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爱十年 下》五十二 绝望荒原

五十二 绝望荒原

 

“我和马萨从小一同在库鲁克草原长大,我们手拉手学的骑马。在蓝天下的草原,我们一同放牧,她放她家的羊,我放我家的牛和马。两家的牛羊经常在一起吃草、爬山,我们两个也在草原上追逐、嬉戏。

那时候,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草原上最幸福的男孩子,因为马萨,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在草原上跟我形影不离。”

“马萨的爸爸是猎人,她爸爸有一年冬天进山打熊,结果被熊吃了。下雪的时候封山,尸体直到春天都没被上山的人找到。那年马萨十四岁,她知道这消息,在草原上狂奔,躲在一只羊羔身边抹眼泪。那时候,我远远看着,就默默地对她说:马萨别伤心,这辈子还有一个男人会一直爱护你、疼你。”

说到这里,克苏托的嗓音里有着脉脉的温情,整个人也不那么僵硬,仿佛被那段浪漫而凄美的回忆笼罩,他的身影在行将熄灭的火光里,竟然淡淡地明亮起来。

“我和唐博丰一开始就是兄弟。”

听到他这么说,我很是诧异。

穆民皆兄弟。

一个穆斯林心里的兄弟关系,不是血缘,也不是经济利益和相互关系,而是‘以认主独一’的信仰为基础。

这就是说:如果你不是穆斯林,很难和穆斯林成为兄弟。

先知穆圣说:全体穆斯林弟兄是一个整体,身体上任何部分有痛苦,全身将感到不舒服。这也从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新疆的少数民族,往往比汉族人更团结。

如果不以兄弟般的真诚对待穆斯林,信仰就有了缺陷。

唐博丰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他只信他自己。

这一点也许就比较可恨,注定他和穆斯林,是不可能有比较稳定的关系的。

和着夜风,克苏托还在边回忆边说,“那年他带着几个汉人来到库鲁克,收购我们的羊皮、牛皮,买我们加工的刀和工艺品。他和我们做生意,也渐渐地融到我们这个村子里。他来以前,马萨只和我一个男孩子交往,是我一个人的马萨。

但是渐渐地唐博丰加入我们中间。

不知道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总是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马萨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在唐博丰来这里之前,她对库鲁克、对草原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慢慢地我发现她变了,她喜欢看汉人的书,喜欢听唐博丰说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外面的世界慢慢生长在她的心里,就象吸引她蜕变的魔鬼。

她不喜欢再和我一同念古兰经,不喜欢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礼拜。

她对唐博丰做的生意感兴趣。那小子说要买谁家的东西,她就忙着去给他说合、联系。

在她的心里面,装他装得越来越多,装我却越来越少。

我发现她仿佛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很害怕,很害怕她的变化。

我害怕她不热爱草原,而她也真的在一步步远离草原;

我害怕她离开我,而她也真的一步步地离开我。

唐博丰在北疆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他的敌人也越来越多。有人放出话来,要把他剁成八块,扔去沙漠喂狼。于是他决定离开北疆。

他打算走了,可是马萨的心也跟他一起走。她不愿意留下、留在我的身边,留在库鲁克——这片生她养她的草原!

她忘了她是穆斯林,她忘了她曾属于我!

我恨唐博丰,但他却跟我是兄弟。

 

我以为他走了,马萨会重新跟我恢复以前的日子。但是没有。

我们赶着羊群放牧,到了一处水草,她会下马,蹲下不自觉地发呆。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骑在马背上,却不再有自己想到达的地方,她任凭马狂奔,让它带着她随便走。

我们天高地阔、自由自在、蓝天白云、骏马奔腾的草原,根本留不住她的心。

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不在我的身边。

于是我恨他,恨他直到骨头,怒火快把我痛苦的心烧干了,直到大湾泉的冰水都不能将它浇灭、浸透——

 

而马萨每天都在盼着他回库鲁克、盼着他回来……”

浓重的失望和耻辱,压得他表情沉重、如同喘不过起来。

“唐博丰被人逐出北疆,在托克逊又被人暗算,听说死在沙漠里了。我去博乐的市集听到这消息,回去告诉马萨。她那表情心碎得,就像是见到草原的天塌下来了。可是她不知道,我的心里却是在滴血,在滴血!我喜欢她,一点都不愿意勉强她。于是我走了,我离开库鲁克,到库车、到且末那些大的镇子讨生活。”

 

“我想知道唐博丰说的、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马萨为什么偏偏喜欢外面?我去了乌鲁木齐、去了克拉玛依、库尔勒,我走了好多年,最后我带着恍然大悟的心,打算要回去。我打算回去告诉马萨——是的,草原外面的世界很美,有金钱、有权利、有勾心斗角、有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我想告诉她我在外面流浪那么多年,终于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是的,还是我的马萨。”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和她策马在草原上,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而我终于见到了空空如也、如平地消失的马萨家。草原上的毡房早已不见了,她的妈妈又嫁给了一个皮货商,到阿合奇买了新房子,而马萨居然去了和田,她居然一个人去找唐博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悲伤是如此彻底地笼罩着他的心,以致于他内心深处的唏嘘与悲伤,已经无法再用言语表白。

我静静地看着他伤心的身影,这一刻,心情沉重得如同压上巨石。

虽然他是俘虏我的敌人,但我同情这段爱情,同情他。

可爱情是不可以勉强的,从小的青梅竹马代表不了什么,真心的感情在岁月的磨砺中也会渐渐消散,他应该学会从那种对完美的幻想中走出来。

他忽然抬头,如同受惊的野兽一般警觉。

似乎刚才那些脆弱和感怀,完全不符合他实际的心境般。他默默板起脸,现出冷硬的表情。

“说说你。你和唐博丰怎么认识的?”

