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恩怨难平
1
“哦,大家都到齐啦!”
她扬着玉指招呼,进包厢后大不咧咧地在沙发上中位坐下,看来这个女孩子在这个集体里很受宠。
我初次见面的男助理普尼,是一个金发的美国人。志林的小秘书柯琳,今晚有事没来。普尼精通于聚会场合的安排,是场面上的总管。大家甫一坐下,他就叫过服务生点出了20瓶酩悦香槟,8瓶灰雁伏特加。
因有女士在场,又点了软饮料和一些零食。
我曾在场面平静后,漫不经心地看过酒水单,香槟的标价是24$,伏特加是58$(美金)。如此大手笔的豪奢,让我惊了。
UNIC靠近使馆区,来客有不少均是外宾,或使馆工作人员。宾客定位上即可看出,绝不是普通的白领消费。
我凝神看着那酒水单,有一刻神思飘渺——现时世界的财富,究竟代表了怎样的生活品质啊?
唐博丰对我的身份讳莫如深,不主动介绍,以至于其他人只是暗暗猜测,却并不敢出言相询。
我把这个理解为得体的礼貌。
都是年轻人,个性随和不拘小节,玩的场合都很放得开。
高层经理经过唐博丰介绍,我得知至少有三四位均是英美名校的MBA,俱不是等闲之辈。
气氛热闹喧嚣,这些人玩得很开,但似乎又发乎情止乎礼。
志林走去接个电话,少顷过来,对博丰低头附耳,两兄弟随即出门去,似是有什么事要商量。
曹介枫坐过我这边来,看我始终安静坐着小抿香槟,举杯过来很是主动热情。
“廖小姐,我是曹介枫,很高兴认识你。”
我微笑,扬起手中杯,“不用这么客气,我也一样。”
带着些微调侃,“今天看曹小姐谈判桌上表现,真是巾帼之态让人刮目相看。”
她笑起来,气质豪爽。
“呵呵,我就这个脾气。谈判场合经历多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胜在准备充分、知己知彼嘛。对了,廖姐,你在哪家公司?”
“金盛银行。”
“哦,”她面有惊色,“就是那家英国银行?”
“是。”
我淡淡答,不明白她为什么眼神这么惊异。
“我们集团60%以上的海外业务,都跟金盛有账目往来。”
她定定神看我,“那,您跟唐总是老朋友?”
如果是指志林,那当然不是,我才认识他不久,但如果是唐博丰,那当然算是。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是啊,认识很长时间了。”
不知为何,她眼神里竟然闪过一丝放松和‘原来如此’的表情,似乎我的答案让她放下了某种暗暗的戒备。
她因为这种放松,或者是得知我的背景,对我有了侃侃而谈的欲望。
“金盛是巨丰进出口业务的合作银行,作为美资企业在华的子公司,我们一直在与外资银行资金合作。我们旗下的贷款和融资业务,也由金盛的投资部门经手。原来是同行,失敬失敬,”
她的态度得体又颇显亲密,似是暗暗揣摩过我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问,“您在哪个部门高就?”
“风险管控。”
我简短地答,但职业上的保密和商务上的戒备意识,已使我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哦?”
她放下酒杯,略略讶异,“志林说金盛新成立了风险管控部,有个老朋友是新上任的部门经理,难道?就是你?”
她为何会知道这么清楚?
如果我没记错,她的职务只是一个经理助理,但看上去比正牌坐在那里的那个30岁左右的市场部经理还要对细节了然于胸。
我暗暗称奇,也对其人事关系感到匪夷所思。
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除非天龙才会跟我聊聊金盛人事,若不是老总身边的人,怎会知道这许多细枝末节?
再回想谈判桌上三人的默契,她与这两兄弟的关系,绝对超出凡人、不一般。
有了疑问,才有更想深入了解的兴趣,相较其他正襟危坐或谈或娱的MBA,我不由出言,“正是我。”
“那廖姐真是不简单。”
她神情间断然有了敬仰,执起杯与我一干而尽,气势中颇显豪爽。
“在金盛若想出人头地,显而易见难之又难。不瞒你说,我留学回国来求职,也曾想就职金盛。”
“是吗?”我来了兴趣,“为什么没去?”
