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初见杀手
1
众人稍事短短的几分钟休整,真正的技术合作方面的谈判行将开始。
原本环围三大圈的圆形胡桃木会议桌,现在只剩下了不到十人。
大家的着装都很正式,因此我从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哪边是D&THIRD、哪边是AIRLINE的人。
志林和他聪慧可人的小秘书仍然‘健在’。
门即将要关上,一个穿着咖啡色露肩紧身上衣的女子,背着一个纯白色挎包进入我的视线。
她似乎姗姗来迟,在众目睽睽之下面露尴尬之色,轻盈走至唐志林身侧,小声说了句SORRY。
大敌当前,志林似乎不想跟她多加计较,撇撇嘴很显宽容。
她窃喜的神色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她甫一进门,我已将她的着装尽收眼底。
清瘦骨感的身形,上衣有用琥珀色的圆珠饰成浑然一体的吊颈带,下着一件白色的、帅气十足的短裤,一条宽宽、同属咖啡色系的腰带松松系在腰上。肩脖之上恰到好处的裸露最为性感,长袖衣的腕上圈着玳瑁形状、豹纹颜色的手镯。
盘头束发,越发显得高挑的身材更为修长,而活泼的双眼,哪里都显出几分调皮和灵气。美目秀眉,亭亭玉立中傲视群芳。
她整个人都因年轻、活力的外形而显得极为生动,更引人注目的是散发智慧光芒的双眸,闪烁着莫名的些许野性,让我不由得目光开始流连忘返。
我目不转睛,头却侧向唐博丰,低声几乎用唇语问。
“哎,这小美女是谁?”
“市场部经理助理,曹介枫。”
他头也不台,目光依旧执着于刚打开的一份文件。我瞟一眼,那是CONIC详细的项目报价单。
毫无女人味的名字,跟其个人形象完全不符。我若坐镇D&THIRD招聘,翻简历一定会认为此人是男性。
她的格调相当时髦,上装应该内里衬有闪光的弹力面料:设计的低领而不暴露,它所传达的流行主题是‘8小时以后,我要去酒吧轻松一下。’那时这件春光乍泄的上衣正合时宜。
现在的西方人常常由衷的感叹:上海、北京等地的都市女郎,在街头漫步时保持着与巴黎、纽约几乎同步的时尚敏锐,但是一进写字楼,姑娘们就变的老气横秋。尤其是深色套装里的尖领令人显得过于呆板。
很多女孩子都不敢贸然地选择非正装作为职场的‘谈判服’。不过总有些异类肯冒天下之大不韪,穿得相当出位。
我今天来这里完全是一时兴起,总不以场面人自居,所以没有丝毫压力。但这个曹介枫,敢在此处标新立异,绝对是相当的有个性。
蔡桐萍在这种场合,也就是在衬衣上、裙摆上做做文章,有时衣服上别出心裁的设计令人眼前一亮,肩头或衣摆有精致刺绣的衬衣,那从领口、衣襟时隐时现的烂漫会体现一种典雅的温柔气息。而这种感觉是优秀的职业女性所希望的。
也可以选择有着幽雅的侧面开叉的套裙———只要面料上没有花纹,或者有类似丝绸的质地,但毕竟只敢让人管窥一斑,小露荷角,美其名曰点缀。
而这位曹介枫——
D&THIRD看上去乳臭未干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市场部经理助理,风貌是一等一的独特。
在场的除了我、志林温柔的小蜜、AIRLINE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士,也就是这位曹小姐独占雌性风光了。
几乎是她在志林身边坐下的同时,她的熠熠目光也直指对她正垂涎三尺的我。
我正在痴痴看她,十足欣赏的同时,对上那陡然射来的一双冷目,不由得忽然一愣。
那目光探寻、好奇亦或不安、惊惧,五味陈杂的意味兴浓。
她的确是在看我,和我一样地目不转睛。
只不过我眼里除了她不看别人,而她却是看看唐博丰又看看我,神色里露出某种疑惑或难以置信。
弄得我不自觉地别开目光去。
谈判开始,看来曹介枫是D&THIRD的马前卒。
她面前的笔记本和手边厚厚的一叠文书,都显露着这个女孩子有备而来。
谈判中双方都想获得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尽管双方均刻意避免谈判陷入僵局而至最终破裂,但有时利益的冲突是难以避免的。
听了一阵,已经明白了双方利益冲突的所在。
D&THIRD欣赏对方的技术,也深知其前瞻性与不可复制性,有十足的诚意合作。包括购买技术,及附加技术服务支持。但AIRLINE要价显然过高。
唐飞速地浏览着电脑中的文件,似乎在深思熟虑如何击破对方的价格底线。
