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水落石出
1
我在心里默默地权衡,矛盾着,盯着他坚毅的脸。
他嘴角牵动,脸型的线条从柔和渐趋硬朗,似乎那种刻骨铭心的坚持再次提醒他:此刻千钧一发,丝毫不可让步。
耳边听着厅堂里挂钟的沉闷响声,以及我们彼此静默的呼吸,心事再次失了方寸。
桌上的手机不失时宜地响起,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静谧气息。
他拿起看一眼,嘴角居然露出一丝莫名邪气。
他对上我关注他一举一动的眼,语气丝毫不掩挑逗之意。
“你不问问谁来电?”
“谁?”
动如脱兔,敏捷的思维立时感到:他笑里藏刀,似乎包藏祸心。
“你前夫。”
他吐出三个字,语气不咸不淡。
审视着我遽然变色的脸,肆意玩味着我的不安,按兵不动地听着手机铃声,一声、两声。
他知道天龙的号码?
我低下头默认:我早该想到的。
“你接,还是我接?”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问。
我已呆傻而立,不知该逃还是该面对。
我太笨了,第二点我早该想到的:天龙一定会回电,刚才那样一个暗示意味颇浓的匿名去电,他不靠心有灵犀,也能猜到是我。
我怎么会如此掩耳盗铃?
对上唐博丰那挑衅意味愈发浓烈的双眸,我感觉现在面临的,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场挑战。
多年来生活安定的我,现实中远离恐惧的折磨,对诱惑心无旁骛,但依然认同这是史无前例的挑战。
这两个男人终于见面了,为我这样一个道德败坏,在良心的天平上左摇右晃的女人。
即将开战。
那边会否口诛笔伐?
这边是否血流成河?
这两个人都有着人性中少见的理智和冷静,那么会怎样面对这场祸事,又将如何面对?
我知道每个人都无心责备我,都不会想到责备我。
但就是这一点让我更受良心的谴责。
“我来帮你。”
他沉毅却冰寒冷峭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融化了那丝冰霜,却丝毫不见如临大敌的神色。
还是,他真的将夺人之妻的恶性融会贯通到心安理得?
我摇摇欲坠的良知行将崩溃,几欲奔逃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伸手紧紧钳制住我的腰,令我动弹不得。
我暗暗挣扎,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声“喂?”,钉在当地。
他接通了电话,放在我与他的耳朵之间,姿势亲密得如同连体婴。
唇含着暧昧的呼吸,却在我脸侧游离,似乎尽情挑逗,又或刻意折磨,唇瓣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我耳边响彻。
“白总,你好。”
他说这四个字时,手在我腰侧紧紧握住,似乎提醒我别再轻举妄动,静听他语。又占尽地利地轻吻我一下。
我靠在他肩侧,无奈地将一字一句全都听到耳朵里,听到心里。
“你是谁?”
天龙略带疲惫的音调传来,依然那么沉稳,但我听在耳里,真想落泪。
我究竟是出于木已成舟的无奈?
还是力不能敌的胁迫?
或是男女之间情事的本能?
我追随灵魂的自由,不逃避、认清现实。这背叛只是自我意识的发挥?
“不用知道我是谁,”
唐博丰面色波澜不惊,语气再悠悠平淡,却也掩不住内涵的恶毒之意。
“廖冰然正在我身边,昨晚她睡在我床上。”
“而我要娶她,你知道该怎么办。”
无形的道德信徒,身后带有小天使的洁白翅膀,将我提掇而起,扯上屋顶,那里有准备好的乌木质地坚硬百年不朽的十字架。
他们手持铁锤和长钉,要将我的身体,一点点的钉进木柱……
一点点地钉进去……
我咬牙切齿,双眼喷火,几乎要从旁怒啃他几口才要罢休。
不用口若悬河,只需言简意赅,但言语间所内涵的羞辱与目中无人,意味赫赫而成。
那端的天龙,是否正身历千刀万剐的煎熬?