这样的身份对立很不适合谈论这个,除非他非敌为友。

我不打算说,也没心情说。

他却故作了然地开口,“我印象里唐博丰喜欢那种没什么脑子的女人,那样好骗。有你这么精明的在他身边,倒是真少见。”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可是,你究竟了解他多少?我告诉你,他的心思谁也看不透,那是一种骨子里的阴,他对谁的心都不诚,”

他又重回那种黯然的语气,“偏偏马萨喜欢他胜过我,那样可恶又虚伪的男人,居然那么有女人缘。”

“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他忽然神经质地自问,语气有些微的飘忽,“即使在汉人里,你也是少见的漂亮姑娘……”

旷野上没剩几个人了,乌卓的精神居然很好,看我和克苏托还在一起,又走了过来。

他嘿嘿笑着,用不怀好意地眼神看着我。在我披着羊毛毯的身躯上肆意打量,然后,跟克苏托用维语说了句什么。

那猥琐又阴暗的眼神,让人很快就联想到他没安什么好心眼。我带着一种警觉,紧紧盯着克苏托,打算看看他何种反应。

可是,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原本燃起的一丁点的美好希望,都被无形的力量打击。

 

他和乌卓交换着不易察觉的眼色,然后,如同狼一样幽寒、凶狠的目光射向我。

那种捕获猎物瞬间的喜悦和狂热,象鲜花般喷洒着殷红的血,刺激他对接下来的游戏痴迷陶醉。

——狼对猎物垂涎三尺就是这个样子。面前的这个人,目光有着那冷血杀手的狠绝,仿佛要毁灭、撕碎面前的一切。

“你要干嘛?!”

嗅到了莫名的危险气味,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今晚你属于我。唐博丰占了我的女人,而今晚开始,你是我的女人了!”

他大叫着,向我扑过来。

“别过来!”

我后退两步,大力扯下身上披的毯子摔砸向他变形的脸,“你胡说!”

“我胡说?!”

他凶狠狠地瞪大眼,“马萨被他带到北京。现在,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哈哈,那个傻丫头,还痴心妄想他会娶她,结果,他只不过是跟她玩玩!”

“而在这里、在我的手掌心里,他真心喜欢的女人,原来现在在我手掌心里!”

“哈哈!哈哈!”

他自腹中发出凄凉又狂傲的笑声,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苍茫狼嚎,遥远而神秘地附和着他的兽性。

笑容渐渐变得有几分狰狞,他带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向天空吼道,

“唐博丰!——”

“我要让你知道——这就是:一报还一报!”

 

他一躬身将我大力抱起,不顾我的拼死挣扎与踢打,走向帐篷。用全副武装的暴力、狂热的占有欲压制着我。

我睁大了眼睛,带着不甘心、难以置信质问他,“你信安拉!安拉就教你这样做吗?!”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不是穆斯林,干你是没有罪的!”

 

下意识地紧紧攥起了自己的拳头,这一刻本能地知道大祸临头。

我会死的!

求生的饥渴让我拼尽全身力气挣脱下地,几乎是转身以连滚带爬的姿势在‘狂奔’,但没几步胳膊就被那双强力的大手死死抓住。

他下手力道重得,仿佛要就此将我的臂膀捏碎。痛到半只胳膊几乎没有知觉,不情愿的脚蹒跚着,粗粝的石头快要划破鞋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森冷,语气饱含讥讽,“跑啊!小母狼!你越爱跑,我就觉得越刺激!”

“唐——博——丰!”

我声嘶力竭地叫他的名字,遥望苍茫大地却看不见任何希望。

无声的旷野用呼啸的风嘲笑我的天真,仰望星空想他如流星就此坠落,落在我支离破碎的绝望里,击破这惨绝人寰的血腥一刻。

天堂和地狱,其实只有百米之遥。

克苏托拖着我进了帐篷,将我按在地上的羊毛毡上。我咬牙切齿地大叫着,如同把自己生生推入万丈深渊一般崩溃。

他疯了似地压上我的身体,双手大力地撕扯着我的衣服,却不忘了留着我那危险左手上的金属布。他的欲望仿佛一秒钟都无法等待,要原原本本,全全部部地发泄在我身上。

“叫啊,叫啊,”他俊挺的脸上是赤裸裸的凶狠,间杂着几分淫邪的挑逗,“可惜,只有我能听得见!”

他用强有力的膝盖死死压住我的双腿,手在我几近裸露的身体上肆意抚摩,下压到我脸上的唇仿佛带着几分同情,但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怜悯。

“我很强壮的,不会比他差。他一晚上能干你几次?”

他带着邪气的笑吻上我的脸,“信我,我能让你爽上天。”

“上天?!去上天见你的安拉吗?!”

我发出狂暴、凌厉的一声质问。

他不再回答,目光死死盯着我的脸,而后身下的硬物下压,强行地、恶狠狠地顶入。

这一刹那,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落幕了。无边无际的痛感,在周遭方圆千百里的戈壁蔓延。如同大自然一副随意为之的画,痛苦是打翻了的颜料桶,被帐篷外的风、荒原上的沙播撒得无边无际。

生命的演出结束,过往的一切都已经崩溃着灰飞烟灭了。烟消云散之后的,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副同样鲜血淋漓、遍是伤口的躯体。

眼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无助的心无可奈何地、将痛苦与绝望劈头盖脑地浸入苦涩的海;希望被慢慢地淹没,如同一棵赤裸的树站立在寒秋的荒原,用孤独的力量死死缠住最后一片有望逗留、不沉埋于泥土的叶子;肃穆的风和着落单的雁凄惨的悲鸣,从光秃秃的混乱中传来,仅仅这场景,就已经比任何话语都更悲伤。

生长在文明世界里、自诩为食清风玉露的女人,为何生来有这具艳丽诱人的臭皮囊?