“还不是他们,”
她言谈间自然而然,毫不做作,但却欲言又止,更让我体会到了唐博丰与她的关系不一般。
他们?傻子都知道她指的他们是谁。
我还要出言继续,唐博丰已经进门来,身后跟着志林。
唐博丰坐回我身边,我侧目观他眉宇舒展,似乎满心轻松无事。
曹介枫在我身边站起身,向他浅浅一笑,“唐哥!”
居然上前去,毫不避讳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跟我跳一曲?”
我一愣,怪怪的,心中泛起异样情愫。
不止我,刚刚落座沙发的志林也是一怔。
唐博丰扭头看我一眼,目光平静。
看我干嘛?
我暗地里这么说。
实际上,竟然希望他拒绝她,或者,对我有所表示,向这里的人或者这个曹介枫介绍介绍——我是谁。
但没有,不知道他出于什么考虑。
我只感到他炽烈如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冷静,似乎曹介枫这插曲造成的新氛围令他有了新的兴趣。
他仔细审视了我的表情一霎,而后毅然站起身,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拥住她走向包厢中央的舞池。
灯光闪烁,背景是高雅的音乐,并无邪魅之意。
这是一个表面上堂而皇之的社交场合,这样的举动也发乎情止乎礼。
但为何,我的心竟有莫名的空虚和不安,如被蚕吞吃着一般,一点点地露出失去水分的纹脉?
那年轻又时髦的女子舞步轻盈,飘扬的长发温柔地在舞场中央闪烁。
而那男子俊朗的面容,在溺影斑斓的灯影摇曳中,深藏在合体西装里的躯体原本是粗旷不羁,但偏偏此刻沉静正派地那般儒雅。
野性回归平静,深切饥渴的欲望变成那种淡淡的浅酌,似是我原本熟悉的他,但或者又变了模样。
他扫过我一眼,目光中有着决绝坚定,轮廓中现着清晰分明。
那种在我面前狂热之后的冷静,现在幻化成迷人的目光,对他的玉女舞伴柔情相许。
我怔怔坐着,眼睁睁看他长臂舒展,翩然轻盈,君子的优雅风度,在舞曲间播撒无形。
他的舞跳得不是一般地好,主要是因体形完美,高大匀称的矫捷灵敏中又有着婉约温柔之韵。
长期在歌舞世界的浸淫,再不乐衷其间的人,也会耳濡目染些精髓。
更要命的是,身边的曹介枫也是耐玩之辈。
两个人配合默契,舞步变幻莫测却殊途同归,曲子换了一曲一曲,从恰恰到伦巴,从拉丁到踢踏,歩调一致严丝合缝,未曾有过日常配合的人,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连我这自认落伍的人,都不免为他们暗暗叫好。
但忽然那声‘好’噎在嗓子眼里,再也出不了脆弱的喉舌——
他和她居然,跳起了柔情的贴面舞。
曹介枫与他此刻的距离,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亲密无间。
这个‘间’,我理解为‘我’能接受的距离。
这一生直到现在,尚未曾亲眼目睹过哪个女人与他,会亲近如此。
在我面前紧紧相拥,即使我把这个行为理解成西式舞蹈礼仪,那是不是也依旧显得有些自欺欺人。
因为毕竟这样的舞蹈只适合情侣,适合相恋的男人女人。
曹介枫的头轻轻地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有丝缕的长发在他的胳臂上抚散了开去。
那是女人一种身心交付的潜意识动作,是女人碰见所爱的男人时的——一种依偎而上的本能。
那原本属于我的肩,就这样背对着我,却有更为娇美的身躯与他惺惺相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命运的游戏。
我有一刻几乎为自己心底里可怕的猜测失语。
历史和道听途说,终归只是臆测想象的故事,我犯不着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庸人自扰,所以能一只耳朵听进,另一只耳朵驱出了去。
也许是我的虚荣使然,眼前这一幕给我的冲击,绝对会令我战栗心动,却是酸溜溜的醋意渐浓。
我从没吃过醋,即使是天龙,也从没有。
那么多年的等待,已使我们的感情和婚姻水到渠成,完美地严丝合缝,因而没有任何外力的摧残。
我们的关系是夫妻,但更像朋友。
我们互相一个赛一个地真诚、忠实,小女儿家的情趣,早已在现实相濡以沫的生活里烟消云散。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从某种角度来说,婚姻也是热情的坟墓。
它因为严防死守要你中规中矩,因而让你失了男女的天性。男人的天性是对女人炫耀和掠夺,女人的天性是妒忌与争宠。
婚姻将两个人紧紧围束在这框架内,所以男女都失了天性,变得畏缩不前。
志林滑了过来,轻声叫我,“嫂子。”
我收回在那俊男靓女身上的眼光,垂下眼睑小抿一口香槟。
甜甜的感觉润至心肺,似乎能从感觉上洗刷掉些什么。
“我请你跳舞。”
志林说着,但是我能从他那丝暗含不安的眼中,看到这句话的言不由衷。
他是在打乱我的猜测?
