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情已惘然
周一的金盛职场,廖冰然如消失般,无踪无迹。打她手机、办公室坐机,皆无人接听。
白天龙有些气恼、敲击着键盘,以老总口气发封措辞严厉的邮件——
——廖经理!
这周天成审计要出结果,见报前,要经风险管控部经理过目签批。
请立即来我办公室商议!
邮件发出后一小时,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他再沉不住气,攥着公文夹踱出办公室。门口VILA察觉他英俊面容上显而易见的怒气,不由把头一低,装作整理文件。
心里却在嘀咕:白总最近怎么了?总不经意间露出忧郁、疲惫的样子?原来好开朗的、一个把幸福写在脸上的男人……
风险管控部的精英,在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安立东正整理手中报表,蔡桐萍过来,“老安,联系上经理了吗?”
“没有。”安淡淡答,眉宇平静。
这样优秀、笃定的安,令她刮目相看。他始终按部就班,做该做的事,有板有眼。天成的审计沟通、数据提供、问题汇总、结果追踪都轻车熟路。经理不在的日子,自然成长为新一代领袖——这里的大局,都是由他主持的。
职场入口处,突然出现男子询问,“廖经理在吗?”
蔡转身看见,急忙招呼,“白总!”
安亦站起,注视那面容年轻帅气、却透露失魂落魄蛛丝马迹的男子,“白总好。”
白天龙略走几步,目光掠过空空如也的经理室,透过磨砂玻璃隔断,见到对面新建的高楼——她,还是不在。
金盛考勤严格,若非碍于他的面子,人事部早就追究查问了。
他始终拿流产做挡箭牌,说她要好好休息;心中认定婚变是个错误,她终归会回心转意。怎会让众人对其婚姻猜疑、指点?他要保护的是他、她、还有那完美过去。
如海浪逐沙,退潮后一切涌动的浪花都将遁形。她应会越来越冷静成熟,消了随波逐流和野性,他寄希望她所追逐的一切都是虚空、无意义的……那一切将成为历史……
然而,他无法认同突如其来、无休无止的请假!
自从遇见那男人,她就总对这工作心不在焉。从前她敬业、勤奋、始终有颗出人头地的心;而当初,亦是被那顽强拼搏、不认输的个性吸引……他爱那时的她,而如今……
“廖经理为什么没来?”失望的心,带着严厉语气在问。
蔡低头不敢对语,安却低头说一句,声音不大,但天龙却觉刺耳,如无声嘲笑般让他心头一紧。
“她是您爱人,白总。”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安,瞬间如与某种危险力量对峙。
安冷峻的目光,有着疏远凌厉的意味。
白定定神,表情回复自然和颜,“经理不在,天成的审计大家费心。上午11点有沟通会,安立东,你代表部门参加吧。”
安静静望着他的沉重背影离去。
“曹叔在电话里发脾气,说你动用军区直升机,只为救一个女人,”志林小心翼翼开口,对坐在轮椅上沉默的哥哥说。
自新疆回来的几日,面对昏迷不醒的她,他就是这幅神色。
整夜不睡,比护士还辛苦、还能熬夜;等待通宵达旦的次次手术结果,伤弱之躯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无神、浑浊的眼只有,在迎她出手术室时,才突然出现点希望的神采和光。
内科、外科、妇科、神经科……
她已然碎裂的生命,象块破毡毯,被一群良医尽力缝补……
他坐着轮椅亲力亲为,双臂用力,跟上病床侧的纷乱脚步,只为她每次进去前,也许能睁下眼,看到他……
见他一眼,仿佛他的伤就不再痛,突然之间有了力气;但她总沉睡着,在麻醉剂作用下,在深沉疼痛里被囚困,不得解脱……
于是他苦守在手术室外,死睁双眸,等她出来……
每次重回病房,他都如获至宝、满含希望注视昏迷的她,审视她身上每处伤口,抚摸每处伤疤的细纹,看它结成血痂、在分分秒秒间愈合;看得如痴如醉。
却失望地发现她并没醒,又重新沉默,回到那个固定角落里,静静地看、守候,如忠实主人的拉布拉多。
她身上有太多伤、从飞驰马背坠落,志林也知她痛;但哥可以每天来看看,不用这样日夜痴守吧?
不用这样神魂俱失、如万念俱灰般吧?
