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断雪飞痕
巨丰的贵宾会客室。
一个身着白色风衣的年轻女人,坐在隔离小间的黑色皮沙发上。
四个小时前,她还在成都所就职的公司办公室,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找到她说了一件事。
然后,她未做任何准备,拿了随身的包就跟他上了飞机,来了北京。
那个滋生这个传奇故事的一件事,是这样的——
“小姐,你认识廖冰然吗?她现在出了事,很想见你。”
“请尽快跟我走。这次行程所有花费,都有唐先生负责。他叫唐博丰,是巨丰集团的老总。”
她就职于成都这家小小公司,但视野未必囿于这方寸之地、为井底之蛙。
巨丰虽在企业名录上不见经传,但能在北京成立集团,实力如何,不用细想。
女人若不结婚、无爱情、没有家庭负累,那么一定会事业上稍有建树。这么多年,她背井离乡、在外苦苦打拼,不就是为了做些事、成就自我信心。
只可惜,她毫无家庭背景,一介平民纵有万丈雄心,又如何出人头地。
但她相信奇迹。因为她觉得上天夺去了什么,必会让她得到对等的馈赠。那些平淡日子没有任何悬念,但悬念一旦来了,她想也没想就抓住。
陈琳,十年前其实就很有个性。
不过那时她太柔弱,现在经历如此多的世故人情、风风雨雨,一颗成熟的女人心,懂得、亦善于分析——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比如,她就是个性到——
什么都不多想,跟着这小伙子下飞机、坐上接机的汽车,来到这里。
耳边响着优雅的音乐、地上铺着高级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赏心悦目的壁画、桌上放着时尚的装饰品;在这个袖珍私密的小包间里,亦摆放着液晶电视和电脑;一台水吧小冰箱里准备着各类饮品及点心……
负责会客接待的前台小姐,身材奇佳、笑容得体,穿着一看即价值不菲的职业套装,彬彬有礼地将她请进来,而后放下茶水,礼貌地离去。
而后,没过几分钟,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轻轻推门进来。
陈琳眼前一亮,站了起来。
不用任何介绍,她知道他是谁。
唐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显得很是温情。他伸出手,如商务礼仪般地欲与她相握。
她亦伸手,感觉他手的感觉很好——温暖而力度适中。一触及仿佛就能得到稳重、可靠的第一印象。
“陈琳,还记得我?呵呵,我们是老朋友了。”唐笑得爽朗亦大气,“欢迎来北京!”
故友相逢的温暖感觉,陈琳很快适应了。
同时适应的,是那不寒而栗的感觉……那年好多的事……
冰然……他……
那些阴暗的包厢……赵婉婷……
仿佛身上曾缝合的伤疤,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在开裂……
“廖冰然呢?”她沉下心,脸上挂了职业性的笑,问。
“哦,”唐略显若有所思的表情,继而笑得轻松,“还在养病。她也在北京上班,一家外资银行。啊,是部门经理,这些年干得还不错。”
“哦。”
她眼神飘过一丝阴暗。金鳞岂是池中物?以廖冰然上进的个性,将来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
“她那个人,一点都不懂得珍惜自己。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还是没有改变。这么多年过了不少苦日子,自以为是惯了,总是觉得自己要有道德心、责任心。”
“她现今和你的情况一样,亦是不能生育,”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黯然,对上陈琳惊讶的表情,语气有了不可思议的松软,“这事,怪我……”
“怎么?……”
陈琳欲言又止,脑海中突然闪过十年前那些血腥的片段,突然心痛难耐。
再没有什么事,比自揭伤疤更痛苦。
“那些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慢慢给你讲。这次找你来,举动也太突然,希望你别介意,”他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当年我欠你一个人情,这么多年总没忘。算来也是老朋友了,听说你现在经济状况也不太如意,”他顿住,看着陈琳面容上凸显的不自然。
人都有自尊心,尤其这样在苦难中颠沛流离的女子,他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现在的行为看上去象施舍。
掩了略有深意的表情,缓缓地开口,
“我想帮你做些改变,当然是否接受你有权选择。希望你来巨丰就职,我想聘你为业务部门经理秘书。”
“我了解过你过去的工作,一直是做文秘方面。薪水方面也想满足你公平合理的期望。当然,我做这一切,还是有点小小的私心……”
他看着陈琳,目光诚恳,“她刚刚脱离死亡的危险,身心都受了伤。在那些最难熬的日子,我常常听她嘴边念起你的名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尽快找你来。”
“她只想起你来,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想她一定非常想见你……她在北京这么多年,没几个我认为谈得来的朋友……”
莫名的感动,触动着陈琳心上最柔软的部分,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爱打抱不平、性格大不咧咧的少女。其实在她这么多年辗转流离、四处奔波、尝尽人间冷暖的心里,何曾不渴盼过那种生死交付的友情?