他浓眉深锁,仿佛真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只不过这个人不参与双方的谈话,沉沉坐在那里,表现得就像一个会议记录员。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退居幕后,也许正是因为旁观者清,他永远不开口,才会全神贯注地去听,抓住对方的纰漏,也洞察己方的不足。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这么老谋深算的表现,也说明他很在意这个项目。
至少凭我对他的了解,我就知道——他周身的战斗细胞都在凝神聚精,势在必得。
曹介枫是D&THIRD收购方案的主讲。
许多女性为了不被视为弱者,往往会发更多的时间准备,所以她在谈判桌上的专业表现,常会让对方刮目相看。
但也正由于女人不希望被贴上弱者的标签,所以在男性看来明明可以商量的,女性则常常不肯退让,原本一个可以达成协议的案子,也因此泡汤。
曹介枫很有个性,言辞犀利,拿出辩论的风范与对方就服务价格针锋相对。
我在金盛工作的经验,曾参与几个大型项目的合作,深知谈判的铁定律:赢者不全赢,输者不全输。
不能屈从于对方的压力:来自对手的严厉可以是多方面的:如贿赂、最后通牒、以信任为借口让你屈从、抛出不可让步的固定价格等。但无论那种情况,都要让对方陈述理由,讲明所遵从的客观标准。
而还有一点很重要:自己赢一点也要留一点给人家,人际关系才会圆融。
而曹介枫气势很盛,咄咄逼人的风格几乎要将对方赶尽杀绝。
她抛出了完备的数据资料,证明AIRLINE的初始报价里有20%的水分。
也就是说,对中国市场的开拓,与其产品在欧洲的销售策略是不一样的,例如欧洲价格8000,卖给中国就是1万。
“如果协议底价无法消除:这20%强加给中国市场的不公平,那么我看根本没有必要继续往下谈。”
这个铁血的年轻女杀手这样武断地下令,气势奇强。
我心里暗暗惊讶,却明显感到唐博丰微微颔首,目光中含了赞许。
他和唐志林不动声色,显然还想让曹介枫继续发挥。
这个价看来杀得还不够狠,他们要那小兵把刀举得更高,杀伤力更强些。
但我不得不佩服D&THIRD很会用人,至少这年轻丫头的锋芒毕露就是十足的杀手锏。
在淑女和泼妇之间取得平衡。女人在谈判桌上,简直就是形象自毁的血战。
针锋相对的结果,是各不想让。
AIRLINE的人飞快地将D&THIRD的新要求上报高层,在没有得到答复之前,任何的无谓绕弯和话题盘旋都是没有意义的。
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僵局。
AIRLINE的代表显然没想到D&THIRD掌握的数据这么全面。
我细细一想也不难体会他们的疑惑:CONIC经由AIRLINE在中国推展,而其核心科技来自美国一家公司,相关信息高度保密。
在全球的合作、尤其是在亚洲的合作只是刚刚开始,而D&THIRD是怎么知道其在欧洲和美国市场的底价的?
只有一种可能,唐博丰有绝对占优势的、不可告人的、隐秘的后台。
每逢此时,只有采取有效措施加以解决,才能使谈判顺利完成,取得成功。
唐不动声色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英文吐字轻快,虽然对我没有刻意回避,但现场窃窃私语的讨论气氛里,他还是显得颇为谨慎。
他大概谈了有半分钟,而后挂断电话。
他看了我一眼,把电话放在我与他之间的桌上。修长的手指轻握着手机,有着诱惑我伸手抚上的莫名力量。
目光不含任何戒备,惬意放松到我如同他的左右手。
他与志林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AIRLINE邮件收到了相关批复,结果令D&THIRD相当满意,而志林站起身,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合作协议上签了字。
商战如斯。
我静静看一眼身边的唐博丰,不知为何,心底里泛起了柔柔的一丝牵念和心疼。
我隐隐发觉他沉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疲惫之色。稍稍几缕的柔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沉下心底。
做男人真的很累。
在这种时候,你会有深深的体会。
如果你爱一个人,见他这般假面用心,耽思竭虑,是否与我有一样的感受?