他的世界,应该曾描绘的广袤天空:巨丰前景、国内一代商界枭雄。而他,竟为她,忘记一切……
志林感到陌生、亦害怕。
这辉煌现状是唐亲手打造,如用积木搭筑高楼,突然有天建筑师失去灵感兴趣,不再添砖加瓦,身处其间的人,对空空如也的天棚,感到莫名恐慌。
这是一头他心目中的野性雄狮,有着很多男人万难企及的决断和魄力,他强硬的双手挥舞着,能让一个企业的利润,以逐年几十亿的速度增长;却在现在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脆弱无助。他有了惯用的姿势,手始终不离开她的胳膊、不离开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飞走……
而听到他刚才说的曹将的事,唐博丰脸上丝毫不起波澜。
志林如同对了一棵朽木说话,无趣亦气恼。再小心端详着他静默的神色,继续。
“他说这件事咱们做得太张扬,军区他的部下在非常好奇地打听……”
唐轻轻收回看她的目光,闭上眼。
思绪回到那个寒冷的夜晚:当他抱着生命垂危的她,跪地象个孩子般惊恐地哭泣着、大喊着。那是他人生中最无能为力、最脆弱的时候,他害怕他再也抱不动、抱不住她,是那般恐惧地、眼睁睁看她无力地瘫软。
她气若游丝,而那孱弱的身躯,绝不可能再于颠簸的马背上走出草原,他为了救她,已经不惜一切代价。
乌卓与巨丰的利益要害急需保密,之所以草原追凶、不让武警部队介入也是有更为隐蔽的目的。但最终选择了联络军区空军部队,让空军派出一架直8KA进行草原搜救,也是不得已。
当直升机上那年轻的指挥官,惊愕地盯着野营地的一具具尸体,逡巡的目光有一瞬让他不安。
还好,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之外的事,那军官问都没问。
但曹将那里,却免不了受相关质疑。怪不得他会大发雷霆。
“小枫呢?”他打破沉默,问了一句。
“还在大连。”志林答着,“我让她回北京?”
“算了,”唐轻摆手——虽然曹叔爱女如命,对介枫言听计从,但他还不需要这种裙带关系。
“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志林来了精神,这阵子,哥难得还有做事的心。
“帮我找一个人。她叫陈琳。”
这个名字,能和十年前那个不幸的女子重影。他和她相遇相爱,也起源于她那时的侠义之心。唇间泛起一丝温情的笑,仿佛又见到那个,不怕死爱替人出头的小丫头。
这段日子,她总是念着这个名字,空洞的眼神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果,她想见陈琳,那他就去找。
他多希望能活到她的心里、被淹没到她的脑海里去,和她融成一体。但似乎她无声地在拒绝,她不对他说话,他就绝不开口,不愿打扰她。
一点点违背她心愿的事,他也不愿意做,也不忍心做。
思绪重回那夜,她昏迷不醒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就知道……十年之后再遇见你……一定会死在你怀里……”
瞬间心如刀绞。
用力驱动轮椅,靠近她的床侧。轻轻握住那苍白无力、血管明晰的手,眼泪不自觉地滴在那冰凉的皮肤上。
他每天都给她抹面霜、手霜,几乎包揽了护士的工作。私立医院以贴心服务著称,但他不肯放心。
他怕任何人动她,怕别人把他的水晶娃娃碰碎了。
他不停地用滋润霜,涂抹那些干燥的皮肤:包括那些他目光所及之处,日渐狰狞的伤疤。
那个暴戾的夜晚,抽干了她体内的所有水分,刚送进医院的时候,她如同一个被罪恶吸空了体液的骷髅。
“知道吗?我把我自己的一生、以及我手中的世界都给你,也,不足以补偿我欠你的,然然……”
将头再次埋进她瘦弱的掌心,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缩小,缩成一颗透明水晶放在她的手里,满足得,如同将自己的生命都全权交由她处置。
“然然,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啊……”
颤抖的唇上是深情的眼,说出口的字字句句带着魅惑的回味,这一刻如此苦涩,而那一刻却甜的值得回味……
“十年前的那天,你到我的地盘上来洗桑拿。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
“你简直就是自投罗网,我说不出怎么见了你第一眼,就对你那么有兴趣。看见你进那个包间,心一瞬间就开始狂跳,我就是想看看你洗完澡以后的样子……”
“那么干净、温暖、纯情的身子…….知道你叫人按摩,我本来要自己去的,可是我怕吓到你,当时就没有。我一个人等在门口,只是想一想,想象着你的样子,我就觉得控制不住了。我满脑子都是你的脸,你的身子,你的头发,你的味道……”
“我骂自己怎么像个小流氓一样无耻、没品,我想了好久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欲望。那真的是一团可怕的火啊,我自己都无法熄灭。我冲了进去,我不想考虑后果,也想好了如果有后果,那我就自己负责。我想要你,那是我21岁的时候,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男人而想要一个女人……”
“你真的好可爱,可爱到我做不出任何想伤害你的事情,可爱到我连要伤害你的念头都灭了,那天我也是在给你按摩,我只有眼睛可以看你,只有一双手可以透过衣服抚摸你,但是我却是那么满足,那么快乐,只要那样就够了,我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可以更快乐……”
恐惧的泪水几乎在脸庞上全部蔓延,碎裂的心已无药可救般地发出呜咽的哀鸣,却也打动不了那已沉睡、冰冷的心……
“若你离开,我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还可以让我更快乐…….”