当年啊,就是因为喜欢这个女孩子,不想让她受辱,为她强自出头,却惹来了滔天之祸……
一丝浓重的忧虑现在他的眉间,“我想她看到你会很高兴……帮我去照顾她,保重她的身体,让她每天好好吃饭、养好身体,快乐一点,不要自暴自弃……”
他关注过她的行踪,除了那次与白天龙的会面,她始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饭也不见出来。他太了解她的生活习性,知道她离了规律的照顾,肯定生活得乱七八糟、一团混乱。
她惯于精神崩溃、放纵自己,说不定深夜又会去酗酒,他很担心。
担心她的性格,不要越来越孤僻、越来越钻牛角尖;她是那种哭也会偷偷躲起来的女人,他每每想起这点就会很心疼;她外刚内柔,他知道她那些张牙舞爪的可笑举动,只是遮盖自己的不堪一击;但她拒绝他介入,就让他的心空落落的……
想把心剖出来给她摆在那里,然后任凭她在鲜血淋漓的伤口撒盐。但是,她却鄙夷地撇撇嘴角,然后冷冷粗鲁地说一句‘滚开!我不稀罕!”
仿佛还有很多话,都是想对‘她’做的所有关切之举,这些事,多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以待稀世奇珍的心待‘她’,但眼前突然闪过‘她’那冷冷的表情,象把尖刀陡然扎入心扉。
令他忽然神色黯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面对陈琳一直的沉默,他抬起亮眸,如同一个朋友将真心交付。
“陈琳,我这些年混的还算如意。若还能帮到你什么,你尽管提。如果有心想来北京发展,我会尽力支持。”
—–
当我看见这个有着丝绸般、一头顺滑长发的温柔女子,出现在我的门外,我简直是惊呆了。
事发太突然,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明明眼睁睁看着她的脸,亮晶晶的眼睛,那依然年轻的面庞,知道她是谁。
但是却惊得嘴张得老大,然后吃吃地问,“陈,陈琳,你是陈琳?”
她只点头微笑。三十多岁的女人,那中断来往的十年,已使笑容里有了僵硬和生疏,但是我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很不礼貌地只盯向她的小腹。
真是要命——我和我16岁的故友,一样的苦命。
“不请我进去?”
她笑得坦然,倒弄得我不好意思。
房间里很乱,我习惯在沙发上躺躺,然后又上床滚滚,思考着,但是却头痛欲裂。想问题想到脑袋痛,会脚踢被子将自己埋在被窝里面,沙发上的布艺亦乱七八糟、靠垫东西无序。
我脸红了,就像大学时男生遇见女朋友来突击视察宿舍,那般手忙脚乱。
陈琳放下手提包,居然过来帮我一同整理。自然地,就仿佛是这里同居的房客。
我的脸愈发涨得通红。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才想起来问。
“你怎么来了?这么多年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一直微笑不答,直到我把所有问题都问完,才开口。
“唐博丰从成都找到的我,他打算让我去巨丰上班,我决定在北京发展,档案关系这阵子也打算转过来。”
“哦。”我应了一声,但心里莫名有些沮丧:原来这事还是与他有关。
察觉到我表情突然的黯然,陈琳拉着我的胳膊笑了起来,“怎么了?不欢迎吗?”