或是要为这一幕掩饰些什么?
“算了,”
我淡淡出言,眼睛离开了那登对般配的男女。笑得虚伪而又疏远,“我想去外面看看。”
算是跟他打了招呼,率性走出去想透口气。
离席出门的时候,唐博丰始终目光如炬,灼灼地落在我背上,但是我连头没有回。
生性不爱猜疑,也恨女人家的小肚鸡肠。也许是因为一直生活在被追求的世界里,忘了凡事都有两面。
我从来认为什么是我的,就会始终如一地等待。
至少身边这两个男人都是如此秉性。
这句话不如这样说:我是个被现实宠溺惯坏了的女孩。
2
关上包厢的门,置身外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天籁般的乐声飘然而至,却又噶然而止,令人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悠悠的钢琴序曲,任古典乐章从金色音乐大厅流淌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那些只在大师指下轻轻拨动的琴弦,而今在这女子的指下缓缓遥想出梦幻般的感觉。
一个身着紫色长裙的女子,正在优雅一角倾心弹奏,乐曲激人神思、动人魂魄。
曾几何时我也曾喟叹过: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可我却真正地听到了。
琴声息,有另一着红裙的女子怀抱竖笛登上舞台。类似女子十二乐坊的装束,只不过这只表演队伍人少得楚楚可怜。
在后台暗处等候献艺的,还有三两个女子。这竖笛是木管乐器中性能最高者,比它音域更广的乐器,也不会得出更好的效果,尤其在控制逐渐强弱的时候。
乐曲的清韵或高亢不能用文字形容,但欢快的曲风过后,却是消沉、悠远、辽阔而神秘的曲调,音色依旧优美洒脱,但至高潮处却忽然尖锐而狂野。
不过是一首我未听过的曲子,但身随乐动、心驰神往,靠一支表现力丰富的竖笛,我倚上金属栏杆,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我正在草原策马驰骋,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
我心中有着热烈的狂喜,手中的缰绳松松而系。
胯下坐骑与我心有灵犀,它在我身下畅快嘶鸣,带我越过狂风疾雨,穿过丛林丘壑,飞过海洋高山、坠落万丈深渊……
音乐与人的心灵交通,足可以到达通灵的境界。
我还沉浸在欲生欲死的吁求之中,感到有当头棒喝自遥远天际而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睁开眼,看见他已站在我身侧。
嘿嘿一笑,“听音乐。”
他静静看着我,“我的舞跳得怎样?”
又促狭地挤眉弄眼,“也跟我跳一段?”
“不了。”
我死口拒绝,“那些太新潮,我都不会。”
“你是说,你老了?”
他夸张地掏掏耳朵。
我抿嘴一乐,“老做良家妇女来着,怎么做欢场女人都忘了,”
语气免不了酸溜溜地,“那么千载难逢的舞伴,你怎么舍得放开手,不抱了?”