1
已是深秋,四合院里的柿子树都结了黄澄澄的果,在枯黄的叶子中间,沉重地闪着黄金般的色泽。
志林在院落中央的石凳上落座,身边是薛志刚及巨丰的另一法律顾问。
“唐哥还不愿意见我?”
薛志刚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喝着茶问志林。
“不见。连见我都烦。”
志林拿起手中的小石子,掷向院落一角的小池塘,打出一气儿的小水漂。已是深秋,但这个院落却依旧布置得生机盎然、绿意蓬勃。
话音刚落,院外响起停车声。不一会儿,曲丛生带着权涛进来。
两个人手里是大包小包的采购品。一进院子,权涛就很主动地,把各种东西在厢房、厨房、院子里摆放妥当。
志林嘴角牵动,笑得满是冷讽,“什么东西啊?她用的?”
曲丛生彬彬有礼地一笑,向主屋内努了努嘴,示意让他收敛,一边在他们身旁坐下歇一口气。
“这四合院你经手的?”
志林凑过去,口气神秘,“一千多万?”
曲丛生淡淡一笑。
她还没出院,唐就煞有介事地张罗。
四合院房子倒是现成的,但要让这两个‘病’人住得舒服,还是得花不少心思。装修装饰、家居家具,里里外外都得符合那男人的苛刻要求。潘家园古典家具城就去了不少次,不满意、入不了他眼的东西,也基本上入不了唐挑剔的眼。只要涉及廖冰然用的东西,唐就挑得厉害。
举个例子,折腾一上午,就是为了挑张乌木质地的四柱床,从样式到材质,丝毫不能怠慢,只把正房的生活用具配齐,他就已经操心得瘦了半圈。
薛志刚出言问,“她不是醒了吗?”
“是醒了,”志林接下话头,但语气里却隐含丝丝不满,“性情大变,不说话,眼神死僵、面无生气,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盯着天花板看,看灯?看图案?看墙?也不知道看什么?!”
薛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是摔伤了?……这里有毛病了?”
“检查过了啊,轻微脑震荡,就相当于被人拍了一板砖,一点问题都没有,”
“倒是经常念叨一个名字,我哥让我去找这个女人——陈琳,中国这么大,我上哪儿找去!交代下去,弟兄们也是连连叫苦。”
志林突然低了声音,凑近薛的耳畔,“不瞒你说,我在北大身边美女如云,可就怕红颜祸水!动什么别动真感情,认真起来简直就是玩命,”
他语气中的不满似乎越来越浓重,“我哥天天陪着她,不吃不睡,两个人天天睁着眼睛互看,谁要叫她,她理都不理。”
“那怎么行?”
薛有点着急,“既然她醒了,还是叫唐哥回公司,我那边上市的一大堆事,都需要唐哥处理……”
“别说你的事!”
志林有点起急,“我这还有一堆事呢!大连、广州、啊,厦门的货;我,我真是……”
他屈指做着爱莫能助的不甘手势,恨恨地摔下手掌,叫过曲丛生。
“老曲,你天天盯着,倒是说说,这廖冰然到底怎么了?她到底还有没有病?如果有病,病好没好?!”
情绪越来越激动,“啊?!出院都半个月了,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没见这么折腾人的!”
“她颠倒白天黑夜,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我哥就跟个傻子似地,天天跟着晚上熬着、白天不睡;她哭,我哥就跟着哭!一对儿不正常,还让不让人活了!”
又恨恨地质问一句,提高了声调,倒不如说是专门给屋里人听的:
“还让不让人活了!”
屋里人果然听见了,只听见严厉的一声命令。
“曲丛生,你进来!”
曲丛生知道大事不好,指着志林恨得牙痒痒的表情,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进去了。
唐博丰脸上怒容陡现。
“他,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啊?!”
“我要清净!”
“让他们都出去!都滚出去!”
曲丛生有些为难,逡巡不走,目光掠过床侧,看向那平静躺着、睁着眼、如同没有魂魄、思绪游离的女人。
“这话,您最好还是自己跟他们说……”
曲不说不听从,但也并不执行。
于是唐冷着一张脸跨出房门外,对着院子里那说话说到已满脸通红的罪魁祸首,冷冷质问。
“你!在这里干嘛?!”
好不容易见到唐,薛志刚满脸惊喜地上前,“唐哥!”
“巨丰上市的事,我要跟你谈谈!”
“今天不谈,你们走!”
他说完几个字,转身便回屋,行动决绝地如同军令在身的士兵。
却好心情地顾及到屋里人的感受,极轻极轻的动作关上门,不摔也不砸。
“看看,就这德行!”
志林吃一堑、长一智,压低了声音,“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我看上市的事悬了。”
那一直没有开口的集团张律师急了,“那怎么行!前期我们的工作都白做了?薛总和我这边,已经把关节打通了八九不离十,就等着唐总最后下决定。”
“那倒是,天然的问题一解决,这事好办多了。”
“乌卓灭得漂亮!可惜,没有抓到克苏托,让他跑了!这混蛋!”