我宁愿自己全身长满烂疮、破败不堪、周身伤疤可怖,也要落得这颗心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一份孤独着的痛苦,微弱地随着他的野蛮、在狼一般喘息的哀嚎声中支离破碎,如同高悬在戈壁上空的月亮,仿佛是美的,它发出的逼人寒光,能不动声色地冰封这里,甚至上千年。

 

你们见过大漠的月亮吗?

它是那么冷,冷入骨髓。南方的冬天会阴湿难熬,但是也不及这清冷月光的分毫。它透过帐篷被风吹开的缝隙,照彻我的身体。

从头到脚,从皮到心到五脏六腑。月光对戈壁的眷恋亘古不变,如同雪花终会落地一般不可逆转,象落叶归根般自然而然,但,我的柔弱我的崩溃,在死神面前的挣扎与匍匐,我心里的眼泪,表面的痛苦,它都高高在上地看到了,它只就那么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沉静无声的世界,挡不住内心的刀光剑影。我恨,恨此刻所有跟我同在的一切。

它做朦胧、自在、无欲无求的神仙太久了,久到不管遇到什么都绝不动容。它以为自己清纯、朦胧、高贵,于是以羞辱我的姿态,目光亮晶晶地、一览无余地看着我,没有笑容,只有肃穆到近乎冷酷的平静,咀嚼着饱含掠夺的人性、在这一刻彻骨的凄凉与悲哀。

银色的美丽不会为我的苦难缠绵,它只会眼睁睁地看着,听着荒凉的、卑微的呻吟,用痛苦糅合着难以下咽的欢畅。

还有大漠黑夜下的风,它听不见我泣血般的控诉,它不留情地呼呼吹着,将篝火的炽烈气息传来,欲烧灼已形同枯木、干涸的我。

在幽绝的秋夜撕扯着所有的伪善,将赤裸裸的欲望、一切微如尘埃的兽性在深处展开。

重重的折磨,象潮水般滚滚袭来。翻卷着的力量,仿佛要把一颗卑微渺小的灵魂,就此带到遥远的世界那一端……

 

童年时,信佛的奶奶曾告诉我天上有神仙。而菩萨是会在不知不觉间降临,而后救苦难之人于苦海的。

当救我于水火、已非人力所能及,那么,我相信神、相信佛,相信一切不被我了解、亦不被我熟悉的来自宇宙的陌生能量。脑海一片空白,听力视觉已形同虚设。

仿佛为了幻听而听,紧紧贴在毡毯上的脑袋,在似是而非的直觉主宰之下,居然听到了大地在疾驰的马蹄之下忘情地呻吟。

那是一种带着绝望的愤怒,一种带着焦灼的热度、如同满腔热血沸腾的侠义天理之心,在筋疲力尽、声嘶力竭之后,再也无法克制隐忍的一声叹息。

就在我后背所抵的大地深处,带着压抑的、浓缩着的同情和痛惜,在低声地呼唤我。

“廖冰然,你不能死……”

遥远的戈壁尽头,传来天籁般的温情呢喃,听上去仿佛有些熟悉:

“你在我怀里,廖冰然。”

“不管这世界有谁伤害你,我都会,将你紧紧保护在怀里……”

 

头顶的明月不肯为我扯过乌云遮羞,而这背靠的冰冷大地,却有着少见的温柔。

它沉稳静默地让我无力地平躺,包容这精疲力竭、生命行将垂危的女人,在它的宽广怀抱里安静地神智不清。

帐篷外的风依旧呼呼地吹,不因周围的星星篝火,而温暖我的身体一丝一毫。大漠和戈壁,继续让我领教着彻骨的寒冷,直到天明,这灵魂亦难得苏醒。

遍是淤青的身体已僵硬,之后在精神彻底的崩溃中,被风干,被粉碎;仿佛风一吹就散,地一震便无形。

自表皮到内里都是荡然无存、不可重塑的,灵魂、意识、躯体已经分离,仿佛全部都不再属于这样的某一残破的肉体。

大脑在拼命地凝聚精力,让全身的热情和血液疯狂地聚焦在自己想保护的领域。但是依然无法拒绝被撕裂、被压迫、被强制的痛觉,直到时间遽然停止、死亡的气息冰封凝结,终于,心平气和、形如朽木般地享受宁静。

全身如同浸入冰雪未曾消融的雪山溶洞,是干燥的,却是冰凉的。一直睁大眼睛,让泪水木然地流个不停,直到眼睛的痛,已不足以再维持眼皮的张力。

终于沉重地闭上眼睛,给自己一个理由,松一口气。

只有我知道——这双眼里流的不是泪,而是水乳交融而汇聚成的血。受难的是身体,哭的是心。

 

1

睡不着,因为翻身都是奢望,改变不了任何僵冷着纹丝不动的现状。身侧有那男人心满意足的呼吸,仿佛一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他已获胜。脸上带着春风得意的笑,扯过身边的毯子,裹住我不自禁在瑟瑟发抖的身子。

他紧紧贴着我的耳朵,哈着热气,如恋人一夜春风后柔情相许般,在我耳边轻轻承诺,

“我不会杀你,跟我走吧。”

“我比他真诚,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他强占了我的身体,然后标榜自己是一个真诚的男人——真诚地不需要任何伪装,对一个女人的欲望直接到,想要就要;亦要求我的身体如他一般不堪一击,他想我给就给。

