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肝胆皆冰
1
东突是维族独立的势力,建国至今始终阴魂不散。关于东突,我之前所知并不多。
但唐博丰的眼里却倏忽现出迷雾,似乎一提到这个字眼,他内心有着难以掩饰的矛盾和疑惑。
“如果敌对的势力强大到你根本无法想象,你是选择以血肉之躯硬碰硬,还是选择曲线迂回的手段回避?”
我摇头不语。
“放下立场,尽量拉拢融合。”
他唇间现出凛冽一笑,“然然。我告诉你这些事,你要答应我,听完后不许害怕,不许跑掉。”
他沉毅的面色里闪过一丝恐惧,将我膝盖上的相册轻轻拿掉,执我的手一本正经。
“我不想对你隐瞒,十分不想。虽然我根本无法把握,这些事进到你耳朵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不想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死掉,你还像个傻瓜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倏然心惊,对上他沉暗黝黑的黑眸,不可思议的,内里的无奈忧伤让我感同身受。
他怎会有这样萎靡不振、伤感虚弱的表情?
我眨眨眼努力确认,发现其中有着柔软到、赢弱到无形的部分。
他的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这陌生的表情让我内心深处生出莫名的脆弱,仿佛那稍纵即逝的亲密和依偎,会在某一刻遽然消散了去。
关于东突,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若我没记错,这个词的意思是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
涉及的国家除中国外,还有美国、阿富汗和吉尔吉斯斯坦。
2002年9月,以上诸国要求联合国制裁委员会对东突实施制裁。安理会通过决议,对其施行资产冻结、旅行限制和武器禁运等制裁。
美国政府手段凌厉,美国人、美国银行被禁止与任何东突组织做生意。东突也被禁止进入美国金融市场或与金融机构有业务往来。象冻结‘基地’恐怖组织的资产一样,银行依据反恐法冻结了东突的资产。
中国也严格执行制裁决议,据当年的报道,境内尚未发现有任何国际恐怖组织拥有的资产。
而罪恶之钱只有变成流通货币,才会有伤残良民称为武器的功力。如何把黑金转出、并通过互联网转移资金,便称为其发展首当其冲的厉害问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东突在新的全球制裁的形势下,学会了如何利用地下金融体系转移资金。钱是越来越身份不明确的东西。
唐博丰险些丧于东突枪下。
生命垂危的一念之间,他选择了与东突首领谈判。
势力联合是他一贯的主张,他从来不喜欢血腥杀戮,除非不得已而为之。
这不是说明他足够善良,而是因为他自有主张,一如少年时代的习性。
他不认为黑帮之间的争斗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利益,他用惊人的口才说服了首领。
别再斗了,真正的敌人不是汉族黑帮。应该要团结能团结的力量,为你们的伊斯兰运动添砖加瓦。
所以,有了天然。
这个表面发展实业的大型私营企业,在当地维族势力的拥护下,气势高歌猛进。
赚来的钱首先购买大量的黄金、钻石、宝石。奢侈品的交易,利润和成本根本不能详细计算,但恰恰能用来作为绝佳的洗钱手段。
再者,通过地下钱庄转移。
新疆企业很容易国际化,因为新疆自身的市场不大,地域上看,国内市场比国际市场还要遥远;加上新疆的很多产品具有国际竞争的优势,民族的开放精神与超凡气度,所以很容易一开始就站在:采用最新技术和面向国际市场的高起点上。
可以说,这是新疆企业的传统,它们都有身系海外、跃跃欲试的惯性。
而天然走向美国,则来自唐博丰的决策。
外商投资企业在国内和国外都设有母公司和子公司等各种关联机构,这类企业在财务上跨境资本流动中,更有便利条件。
这些政策便利了跨国公司的外汇资金运作,但因监管不利,往往给企业资金逃避税收,甚至漂洗非法收入以可乘之机。
他去美国,联络到了STEFEN家族,是偶然也是必然。
在东突四面楚歌的形势下,只有一种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游离于各国政府之外、并始终被国家重拳打击的黑帮。
黑金无孔不入,暴利的诱惑促使逐利的黑帮铤而走险。
洗钱成了巨丰事业的根本。
所以它拼命地去抓各种看上去根本不可思议的大项目,贿赂高官、暗箱操作,不计盈利,得到一个又一个的赚钱又洗钱的机会。
什么叫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什么叫恶贯满盈、欲罢不能?