薛志刚恨恨骂着,“真不明白,唐哥当时为什么不一枪毙了他!”
“这还不明白,投鼠忌器,”志林朝主屋内使个眼色,薛和他会意地一笑。
“还好,现在依拉汗管控天然,有他们的资金加盟,我们和MIRACLE谈合作条件,更为有利。”
志林眯起了眼睛,“老薛,美国那边联系好了?”
薛点头。
“那你们怎么对付金盛审计的?”
志林又问,这领域他向来不经手,但现在情势所逼,他必须要有所涉足。
“天成审计金盛,明显是有背景的举动。金盛是外资银行,业务涉及很多在维尔京、开曼群岛等避税天堂注册的企业客户。政府在黑钱方面的管理越来越国际化,以前我们的生意还可以打擦边球,但现在越来越有难度。”
“这次我们露出了不少破绽,群岛资金交易有很多很难通过银行的识别、认证程序。未提供信息资料,这也是审计的大忌,但当时因为唐哥弄到了金盛的有效控制文件,当作特殊交易处理,但如果审计发现这些敏感操作明显不合流程,危险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我们相当多的合作伙伴……”
“所以,你搞定了傅南德?”
“傅南德不过是主审会计,听说又臭又硬,不过,我们搞定了他的上司。”
薛志刚带了不动声色的沉静,“我们多笔大宗交易操作方式都比较隐蔽,而且收入和支出都迅速地在子帐户中进行了转移。傅南德再聪明,也不一定能摸清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最终结局还没有定论,不过,我相信如果他上司施压,傅南德一定不会过分认真……”
“这件事要对付的,岂止一个傅南德?”
志林支肘于桌,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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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唐披衣出门,却看见志林正在黑魆魆的院子里枯坐。
“你,怎么还在?”他淡淡地问。
志林等的就是这一刻,哥也是大伤初愈,并不想惹他生气。他在石凳旁枯坐等一晚上,就是为了和哥哥能有这种时刻,安安静静地说说话。
他的心目中,哥就是神。而现在这神,被那个可恶的女精灵缠住了心。
中秋已过,北京的夜晚日渐寒凉。唐出门还知道披件外衫,见志林穿着薄薄短袖衫,爱护之心顿起。
“老曲!”他唤。
曲丛生在厢房打开窗,探出了脑袋。
唐向他轻轻挥手,“上点热茶。”
“龙井还是观音?”
怕惊动屋里的女人,曲丛生步履轻盈地走近来,低声问。
“什么都行。”唐看上去面色心平气和,语气不紧不慢地又问。
“我跟你说的去疤痕产品,网上订货了吗?”
“哦,我选了FRANKY,这应该是同类中效果最好的。订了,过两天从美国发货。”
唐微微颔首表示满意,这才乜斜眼看看志林,
“有人好像要和我促膝谈心?”
志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坐石凳上的屁股又和他近了些,“不是,哥,”
“我没别的意思,可就是受不了你天天这样。”
他有点心虚地看着黑灯瞎火的主屋,努努嘴,“那个,嫂子睡了?”
“没有。”
唐执起景泰蓝茶壶,倒了一杯黄绿色澄净的茶,递来。
志林惊讶一霎,稍后释然:她能睡才怪。那眼睛能整夜整夜睁着,戴付绿色隐形眼镜,就成森林里的猫头鹰了。
“薛志刚找你好几趟,想向你汇报上市的安排。那小子够辛苦,从美国到中国证监会,全是他一人在弄……”
“能者多劳。”
唐气定神闲地喝一口茶,打断了志林的话。
志林心中讶异直通天庭,张着嘴愣愣看唐半晌,才合上嘴巴,讪讪道,“那,那是。”
“但,他仍觉很多事不妥当,把项目的分析报告拿来让你过目,至少能给他指点一二,这些事,没人比你更有经验……”
“巨丰上不上市,跟我有什么关系?”唐淡淡开口。
此语令志林几乎惊掉下巴,这还是他哥吗?整个变了个人……
他呆呆地看着唐,而唐下面的话更让他一激灵。
“我只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
唐轻轻吹茶上浮沫,语气淡得似有如无,“谁能让她开口跟我说话,我就帮谁。”
眉宇不经意间闪过的、万念俱灰的表情,玩世不恭、淡泊世事的表面,背后原来是更深层的东西:
那是情爱的魔障,聪明的神,居然也在其中不可自拔。
一股莫名的怒气陡然而生。
“哥!你醒醒吧!”
志林‘当’一声放下盖碗,站了起来,“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什么样的事情在你面前,你都不会轻言放弃。巨丰上市是你最早、也是一直在坚持的想法,你曾说不管多难都决不放弃。这件事一旦成功,今后你再没什么怕的了!”
他脸上现出愤怒的情绪,“可你的斗志呢?壮志凌云的野心呢?你为巨丰设定的前景、给我们带来的希望呢?!”