但从之后他越来越坦然的面容,越来越平稳的呼吸中,我已经预见到了——CONIC的技术及推广前景的商业利益,鱼与熊掌已可兼得。
这就是我从没了解过的唐博丰。
2
简单的午餐会,也像双方的庆祝会,在商务中心的餐厅举行。
唐博丰携我,取了自助的餐食,找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中国的商务场合流行西餐,明明是中餐的干煸豆角、蒜蓉西兰花,却也省了筷子,刀叉伺候。
我宿醉未清理肠胃,不再碰酒。举着手里的饮料杯,兴高采烈地对他表示恭喜。
他忍俊不禁也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为我夹过来一只红烧小肋排,清俊的目光闪烁着浓烈的关心。
“最近你好像瘦了。”
是吗?
穿肠之酒伤胃、被弃之事伤心,内忧外患能不瘦吗?
他见我突然不语,放下手中的刀叉。
我抬头,对上他一脸认真的双目,不由眼睛闪过一丝讶异,莞尔道,“怎么了?干嘛?”
他定定看着我,神情中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沉痛。
“我真的很难过,那个孩子……”
“不说了,好吗?”
我下手精准,轻轻叉起一小块西兰花,放进嘴里,就着心底泛起的苦涩咀嚼起来。
——
受邀媒体在采访志林,估计明天这个合作又会见报。
巨丰短短一年多,东突西击,频频出手,公司业绩已相当引人注目。
奇怪的是:它不在国内发行股票,以它目前的资产和实力,早就该去股市分一杯羹了啊,为什么不去?
国有企业或私企集团要壮大发展,股市圈钱已称为一个万能的定律。然而据我对巨丰的了解,它不。
它从来从来就不吸纳国内资本,它的钱似乎总是来自海外,或者,这个企业是相当地有钱,从不担心现金流?
有天外飞仙将雄厚资金徐徐注入,就像徜徉的金水倒入一个中规中矩的模具,这模具如金樽巨鼎,根基牢固,动摇不得。
而且这也是一只深藏不露的大鼎,除了合作方主动出击相邀,要与它一齐在媒体介绍新业务,出出风头。
巨丰自身向来虚怀若谷、高深莫测。我想,只有置身其中的员工从自己的福利待遇上才能看出,这梦中睡狮的实力,旁人不渗入其中深加了解,根本无从知晓。
巨丰从上至下,员工都有着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低调。
曹介枫究竟是何许人也?
年纪轻轻竟然入主高级管理层。
我觉得自己在金盛的发迹就够让人匪夷所思了,比起父辈几十年如一日默默耕耘,之后依然沉默地接受社会的抛弃;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得到命运之神的青睐的?
唐博丰没有在庆祝会上逗留,他把一切应付的事都交给了唐志林。
这一点让我觉得他很酷。
我觉得这也让我感到很安心。
说实话,我接受不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像个明星,耀眼地闪烁在镁光灯下,那只会让略显平凡的我感到手足无措,看他的样子就像去看一个需顶礼膜拜的神。
我喜欢这样普通又低调的感觉,虽然刚才我看到他那一本正经的、藏在黑西装里的样子,真的很心动。
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爱你的,也被你爱的男人;而你也一样,你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爱我,我也深爱着的女人。’
被深深打动的内心,又现出不可思议的柔情蜜意。坐在车里,我忍不住地往他的身躯上靠了靠。
他的身上,有浅淡的香水味,不浓烈若有若无,就像安神香让人感到怡然。
我刚刚做出主动投奔的举动,他的手已目的直接地伸过来,细腻的指在我的手背轻揉,划着囫囵的小圈。只是轻微的触觉,范围狭小到不过是两三根纤细血管之间,但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在不可思议地开始热情奔放。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能感到他的唇碰在我的头发上,做着翕张的啮咬动作,只不过他的脸埋在我的发后,深深隐藏。
他也会害羞,不让司机从后视镜上看到这幕吗?