“不,不是,”我急忙解释,这么多年,陈琳一直是我心里最大的歉疚,想她这一生会过得怎样,因那样的伤害,是不是就完全毁了一个好女孩。但今天见到她开朗明快,至少能从内心深处还笑得出来,那说明,这些年过得还不坏。
“我特高兴,真的,陈琳,”我拉她坐下,话说得很认真,“我这些年特想你,你想不到吧,岳惠也在北京,钓了个金龟婿,哎呀,就她最好命……”
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内心世界,也许比她当年更为阴暗、变态,神色又不由自主地冷淡下来。
“冰然,你遇到了什么事,他没告诉我,我不太清楚,”陈琳仔细端详着我的神色,“不过,我只希望你知道: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看我,这些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你没结婚?没谈恋爱?”我的话问得很直白。
她点点头。我仿佛在眨眼的间隙,看见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阴霾。
我动情地拥抱着她,也许是因为此刻我亦象流浪、无家可归的鸟儿,需要温暖。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鼻子有着抽搭的欲望,我的语气忽然哽咽起来:
“陈琳,陈琳,我心里觉得好委屈……呜呜……”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做女人本来不容易,结果我们还成了半个女人……呜呜……”
—-
你哭得象个孩子,在我怀里;那一刻我觉得这时候的你,那么脆弱。
让我心疼。
好久以前,我已不觉得生命中可以依靠谁,所以我藏起了自己真实的心。
冰然,我曾认为这世界再没有什么事可以打动我,因为在孤单中,体验了太多的无情和冷漠。在这一刻,我喜欢你,喜欢到了骨头里。没想到十年之后再见你,我又重新找回了对你呵护和疼惜的心。
看着你那么无助的眼神,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经历着、炼狱般的焦灼……
我只想让你的天空,重新看见彩虹,闷闷不乐的表情,永远离开你那原本自信的脸容,你爱那个人,付出了很多很多,你现在不知所措,我紧紧握着你的手,你却守着秘密不肯告诉我……可你这样搂着我的肩,泪水止不住地流,哭得完全没了自我…….
你没告诉我什么,但痛苦却传递给了我,我什么都明白,却不能跟你一起哭……
那些眼泪有多苦涩,那些日子有多难熬,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我几乎都忘了;你不用再说你歉疚,其实我曾恨过那个世界,但唯独没有恨过你……
冰然,我不是男人,情爱之事我无法让你找回自我,但我是你身后、你心里、你人生里最应该珍惜的朋友……
—-
我看她一本正经地系起围裙,将刚从超市里买来的鲜猪蹄放入开水锅。好多经典的食材摆放得井井有条,等着做这道酱汁猪蹄。
不由带着崇拜的目光看她,“哇啊!好厉害啊!这个你都会做!”
她轻轻抿嘴一笑,“我一个人过日子,要不懂照顾自己,怎么行?偏偏成都是个美食之都,在那里不过看人家做过一两次。”
她将我厨房里难堪的方便面盒子扔到垃圾桶,带了嗔怪的语气对我,“他说得真没错,果然乱七八糟地吃饭,看来,我该在这里好好显显身手。”
她刚来没有落脚地,我当然求之不得她和我一起住。这房子地大物博,却冷清在没有人气。我越孤零零地,越觉容易寂寞。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跟在她身后忙前忙后,打着下手。让我剥蒜我剥蒜,让我摘葱我摘葱,不亦乐乎。
打电话骚扰了岳惠,大仙正不知晚上有什么约会,几天前刚来过我这里报道,今天又不得不继续奔波。但听说是陈琳在我这里,愣过之后什么牢骚都没有了。
“干嘛还在你家做?!”
电话里她就激动地嚷嚷,“来红酒或者去西北风,见识一下姐们这些年来奋斗的成果!要不,海鲜楼、我请客!”
我唾她一口,“去去去!嫁个有钱的主就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有钱也别来我们家显摆!”
她反唇相讥,“呦!看不出来,廖冰然心情不错?不那么寻死觅活啦?!那天在我面前怎么哭来着?”
一句话把趾高气扬的小鬼打回原形。
我恨恨地挂了电话,看着陈琳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好幸福。
的确,她一出现在这房间,我就觉得我的世界有了阳光,心情也好了很多。
女人之间的友谊之树,应该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为常青。只因我们同病相怜,仿佛又多了个生命里相互依赖的理由。
她在厨房内忙活,我也并不闲着。把外面的餐桌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的杂乱摆设收拾了个够,然后乐呵呵地跑进厨房端菜。
生爆盐煎肉,黑亮的豆豉飘着令人垂涎的香味,一下子勾起我的食欲;川香茄子荤素搭配合理,按照三个女人的食量,三道菜做晚餐恰到好处。
“辛苦!辛苦!”