“你怎么可以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要做的事?!每天只跟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唐定定看着他发作,不发一言。
盖碗在茶杯上轻轻地、一圈一圈划着弧线。
忽然,嘴角牵出清冷的微笑,带些许落寞,如同吐露心中感悟般,认真地说,“有时候,野心这东西可有可无。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对我来说,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和自己一样,讨厌别人与自己有不同。想立于众人之上的人,又何尝能出人头地呢?因为众人的赞同而心安理得,其实你的才能不及众人的多。”
“志林,你要学会认真看待你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
我们能有今天,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我们太走运。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看上去是天下最稳固的事了,但若你不善于含朴守拙,过于锋芒毕露,你拥有多少,总有一天,会失去多少。”
他抬头看看天,灰蒙蒙地,不仅星星和月亮的光芒不见清澈,就连远处高楼大厦的灯光,亦笼罩在团团的雾气里,模糊难辨。
北京的天空和新疆不同,如果不是发生这么可怕的事,他一定会在草原拥着她看星星、看月亮,看晚风吹拂下的湖水,遥遥眺望那神秘幽深的雪山。一同崇拜天与地、手拉手匍匐在大自然脚下。
而这里,只有阴霾的天空,星月之光总被污浊的一切遮掩,他,亦不喜欢,亦感到万分难言的压抑。
“我的确很想做一些事,但做出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让她崇拜。我喜欢她了解我、为我感到惊喜,喜欢她享受我的成功,因为这世上总有人懂得毫无保留地欣赏;而我,会陶醉在她的这种欣赏里。那,就是我的快乐。”
他深呼吸一口气,过往的一幕幕甜蜜场景,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浮现,荷塘旁读书、舞池中拥舞……
听那些音乐听得入神……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的百媚千娇……
乱发脾气之后臣服在她的回眸一笑……
离家出走那晚他的焦急万分……
即使什么都不做,她只陪伴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往事……
平淡的温馨,无需言语,眼神和心的交流,就足以表达没有说出口的一切;
但居然,他就感到那般幸福……
那般快乐、满足……
如同这种默契与生俱来,赶也赶不走;而那深爱的感觉,亦无需做任何渲染,他对她的呵护和情爱,太自然……
再回首尽是黯然神伤,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如果她不在了,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给谁看的,也不知道做得再成功,目的是什么?所谓高处不胜寒是对的,因为当只有你一个人站得高的时候,你对这个世界会寒心。即使我拥有一切,还是会那么孤独;而若有她陪伴和分享,所有的一切才会让我感到由衷的快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读书不如你多,但最喜欢这句话。这四件事,我最推崇的是其二:齐家。”
“若你是我就会明白:这种孤独有多可怕,而找一个真正懂你的女人,又有多难。”
他唇间的热气,在空气中发散出稀薄的水雾,热情温暖了周遭的凉淡气氛。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太大,志林;我心里没你所想的那些身份,只想做我想做的那种温情男人;即使是世俗眼中不堪的卿卿我我,又有何错?”
“哥,我承认嫂子很好。”
志林的脸色变得阴暗起来,因为心中疑虑一直不能释怀而终于在此刻爆发,“但是,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
“你对她毫不设防,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跟白天龙离婚,不是为了你今日的功成名就?!十年前的当初,她为什么不跟你?!”
急切地纠结着眉,“马萨就快要生了!怎样也要去看看!
你不是薄情寡义的男人,可是,别忘了,你再怎么宠屋里头那位,也要想想马萨怀了你的亲骨肉!”
“马萨的事你还敢跟我说?!”
唐脸上漾起了不怒而威的淡淡责备,“既然已经如此,她的事我自有安排,不用你管。”
又想起了他的上一句话,突然紧缩了眉,“你以为你了解她?!她图我有今天?你把她看得浅薄了,也不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认识她的时候,你才多大?”
明显话不投机,气氛回归沉默,志林想了好久才又开口。
“那件事怪我,我不该自作主张让马萨去你房间……可她曾跟你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她跟你五年,爱你爱得那样辛苦……
你让我怎么忍心看下去?……可也没想到,最后事情变成这样……”
唐这才仿佛认了点真,不解地看着很少提这个话题的志林。
“你怎么了?”
他的语调依旧那么沉静,面色不见波澜。
马萨的事,其实一直是他心中死结,不知如何跟然然解释,怕她那火爆性情容不下马萨的单纯。
千不该、万不该,他是男人,不该情不自禁、酒后乱性。
志林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眼中的哥哥,此时不管自己做什么,心已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他所有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也对所有的一切‘不相干’充耳不闻、过耳成风。
志林静默地坐着,心里莫名地沉重起来。
而更陌生的沉重感,来自于唐的沉默。不投机的话题说到这里,沉默是唯一的理由。
一种可怕的预感笼罩了志林,让他瞬间将期望跌倒在这座冷漠的山面前。
果不出所料,他等来唐一句话,温和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你回去吧,巨丰的事,现在我都交给你。你有学识又有能力,管理起来不会比我差,”
他的目光重又变得温情,仰望朦胧晦涩的月亮,如同她的神智不清正在其上逡巡,和着清风,语气淡淡:“一生最踏实的感觉,莫过于始终有她陪伴……
不管是去哪里都好……草原戈壁、海洋高山、体验国外风情……
她喜欢一切美好的、漂亮的东西……对什么都好奇……
跟她一起看这个世界,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以为她可以享受我提供的一切,但如果她不能……
那么我就和她一起,体验这种‘不能’……”
1
我为什么还活着?