对一个男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种被夺所爱的深仇大恨更令人羞耻的了。
每个字都像一把飞刀,一矢中的、命中要害。霍霍地形成飞舞的团团杀气而去,将那原本憨厚、忠信的一颗心笼罩,肆意刻下缕缕惊秫的伤痕。
究竟他是在千刀万剐他?
还是在凌迟处死我?
2
嗫齿挣扎,却被他揽得更紧。
他眉宇紧皱,一边凝神静听那边的反应;一边却是转脸过来,对我施以警告恐吓的厉色。
目光如刀,深深刻在我梦想脱壳游离的灵魂上,只手却扶持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飘摇不定的心绪,忽明忽暗,被‘地老天荒已毁在我手里’的现实击中,已确信无疑。
脑袋象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似有电流从那道头箍流传到整个脸面,发热发紧,也有着瑟瑟发抖的窒息。
我冷静下来,有了木已成舟的无力,也很想知道——天龙会说什么。
但是他愤怒或是伤心,对我都已无所谓了。
我的沉重心事,如海洋之上的巨轮,海面惊起浪涛的轨迹,不会在浪过后归于寂静无声,心上碾过的尘埃,绝不能轻而易举地随风飘散。
而什么都没有,天龙挂了电话。
没有我想象的一切,就象下完一盘旗鼓相当的棋,变成了亘古永恒、黯然神逝的沉默。
唐博丰放下手里的电话,脸上的凝思神色不收,似乎在揣测、回味什么。
“你尽管玩,”
我甩掉他钳制站起身,用轻描淡写的表情掩饰心中的不安,动作却是标准的欲行告别礼。
“明天我还要上班,一会我该走了。”
“去哪里?”
“后路被我断成这样,你还妄想他会收留你?”
他眼里闪过一丝凛冽的寒意。
“不收留,我也有地方住。天下之大,并非无我容身之地。”
对被扫地出门的前景已是心知肚明,但我心甘情愿领罪。离婚因我背叛而起,关于财产分割、羞辱怒骂,任何要求任何回应,我都答应笑纳。
“还想逃?”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不会再让你如愿的。”
“你什么意思?”
被他的冷笑激怒,总觉那目光看我时,就像已被他攥在掌心,吃定了,让我很不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暗压下来,伸出双臂将我环在胸前,轻柔的语气却象宣读着某种审判,提醒我不要漠视即成事实。
“我还没死。”
“在我没死之前,你永远会是我的女人,我绝不会再象从前,眼睁睁看你离开,我又重回苦等。”
“一生中有一个那样的十年,已经够了。”
他放开我,下巴高高抵在我额上,自上而下的语调,稍稍提高变得强势。
“你要平安,我给你平安。我从现在起,会让巨丰步入正轨。不管面对多大的压力,我会为了你,做让步和放弃,”
他停下来,眼皮低垂似乎在鼓足心里的勇气,做着空前绝后的决断。
“条件是:你陪在我身边,不要走。”
心里鼓足的叛逃意念象泄了气的皮球,我的斗志瓦解得如鸟兽散。
生平所学锦绣文章、犀利言辞,在此处全无用场。
我缴械我投降,如同所有热恋的女人一样,被他、被爱他的感觉浸泡到神魂颠倒。
即使有一刻脑海中闪过一丝理智,理智认定自己拥有平凡的、正派的、生活幸福的、无须惊世骇俗,并不需要同他如此铤而冒险的身份,但我还是放弃了。
这一刻,我只想信他。也知道,我已无退路。
在渭河边,成年的天龙,步步向我逼来。
他的脸上,有着陌生的,令我心惊胆战的居高临下、唯我独尊。
那是个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曾有的善良和宽容荡然无存,已被歹毒和冷酷代替。
渭河桥下,河水依旧纷扰不休,水声响彻云霄,似有瀑布奔流直下的震撼力。
似曾相识,却又根本不是那年的那桥、那河。我惊恐无状,步步退缩,终于背靠桥栏,无路可逃。
天龙的冷眸里便是鄙夷与刻薄,他极尽侮辱我之能事,声声控诉如雷贯耳,我忍气吞声、压制自己的伶牙俐齿为笨嘴拙舌,我不哀求,睁大眼只身承受。
但是,在仇恨的目光背后的,是已出鞘的一把利刃,刀光闪闪划破长空,直直插入我的心房,我居然一点儿都没有感到锥心的痛。
我居然不痛。
我对着天龙的惊愕,居然傻傻地、得意地笑了。
天龙喃喃地说出,“你不是人,原来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天哪,你是个魔鬼!”