她一来我就有饭吃,满足口腹之欲时也真是感动,嘿嘿笑着开心不已,又睁大眼睛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条料理好内脏的鲈鱼。
“啊?还做吗?”
我的意思是:吃不了的,我这么暴饮暴食、饥饱不均,会出人命的!
她眨眨眼笑笑,不回答,象葱白般柔细的手指,在案板上将葱姜切得象列队待检阅的仪仗兵。
有人敲门,我急忙先一步冲过去——肯定是岳惠。
可居然是唐博丰。
有点傻眼,这丰盛的晚餐可不是为他准备的,他来干什么?
外面有寒凉的风,他穿的黑色大衣带着簌簌的凉气。人高马大地站在门口,影响了房间冷暖空气的对流。
“你来干嘛?!”瞪大了眼睛,收敛了笑容上前质问。
他笑着不开口,指指他身后。
眼睁睁看着曲丛生搬着一筐包装好的竹篓,正走出电梯口。
“这是从江苏空运过来的阳澄湖大闸蟹,个个都是四两以上……”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我拉下脸打断,“干嘛不送去阳明山,给你那些徒子徒孙享受?”
他意味深沉的眼眸盯着我,仿佛是要看透我为何能短时间内,笑脸变成怒容。
“太新鲜,我还没舍得……”
他是在说大实话?
怎样都能看到他脸上若隐若现的促狭笑意,仿佛某种胜券在握,料定了我不能赶他走。
看过西部的牛仔片,广袤的土地上,若有人侵犯私人的农庄,农场主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枪,对准擅自闯入者的脑壳。
唉,可惜这是在中国。
我一脸愤恨地与他僵持,曲在电梯间不远处握着篓子停下,亦静待我们决出胜负。
陈琳柔和的声音传来,“唐哥!”
我暗叫不好,她已走近我身后,伸手拉拉我平撑着、挡住门口的胳膊。
“来了都是客,进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赶也赶不走,真是脸皮厚。
我恨恨地瞪他一眼,他的目光却根本不看我。
根本不用我打抱不平开口,进门的曲丛生已自告奋勇、包揽了剩下的全部劳动。他对这间厨房比我还要熟。
大闸蟹活蹦乱跳地进了蒸锅,不过我却离了客厅、离了餐厅,往没人看见的地方躲。
惹不起、躲得起,我正这么想着,钻在小书房里打开笔记本,猛一回头,发现他的脚步已悄无声息地落在我身后。
纹丝不动地扭回脑袋,轻轻盖上笔记本的盖。
执拗地坐着,就是不回头。
一袭柔滑的皮毛披肩轻轻罩上我的后背,我低头看胸前耷拉过来的前襟,毛色细腻轻柔,绒毛丰厚,浑然天成的紫色条纹泛着雍容华贵的光泽。
这是一件貂皮披肩,紫貂亦为皮草中的上品。有软黄金美誉的貂皮,据说‘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湿’,神乎其神。
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绫罗之辈,非养蚕之人。
我的手僵硬着,目光被皮毛刺得发亮,却不想动任何一根手指头,去轻轻碰碰。
他的手指却隔着披肩,在我的肩膊上抚过。
“下周我要去美国……北京的冬天很冷……”
“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那温暖的语气和一颗温暖的心,紧紧贴着我的后背,让心中建立的坚固城墙,有一刻几乎就要崩溃。仿佛一瞬间就失了定力,会在那以柔克刚的力量面前,溃不成军……
门铃声响起,亦惊醒我难以自主的幽思,如梦初醒般地坐直身体。
客厅的陈琳已去开了门,岳惠的嬉笑立时响起。
“陈琳!陈琳!呵呵!真是你啊!”
她开心得好夸张,似乎四处逡巡我的身影,“廖冰然呢?”
我从他身前站起身,迎出去。
她一见我身上披的水貂皮,眼神转移开去,看我身后出现的男人,脸上陡然露出了促狭的表情。
“哦?嗯?”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笑得诡异,却过来拉着我的新装看个不停。
“水貂的吧?哦,新世界我见过,卖八万多呢,呵呵,又是唐老板送的?”
八万块?又是天价的奢侈品?
我原以为做那么不称职的情妇,赚到一套房子、一台车子已经够本了,没想到又来这么大的压力?
钱多了会砸死人,他还要送哦?