也许此刻昙花一现的颓败心绪,只能由这刻显而易见的犹豫和失落伴随。
在他身后那庞大的、神秘的、不可现身的力量,原来是举世闻名、臭名昭著的血腥之族,原来如此。
很难说清此刻我心中真实的心绪,坦白说,我更愿意他从来就没有这样对我和盘托出过。
如果我不是现在身处金融行业的廖冰然,如果我只是那个从少年时就伴随他身边,与他在黑暗里一同奋斗的小女孩。
那么,我的表现是否会和此刻不一样?
2
时至今日,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立场和人生观。
而他身后的立场,让我深恶痛绝。
我低头沉默,心中百味杂陈。
他端详着我的神色,语气肃然一紧。
“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他攫住我的手腕,忽然收紧,“我要听。”
我突然有种很想逃离此地的渴望,但好像有无形的大掌突然将我的咽喉紧扼,只字难言。
心上被沉重的失落打击,因此绝没有想到他幕后的身份居然是这样的。
第一,他的立场叛国;
第二,他的生意非法;
第三,他让我感到陌生。
如果,我依然说是如果——
10年前我与他并肩而行,是否今天我已坦然接受在他身侧的位置,没有任何一丝为难,也没有对这个背景的任何一丝厌恶和惶惑?
那是因为,没准我与他有相同的经历、相似的生活轨迹,因此志同道合。
然而,这十年我与苦难相隔遥远,实在是过得太平凡、太平淡,已经无法接受生活中出现如此的大风大浪。
尤其是听到他对我说一句“不知何时死”,我突然惊觉面前的一切,原来在现实里是这般荒唐。
“你是说,巨丰真的在帮MIRACLE洗钱?”
我咽下了那丝厌烦,努力地吐字清晰;
他点头,沉默的眼注视着我。
“哦,天哪,”
我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唇边,以此来压抑即将出声的惊呼,天龙的猜测是对的。巨丰来历不明的境外汇款果然是黑金的试金石。
“还支持东突?知不知道政府有意大军压境要去新疆剿匪了?东突,东突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突然一激灵,“这样做是叛国,你怎么会——?”
“随波逐流,木已成舟,”
他淡淡地开口,“我成立天然的目的,只是与乌卓达成协议,以正当生意共同创业,让我的弟兄不再东躲西藏,被围追堵截,讨条活路。”
“不想,我们强强联手,生意越做越好、规模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潜移默化间,已为他们提供了多次的洗钱机会,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已经不再可能。”
“我因此已经放弃了天然的股份,它已不再与我有任何联系。但巨丰最初创业的资本,全部来自天然,乌卓与我称兄道弟,到今天已经没有任何隔阂。”
“我不再帮他,只是专心做巨丰自己的生意,而他当我是兄弟,有求于我,我又不能——”
他顿住,深知这牵强的解释我不会有同感。
他的唇变得有些慌乱的苍凉。
他愿意坦白,可在此刻,并不愿读我仓皇、不能镇定的表情和心。
“我真没想到这么复杂,”
我颤抖着唇,喃喃地答,“你吓到我了,”
我不安的心事沉在惊惧的表情里,语气肯定地说,“是真的。”
他的脸凑过来,离我很近很近,面容里透着诚恳与坦白的交付之意。决定下得坚持而又气势骇人,虽然语气看上去仍旧淡淡无奇。
“你不用怕,我比你更明白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这么多年,我手上有几条人命让我始终追悔莫及。谁不是爹生娘养?都是血肉之躯——”
“战争中男儿死伤千万,成为历史后人们不过漠视着皑皑白骨,徒增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平年代争斗间杀个人,就是罪恶滔天、无可饶恕。但多年来,我却真因为这几个人夜不能寐。你为高考落榜做噩梦,但你的梦绝对没有我那么真实、血腥和可怕!”
“今天的一切对我来说得来不易,我绝不会轻易撒手。正因到了这步,我才更加输不起、输不得。天然、巨丰、MIRACLE的关系错综复杂,互利互惠却又掌握着各自的要害。”
“神舟六号的生意都会与你们有关,是怎么做到的?”