或许,原始的社会,并不排斥野蛮的行径,雄性对雌性的掠夺,是发自内心也是来自本能。他的解释倒不如说——他是原始的兽,而非已走向文明世界的人。

呆滞的目光挪移到、那张与枯燥荒漠截然不同、看上去鲜艳欲滴的唇,一忽儿有错觉认为他是个女人。意识错乱间已经不能在扑朔迷离中辨清一切。

迷离着眼看着、盯着,想把对这张脸的仇恨,刻到心房周遭的每一根血管里去;在他怀里不甘心地辨认,渴望着他和我一般地,被戈壁的严酷风干、粉碎。然而,血肉之躯终归支撑不了精神上的伤痛;痴狂若颠的千缕思绪就像毒蛇欲吐未吐的丝信。

在他的怀抱里,无力地垂下了头,瘫软了身躯。

 

马对戈壁、雪山、草原,永远是心怀敬意地臣服。

这种野性的生物,一生都推崇自由自在,身影象闪电般疾驰掠过,视野如草原一般开阔,如高山一般深远。它的目光一掠千里,在荒无人烟的世界里,它就是这片土地上通神的精灵。

它不会如人一般脆弱,它坚强、固执、沉着、忍耐,它自始至终、生死均系草原的性格,属于这样毫无遮拦、一望无际的自然。

一群马疲惫地驮着各自的主人,穿越了黑暗中银白色的雪山。行至山顶,这飞驰的精灵发出了感喟挑战自我的声声嘶鸣——它自从出生,还不曾受到过这样的激励。只因为它背上意志顽强的主人,复活了它骁勇善战的历史血性,让它在拼搏般的奔跑中,找到了久违了的野性。

托纳拉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唐博丰驻马回头,看一眼那原本在心中神秘得再不能神秘的雪山。做为没有草原牧史的汉人,他从来没有这种寒夜翻越雪山的经历,这简直就是红军历史上两万五千里长征中的场景。但是,他翻过来了,这寒冷和疲惫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男儿的血性,一如胯下的良驹般,野性在不可思议地苏醒,被自然界的挑战激发了莫名的斗志。

原来,潜能是最不可把握的东西。只要你想,没有征服不了的障碍。

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支撑,即使筋骨已风尘仆仆,几乎被拆离肉体也无所谓——

 

“然然,不能有事……”

“然然,你不能有事……”

他整宿没睡,已熬红了眼睛,风沙中行进一路,脸上皮肤摸上去有着失血的粗糙感。

依拉汗驱马行至他身侧,“唐哥,让弟兄们休息一下吧。”

他回头望望在黑魆魆、沉寂的夜中行进的马队,原本出发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此刻被疲惫折磨得几近散兵游勇。怕冷的,身披羊毛毯;不规则地耷拉着,如同乞丐衣。

心上已掠过一丝不忍,依拉汗又说,“唐哥,你也休息一下吧。”

他遥望前方夜幕下的连绵草甸,遮挡了一马平川的视线。翻过去,应该会是平地,马将健步如飞,也就更有追上乌卓的希望。

想了一霎,挥手止住众人。

“大家原地休息!我去前面探路!”

他如王者般发号施令,但脚已踢马肚,欲再前行。

依拉汗飞驰赶上,“唐哥,我和你一起去!”

他不语,将内心的温暖在心中藏起。兄弟之意、患难之中才见真情——依拉汗,你为我救然然,我不会亏待你!

 

前行几公里,翻越几座山坡,依拉汗还是眼尖,作势让唐博丰停下。

两匹马静静地站在草坡上,俯瞰坡下残余星点的篝火,在风中传来若有如无、淡淡的烟柴气味。篝火旁是大大小小的几座帐篷,依着一个小小坡道,坡道上有正站立歇息的马群。

“会是他们吗?”

唐压低了声音,也压下了心头的惊喜,问。

依拉汗是牧人出身,对草原上的一切都很熟悉。

他只远远地望了一会,然后谨慎地出口,“还不好判定。他们人数不少,乌卓不会把手下全带到这里。”

“有两个人跟了他很多年,和他形影不离:一个克伊木,一个麦可提。克伊木就不用提了,麦可提据说往南逃到库车,正被武警部队通缉;想不出他身边还能随身带这么多人,”

唐下马执缰走到月光在草坡的阴影处,带着几分斟酌的思虑,“还会有谁,带这么多人跟他?”

“乌卓在新疆成事这么多年,心腹岂止一二,”

依拉汗走在他身侧,“之前并没有告诉你:这些势力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放松打击,就会死灰复燃。乌卓先前善于跟政府打交道,很有政治眼光,这也是为什么你走以后,天然一直经营得有声有色,毫不逊色于当年。”

“不过,他身边也着实有几个人物。善于出谋划策,天然经营走向国际,也和这些人分不开。其中有一个叫克苏托,年轻有为,据说能力很强。”

唐忽然象想起来什么似地,“克苏托?”

“这个人不简单,虽然名不见经传,却在天然混了个出人头地。原来在北疆一带做点小本生意,但结识乌卓后很受器重,不几年成了天然的副总之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穆斯林,知道他的人都说他虔诚,他未婚且坚持独身。天然很多外贸生意,都是由他负责的。”

思绪回到很多年以前,仿佛一切近得就在昨天。

那满溢青涩少年情怀的青青草原,满腔抱负被心头沉重的沧桑掩埋;抬眼四望,蓝天白云低得几乎入怀;策马狂奔、纵身于野的荡气回肠,兄弟般的热血沸腾浇注的情谊之花,如同格桑花一般长出了高高的尖刺,刺痛了那少年痴情的目光和心。

一个维族少女的初恋,如同花儿在稀薄如雾的空气中盛开,阳光驱散了阴霾,它脉脉含情地站在蓝天碧草间,情窦初开的沉思,是那般羞涩、真挚……

一切的一切,真实得如同梦幻,飘渺如同云烟……

“这个名字,我很熟悉。”

 