披肩有着纯紫色的自然纹,有两条延续而出的垂带,做系结用。我凝神看了看这黑白色相间的皮毛细带,忽然带了一脸嗤笑,
“以前有个形容词,用来形容一个人文章写得不好,往往说什么‘狗尾续貂’。不过这大衣真让人觉得这个词好贴切哦,你们看,这带子像不像那条狗尾?”
一语既出后几秒,岳惠凝固了脸上的笑,陈琳亦轻轻地低了头,又刻意地扭过头去。
我只看这两个人的表情,也知道我身后那男人的脸色很难看。
果不其然,他没再说一个字,大步地越过我,只给我一个高大的背影。
迈着流星步走到门口衣帽架,几秒钟身躯笼罩入风衣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迈出去,‘砰’地一声关了门。
岳惠回过神来,瞪着眼教训我。
“你也是,干嘛老跟他过不去!?瞧你对他这样,他还总过来跟你陪小心,这样的男人,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陈琳远远站着看着我,却什么都不说。沉默的眼里仿佛含着更深的意味。
唐博丰不在,曲丛生呆着也很是尴尬。完满地完成了烹饪任务,点头躬身跟我道别。
“廖小姐,没事我就走了。”
然后溜得飞快。
好好的一桌团圆宴,真因为我一句刻意挑衅的侮辱变了味。陈琳在沉默里轻轻地摇着头,岳惠只顾埋头吃饭,堵住那张始终颇有微词的嘴。
我觉得,那个明显带着怒气离去的背影,就像一块石头,在心上压出了难以忽略的印摺。
我不尊重他、漠视他的好意、我用残忍又恶毒的言行,毁灭着他对我的爱……
但,这是我真心所愿吗?
他从没这么生气过,我生气他只会刻意来哄我。
不像今天,决绝又毫无预兆地给我一个背影,那么冷硬干脆的举动,和以前截然不同……
——你不就是要他这样对你吗?他忘记你,你才有动力忘记他……
他不爱你,你才有坚定的信心离开他……
另一个自我在痛斥这个患得患失的‘我’……他走了、他走了,你处心积虑所做的,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
那你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呢?就好像真的失去了什么?原来你担心他不爱你……你担心他不要你……
真的是这样吗?
—-
穿了睡衣在床上,陈琳在门外轻轻敲门。
她今天还没有时间买衣服,刚洗完澡穿了我的睡衣。这满衣柜的衣服,有的标签我还没来得及拆,现在我比她要瘦的多,她穿更适合。
“睡不着吗?”她轻轻坐上我的床侧,“在想什么?”
“没有。”我执拗地答,但声音听上去,明显没有白天那么活泼、快乐。
“我要早点睡,明天要去大厦报到,”陈琳看我的目光成熟而又温柔,“冰然,有句话我还是想跟你说。”
“你说。”
“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拥有的时候从不觉得;而得不到的总是最好,得到了就熟视无睹。你现在拥有的,是有些人这一生都望尘莫及的,但是,”
她带了些微的深意看我,“爱情就像婚姻,不好好珍惜很容易变质。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他静静地站在夜酷的大门外,从风衣的口袋掏出了打火机,在唇上点燃了一支烟。
氤氲的烟气在眼前蔓延,树叶稀疏的街道满是飘落层叠的黄叶,车水马龙的喧嚣预示着夜生活来临的高潮。好多年,他都没有象今天这样静下心来,放眼漠视这俗世纷扰的无聊。
她嘴角的嘲笑、脸上的冷漠,是那样锋利的刀,狠狠地、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
为什么这么爱她?
就是她如此冷嘲、鄙夷的态度对他,他也依然安之若素?
为什么如此迷恋她?
就因为她是他魂牵梦萦了十年的女人?还是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
心里的疲惫无计可消,带着隐隐的痛在暗暗沉郁。
闭上眼,脑海里只浮现荒原里、自己抱着命悬生死一线的她,欲哭无泪,象狼一样地发出悲怆的哀嚎……
绝望、痛不欲生的心绪重现…….
他每晚笼着暗暗泪流的她,恨不能吻干她苍白脸上、所有的苦涩与伤感……
可为何,那样生死相许的深刻,却换来如此的浅薄的周而复始?
然然,你究竟是怎么了?
难道我对你越心软、越纵容,你反而越不懂得珍惜?