“看你这么挣钱,似乎就很辛苦。”
我靠着他,小声地说。
他的手忽然停住,轻握住我的掌心,因为脉搏突然的跳动而微微颤抖。呼吸凝固般,似乎我短短的一句话,让他内心深处的莫名柔情被素手招起。
他的鼻息游离,绕过我的卷发,直达我的耳际。
“这不辛苦,为自己的女人挣钱,是男人的天职。”
他轻轻吻了我的耳垂一下,带着邪邪的笑意。
“应该的。”
他的手机响起,他看一眼号码,递给我。
我诧异地接过,狐疑地将手机放在耳边。
“喂?”
“我是岳惠。”
哦,是她。
我看唐博丰一眼,他袖起手来,轻靠椅背,闭目养神。
这才想起我出门在外没带手机,岳惠一定是很着急吧,今日所有行程都不由我主控,我也没告诉她我处境如何。
还没想好怎么说,车已开进了别墅的花园。
司机下车,唐博丰下车,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我剩在车里。
“哦,岳惠。”
我应着声,一边只手开门下车,怔怔地看着唐博丰已在前面走出好远。
他是故意给我空间?这举动倒是很男人。
我定定心,索性停下,靠着停车场的石蜡树,打算做一次长谈。
“你怎么样了?”她关切地问。
“还没死掉。”
“去你的!”
她小声骂着,又神秘兮兮,“你跟他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他电话的?”
“废话,红酒他最熟了,都来过好几次。他跟我聊天,还请我吃过一顿饭。”
“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我的语气不无嘲讽。
“去去!一向傲慢清高的廖冰然,居然会放下好好的家,去跟一个小混混鬼混!谁扎在钱眼里了?谁被收买了?啊?”
够损的啊!我气得手有点发抖,“好好的事被你说得这么肮脏,你闭嘴!”
“我告诉你,我现在再也不羡慕你了。廖冰然,”
她有着落井下石的恶毒语气,“我原本还指着你做我心里仅存的阳光,把你的安安稳稳当作我自己的安安稳稳,没想到竟然错了,你的婚姻根本不是榜样,也靠不住!”
“你非要给我心上扎针是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也没要做你什么榜样?你都做不到的事,还痴心妄想我去帮你实现!有本事你给我找个能过一辈子、不红杏出墙的老公来,我就随便你怎么骂!要不然,免谈!少在我面前高姿态!”
“疯了疯了!”她大叫着感叹,“看来我们都有后遗症,礼义廉耻如过眼云烟。廖冰然,你终归不是出污泥而不染,你看你所作所为都有着不正常的影子,你自己还没感觉到吗?”
“没有。”我冷冷地答,“先把自己嫁出去,体验过婚姻的滋味以后,再来教训我。你不是我,根本不可能有我的思维和感受。”
“我是打算嫁了,这一次感情牢固度99%。”
“真的?”总算听到一句舒心的话。
“是哪路神仙?”
“我约时间,你来见见。是华宇科贸的老总,45岁,离婚。”
她34,人家45,年龄上虽然不平等,倒世俗上看还算般配。这男人大概是事业有成吧,找到岳惠这样人老心不老的女人,绝对超值。
“那天,你为什么不找白天龙?”
我迟疑地问出这句话,这也是我心底的疑惑。
如果那天她没有给唐博丰打电话,而是给白天龙打电话,这段历史是不是要改写了?
“找了,他不接我电话。”
哦?
这倒真不像他的作风。我们两人的事,他绝不会迁怒于人的。
“哦,岳惠,你说我怎么办?”
我叫苦,无病呻吟起来。
“都这样了,还什么怎么办?离婚吧,别再脚踩两只船。我要是唐博丰,我宁愿杀了你,跟一具尸体结婚!”
“还有,你也别再给白天龙戴绿帽子、脸上扇耳光了。离婚!赶紧离!没准咱俩还能一块办事。”
天哪,这是什么死党?!我欲哭无泪。
挂了电话,四顾无人。我刻意躲在树后,在手机上拨了那个号码。
似乎意识完全不属于我自己似的,鬼使神差的动作虽然战战兢兢却是一气呵成。
我就是想打个电话,拨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
“喂?”
