失落感,费解地看着他,想开口问,张张口,却没说出话。
将近半年的相伴——
他把自己当作我的对手,给我友谊的支撑和温暖,始终象马拉松比赛的陪练,在我身边一同奔跑,奉上鼓励、奉上希望,奉上感动,让我渐渐成就,感受完美。不开心的时候,他陪我在操场上奔跑;考试失利、意志消沉,是他陪着我在梯田上走了一路一路;我不说的,他沉默着不问,疯狂喜悦时,他和我一同感受快乐,象个大哥哥。
哥们儿。
但似乎,我对他的这种依赖和习惯,又不仅仅是哥们的感觉。
但什么都没有时间想了。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对垒,我们都已经站在战场上了。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三天,终于,紧绷的弦可以放松,终于,不用在把自己的命运栓在那艘孤注一掷的船上,终于可以在等待命运判决的忐忑不安里,稍稍有了放纵的念头,也终于,摆脱了之前始终伴随的母亲的唠叨与管控。
她终于肯对我天天在外面疯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和吴雨、白天龙,围绕着渭城、陕西的其他周边城市,游山玩水。反正他们两个钱多得花不完,我也当仁不让,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花。
玩了近的地方,决定出趟远门,把自行车骑成了汽车的速度,从渭城到80公里外的华县,半天就到了。不顾体能已到了极限,三个人上了华山。
那时上山还没有缆车,晚上10点上山,拼着命要看第二天的山顶日出。相互搀扶着苟延残喘,汗湿了衣衫,在月黑风高处租了破旧的军大衣,互相瑟瑟发抖地拥着取暖。终于等到日出如火,看见了希望的晨阳,欢呼雀跃得好像昨晚奄奄一息的细胞,又全活了过来。
下山时我已经快虚脱,全身的肌肉都那么疼痛难忍。脚也磨出了水泡。他们两个人倒真是够义气,一人背我一段,我不算太瘦,每个人都被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跌爬滚打着下了山,他们又劝我要趁热打铁,我竭尽全力骑了半天,终于四肢健全地骑回了渭城。
回到家,我大病一场。这么可着劲地折腾,不病才怪。也还好有这场病,免了对命运结局猜疑不安的纠葛。据说那些没病的同学,三天两头就去学校看榜,精神紧张程度已经快比上范进中举了。
直到那个日子,我病还没大好,睡着懒觉。
电话响了,是白天龙。
“你想听好消息坏消息。”
“你看了?快告诉我。”
“你考上了。”
啊?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让我满心狐疑。他是不是逗我?骗我?怕我受不了打击?
他撒谎?他不敢说实话?他怕我极度绝望,想不开会自杀?
无数个问号包围了我。我忽然红了眼,被极端的疑虑和不可把握的无力感冲击,口气变得急促凶狠,“别开玩笑,这种时候再逗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边涌出笑意,“慌什么?沉不住气?我不骗你,你真的、真的、真的考上了!”
天,你真的开眼了吗?天啊,我居然考上了!
我这个人间的不可能,居然考上了!
我从班上学习成绩最后的一名女生,在高考的生死存亡时刻,一跃成为全校的第8名!我所有的志愿都可以实现!
我眼圈发黑,全身几乎瘫软,很想学范进,去抓只鸡来杀,并同时进入疯癫欲狂、如梦如痴的状态。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折磨我16年的一个魔咒,控制我年少青春的无形桎梏,难道你就这样轻易地打开了镣铐的枷锁,解除了对我手脚和心灵的束缚?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的世界,就在这一天将揭开新的序幕。
大半年过去了。我在孤独中奋斗的200多天,忍耐、执着、饥渴般求知、奔赴理想、意欲获得凤凰欲火涅槃般的重生,忘却了周遭所有冷漠、敌对、不屑、轻视、道貌岸然的目光,任凭感情颠沛流离、真爱衰竭,只为了求得一个结果,来证明自己。
而我居然,得到了。
放下电话,头脑无序地冲下楼,将自行车的速度疯狂骑到腾空欲飞,我被内心中的狂喜弄到心神崩溃。我心里有着无法言喻的疯狂,有着无法形容的渴望。看着天上的云彩和晴空万里,我只想它能助我一臂之力,将我送至遥远的彼岸、送到我逃避了这么久,依然不敢再次涉足的地方。
——他的身边。
我想见他。我现在最最想见到的人。是他。
那个黑暗中予我光明和希望的人;那个在声色犬马的场合依然有心让我去读书,独善其身的人;那个永远带着让我动神的暗笑、那个永远置于我心中最隐秘角落的人;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知道了这个结果,会不会笑?会不会还有勇气再拥抱我一次,然后完全合乎我内心需要的,在我的额头印下深深的、重重的一吻?
离开了我,他会不会哭?
他会不会,在现在我们已经分离了这么久,还是那么情深依旧、炽烈如初?
会不会象我一样地,孤独奋斗,一旦成功,就欢呼雀跃地回头,要重拥住对方孤单的身影,陪伴对方孤单的脚步?