唐压下了心头任何的猜疑、悬念——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他要救的是然然。

“我们需要打探一下他们的虚实;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他凝视着目光之下的野营地,定住吩咐。

“不知她在哪一个帐篷,”

“这样……”

“这样……”

依拉汗意会而去,唐在夜幕中驻马而立,如狼一般警觉,静静守望自己的猎物。

夜风寒凉,马鞍上的帆布毯猎猎作响,粗糙狂放的声音,衬得周遭更是凶险莫测。夜幕下看不到尽头的漫天星辰,却不再挑逗任何来客的欣赏极限,它们如同看客,高高在上地嗅闻着下一刻来自地狱深藏的死亡气息。

他不自觉地、紧紧地攥住了拳。

这是人生中一场大战,而刚才和依拉汗商议的,的确是出奇制胜、一招中的的办法。

只能如枪手般放手一搏,技术上稳准狠之外,碰个运气:

烧帐篷,逼所有人出来。

但如果——然然正处其中……

坚毅的眉霎时深锁,心不可思议地抽搐起来。

脑海中一念稍纵即逝。

那是熊熊烈火中,他心爱的女人被烟火深锁,奔逃不出、挣扎不甘……

却痛苦地叫着他的名字——唐——博——丰……

——不!

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悲鸣,如同看见自己的心被猛然落地的鹰撕啄,鲜血湿润了微细的黄沙,扩散得无边无际……

暗红色的血沙印得天空那般阴沉……

眼睁睁……眼睁睁……

却无能为力……

双眼蒙上水雾,心泪已然无语。

双掌合十的礼佛姿势,并不能平息心底的恐惧,遥望苍茫夜空,有如同鬼魅恐吓的呼啸声擦耳而过;

“不!——”

“我不要让她遭受报应!我不会伤到她!”

——乌卓要杀,然然要救,这件事一定可以两全其美。一定!

 

身后有轻轻的马蹄声,他回头,果然看见闲庭信步的一支马队,静悄悄地走来。众人显然对战术心知肚明,行动迅速又不打草惊蛇。

收起那丝无奈的心碎,重回一个男人应有的冷静。

热血沸腾起来,抵御着想象中彻骨的寒意。和依拉汗指挥着,两个汉子从西侧曲线包抄草坡之上的马群;又有几个汉子从东侧戈壁慢慢地前行,靠着夜幕的遮掩,向鬼火般的篝火前进。

依拉汗和那两兄弟,打开火折子燃起了火把,却是猛然策马狂奔,向着野营地方向疾驰而去,速度快得如同从天而降的神兵。

而脸色阴暗,心中如临大敌的他,和另外几个枪法精准的枪手,在山坡上伏地埋头亦做好了偷袭狙击的准备。

另一批枪手已派做先锋主攻——跟在依拉汗的后面,只要帐篷里出来的是持枪的男人,格杀勿论。

粗壮的马鞭挥向残余的篝火,火星在戈壁的风中飞迸四溅;而燃起的火把直接飞掷向帐篷,有的蓬顶是羊毛毡易燃,烈焰立刻烧得熊熊滚滚。西边马群被火光和凌乱的阵势惊了,发出恐惧狂野的、不甘被掳的嘶鸣;疲惫不堪的暴徒,在刚刚进入睡梦时被惊醒,纷纷在帐篷外现身。

伏击者的枪声响起,精准到先出帐篷的几个人立时毙命。而在野营地的另一边,挥着马鞭袭来、来势汹汹的,是这突袭队伍的一支主力。

持枪逃出帐篷的汉子,几乎都是还没怎么清醒,不是被马鞭击中,就是躲不过四面八方的子弹。

攻防之布局,决定胜败结局。占据有利地形,将事半功倍。

未几,苍茫大地响起了攻者的呐喊、防者的惨叫;枪声火光围攻,短兵相接亦打破了夜晚的沉寂。短短的几分钟、密集的枪弹爆响之后,唐带着埋伏的枪手疯狂地从山坡上飞驰而下。

 

犀利的目光横扫面前的破败残局,凝视着每座帐篷外的尸体——

有的帐篷已烧掉大半,里面的人都耐不住烟熏火燎,抱头鱼贯而出,成了暂时的俘虏。

他在快速搜索,直到惊异的目光落在那仅有的、安然无恙的帐篷。

难道?他猜中了?

“然然!”

胜利的喜悦已让他失去冷静,他嘴角微微一笑,策马走近,居高临下地甩动马鞭,“嘶”地一声,帐篷的帆布顶在风中裂成碎片。

一声惊叫响起,一个人如荒原中受惊的狼,猛然以站立的姿势、凶狠的目光与他面对面——

是原本在瑟瑟发抖、此刻野兽凶猛的乌卓。

原本敬中有惧的关系,在这一刻已完全撕破了伪装。再也不用提相互利用,也不再对他的势力心生妄想——那为了伊斯兰圣战的心愿,在这荒漠的凄凉里,预见了结局的仓皇。

即使死,也要杀尽仇敌。穆圣哲语如同安拉圣训。

无须再虚伪地寒暄,解决这问题的唯一方式变成了复仇式的兵戎相见。

“唐博丰!你去死!——”

 

乌卓手里的枪,条件反射般地瞄准唐,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依拉汗一声惊叫,刚刚再度举起手中的枪,但似乎,来不及了。

唐的表情狰狞一秒,浓眉剧烈颤抖一霎,而手中的枪亦对准乌卓胸前,一颗子弹飞速射出。

 

三声枪响,决定了两条生命不同的结局——

乌卓一弹中心脏、一弹入肩,已砰然倒地。

而唐博丰毕竟居高临下,乌卓的子弹再准,也不过是力道自下而上。它沿着一道幸运的弧线,落在他的右腿。

唐中弹,被本能的冲力激得几乎落马,反应奇快地紧攥缰绳、稳住身子。依拉汗又惊又惧、满脸怒意行至他身侧,

“唐哥!——”

“先处理伤口!”