天龙的声音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手机,他的嗓音飘渺得似来自天外,余音在耳畔绕梁不绝。只有一个字,但却透着难言的某种失落、绝望和疲惫。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内心深处有千言万语的歉疚与追悔。
这个人曾在我病恙的时候体贴入微,曾与我同床共枕蹁首亲密,我们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他给我带来了生命中的阳光和幸福,带来了温暖和陪伴,这一切过往,我怎可忘!
但是这一步再也走不回去了。
我无法得到他的原谅,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因为完美只有一次,花瓶碎了再也无法愈合。
我面对他,只会提醒那荆棘遍布的路始终在他脚下,我依旧持握着双刃剑折磨着他忠贞的灵魂。
沉默地屏息,不敢说话。
拼尽全身力气使劲地捂住那小小的通话孔,生怕外界的虫声鸟鸣让那端洞察到一丝风声异样。
心上沉闷的感觉随着他再次‘喂’声之后,挂断电话而沉沉坠下。
关于婚姻,关于出轨,一切都来自过往集合的各种片段。
但在这一刻,万事万物都已被满眶的眼泪模糊,自然的花花草草、树林青天就如同被蒙蔽的心一样,朦胧不清。
怔怔立着,心像被淘空了般轻飘离散,层层奔涌而上、泛起的苦涩意味绝不能用分崩离析来形容。
脑中思绪飞舞盘旋,在草坪深紫的一片鸢尾花中飞逝。我抬头傻傻看着天,青山绿水仍在,清晰到血液鼻息中有着逼近的明净透彻,却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居何处、今夕是何年。
3
听见唐博丰的声音。
“打完电话了?”
我一愣,猛然转身去寻他的所在。头顶上二楼的窗侧,现出唐博丰的上身。
他换了深蓝的恤衫,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目光犀利直接。
我们直线距离相隔不过几米,而所有的神情都被他收入眼中。
他什么都没有说,不再开口。只是向我伸了伸手,似乎就要从二楼将我拉上去般夸张。
我收回目光,走出停车场。余光感到已身处他的视觉死角,突然把手机里刚拨的号码删除。
他的NOKIA和我同款,系统基本一样。
不然,我肯定死定了。
没有原因,只因为刚才的举动不想让他知道。
非常非常不想。
经过绿草芳菲、绿树成荫的庭院,地上五颜六色新品种的雏菊热烈绽放,桦树的雪白树皮森森闪亮。稍微成长散漫的桂树,低下头满头绿叶遮住了人行道的阳光。雷同维纳斯的美女雕像,以舞蹈的姿势手托花篮,石制花篮中有着艳丽开放的酒红色杜鹃。
小道地面湿润,似是刚刚进行过浇灌,空气湿润沁人心脾。丁香树已过花期,花已荡然无存,绿叶葱翠欲滴,触眼生辉。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那惹人喜的叶片。透过它绿色的血脉,可以见到背后柔淡的阳光,还有上面毛绒绒的纤滑的细纹。
生为尘埃多好,滋润生命,始终常态。与水土交融,命运有着亘古的责任和坚定。
来世绝不愿做人,徒留这么多伤感与苦难。
我抬头看看门第清朗的正门,走了进去。
楼宇相当安静,悄无声息。
我就觉得奇怪,曲丛生究竟住在哪?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行踪诡异。
但任何一刻我看去:这房子里绝无闲杂人等。
唐已下楼,在客厅一侧的小边厅里正坐。倚着沙发,赤足踩在舒适的羊毛毯上。
看我进来,目光沉稳,盯着我直直走到他面前。
我还他手机,面色平静,毫无大悲大喜。一丝阴暗神色掠过他眼眸,但倏忽消逝。
他看向对面的墙壁,引我目光也去逡巡:一架落地的暗红木色的书架上,排着大大小小的影集。
我好奇上前随意取出一本。
——年轻的唐博丰,在新疆的草原和大漠里。
是我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但又不是。不过翻了两篇,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和好奇。
我取了厚厚的那本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弯腰脱下鞋踩上地毯,在他脚旁就地屈腿坐下。
有一张照片惹我注目——他和一只鹰。
他脸上晒得黝黑,应该是冬天,因为戴着卷毛飞扬的毡帽,穿着有棉毡领的袍子。