“你的思想有问题。”
他伸指轻敲我的脑袋,“社交场合跳跳舞很正常。”
“是很正常,”我带了挖苦的语气,“象你这样引人注目的男人,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投怀送抱,有什么不好?”
又表现得相当老练,“放心,见异思迁、始乱终弃,我见多不怪,男人不都是这样?”
他眼中陡然现出挑衅之意,对上我冷如冰霜,凛冽寒峭的眼,开始沉默。
他一定不知道,我被莫名的怒气指引,肺都快气炸了。
“廖冰然,你吃醋了?”
他审视我的神情一霎,忽然小心翼翼地问,神色缓和下来。
我鼓着腮帮子不语。
——自己猜。
他幽幽开口,旁敲侧击,“怎么会?我在你眼里,哪会是造醋的男人?”
“走开!”
我终于病猫发威,“想干什么干什么去!没人拦着你!温香软玉在怀别不知足,让我清静清静!”
他居然笑出了声。
我没听错看错吧,他的眉眼、嘴角、额头全是层叠不休的笑意,每一个细胞都被快乐充满、琐碎地表现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格调,效果相当滑稽。
但我偏偏为那不伦不类的笑,惹得失了敌意。
他凑近我的耳边,却不放纵自己的高声。
“我要把小情人要做的事,都做一遍,找回年轻时热恋的感觉。”
“神经。”
我扭过头不看他,去看又换人上场的新乐手。
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入耳,由不得我不听,又哪个都没漏掉,“比如,我们互相吃吃对方的醋,或者吵顿架然后抱着对方的头淋雨,带你去爬山,在山上大呼小叫听听回声;”
我故作沉闷,不做回应。
他和曹介枫的事没有任何解释,说什么我都懒得听。
“过一阵我们去杭州,在名胜古迹下系个同心锁;新游艇到货,我带你去大连,我要在冰然号上过31岁生日,你要给我送花,切蛋糕……”
“你过生日,干嘛要我送花、切蛋糕?”
他脑子没秀逗吧,还是兴奋过度开始说胡话了?
“你没做过我才要你做,”
他居然带了十二分的认真语气,相当坚持。又斜起眼来看我,“还有,身为女人,你从来没给你的男人做过饭,对吧?”
“想得美!我从来都不做饭的!我跟天龙——”
我不假思索地接口,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住。
他面色拂过一丝耐人寻味,不知又被我触到了哪根神经,目光倏忽收紧,唇间现出清冽,撇撇唇淡淡扬起眉,象个国王般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
“那好极了。不爱给他做的事,都为我做一遍。”
带着显而易见的阴谋语气。
“以后我的饭都归你。”
“曹介枫是什么人?”
如果顾左右而言他就可以转移注意力,他也太小看我了。
我不死缠烂打,但我有权利知道真相。银行业的职业思维就是如此,一切要用事实、用数据说话。
“你跟她聊得很高兴,还不知道她是谁?”他很狡猾。
“不爱说实话也没关系,”
我定定看着他,神情冷肃,咬牙切齿,“若你跟我玩什么花样,小心我饶不了你。”
这话绝对不应该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的温文尔雅,我的淑女风范,我的高贵涵养都到哪里去了?
怎么遇见年轻美貌的第三者,会这么低俗不堪呢?
“她爸爸,是军区后勤部副司令,”
他突然出言,冷静看我,“怎么?还想知道更多?”
我愣住,万没想到曹介枫的背景如此。
生于红墙大院,高干子弟的身份与宿命不言而喻。腐败是各国政界的毒瘤,但军方亦不能免俗。
上世纪末,留洋潮汹涌而至,而高官洗钱又多了一条出路。一些领导干部通过非贸易方式把子女送到国外,用支付教育费、保险费、佣金等方式套购外汇,再将贿赂汇往境外。
在中国若想成事,官商结合是唯一的通道。扶持潜力股的政治势力,并在其发展之后为己所用,是中国商场屡战屡胜的条例之一。
曹父官职尚微之时,因在新疆任职与唐相识,并成莫逆之交。曹介枫留学经费彼时不足,唐博丰主控天然,对她全权赞助。
有着这点渊源,金钱利益上的亲近弥补了血浓于水的不足。只有一脉千金的曹父,对唐扶持有加,基本上视为半子看待。
这也是巨丰成立以来,得到诸多垄断项目的原因。
而曹介枫回国之后,即被巨丰委以重任,23岁即为经理助理,偏偏小丫头学识不薄,斗大的字识得两个,在美国励精图治,也学了不少商场作风。
例如谈判,场面上心狠手辣,我见犹惧,深得唐家两兄弟赏识。
“就是这些?”