我不在意他的身份,不肯再去在意我们的缺陷。在命运有转折的狂喜里,我对‘差异’有了相当的容忍度。因为跳出来旁观,我更自省——他,并不是一个可恶的人,我没有必要逃避他,因为我自己的身上和血液里,流送着和他一样的本性。
那孤单的日夜,寂寞的思绪、深爱着的一幕幕,不能被我苦读的挣扎湮没,在黑暗里闭上眼睛,不能代表心灵已经风平浪静地封口。我压制了多少次,想要回首去看一眼的冲动,怕自己的目标,在遇见他的身影后,溃不成军、一泄千里。
我是坚强的,并以这种坚强在拼命自律。
我对目标的追求太清醒,理智到可以义无反顾。
但到了已知结果的这一刻,我突然放弃了所有的立场、放弃了所有的暗战,突然发现——
这结果并不完美,因为我振臂高呼的狂喜里,没有他的存在。
——
依然是繁华欲望的鹊桥,而我却远远地,不敢近观。
我在门口的广场逡巡,正是酷夏,身边不少西瓜摊主,都好奇地看着我走来走去。
我变成了短发,一身青春耀眼的学生装束,戴着宽边的白色贝雷帽、浑身都是阳光灿烂的气息。过往来去的都是陌生面孔,没有人记得我,也没有人认识我。
似乎我曾在这里出现过、沉醉过的事实,就是黄粱一梦。
正是白天,鹊桥白天最繁忙的是餐厅生意,不过现在早,还没有多少客人。
骄阳似火,我在阴凉的路边撑住自行车,站在人行道的树下,象侦探般地观察鹊桥门口的来来往往,希望可以看到那个高大、让我情绪能有热烈起伏的身影。
等待难熬,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目标什么时候出现,又必须凝神静气、聚精会神,生怕一眨眼就错过。这一点,不佩服刑警们不行,他们盯人的定力和功夫,简直是非人的挑战。可是我目不转睛地盯了很久,结果都很让我泄气。
旁边卖西瓜的大爷都觉得蹊跷了,扭头问我一句,“姑娘,找人啊?”
“不是。”我慌乱地收回目光,摇摇头。这么渴盼心切,人家不善察言观色的老大爷都发现了,我要做卧底,也太失败了。
去意陡生,忽然发现自己又逾越了原本设定的生命规格,原本坦然的心里闪过一丝矛盾——廖冰然啊,你,还来这里干嘛?
那已经是过去时了,你走的时候不是很潇洒吗?
那是一个男人,他不是你可以放下的玩具,说不要就不要?说想要回就能要回?
即使你黑夜里曾经在唇齿间默默念过那个名字、即使你寂寞时常常想起他邪气的笑容、即使你看到身边的男孩,仿佛都能联想到他的影子,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这么久,你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没有跟他拉过一次手;没有用你冰凉的吻,触过他热烈的唇;没有用你的苦难,跟他做过一次交流;没有用你的眼泪,向他表现过一丝柔弱和无助;没有跟他分担过痛,即使现在你的生活和感觉甜了,但你凭什么会认为——
他,还是会与你同生共死的那个人?!
就因为他曾经承诺过,而你、也曾经承诺过?
算了吧!你真愚蠢!你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有你那样一根筋的思维?你以为说出的话,不是泼出去的水?你在人的心上划过一刀,还以为他不会痛,他坚强到可以毫不介意、完全忽略?
心里潮水般的渴望突然回笼,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了逃兵,并从此千军万马倒戈自残,直线崩溃。
我速速地跨上自行车,骑得飞快,象我来时一样。惶恐逃窜。
来到华天,匆匆速速地横冲直撞,也不顾门口门童的阻拦,象无头苍蝇般乱飞乱钻。
推开我曾住过的宿舍门,象找救命稻草一般地急切地喊,“岳惠!——”
几个陌生的脸愕然地看着我,没一个,我认识的。
这行业更新淘汰率太高。别说半年,一个月物是人非都是可能的事。我正愣着,门童已带了人匆匆过来,“就是她,她不打招呼就闯进来。”
我定睛看他身后的人,却是军哥。
他静静地打量我,突然微微一笑,一句话似是说给门童,也是说给我听的,“没事,这是以前华天最红的小姐。”
又走近我,带着柔和的笑,“廖冰然,你来干嘛?”
有一刻心神恍惚,这有着熟捻开场白的偶遇,就像发生在一年前。
那天,我第一次与他见面……
“我找岳惠,她在吗?”
“改行了。”
“干什么了?”我暗暗吃惊。
“自己开了个酒吧,现在当女老板了,很厉害啊。”
我高兴起来,这结果,我觉得总比在这出卖青春强。“我怎么能找到她?”