一只鹰收着双翅,虽跃跃欲试展翅待飞,但仍乖顺地落在他的胳臂上。
鹰眼凌厉、桀骜、犀利、深邃,与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尖锐弯曲的喙有着咄咄逼人的杀气,与主人紧抿的唇神似。
我不自禁地抚上照片中他带着寒凉之意的唇。
“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他牵我一缕卷发,在指间轻绕,在我身后轻语。
“在和田,我养的,很听话,名字叫‘天然’。”
天-然?我心神一颤。
鹰具有锐利的钩爪,适于抓捕猎物。雌鹰的捕猎本领比雄鹰高,因而驯鹰人喜欢诱捕雌鹰驯养。但驯鹰主要是驯化幼鹰。不过,一般苍鹰都在高大树木的顶部做巢,很少有人敢到鹰巢中掏雏鹰。
这是他逃离那场沙漠死难之后,在和田安居。手下从当地维民手里收购,送给他的。
他喜欢鹰高空盘旋、翱翔千里的神采,爱屋及乌,把我的名字安在这赫赫大鸟的头上。
他叫它‘然然’。
放飞它去捕猎、收它回落臂膀,孤单时和它聊天,夜晚醒来有它守护时,都叫它——‘然然’。
“现在它呢?”我问。
“在和田,我兄弟帮我养着。不过我若回去,它肯定认我。”
他嘴角漾出一丝戏弄,话中似有深意,如此说给我听,“它与我情深,今生除非它死,绝不会离开我。”
这个流氓,非要润物细无声、点点套真情?
我装作没听见。
他却伸手过来,按住相册,长指在鹰喙处抚摸,声音中遍含深情,“现在世界范围内,鹰受到严重的威胁,数量正在急剧下降,”
他的语气不无遗憾,“求一鹰已不可得。”
“为什么?生态环境恶化?”
“嗯,主要原因是滥用农药。鹰的食物链猎物中体内积存大量的农药,它们的生殖系统受到损害,一旦脑部农药量达到中毒水平,鹰不仅不再是捕猎能手,而且很可能连飞都困难了。在美国,鹰已濒临绝迹,许多科学家正全力以赴,投入拯救和保护工作。”
“我的然然,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是国内独有仅存的一只猎鹰了。”
“怎么做到让它健康地活下去?”
“我从不让它真正地去捕野食。锻炼它飞翔的野性,但是猎物都是我饲养好的。”
他对上我的疑惑不解,讪讪地笑,“只想保护它,不过,却又影响了它的野性。二者不可兼得,真的很难。”
—–
生在秦地,只以蓝田玉为荣。因为同是产玉,和田这个名字才耳熟能详。
我对玉从无研究,但世人俱赞和田玉细腻温婉,美世绝伦。爱玉的人越来越多,而玉却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是永恒的定律。
有眼光的人,已着意收藏珍品,上好的和田羊脂玉已减少面世。
有照片是唐博丰赤膊站在玉器加工机器面前,似乎和工人正在切磋技艺。
我扭头看他问,“这个你也会?”
他淡淡一笑,“好奇。”
“在和田我们有一家玉器厂,里面的师傅手艺是当地最好的。那年我一时兴起,还想过亲手雕一个情侣挂坠,以后送给你。苦心跟师傅学了不久,好歹弄出来了,这么多年辗转流离,已不知道放到哪里了。”
我再翻一页,一张风景照。
红色沙漠的边缘,是红色草甸的绿洲,因有绿洲绝缘,绿洲之畔是靛蓝的一泓湖水。
绿洲上有星点的马匹正在食草,沙漠上似乎还有它们四足踩踏的脚印痕迹。远望去湖水清澈流淌,视觉的冲击不亚于海市蜃楼。干渴与湿润可以如此完美地呈现,仿佛烈焰炙烤之下,踏一步就可以达到入骨的清凉。
“真的好美,这样的景色有点不可思议。”
“是很美。”
他来了兴趣,滑下沙发,与我一同席地而坐,拉过大本的影集,指着照片为我讲解。
“这是玛利克瓦特故城,东西南北辐射十几公里。周围沙山环绕,极目四望,还可以看到昆仑山脉的影子。”
“赞木庙在和田西南,波斯名字叫‘库克玛日木’,意思是蛇山。传说伊斯兰曾在那里与蛇一同修行,所以叫这个名字。”
昆仑山山色巍峨,云雾缭绕,不仅气势恢宏,山势磅礴、高峻沧桑,而且星星点点、淡淡青绿。巅峰银装素裹、万仞耸立,直上云天。
我悠悠开口,“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浑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他接过我的话,与我异口同声,促狭地眨眨眼。
这是屈原的诗,两千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对昆仑山心驰神往,要梦想着脚踏祥云而上了啊。
我眨巴着眼听,这个男人的博学让我有点好奇。
他上过大学吗?