我沉沉出言,问。
“不能怨我们会钻空子,而是政府的为商之道实在不堪一击。神六飞天卫星的测控仪器招标,我们成为了供货商,是因为我们熟悉美国的产品市场。你要知道在美国这是一个很小儿科的玩意,整单生意我们轻轻松松挣了2000万。”
“轻松?”我不解。
“明明是中国河南一个厂子制造的零件,巨丰拿到美国经过权威机构检测、认证,之后再从美国销回中国。不过用一个专利认证,极小的部件成本不过3万,从美国回来却麻雀变凤凰,报价惊人。”
“多少?”
“每件76万!”
他唇角现出一丝冷然,“神六要求材料精密,决策者生怕产品质量有闪失,有美国认证打保票,出了问题当局可以撇清任何责任。说得再清楚些不过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官员不敢担责任,第二是对自己的产品质量不自信。宁肯绕地球半圈,浪费政府3000万去买个权威担保。”
“中国的核心技术自己不敢用,倡导爱用国货简直就是空谈。什么时候政府开始支持国货,有自信、敢用自己造的高科技产品,那才是真正的可喜可贺。”
我垂头思量,这件事,他说的不无道理。
“MIRACLE在美国做什么生意?”
说到这里,这变成我最关心的事了,它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是蒙娜丽莎脸上最后的面纱。
“军火、毒品均有涉及。不过主力是军火,原本跟政府签有合作协议,非洲武器运输,这个家族就占了很大的份额。”
暴利从来就与不见光的罪恶生意相关。良民正业是绝对不会有平步青云的发展前途的。
想象中即浮现新闻联播中非洲动乱、屠杀、抢劫的那一幕幕,叹口气,道,“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可耻的事情?”
“强国为了攫取资源、让本国人民维持最昂贵的生活方式,就运用金融、制裁等等手段,让弱国无处可逃,濒临绝境。这个世界已是如此,我们不用为在非洲死了多少无辜的人,而觉得大惊小怪。”
“国与国之间是有界的,科学家有自己的祖国,科技也有国界。今天我们从AIRLINE手里购买CONIC,就是一个残酷而又现实的例子。任何用于经济发展的科学知识,只要具有市场价值,就会被美国严格的专利保护,直到赢得足够的利润和金钱。包括潜在军事应用价值的科技,都是美国CIA和FBI防范的重点。”
“中国人里总有些人一厢情愿地博爱,喜欢将美国的航天事业视为全人类的太空探索,美国人才不会这么想。他们宇航事业的真正成就,绝不会与其他国家分享,一切都需要拿钱去换。”
他提醒了我,谈判桌上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
他听了我的问题,淡淡一笑,“我有内线,在AIRLINE总部高层有STEFEN家族的人,他们势在必得要巨丰拿下这个项目。因为利润绝对可观,利好消息会直接影响巨丰在美国的上市。”
原来是这样,还是跟黑帮的支持有关。
“你在泽西恰好遇到ROMAN出事,STENFEN家族所有人都因此事极感震惊。这不是普通的黑帮火并,他们惹到了政府的生意,现在是整个美国政府都在和MIRACLE过不去。”
“够了!唐博丰,”
我收回迷惘纷杂的心绪,正色冷言,“你要知道,我不想跟什么黑帮有丝毫、一丁点的关联。”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逃避我故作冷漠的目光,淡淡一笑。
“能告诉你这些,就说明我做好了打算。”
“我要退出。”
他目光矍铄、斩钉截铁。
“为了你,也为了我们将来的后代。三十而立,事业上已别无遗憾。佛教里有报应之说,我深深忌惮。我绝不会让我的妻儿,因我而遭报应。”
“我向你发誓。”
我该相信他吗?
我该相信这子虚乌有的承诺吗?
我真的有通天的能力,让一个双手沾血的人因一份爱情而被感化、重回正道吗?
这个问题的未知答案,神秘得不亚于百慕大峡谷。
我怎么能对人性有一个客观的、有力的预测?
我不是巫山神女,只是凡人。
我怎么可以想象爱情,真的有可以横扫千军、如龙卷风呼啸而过,改变惯常存在、将一切弃于无痕的威力?
现实之躯,毫无氤氲白雾的遮遮掩掩,无法带来如蒙面纱的魅惑意味。
我们全盘了解,别无悬念,因男女之间必存的灵肉结合,一场情事却因这番以心相许,从此开始了灵魂全部的信任与交付?
那种我并不了解、充斥身边,此刻与我已有关联,却充满神秘色彩的黑道世界,就是这样,会在我面前现身、尽兴表演;
之后颓然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