难道我对你越痴情、越专一,所有的温情都给你,你越对我不屑一顾?
脑海里的千丝万缕,变成了在冷硬额头深深纠结的眉;连成了冥顽唇边的一丝冷笑,如果已陷生死之局的真爱,会毁于朝夕相惜的相互折磨,那么,我还去爱……
还去爱什么……
他看向那少有璀璨的星空,遥远地思念着大漠的‘天然’。
那时候,那么深爱它的他,是多么希望达到人鹰之间的终生相随,但现实告诉他……
属于自然界的它,不会永远活在他的肩头……
秋风渐起,拂卷着树叶纵横出一个个浅浅的漩涡,尘土飞扬、落叶纷飞。
突然,心乱如麻,痛不可言……对她,若真能如对天然那般大度……
放下她、成就自我又有何不可……
怀中手机响起,接起来是志林。
“哥!你在哪儿?”
他突然不想回答。他扬起头,目光仰视着身后塔楼18层窗户的灯光——
那里,他深爱的女人刚将他驱出家门,正在跟女友狂欢。
“在外面。”
他的语气里有莫名的不耐烦和烦躁,“什么事?”
“哦,我在顺义富宁俱乐部。今晚他们搞了个马术晚会,听说有点意思。你来不来?”
志林的背景音听上去有些嘈杂,一看就知道跟一些狐朋狗友在一起。
他皱皱眉。
志林爱好广泛没错,但花心盛名在外。兄弟俩对女人的态度迥异,哥象苦行僧,弟是恋花蝶。志林这些年随着商业经验日益成熟的,是玩女人的本事——从酒吧到社交场合,都浪名在外,他亦有耳闻,不过不想去管。
志林知道他对廖冰然专一,轻易不往枪口上撞,跟一帮酒肉朋友吹嘘泡妞本事能吹到天上,但到他面前,也会刻意收敛,因为知道哥有点看不惯。
但现在志林邀他去俱乐部,却是有意为之。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廖冰然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的骄横。那个女人真以为自己是个宝?天下女人多了,他不信哥就吊死在这一棵树上。跟权涛都能动枪,对曲丛生那么粗鲁,天哪,什么女人?她以为她真是神?
——是神,也是死神,衰神!红颜祸水!
志林就不信这个邪!仪表堂堂、气质成熟的钻石哥哥,怎么会在那女人的石榴裙下被迷惑至此!对他自己来说,女人不过就是被男人征服的战利品,他,就是将身边看中的女人、一个一个地、不择手段地带到床上……
玩够了就换,这是他的信条——男人的心就应该这样,过尽千帆,对什么样的女人纹丝不乱……
传统的男人太累,所以他要让哥变得不那么传统……
富宁马术俱乐部是北京最大的一家,运营方式看上去象高尔夫俱乐部,亦是会员制,对非会员不开放。唐志林好玩,什么都要来一手,06年底俱乐部刚创立,他投了几百万顺手做了个股东。
马具、兽医、马场各项费用,每年至少投100万,却基本上以自娱自乐为主,副业是靠给马主寄养马匹挣点‘服务费’,不怎么赚钱。但志林做这赔本生意,却是乐在其中。
很多企业家、外国驻华外交官和家属都慕名而来,再不济也有些海归的白领,亦爱上这与大自然融洽合一的富贵运动。因此志林也如愿以偿,结识不少名媛淑女,俱是温柔野性兼备,他身处其中不亦乐乎。
跟这家小姐桃花泛滥、那家淑女小有绯闻,这对这打好独身主意的单身汉来说,实在是太司空见惯的事。
试想想,与象莎朗斯通那样的性感到骨子里的女郎,来一次马场障碍超越的亲密接触;盛装舞步的白色马匹上,一个身着白色骑马服、气韵独特的淑女和他携手,马的勇猛野性、人的个性鲜明,爱情的火花在浮躁的繁华中此起彼伏,偶遇的一段段情事美不胜收……
至于曹介枫,那只是哥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才不要那种高干出身的大小姐,他知道他没那个本事,能笼得住……
这是志林人生的美妙和可陶醉之处,而现在他要让他苦水里泡大的哥哥,亦享受世上有钱男人的美好一刻……
唐当然不知道,他在沉默中抽烟的身影、打算发动离去的车牌号,已经原原本本地进入了摄像机……