他神色恐怖地奔逃而去,我低头怔怔注视自己的伤口,血正透过薄衫,湿湮着整个胸口,触目惊心,但是我为什么没有感到一丝的痛!
啊?难道我真的不是人吗?
为自己内心的猜测惊栗起来,手下意识地去拔那只匕首。
它却纹丝不动,再拔,终于痛不欲生地发出一声嘶吼,“啊!——”
几乎在我惊醒来的同时,唐博丰推开门急急地奔来,神色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
“怎么了?然然?”他面带忧色,审视我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定定神看看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原来是白日做梦,庸人自扰。
午饭后唐博丰去隔壁的书房,给我两个小时的午睡时间。
我的噩梦惊叫打扰了他,但是我又怎能告诉他这个梦。
这属于我内心挣扎不休的那个世界,如果是梦,那就更是无关痛痒。
我坐起抱着膝盖,假作春困的睡意依然慵懒,以致思绪有点懵懂不清之态。
“今晚7点,我要参加D&THIRD的酒会,你和我一起去吧。”
他回复了好整以暇的表情,似乎今日战况已然明朗,让他心情很是舒爽,他袖起手坐上窗侧的贵妃榻,姿势如我一样放松。
“起来吧,有没有兴趣去会所做个美容?或者我带你去健健身?”
“不要。”
我摇头,回味起那个梦,我怎有兴趣夜夜笙歌,欢歌笑语。
此刻的他和我绝不会有相同的心绪,我心知肚明。
“晚会一定要去,”
他淡淡的语气,“我想让你尽快忘记。”
放下双臂,向我拥过来,“我等着你开始。”
——
3
一件高腰小礼裙,浑身都是金光的亮片,凤毛麟角的洒脱感,仿佛能映衬出女人敏锐而多变的心情。
一双细带的淑女鞋,穿上只见到纤足被细带柔柔绑住。
这个人变态啊,总是喜欢看我穿这样的鞋子走路,其实这样很像慈禧太后的花盆底的,可惜我身边又没有什么小宫女搀扶。
及待稳稳地走了几步,才突然惊觉自己错怪了他。
鞋类的设计还真是有蹊跷,不是门外汉用脑子想想就可以清楚的。看上去不堪重负、赢弱不已的样子,穿到脚上却脚踏实地,脚踝很是舒服。
说实话,我并不是购物狂,瞩目的衣服品牌也就是少少的几种,若不是为了白领的面子所需,整个夏季我可以短打背心短裤坚持到底,而不会认为有丝毫不妥。
这些年潜心职场,事业心浓了又淡,与此相呼应的,是着装打扮。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女人,但生性并不喜欢化妆和装扮。在圈子里,就连徐娘半老的岳惠,我觉得也会比我养眼。
我仅限于不爱刻意为之,但也绝不肯蓬头垢面。天龙从不以我淡妆面世有什么意见,但唐博丰可就不是了。
他似乎很了解女人,至少为我着装如此。
不用问也就知道,我的服饰都来自他的选择。
我没有吹毛求疵,实在是因为自己品味不佳。我不懂挑选只懂欣赏的秉性,使这件事没有丝毫牵强,竟成为天作之合的默契。
他买,我就穿。
而他从不去商场,以VIP的身份,一切通过网络的身份搞定。
但偏偏,就是那么合体、好看。
在阳明山早早吃过晚饭,唐博丰就带我离开。
车上我曾淡淡开言,“不能太晚,明天我要上班。”
又暗含深意地提醒,“我要回一趟锦绣人家。”
他竖起耳来,“去做什么?”