“我给你电话。”
——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
青夏酒吧,选址闹市,这热浪袭人的酷暑,听着名字,就很让人凉爽的感觉。
岳惠早早地迎在门口,见到我,笑得花枝乱颤,简单招呼几句,就带我进去。我细打量整个规模,还真是不小啊。她不过是让我看个大概,就带我进了一间独立的小间入座。
看着墙上张贴的前卫海报、风格另类的广告效果,让人目不暇给。我一心读书的半年,娱乐业却按照自有的规律,一步步走得令我仍然触眼陌生。不是这个行业的人,始终对它的变化感到诡异,它真是沧海桑田的一粟,似乎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所有成果,在这里体现得最直接、最快速。
岳惠招呼服务生给我上酒水,我伸手一拦,“不用了,给我倒杯水就行。”
岳惠带着怪笑看我,暗含深意,“怎么,改性格了?我可觉得你除了发型和穿着,别的什么都没变。”
“你也一样。”我看着她精描细化的妆,回敬她,“别看做了老板,骨子里风骚如故,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曾经怎么让万人景仰!”
她笑,然后奚落,“你够沉得住气的,现在才来找我!说实话,我还真想你。”
“想我不在,没人给你惹事,过得太闲?”
我撇她一眼,又四顾左右,“可以呀,够有钱的,开这个不少钱吧?一夜暴富了?”
她笑得古怪,表情现出不自然,“里面有我的钱,不过,”她凑近我,“你也知道,我哪有这本事?以前税务局的张局,你认识吧?”
那个男人,我有点模糊的印象。
“他出的钱,我不过入个股。现在,我跟了他。”
收受的贿赂,总要慢慢消化。而如何把来路不明的钱,变成正当的盈利,又始终是某些特权者的心病。而餐饮、夜总会、酒吧等地拥有充裕的现金流,成本大小难以查证,从表面上看资金来往都是正常经营,毫无特殊之处,但可以通过支票付账后提现,流进个人腰包。
我听得目瞪口呆、似懂非懂,经济学中关于洗钱的第一课,听得了无头绪。
她见我呆滞又认真的表情,暗暗发笑,突然停住,“先不说这个了。”
“呃,你去哪上大学?”
“西安吧。”
“太好了。”她鼓掌欣喜。
“干嘛?”吓我一跳。
“我们有打算再开一家。渭城市面太小,西安前景更大。虽说宁做地头蛇、不做乌龙尾。但这里,还是没什么发展前途。”
我听到‘地头蛇’三个字,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我原本要来,是要打听那个人的情况。
忙正了神色,问,“我想问问他。”
“他?”岳惠话语突然止住,正色道:“哪个他?”
看我暗暗发怒的神色,突然噗嗤笑了,“唐博丰?”
明知却要故问!
我端起杯子喝水,将神色隐入杯口,将热烈的呼吸和二氧化碳融入玻璃杯,轻轻地问,“他还好吗?”
“自从你走以后,他就去了新疆。这半年都没见过面了。鹊桥听说赵普云给了他,不过现在是胡朋替他看着。”
她不再逗我,似乎把所有事和盘托出,看着我黯然的神色,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还喜欢他?”
我沉默,低下头,突然心里有一滴泪,慢慢地湮出心口。发紧的感觉、沉闷的感觉、哀痛的感觉、百感交集。但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做任何分辨了,神情变得死寂。
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它给我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但现在才让我发现真相——我似乎在跟一团空气作战,我愤恨地出拳、打斗、咬牙不甘,而对方却不出现、不躲闪、不喊痛。
时间和空间玩弄了我,它让我的满腔情怀无处发泄,找不到出口。
我梦想成真,却丢了爱情。
我是狗熊,留了芝麻丢了西瓜,可它们哪个是西瓜,哪个是芝麻?
岳惠轻声叫我,“冰然、冰然……”
我多想让眼泪潸潸流下,而不是就这样隐忍,脸憋得通红。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似被人强行淘出去了什么。辘辘车声如水去,飞鸿已过,百结愁肠无处诉。
我是真的爱过吗?难道还是,那只是不堪回首的一段青春往事?此刻,它已如烟如梦般消散,在世间不可能再有轮回?
还是?那一朵,还没开放就枯萎了的花?还是,那样仓促的一个决定?
一本刚打开,还没完全沉浸入心神的书?
那在我眼中完全是不经心的一次别离,已经决定了整个人生的种种宿命?
岳惠的声音响起,“如果伤心,你怎么现在才有感觉?当初你走的时候,可是一滴泪都没流。”
“人家唐博丰可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的好脾气全都没了,谁都不敢惹。”
“他做了什么?”我强忍着心中喷涌而出的泪意,嗓音哽咽着问。
“他去新疆,也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惹出了什么事吧。总之,是在这里留不下了,赵普云又爱惜他,给他发配走了。”
是吗?他的命运里也有艰辛、也有苦难吗?
而我,这个自以为爱他的人,在哪里?
我凭什么说他自私?在他的人生需要我的时候,我一样地不是为了锦绣前程,选择了逃避?
人生啊,爱情难道真是风花雪月的东西。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随便一种飘忽的威胁,都能让它战栗不安、萧瑟崩溃?
我忽然明白:原来有的东西真的是——失去了,就再也拿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