而他的神秘身份、廖冰然的婚外恋情人——
终于要在那个始终处于败局的男人面前,水落石出……
——
在玩乐中不经意挣钱、参透生意经,是80后富豪的共性。
唐志林有10%的生意,来自于吃喝玩乐的友情。但凭心而论,他更希望在这种场合成就一笔笔交易。
富宁除了马术俱乐部,亦开辟小型养殖和畜牧。场内有千米赛道的跑马场和小型障碍,几十匹马,却配了专业的训练马师、装备优良。马场的夜晚灯火齐明、彩光璀璨、堪比白日,占地千余亩的小溪环绕、水草肥美。
现在是深秋,亦有骑者在场中乐此不疲,穿着正式的骑士装在赛道信马由缰;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马场外围的溪流旁,那里有随意开设的篝火晚会,年轻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度过夜晚的休闲时光。
唐博丰总觉得这环境有点不适合。
他浓眉依旧轻皱,今晚在夜酷的不快并未完全散去,心头还有淡淡的阴霾。人在这里,听着优雅的音乐,看着吉他手随意地疯狂,心,却依旧飞向那可恨女人的背影,在思量她今晚会不会失眠……
都是志林的同学或朋友,他对他们没什么兴趣。那些人,有的父母是北京当地的官员,自然而然近水楼台,成了什么发改委的小科长、公安局的小部长,年纪轻轻、仗着父母的权势得了个芝麻大点的官,却一个个几杯酒下肚,露出不一般的张狂。
从那个世界的底层一步步奋斗起来的他,跟这些人没什么共同语言。
志林倒非常适合在这种场合混,这一点他不服弟弟都不行。
那些因过度酒色、而在尚还年轻的脸上留下了不和谐的色彩——暗疮和粉刺,是貌似时尚、富贵的空虚笑容里所掩盖不了的。他们哈哈大笑着,当着一群淑女的面,视人如无物、圆滑熟练地说着黄色笑话,连喧嚣的摇滚吉他亦盖不住那些赤裸裸的狂妄。
话题只有三个——如何挥霍财富、运用手中权利致富、以及玩女人。
唐博丰坐不住了。
他对着喝得正惬意的志林说了句什么,就从那篝火的热烈包围圈中走出去。
今晚,其实他只想静静地呆一会儿。
月光韬晦,有着生涩的朦胧。他走向马场的看台,在日光灯强烈的照射下想坐下来。
可是却看见那里有一个女孩子坐着,手握着一杯香槟,气质孤独又安静。
仿佛是和他一样地,要远离刚才那些喧嚣和无聊,在这里清净清净。
他走去的时候,那女孩子的目光已经逡巡到他的身影,亮亮的眼睛,很漂亮地看着他。
“你好!”
目光对接的瞬间,他已经主动地问好,出于礼貌。亦觉得能在这里独坐的女子,肯定会有不一般的内涵。
“你好!”明眸善睐的聪慧,从高阔的额间传来,她笑起来很亲切,也很好看。
唐仿佛被莫名的力量吸引,走去她身旁,“我可以坐这里吗?”
“啊,当然可以。”
女孩子将手里的香槟放上身侧的水泥台,笑得大方优雅。
“你怎么一个人?”唐坐下来问。
“你呢?不也是一个人?”
她略露狡黠顽皮,黑色眼珠晶亮,唐这才注意到她有粤语的口音。
“你不是北京人?”
“我是香港人。”女孩格格笑,笑声象铃铛般悦耳动听。“我叫楚希雯。”
唐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他只是静静端详着女孩子的笑容,明净、通透、天真、不含城府,在年轻得没有一点岁月痕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沧桑和失落。是一种非常开朗澄澈的性格。
这时候的他,喜欢跟这种人在一起。仿佛心里的黑暗,会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散去。
“你很喜欢赛马?”他问。
这个开场白适合在这里用。第一,她很喜欢马,不然不会来这个聚会;第二,她很喜欢赛马,不然不会远离篝火,专程跑到马道这里。
“呵呵,我是这里的骑手。”她笑得爽朗,看见唐脸上的愕然,很好笑,“怎么,你不相信?”