他说完,我目光一凌,却还有深度挖掘,即将使用严刑拷打的渴望。
我怎么觉得,这么点子事完全不是他娓娓道来的那么简单。
他拉我在一处略显隐蔽的角落坐下,双目带着坦白的诚恳。
“这,叫我怎么说呢?”
“少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有何难!”
我知道其间有诈,故而咄咄逼人。
他强咽下那丝被逼无奈,似是下定决心和盘托出。
“好吧!”他一拍腿倒是吓我一跳,以为他被我逼疯了要狗急跳墙,。可他只是断然开口,“最毒不过女人的眼睛,也罢,我全告诉你了。”
“她的确对我有好感,不止一个人告诉我,要我娶她。”
“不过,我不会。”
真情表白果然管用,横亘中间出个第三者,这份爱情有了显而易见更腻味的甜,甜到了心里去。
“真的?”
我不动声色地问,霸道的眉紧锁。
“行了,”他一把揽住我,半是责备怨愤,却是呵护宠溺。
“别穷追不舍,我对你的心,你何不是心知肚明?你这样子,简直就是悍妻!”
悍妻?
我正要以牙还牙地回敬,他却变了商量的语气,“我有心要让她跟志林,这事交给你,帮我办了,必有重谢。”
回聚会。
我如坐针毡、坐立不安,香槟喝了一杯又一杯,似有醉意朦胧,但依然濯濯清醒。
一旁冷眼看我的唐博丰哑然失笑,侧首过来。
“坐不住了?想走?”
我环视左右,人家好像都玩兴正浓,尤其是曹介枫,又拉着志林大跳华尔兹,正不亦乐乎。
但是,考虑到自身处境,我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唐博丰站起来,向大家告别,依然让我的身份如云中之雾,谁都猜不透。旁人倒不会对我非有什么兴趣,倒是曹介枫一付知己之态,停了歌舞刻意来番送别。
“廖姐,下次有时间我约你出来玩,给我留个电话?”
我说好,可是环顾自身,别无琐碎之物,手机也没有一个,只有落落大方地答。
“好,他们都有我号码,有时间约我。”
所有喧闹繁华过后,总是繁简调和的云淡风清。
在UNIC门口,唐博丰遣退了司机,他开车,我坐副驾。
刚要起步,他又停了。眼睛瞄向后视镜,我也凑到右视镜看一眼,志林正走过来。
唐博丰落下车窗,听见志林在说,“刚才来电话了,说是已放在后备箱送进去,搞定。”
唐唇角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目光中尽显轻松。
“别太晚,送小枫回家,”
眼光不经意地瞥我一眼,再问他,“晚上回贡院?”
志林在车外眼光下沉,看到了我的脸,语气浅浅淡淡,“不了,我去丽园。”
因我鹊巢鸠占,所以特地挪窝?
唐嘴角含笑,摆手让他走掉,关上窗轻踩油门,车如飞燕凭空而起,矫捷轻盈。
我沉默着不说话,直到连飘过两个路口,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东西装后备箱送进去?你们在说什么?”
他不看我,淡淡道,“你的好奇心还真不是一般地强。”
“有什么不对吗?”
我反问,越不说,我越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个女人。”他出奇不备地开口。
“啊?”
我愣住,不可思议地想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他答非所问,误解了我的问题?
“一个女人?装后备箱?”
把两个不可能的事实链接起来念一遍,有些东西似乎水落石出,但我仍自不甘不信。
“你们在搞什么?”