他的人文地理知识都来自于哪里?
我不得不喟叹大学里正规教育教出来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其实远离社会的潜移默化的影响,知识面狭窄到令人震惊。
“新疆的万水千山你都走遍了?”
他抿嘴一乐,带着刻意掩饰骄傲的调皮,却止不住我崇拜目光的穿透力,笑得可恨之极,“差不多。”
“哇!”
我翻到这页,不由得轻叫出声。
唐博丰以清纯莲花的姿势盘腿,穿着白色维族人的长衫大褂,却是坐在雪山之下。
“这是昆仑山?”
“不是,是博格达雪山。”
巍峨耸立又神秘莫测,雪白山脊闪烁着生命的诱惑。
这是天山山脉的第一高峰,主峰和左右两峰肩连,三峰并起,形如峰架,恢宏壮观。山上积雪层叠、冰雪覆盖、银光闪烁。而中山却有着森林和草甸植被,景色秀丽。天池即在其林带之中,绿水与银雪相印成趣,形成极美的景色。
博格达雪山上经常狂风怒号、气候恶劣,温度在冰点以下,滴水成冰,极难有生物存活。但在寒冰覆盖的沙石上,雪莲却养成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傲然绽放。
唐博丰的思绪却似乎悠悠而走,对那雪山目光流连,语气饱含追忆的意味。
“博格达是一座了不起的山峰,我第一次在乌鲁木齐远远见到他,就莫名地伤感:那么神秘那么美,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近它?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有可能。”
“这不是去了吗?”
“是去了,在山下远望,失魂落魄。你能理解这种感情吗?当面对一种极端圣洁的、高尚的、涤荡灵魂的精神,你会失去所有猥琐、阴暗、丑陋、掠夺的想法,只想臣服于它。它高高在上却又遥不可及,它俯视你的目光中饱含怜悯,在它面前你只可发现自己的肮脏和渺小,因为它是那么纯洁无暇。”
“我们一伙人原本骑着马、带着枪,听闻山上有孢子、雪豹和药材,打算上山去搜找一番。但是最终我放弃了。因为博格达的目光实在太深邃,有瓦解人心中自私罪恶的力量。我只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又是那么卑鄙无耻。它对我来说,周身有着母性的包容,亦有着父性无声的严厉和责备。最后我灰溜溜地走了。”
一个人与一座山的故事。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我倚上他的肩,感觉到这是一个现实存在的、踏实的男人。他的思维真的饱含真情。
弱小与强大、深邃与肤浅、自制与狂妄、光明与黑暗
——同在。
相册中间,居然现身一张剪报。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只是抿抿嘴,抬眼皮扫我一眼。
2004年7月11日《新疆日报》的一篇关于 新疆天然集团 的报道:
天然已成为控股、参股国内外多家公司、总资产7亿美圆、员工近3万人的多元化跨国投资控股集团。天然到美国不是建厂,而是买店、买品牌、买网络、最终买市场。2000年,天然在美国市场销售2亿美圆,数千美国人为天然工作。
这篇报道还详细披露,天然的番茄酱生产能力,亚洲第一,世界第二,产量占国内的40%,全球市场的7%。
“天然?”
我喃喃这个名字,若有所思不得其解,索性还是开口问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乌卓创办了天然,这是巨丰的前身。”
“乌卓是谁?”
“他就是我的死敌,在新疆曾不遗余力追杀我,誓言要将我赶出新疆。我背上的刀伤即拜他所赐。”
我心紧紧一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皱,“那为什么会和他创办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