他轻轻皱眉,手向下臆测了伤口所在,只摆了摆手,“快找到她!”

说完话只一秒后,他整个人如同僵住:他已看见三四步之遥、另一烧得面目全非的帐篷废墟里站起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举着空空如也的双手,表明自己投降的立场,脸面上被浓黑的烟灰所遮盖,在黑夜里有些看不清楚。

“唐博丰。”

他笃定地一开口,那声音却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熟悉到——就像一直在朝夕相处的兄弟手足。

 

唐握在扳机上的手指在缓慢地放松,却没有下马,目光凌凌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就如此对视着,谁也不先开口,不再说话。

依拉汗沉不住气了,也不知道这男人来历,策马欲上前质问,“哎!——你是谁!”

那男人迅速一弯腰,取出了靴帮的英吉沙,蹲身掀起了身旁满是黑尘的羊毛毯,带着冷冷的笑开口。

“这里,有你想要的人。”

唐的目光遽然冰封,面色冷若严霜。

耳畔寒凉的风依然在吹,他不觉得冷,但是心,却如同浸入博格达雪峰顶澄澈晶莹的冰凉湖水。

他知道了。他明白了。

他想想也明白了。

一瞥之下已见到那萍踪一现的莹白肌肤。凄冷的风,让他的心一下子痉挛地几乎皱缩起来。

 

“住手!”他扬起马鞭,冷冷地大喝。寒眉深锁,拧成狰狞如同凶神恶煞的图纹,语气不含任何温度。

“你是想活命?还是有别的要求?”

克苏托脏污脸上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笑容,心知他已抓住面前这男人的死肋。

她是他手中最后的牌,他要活命,他一定要活命。

“我要活命,并且放我去哈萨克!”

“你以为我会答应你?”

唐带着暧昧的些许深意开口,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做了什么。

即使他刚才还没有想杀他的念头,但现在,他心中已经杀气重重。

他侮辱了然然!

——我要他死!

刚刚缓和的扣扳机的指,又再次僵硬了起来。

 

克苏托露出毫不掩饰的诡异的笑,

“手别动,——唐博丰。”

手已作势要扯去那盖着的羊毛毯。

“她还光着身子呢。”

而另一只手,已紧紧地握了英吉沙,对准了昏迷女人的咽喉。

他一言既出,依拉汗不禁动容。他瞬间举枪,目不转睛地瞄准克苏托,只等身边唐出口下令,立即开枪。

唐的目光中,有千万缕思绪萦游。心中涌起了无法抉择的苍凉:放,是未知的死亡;杀,也是没有把握的冒险。

他敛眉盯着克苏托,责问的语气带出了莫名的悲伤,两个人相隔不过十步,但声音和心却是那般遥远地、拒彼此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

“你比我清楚。”

“你错了,我没有伤害她,我一直想让她回库鲁克,回你身边。”

“虚伪!”

克苏托的语气里有着莫名的绝望,不自觉痛斥的姿势,将英吉沙差一点刺入女人的脖颈,引得唐的心遽然纠结。

克苏托看到了唐的紧张,如同一盘棋局中看透了对方的下一步,曾有风云淡定的立场已荡然无存。他的声音在荒漠的上空亦愈发苍凉,怒吼着如同与面前人有刻骨深恨:

“唐博丰!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回来,还带她去北京!”

“她喜欢你!喜欢到毫无保留、愿把她纯洁的一生都奉献给你!而你却始乱终弃!”

他用英吉沙指着刀下的女人,“你喜欢她,爱的却是这个女人!你对马萨不忠、你背叛了她!我替你为马萨还债!”

“我干了她!”

痴狂状态中,有着精神分崩离析的得意忘形,“哈哈,我干了她!”

 

忍无可忍的子弹终于出膛,却是射入克苏托蹲身在下的戈壁坚泥,猝起的一丝烟尘,在清绝的风里渐渐消散。

唐收回枪,冷冷地开口,“放下她!滚!”

“我怎能相信你不背后开枪?”

克苏托纹丝不动地反问,“我知道你有多阴。”

唐再次举枪瞄准,“若想杀你,刚才那枪早要了你的命!”

“我不信你!”克苏托毫不动容,“我带她向南先走3里地再放她,你们不许跟来!”

“你真他妈得寸进尺!”

依拉汗有些气急,策马上前几步,如同岳飞欲取金兀术首级。克苏托手中的刀旋即狠狠向下深刻下,几乎要划破那女人的面皮。

“依拉汗!”

唐的表情抽搐一下,止住依拉汗。目光如雷霆万钧恨不能将克苏托霎时劈杀。但终于按下心中怒火,将风起云涌的感情消寂在夜光下。

只有语气狠绝如铁,“如果——”

“3里地内我见不到她,不管你逃到哪里,一定捉到你,活剥了你的皮!”