手术室的灯灭了又明,死神的脚步走了又停,不知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几条命?一次次地被药物麻醉,又一次次地从疼痛中清醒。肋骨断了一根,左膝盖骨几乎粉碎,而心,是否已真的碎裂成瓣?
始终没有勇气站起来,仿佛麻醉多次的、已变得麻木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这颗同时已千疮百孔的心。
始终愿意平躺着,一动也不要动。
想让自己麻木再麻木,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回忆。
但睡梦里总是忘记不了那黑魆魆的夜晚……夜黑风高的马嘶狼嚎……
远远地传来,仿佛与我无关……
那男人狰狞扭曲着快乐的脸,却又近在咫尺……
每每想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幕幕场景,后怕地惊出一身身冷汗。
他腿伤刚刚痊愈,就弃了轮椅,赶走了护士,对我身上的所有事亲力亲为。我被他抱进这间陌生的屋子,怔怔地看着木窗外的金黄叶子,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般,开始不会说话,在他的掌下被抚慰、被呵护。
他能整天抱着我不说话,只依偎着我的耳鬓厮磨,就能度过无声的、漫长的、无趣的日日夜夜。
猫究竟有几条命?
这是我沉默中一直在想的问题。
我想我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在爱情里被毁灭,义无反顾到献出生命。不如用以下的故事来形容,还更贴切:
木头对火说:“抱我!”于是火拥抱了木头;木头微笑着化为灰烬!
火哭了!泪水熄灭了自己……
当木头爱上烈火,注定会被烧伤……
我看着天花板,其实余光一直没有遗忘,那在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男人。
沉静地就如同一尊塑像;夕阳、朝阳在每一天,都会穿透墙上屏风般、古典式的雕木玻璃格栅窗,静静落在他的肩背上。那种默然的气息,空气中浮荡着肉眼不可察觉的灰尘,如同团团的光线内里,奔涌着自由旋转的细微精灵。
在我的床与檀香木屏风隔断之间,是弥漫着温情气氛的酒红色落地幕布,抬头看天花顶上,有一盏古典样式的走马宫灯,古色古香、原汁原味,酡红的流苏不规则地坠落,绕着顶端的金色粗链,在微微的风中,轻轻在摇摆。床下是整幅的地毯,尺寸与方圆的地面严丝合缝,直铺到室内的木质门槛。
而他的眼带着沉默的平静,视线仿佛亘古不变地,柔和、无奈、悲伤地一直专注在我没有表情的脸。
他的脸,也是毫无生气的。让人根本看不透的、那颗半晌不说话的心,不管它清醒或茫然,仿佛此刻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即使我醒了,眼睛如此犀利地看着他,也没能换得他灼灼的注视,眼睛是心灵的窗,而他的眼,神采已然全失。
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已将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感情,冷酷地堆积成了一座山。
一座坚强的、忏悔的,绝不愿再倒下颓废的、沉默的山。
我们经常默默对视;
我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看他从漆木食盒里,用筷子夹给我最爱吃的菜;耐心到花半小时喂我一口一口的汤;端起我最爱的龙井漱口;看他让我倚在胸膛,为我梳理头发、系成发辫;看他为我轻柔地换下绵软如丝的睡袍;
他的手好温暖,皮肤在我的身体上轻轻抚过,其实我是有感觉的;就好像阳光在温暖地笼罩我……
没有风的日子,他才开窗,让窗外的鸟语花香在室内弥漫;十月,院子里一定种了菊花,我不起床,但仿佛也能看到满院的黄金色,闻到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
但我从不说话。
上帝啊,你让我说什么呢?
我每天象裸身的孩子,被他审视,在他怀里如同收藏品般被仔细检阅,他缝补了我的身体,所以知道这躯体内在、本质的心……
他不用任何言语,每一处行动,都清楚告诉我他在想什么、做什么……
我们彼此都看透了对方……
而日子的节奏那么缓慢,度日如年……
那过往的人生、事业、婚姻……仿佛都离我远去,就如同都不曾属于我……
远得没有边际……一如我曾经的爱情……
仿佛我在这世上……只跟他曾有过关系……
而我现在拥有什么?
曾经拥有过什么?