“没看过电影吗?”他唇角撇出轻慢的笑意。
“要不我让你试试?看看装不装得下你?”
我身体打个寒噤,似是心知肚明什么,冷冷开言,“又是什么恶毒勾当?”
“看你,总说得那么不堪,”
他专心致志地开车,看上去心无旁骛,“英雄美人,我是成其花好月圆。”
这种行为要真的与好事沾边,那我真的不姓廖,要改姓唐。
“美国使馆一位大使和玄凯的小姐,两个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不过从不能在一起过夜。那美国佬非常喜欢中国女人,这回动了真感情,”
他轻描淡写就像在说一个故事,“他求我想想办法,因他就住使馆区,有严格监控,别说个小姐、女人,就是只没有通行证的苍蝇,也飞不进去。”
他扭头,目光诡异地瞄我一眼,“我左思右想要成其好事,只能把那女人塞入后备箱,十点后门卫换岗瞒天过海送进去,第二天凌晨送出来再派专人接应。你说我是不是月老?”
真是我孤陋寡闻,这事实让我百味杂陈、哑然失语。
不再谈话,目光流连在过往的车流灯火里。
心事浅浅淡淡,已经为水落石出的一切感到无奈。
今日的他,不仅有财富的光环,行事、为人、绸缪、策划均不可以平常人视之。我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如深海暗流,极度深寒;如沙漠雄鹰,翅袖广阔;他告诉我的,我用听觉及第六感去包涵;不告诉我的,用视觉和触觉去感知。
但四面八方的信息汹涌而至,有一刻竟让我感到无力自主沉浮,被不知名的力量环拢,越陷越深,越深越无力自拔。就好像我们的命运是不可分割的两股绳,正拧反拧,最终的结果都在一起。
爱他,就看淡;理智与情感不能样样清晰、或事事得出‘所以然’。所以暂且由他去。
深夜好车潜行无声,飞速而难自觉。还没过多久,车已驶入我熟悉的一条街道。
两侧的刺槐梧桐,是我来来往往曾走了两年多的路,一切都那么熟悉。但因为身边的这个人、这辆车,竟然有了时过境迁的陌生。
在小区门口,唐停下车。
我毫不犹豫地伸手开车门欲下车,唐落了锁,一把拽过我。
从唇舌间传来的淡淡酒味,霎时劈天盖地地笼罩而下,他的吻霸道而又缠绵,丝毫不顾车外璀璨的灯光和过往的行人。
我挥动双臂捶打他,却换来他不屑一顾的漠视。
他随心所欲,直到自己认为够了,才放开我。
唇齿间满是他的气味,带着热渴的野性。他满意地看我慌乱的神色,目光却是一凌。
“他要在家呢?”
“不会的。”
我伸手抚上唇,似乎是怕那上面留下任何不堪的印记。他被我这无心的举动似乎弄到不爽,大手攥住我的手腕,倏忽收紧。
“听着,这是我答应你:最后一次回这里,”他眼中有灼烈相逼的寒意。
“把该带走的东西带走,不该带的,别让我看见。”
3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以为这清冷的一幕理所当然。
但打开门厅的吊灯,却看到玄关的黑色皮鞋。
是天龙的,他在家。
心上怵然一惊,手指依旧停留在灯的开关上,却依从本能反应再按一次,将它熄灭。
不假思索地转身,拉开身后尚未彻底关上的门。
幽幽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微乎其微的冷笑。
窗外城市灯火的光芒笼罩下,沙发上原本坐着一个沉默的人开了口。
“既然进来了,为什么这么快要走?”
我愣住,目光透过自己的肩,身子纹丝不敢动,将耳朵侧向那声音的方向。
握着门把手的整条胳膊,都不可思议地颤抖起来。
那语气,如同来自远古冰川,遥远、陌生,有着苍凉的苦涩,也有着回味的辛酸。兴高采烈的人哪怕听了半个字,也会遍体酷寒。
客厅的灯光亮起,将一颗原本打算在黑暗中遮遮掩掩的心,昭昭于明亮的灯光下。
他对我的沉默没有丝毫宽容,也没有任何兴趣,反而提高了些声调。
“你回来,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就走,不觉得遗憾吗?”