 

我被紧裹在毡毯内,绑上马背。克苏托牵着两匹马,疯狂地夺命而逃。

在我耳畔的是呼呼的风声,它带我奔跑,有卷我入自由世界、远离尘世的热情。风与大地,忘情地争夺着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生命。这片土地,仿佛已经有多年没有接应过来自过客的灵魂,它的野性被唤醒,志在必得要吞噬掉现在垂涎的一切。

来自天边黑夜的重重乌云,在草原的上空笼罩了些许皎洁的月光,靠着这月光的遮隐,克苏托心里渐渐燃起了生的希望。

他一定逃得掉。

他看着我,脸上有着爱恨交织的表情。

可是,他心中的马萨是唯一。他为了她,也恨我,并不对自己做的一切后悔。

到了他想停留的地域,他靠近我的马。侧过身来,手若饱含怜惜般地,在我俯卧的背上轻轻抚摩,“廖冰然,我不是坏人……”

“安拉说:男人不能欺负女人,而我,根本不想伤害你……”

仰天长叹,如同一个男人欲哭无泪的哀鸣,“唐博丰!我恨你!——”

“你还我马萨!你还我马萨!——”

他哀痛欲绝如同哭泣,今日之败注定今后的浪迹生涯。

乌卓已死,他的命运是从此后被政府通缉,今晚,也不知能不能跑到乌拉罕……

即使他内心如何不想伤我,亦伤了。

他的良知如同悔悟般地,深深盯着马背上昏迷的女人。

须臾之后,狠狠向我的马背挥出一鞭,自己向与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随着狂奔的马在它背上颠簸,神魂在荒凉的草原上游荡,却无意识地梦呓,梦境真的与现实相反,仿佛身处江南的水乡。

一个肌肤水灵粉嫩的女子,正在清澈的水塘中央,眉清目秀、濯濯目光,我仿佛很是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伸着纤细白嫩的手召唤我,“快来!来洗洗!”

我如中邪般随她召唤走去,她牵过我的手,轻轻皱眉带着淡淡的责备:

“你怎么这么脏?你怎么这么脏?”

将我血印斑斑的双手浸入那么温暖怡人的水里,温柔地揉搓着已干涸的血迹,她那么认真,亦那么虔诚,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是一双久违的文明世界的柔痍。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缓慢地转过头来,严肃却失望地对我摇摇头,

“我洗不干净你,廖冰然。”

“我洗不干净你。”

她的表情那般无奈,如同挑战者被目标打败般垂头丧气。她转身在水中走着欲离我而去,我忽然脑海里闪过段段陈年旧事——

我想起了她是谁——

“陈琳——!”

“陈琳——!”

我大声呼唤她的名字,看着她不回头的背影,心口像堵了块大石,哽咽着泣不成声。如同十六岁时,她在某一天不声不响离去、消失时那般伤心。我知道她的伤痛,因为今天我体验到了她当年的一切痛苦,同是女人,她曾经历的一切,我如今已感同身受。

 

真正的爱情,令人时时想起死,使死变得容易和丝毫不害怕。

但我还是无法清醒:我与他这爱情的命运,为何与总不休止、毫不停歇的暴力血腥相连?

而我为什么总是在被拥有之后,又被抛弃?

一如此刻的天地间孤苦无依一般?

捆绑的绳子终于不堪重负,在快速的奔跑中断裂。我以无能为力的姿势,在高速的旋转中被甩出马背。破落的毡毯如飞花般乱舞着,脱离我的身体。直到我重重地摔在丛丛的骆驼刺、野亚麻内。

一定有布满尖刺的枝桠划破了裸露的肌肤,比心痛还痛的皮肤的痛感,再次笼罩了这具肉体。我精疲力竭地清醒,又在余光所及之处发现自己孤独地身处荒原,有丛丛的高过我目光、顶端长着可怕尖刺的霸王草、沙蓬,将我的脸深深埋藏。

凄凄的冷风让刚刚流血的伤口遽然冰冷,我身着破败丝缕衣,以最无能为力的姿势接受寒风严酷的吹拂。今日才对我的名字有了更深刻的诠释:

我是一块天地之间的冰。

大地啊,若你还爱我,请赋予我尊严、用你冰封雪山的严寒冻住我!

 

颓然崩溃的最后一霎,思绪泛起了莫名的欣喜——

我终于可以死。

伤痕累累、遗世独立的我,终于可以就此解脱。

 

苍茫大地远远传来马嘶人喊的喧闹,似天籁般让人误认错觉。如同风暴来袭,自遥远天际滚滚而来,回声源源不绝。

奔驰而来的骏马,带着龙腾虎跃般的嘶鸣,如同知道奔波整晚,终及彼岸般欣喜。

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在我朦胧的视觉中恍惚地出现,有一双穿着硬底皮靴的大脚,走得大力,大地发出咚咚的巨响;仿佛飞快,似乎是奔跃而来;但对我来说,如同慢动作的步步挪移。

迷蒙中已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睛,虚弱地已经无法再睁眼,或有任何举动表示抗拒或欢迎。当他双膝仆然沉重地跪地,不顾干枯格桑花带刺的枝扎破腿,双手抱起我紧紧贴近胸膛的时候,我听到了剧烈到将涌出心房的心跳;感觉到:一个男人化解自己刚才的强悍,遽然扭转而成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脆弱,和着颤抖的呼吸将唇贴在我的胸前。

在此刻,所有原处于黑暗阴影下的魂萦梦牵,都变成了脚踏实地的手中掌握。欣喜若狂的心,将过往千情万景,已在此刻化为柔情似水。

“然然……”

“我什么都不怨、不恨……只要你还活着……”

“只要你还活着……”

 

有原本温热、遇风成冰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缺水到枯干的皮肤,如戈壁被烈日抽干了灵魂的石头表面,倏地将那宝贵的湿润吸收、不见。

我不知道他的腿上伤口此时仍然血流如注,被血湿透的裤腿已冷硬如冰;沙蓬的刺深深沉溺在他血液的滋润里,如曾对我一般地,贪婪地吸吮着他生命的甘甜汁液……

亦不知他跪地、向我咬牙忍痛,只为了给我一行微笑着的眼泪;或许他想向我证明:只要他还活着,我亦能活,还能有救?