“拿东西。”
我叹口气,他这步步藩篱的样子,我已插翅难飞。
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我叛逃之前,总要回去料理。
其实我很怕遇见天龙,那个梦隐隐约约地是我内心恐惧的表现。
我现在最想做的不是去什么酒会,而是去找位周公来解解梦,告诉我前方是福是祸。
他淡淡扬眉,“好。”
知道再不会得到他任何反应,也知道他说出这个字有多艰难和不易。我选择适时地闭嘴,扭头去看下山沿途的一路风景。
山花浪漫,却喻示好花不常开的颓败;人生无常,动荡浮沉皆无兆。
——
随着北京的国际化脚步行进的,不止是白天各各行业的工作,夜生活也日新月异。
我从不知道,夜生活的发展会到达今天这样时尚、新潮、与国际接轨、日新月异的地步。
说起来,还是我结交不广,身处平民社会多少有些孤陋寡闻。随着大批国外的银行业者、娱乐业人士和外国大学生蜂拥来到北京,夏天的PARTY节目这几年日益增多。
北京是个夜生活并不丰富的城市,某些程度上说还相对上海、广州来说,颇显保守。
北方城市的冬天夜晚,街道地广人稀,很少见到有人风雪之夜仍在外闲逛的,这点因天气和人文态度使然。
D&THIRD专门在UNIC夜店举办音乐晚会。这是京城最好的夜店之一,不同于三里屯的酒吧街,那边的客户仍是中国人居多。这家临近使馆区的酒吧是美国人开的,收支均以美金计算。豪华的贵宾包厢,价格高达600美金,比中国许多农民的年收入还多。
对已经波澜不惊、逐步落入奢华生活的北京人来说,十年前骑自行车过来的人,现在开着新的法拉利来到夜店,喝着香槟,已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或许因为气氛渲染,还可恰到好处地来场艳遇,来场有钱人的一夜情游戏。
进了大厅,发现很多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场,东西方的脸孔俱备。这里,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女比比皆是,但D&THIRD的白领职员还是人以群分。
志林整个下午都在外,没有回阳明山。在此见他与唐博丰相当有默契。
我一直在暗暗揣摩这两人的关系:兄友弟恭形容并不过分,偏偏这两兄弟的心不是一般地齐。
‘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从发明飞机的莱特兄弟,到制造汽车的雷诺兄弟、道奇兄弟、玛莎拉蒂四兄弟,无不验证了这句金字格言。
上述‘兄弟们’的成功固然令人敬仰,但还有一种超越了血缘的友谊更加令人钦佩,他们忽略了门第出身而为共同的目标一起奋斗并取得伟大的成绩,这之中最为著名就是贵族查尔斯·劳斯和平民亨利·莱斯共同缔造的劳斯莱斯神话。
我面前的这两个人,长身玉立、面容俊朗,有着成熟男人的气度,更难小觑的是财富和权利的闪耀,为他们笼罩上一身的神秘感,正是后者带来了致命的光环诱惑,也很吸引年轻女孩的眼光。
他们一样地以青年才俊面世,傲立群商,至少在D&THIRD的员工心目中如此,这个新生代企业的上下级风格没有明显界限,不分职级,都能打成一片。
我随着唐博丰,目光浅浅淡淡,随人笑谈,说不上虚伪,但场面上的寒暄,对于职场中人来说,何处不是如此?
我做得坦然。直到跟举足轻重的人物们移步包厢。
见到了曹介枫,她身着黑色缎面小礼服,高贵的黑色面料上闪耀莹绿的松石装饰,身侧大胆点药的镂空设计让奢华的格调也多了几分灵动之气。背了一只色彩艳丽的包包,是LV的鳄鱼皮质。那提包律动闪耀的图案如同跳动的音符,野性皮裙上动感的流苏如同高傲的五线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