“什么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故作淡然地反问,将心底的畏惧变成胆怯的镇定,语气看上去有着底气不足的冷静。
他突然站起,以闪电的速度在我犹疑的一霎迅即而至,冲到我的面前,狠狠一掌,‘砰’地推上了门。
带着莽撞粗野的力量,将我深深压向门板,双腿别着我的双腿,力度大到足以将我钉在门上。
高大的身影紧紧前贴,带着要让我窒息的力度,让我的头用双手死死捏住,欲让我的身体拼命地镶嵌进他的怀抱。
似乎要将我毫不怜惜地揉碎,将我挤作血肉模糊的一团。那种覆顶而来、热烈而又强硬的占有或堪称毁灭的举动,让我的胸脯失去了柔软的弹性,整个心口都压到觉得剧烈的痛。
脸无处可藏,失去了呼吸的空间,被他的大手紧紧抵压在他胸膛,只能感到透过那温暖的体表,传来的穿透力极强的声声心跳。
“咚!咚!咚!”
不由得咬住嘴唇,几乎就要惊呼出一声。
“痛!——”
生平中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热烈强硬的感情,我从来只看到这男人温情又柔软的一面。
此刻他的呼吸热烈而又急促,沸腾的血液仍在体内,却像火山爆发而出的滚滚浓浆,渲染得周遭的空气如火一般,高昂的情绪如熊熊火焰,有将一切焚毁融化、或消灭直到化为灰烬的力量。
我傻了。
心突突战栗着,被突如其来的景况吓到失魂落魄、手足无措。
头顶上吐出唇瓣的,是带着绝望、虚空以致冷漠到极点的声音,
“你还回来干什么?”
他再次欲将我粉碎在他怀里,残破的嗓音颤抖着,但钳制我的双臂依旧有即将扼杀我的力度,
“——你还回来干什么?”
怯怯抬起头,只对上一双冰寒彻骨、却已内涵空洞的眼睛。
颤颤又惊惧地叫出,“天龙……”
他眼里闪着陌生的寒光,似乎印证了我梦境里的样子。
说不出的狂乱和颓废感,原本清澈的双眼变得混浊,双唇也失去了一贯滋润、健康的色泽,如同失去雨水倾淋,即将干涸的深潭,他的整个人仿佛都变了模样。
帅气英挺的眉眼,被刻骨的疯狂情绪笼罩,深深刻在脸上的绝望似乎引导我听着,那一刻胸膛内跳动的心,坠落于地、片片碎裂的声音。
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一个让我满身心感到恐惧、感到战栗的人。
“我痛,天龙,”
我小声地哀求他,这一刻我真的被禁锢得失去了自主站立的力气,我几乎是依靠他的钳制,才能支撑着不倒下去。
“放开我,好好说。”
他不理会我的示弱,面容依旧是不闻不问地冷漠,但是眸中的炽烈渐渐冷静,幻化成了冰寒的颜色和温度。
他放开我,却依旧目不转睛,盯着我,用可以灼烧我的可怕眼神,毫不放弃。
“对不起。”
我靠在门上,轻轻地说。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是我,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
要怎么告诉他,孩子如何消失?
怎么告诉他,我跟唐博丰之间不仅仅是昨晚躺在他身边那么简单?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荒淫无耻又水性杨花、移情别恋?
我怎么告诉他,不要再相信我这样的女人,因为在这世上,我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地知道,我属于谁?
又需要怎样的感情?
如何告诉他,他爱我多年,却未必了解我的本性?
如何对他说,我心里对他有负疚还有怜悯?
怎么解释我面对这样的他,心里一样神伤一样心碎不已?
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有谁肯相信我?还有谁肯信?
真情覆水难收,巫山云雨断梦。
你看见的,往往不是真实的,你拥有的,却并不是属于你的。
承诺等于谎言,永恒就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