他此刻心里的恐惧和追悔,不能用任何世间的言辞来形容;他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刻,手中掌握的如同是空气,会随时象美人鱼变成泡沫,无形地飞升……

太阳会照常升起,而灵魂会随它而去……

会消失吧……会无影无踪……如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这样一个和他纠缠不清的我……

 

可他,在第一时间追赶前来面对我,

只是为了告诉我——

我还是他心目中那个冰清玉洁的女人;

我还是他在世上最珍爱的女子;

任何玷污我身体的龌龊之行,他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满心满脸都是心痛和珍惜;

他抱我抱得那么紧,如同我是他骨中的肋、身体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管多么想留住,双手却不能用力,此刻我的身体和生命都轻飘地如同浮云,如同吹口气就化为粉尘,他握不住也抓不准……

有人默默地过来递给他白色的毯子,比刚才那张要柔要轻。他视我如同掌中雪、口中冰,将我包裹起来,小心翼翼的表情和动作,仿佛就像他已涌出心房碎裂的心、价值连城;

他的头低垂,不吻我的脸,不吻我的唇,只沉沉、重重地吻上我的胸口;

默默地吻我,感觉到我逐渐温暖的身子,依旧在情不自禁的战栗;抬起眼看见我迷离眼神中的畏惧——

那里勇敢而又深刻地表明:他手中所握的灵魂,已不再属于我的肉体,在他的怀里挣扎着,欲要飞升……

飞升到一个足够的高度,来看待现在的我自己……

这一幕……我曾受到过的无法想象的伤害……

我曾经最爱最爱、最无法舍弃的男人……

而他此刻已碎裂成瓣、寒冷无极的心,颓然地出手抚慰、挽留,让我不要拒绝、不要害怕,不许我就此逃离……

不出声,用唇语一张一翕——

“然然,你受苦了……

然然,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我爱你……

你要活着,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我一定要你活着……

 

那些没有声音的语言,穿透我体内已僵硬的血管、已冰封的神经,刺激了心房上生命挣扎的力量。如同刚出生的小兽寻找母亲的乳源,我淡淡地回忆、熟悉着他身上的气味。呆滞的目光迷离地看着,表情僵硬到连啜泣都很费力。干涸的唇仿佛就此顺着唇纹,全部被横向撕裂,疼痛难忍。

我说过:谁见到我这个样子,我都恨。

我恨这一刻做为女人所遭受的羞辱,被所爱的男人知悉。

我恨他带着怜悯的目光看我,却忘记这一切痛苦来源于哪里。

是的,我爱了。

我大无畏,我爱到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以为我的孱弱之躯可以陪他那么硬的命,于是灭顶之灾来临,也不曾逃避。

但——

我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带给我死亡的感觉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绝望、濒临死域的我了。

我遇上他,他就给我带来了动荡不安,带来绝恋的狂妄,带了人生的痛苦与悲哀,直到今日体无完肤、遍披荆棘……

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原来不是飘渺如云的富贵层叠,是生命还存在……

当生命濒危,尊严荡然无存,行尸走肉,还敢对幸福有何奢望?

唐博丰,你让我如何再爱你?

如何敢再爱你?

 

死死咬住舌,在这里已没有体力说出真实的感觉。沉重地闭上泪已流干的眼睛,嘴角却漾出了一丝凄绝无比的笑意,从那冷硬了的唇间,吐出一句话,表达着我内心深处最最真实的怨恨和愤懑:

“我就知道……”

“十年之后若还能见你……”

“一定会……死在你怀里……”

“然然!——”心痛欲裂的一声大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这连战栗的本能亦消逝的脆弱身体,呆呆地跪着,如同五脏被掏空了般,思绪在荒漠的上空漫无目的地游离。

戈壁上空,刚刚难得的寂静被猝然打破,陡然响起他暴戾、狠绝又阴寒难测的声音,

“去追!”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一个男人耗尽自己的生命气息,在手忙脚乱、崩溃般地包裹一个女人,紧紧地拥抱,如同要将自己的气力注入她的体内……

荒凉的戈壁上空,动荡着漫无方向的风依然在吹……

有着尖刺的大漠植物,欢快地和着风的节奏,肆意刻画着这对情侣的肉体……

仿佛要把肌肤的痛深入,深入刻到他们的骨骼里去……痛到极点,这样表面流血的挑衅已力道太浅……

浅得令他们……不足为惧……

那男人只低着头,将鼻尖热气融入女人的胸膛,抱着她一动不动,如同以这种姿势,可以风化而成塑像般在此伫立千年……

 

周遭的马俱沉默地停歇,静静地眨着眼睛……

干枯的蓬草被刀砍下……四周燃起跳跃的篝火……

不管周围是温暖还是寒冷,那男人的姿势始终不动,五官如同刻入风的音符,僵硬、凝固、永恒不变。只有心里响着不出声音的呼唤,反复地、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

“然然,你醒来……”

“然然,你醒来……”

暂无评论

发送评论 编辑评论


				
|´・ω・)ノ
ヾ(≧∇≦*)ゝ
(☆ω☆)
(╯‵□′)╯︵┴─┴
 ̄﹃ ̄
(/ω\)
∠( ᐛ 」∠)_
(๑•̀ㅁ•́ฅ)
→_→
୧(๑•̀⌄•́๑)૭
٩(ˊᗜˋ*)و
(ノ°ο°)ノ
(´இ皿இ`)
⌇●﹏●⌇
(ฅ´ω`ฅ)
(╯°A°)╯︵○○○
φ( ̄∇ ̄o)
ヾ(´・ ・`。)ノ"
( ง ᵒ̌皿ᵒ̌)ง⁼³₌₃
(ó﹏ò。)
Σ(っ °Д °;)っ
( ,,´・ω・)ノ"(´っω・`。)
╮(╯▽╰)╭
o(*////▽////*)q
>﹏<
( ๑´•ω•) "(ㆆᴗ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Source: github.com/k4yt3x/flowerhd
颜文字
Emoji
小恐龙
花!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