将来会拥有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最好用、我现在躺在这里的情景来解释——
我无力的双手空空,只能偶尔承接住他温情的呼吸、忏悔的眼泪……
而这些东西,往往不到半日就消逝了、就挥发了……
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去想问题,去想前世、今生、身前、身后事,反思之后了悟、清醒。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尝试一下如我这般,一动不动地躺着想问题。
直到想破脑袋。
他怕我不说话自己会闷,总是放些音乐。
那二十天,我仿佛把一生的歌都听完了,对曲调熟悉得:几乎可以起来去应聘DJ。
梁静茹在《我不害怕》里唱着:
我多想知道人与人之间
能走在一起的时间
相信一开始的直觉
就能了解就能了解……
回想十年前的人生,我们绝不是一见钟情。
但我们有相遇伊始的第一眼,他那时看懂了我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无助。我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子,一生都渴望被爱、被保护,渴望到已经有了很多都不觉得、不知足。
仿佛是一次毫无机缘的漫不经心的巧合,那看似平淡的邂逅,却又激发了之后多少年刻骨铭心的等待和焦灼。恩怨情仇,爱恨别离在光影迷离的时空中恍惚,而一瞬间之后,现实的大幕被缓缓拉开,我发现——
我们不是我们,就仿佛一个被天机掌控,浩瀚凡尘的一粒渺小符咒。
照相机照相,镜头的对焦只需要3秒,但两个人能相互凝视一眼、纠葛一生、抵死缠绵,却是需要多少上苍赋予的默契和缘分?
他曾对我说:简单安静的生活其实不幸福,所以我只拥抱刹那间的激动,绵延持久的感觉根本不快乐,所以我只信仰瞬间的激情……
于是他追求刺激、狂野、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爱情;
而我,却渴望平淡是真,根本无需轰轰烈烈……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诚愿天下富贵为我所用;
而我,宁愿荆钗布裙、清风拂面,只为活得自由……
我们甚至没有相同的视野,我们有截然不同的立场,可是我们却爱得肝肠寸断。
我们相爱的基础到底是什么?
在寂寞中等待的岁月,换来了华丽和优雅的结果,醉生梦死的那些时刻,是否就是幸福的最好诠释?
我成了纸醉金迷的天使,当用金粉做成的翅膀,在风中如秋叶般簌簌散落,我,是否还依然是我?
—–
—–
再沉默的世界也终须清醒。
终于有一天,我躺得累了,愿意直立我的身躯。去外面看看。
掀起被子,坐起身。脚刚刚伸下床沿,他已大跨几步上前,轻轻搀着我的胳膊。小心地用力,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等等。”
他说着,从大床下找出一双绵软的拖鞋,让我那双纤弱得细微血管清晰可见的脚,轻轻地伸进去。
终于落地,心满意足也有了安全感。躺在床上始终是病人不见天日,直到落地才如尘埃落地般安怡。
在他搀扶下迈出门槛,倚在门框看看我新的藏身之地。
有着红绿油彩装饰的影壁、石雕的门鼓、红漆木错落有致的飞檐,仿古的雕梁画栋,应该是新近装饰而成。这是一座青砖灰瓦,闹中取静,风格古朴的四合院,我所居者应该是正房。东西两侧正统规矩地坐落着两座厢房,细看之下,砌墙的砖并不是珍贵的古砖。混凝土是建筑的主体,阻隔了内院与外院的幽静通道。垂花门、天沟和烟囱,在视野之内一览无余。
“为什么住这儿?”我终于开始说话。
“阳明山人来人往太乱。”
他轻声地说,“原本让你住东单,是以为你爱热闹,喜欢时尚、交际,那里比较适合年轻的白领,但现在我不这么想。”
“你太虚弱,需要静养。”
一个角落里摆着硕大的鱼缸,里面游弋着红、黄、黑三色的锦鲤,旁边守候着一只雕刻风格拙朴的小狮子,张大的嘴内含着秀珠,形态并无凶恶,颇显几分可爱;垂花门的花架,种着爬山虎和紫藤,衬得院子阴湿、遮蔽、隐秘,另一处水景是院落一角的水池,池中遍是有人修剪的荷花。
是的,当我身处这个小小院落,我的确被建筑孤寂、隔离的风格征服。
四面封闭的墙如同一个小小囚笼,将我保护却也禁锢在其中。高墙顶上的四角天空,看上去是那么地清净碧蓝。心中的眼泪凝成了厚厚的一堵墙,拒绝让人进入。又希望上苍又种摧毁它的力量,让无能为力的我得到释放。
在秋日金色的夕阳下,立足久了视觉受损,不可控制地眩晕。将掌屈成环形笼住额头,大口地贪婪呼吸,忽然心痛无以复加,倚在门框咿唔地捂上脸哭了起来。
低头一刻黯然神伤,又回到了那个无依无靠、裸身埋藏戈壁的自己。心房涌出泪水立时湿了眼眶,原来生命真的有不能承受之轻。
佛陀说: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滑逝。
今天,再次默念这句话的时候,多少感觉到了一些无奈和残酷。
我要认清现实:在荒凉的戈壁刚刚上演了一场悲剧,所有的血与泪、罪与罚,将枯萎荆棘上孕育出的绝妙花蕾击打得粉碎,在干涸的空气中,碎裂的花瓣如烤焦的木柴,失去了原本的色香味……
身后他的手缓缓地环围上我纤弱的腰,热烈的气息轻柔地传来,在我的耳间发际上忘情地流连。
“然然,对不起,我想道歉……”
“但这一刻纵然心如刀割,把自己杀了,也不能替你痛,替你伤心。”
畏惧夕阳光线的力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亦闭上眼睛,如同关上了那扇脆弱的心门。逼自己真实的、臣服在深情里的灵魂出窍,展现一个绝情的自己。
“既然如此,那你就什么都不做,”
我的语气淡得虚无缥缈,轻的如同手握云烟,
“那就放手吧……放手吧……”
放下遮挡眼界的双手,柔弱的目光里满是拒绝的坚强。
“有些失去是注定的,而不是所有缘分都是会有结果的。爱一个人不一定代表着拥有,而拥有一个人就要好好去爱她……”
“然然!——”
他愕然地心痛,声音掺杂了苦涩的味道,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我,如同这段日子太乙真人用莲藕段拼成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哪吒。
“世上没什么东西可以永恒,如果不幸福、不快乐,那就放弃吧……”
我咽下心口涌起的、寒凉的苦涩,清醒的口气里带着冷酷的固执,“若还舍不得、放不下,那就痛苦吧……”
他的眼里含着千万种难言的苦,颤抖了唇,仿佛是哀求。
“你知不知道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其实都在我的心上用刀一刀一刀地割……”
“我让你受那样的苦,在你面前死一万次,我眉都不眨一下……
可我承受不了你刚才那冰冷、残忍语气里的哪怕一个字……”
他急促地想要证明什么,搂住了我的肩,盯着我闭着拒绝看他的双眼。
“然然,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所做的一切报应在你身上……你可以选择除此之外的任何方式惩罚我……
我什么都不怨,任你处置……
只是你刚才说的这一切,太让我没有心理准备……也太可怕了……”
“那个夜晚所有的恐惧,你难道还要让我再重新经历一次……
如果能预见到你今天好好活着,我宁愿和那天一样,再去体验绝望心痛……
我可以为你承担任何身体的、灵魂的痛苦……
但你不能说刚才那些话这么认真……”
“这些你沉默的日子,我想了好多……
想了我这一生,究竟做了什么?做得对?做得错?
我最后的结论是:以后好好地陪着你,做一个好人,跟过去的一切划出鸿沟……”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一开口,仿佛又重新推我到黑暗中……阳光远离我,温情不再温暖我,蔓延着的苦难没有尽头……
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心好痛,痛得仿佛又被推进手术室,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被开膛破肚,而那手术刀,不经意地划过刚刚缝合的心上伤口。
我绝望地倚着门框,含泪的眼望着他。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娇妻美妾成群?富贵权利满手?”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瞬间深深地将我笼入怀中,声音带着些脆弱的呜咽。
“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
马萨的事情是个意外,真的是个意外……”
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解释了,语气显得有些慌乱。
“我想你想得太久了……我真的……真的不爱她……”
既然不爱,为什么会跟她生孩子?
你知不知道我介意这个!我太介意这个!
最后全面的妇科检查,没有男人在场。我带着忐忑的恐惧问医生,“我还会有孩子吗?”
医生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敌不过我脆弱的绝望。她那么认真、肯定地对着我的眼睛,摇了好几下头。
我怔怔地躺回病床,这结果不像从前。它出现在我重生的绝望里,它告诉我——
我活了,但我的孩子永远永远地死了。
这是生命中不可扭转的败局。若我一直过得平安快乐,也许这打击也没什么,但是在我被全面重塑的时刻,这是雪上加霜的噩耗。
在那一个夜晚,我心痛地辗转难眠。我哭了几乎一整夜,为着这世上再无人可以跟我有血缘。
以前,我寄希望于这件事只是‘可能’,但现在,我对希望彻底死心。
但是,有一个女人可以跟我最爱的男人有孩子。
她可以让那孩子叫她母亲,而这个男人,却告诉我他并不爱那孩子的母亲……
天啊,唐博丰!究竟是你可怕,还是我可怕!?
我心里仿佛有好多话,但是我太虚弱了、我太疲惫了,长时间地卧床,让我的筋骨在站立时酸痛不已,那纤弱的脚支撑不了已轻如鸿毛的体重。
我愣愣地张着嘴,想喊得大声,但是我没有底气。
最终,我憋出了一个欲笑似哭的笑容,嘴角满溢着诡异的意味,沉默了……
无力地倒在他怀里,脑中闪过了一句诗:
偶然相逢 偶然相识 聚散入梦
情因梦生 亦因梦灭 梦又如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 必早凋零 人若多情 身心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