有什么不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唐对马场并不熟悉,他认为骑马就应该在草原策马扬鞭才过瘾,在这弹丸之地,绕着跑道转圈圈有什么意思?不过志林投资的生意,他向来不问。
“在内地,赛马还只是被批准为运动项目,如果民间组织的、设奖金和卖马票具有博弈性质的赛马还不合法。所以很多人会带自己的马去香港或者日本参赛。”
她已很健谈地娓娓道来,“香港人对赛马的兴趣与股票齐名。每年赛马会的投注额都超过21个亿,不仅是他们最主要的娱乐场所,而且也是最大的慈善组织。其实过去几年,国家一直有相关赛马的批准,后来因各种原因又废止。不过我相信不久以后,买马票也可称为和买彩票一样。”
这个女孩子毫不设防的天真,一脸阳光,不由惹得唐博丰生了几分兴趣,“你对赛马很有研究?”
她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晶晶亮,泛着自然的光,“赛马奖金很高的,在日本,国内名列前茅的10匹马,一年马主能拿到8000多万人民币。在富宁,我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开展赛马,只不过以玩乐为主,辅助提供寄养服务。马主只需要一个月花一、两千块,就可以住我们条件很好的马房,当然有的人养的是纯血马,一个月养这匹马就要上万块,我们没有好好做宣传,不然,会很赚钱的。”
唐博丰轻轻舒展了眉,这女孩子的港味普通话带给他不一样的舒适感觉,柔柔地、清清爽爽,还带着几分雏燕般的呢喃,跟她相处的感觉,只可以用一个词形容:
如沐春风。
对,就是如沐春风。
而且对马如此热爱,那种对事业的投入与专注,让她的气质倍添了不一样的风采。
他唇角飞扬,笑了起来,“哦?没想到你对马术俱乐部的经营,还挺有研究?”
“呵呵,”楚希雯笑起来,看上去明眸皓齿,青春可爱,“老板没在俱乐部方面多花心思。其实在香港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在马场做零工,照顾马、学骑马,那边除了收取俱乐部会员的会费,还收藏、转卖良种马匹,甚至有帮助种马产小马驹,这些都会给马主带来很高的回报。不过在北京这边,好像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
唐带着点惊喜看她,真是一个小马痴。
“没有办法,喜欢马嘛。它自由自在又很有灵性。”
她对上他的目光,明了他的诧异之处,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指着自己胸前带着的一块金属牌,亮给唐看。
“你看,这是美国阿帕卢莎马的雕像,这是印第安人以西班牙马培育的混血后代,原本是育种和休闲的,现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更多地用于跳跃和奔跑,运动能力持久、耐力非常好。而且阿帕卢莎性格很勇敢、个性倔强,虽然不如阿拉伯马那么高雅,也不像纯血马那样声名在外,但却是我最喜欢的马种……”
她纤细柔白的手轻轻抚摸着浮雕的马像,语气里不无遗憾,“不过,富宁这里,还没有一匹……”
唐博丰紧紧地盯着她热情如火的嘴唇,小女人呢喃般的语气,似有若无地撩拨着他那颗强硬又庄重的男人心。愣看了好几秒,忽然心上不可思议地火热起来。
“阿帕卢莎马?”他自言自语着,忽然眸中闪过风轻云淡的一笑,“产自美国?”
“对啊,”楚扭头看始终对马兴趣浓厚的男人,如同在繁华的俗世中找到了知音,爱马恋马,马简直就是她的所有世界,而现在这个陌生的、气质沉稳的男人,和她一样脱离那些喧闹的篝火,静静地在这个角落,来看马房昏昏欲睡的马匹。
她觉得很温情,亦非常默契,而也愿意把心里最深的的感觉与之分享。
“前年我刚来北京,原本在通顺马场,不过没几个月,我就辞职了……”
“为什么?”唐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
“那年我刚从香港来北京,就在马场工作。没几个月,公安部门过来,勒令马场停业接受调查,说是涉嫌赌博性赛马……”
她的语气凝重起来。
“马场一直靠博彩性质的赛马维持运营,突然有一天被停业调查,这无疑被宣判了死刑。其实没有博彩的存在,谁还会来看赛马啊?马在场上拼命奔跑,看一次人们觉得新鲜,看多了还有什么意思?人和马共同参与的运动,才是马场经营的精髓……可是这调查一来,马场有两千多匹马,每月维持费用至少在200万以上,这个时候,马越多、越成了负担……”
“于是他们决定处死一些退役的赛马,”楚的语气带着悲悯的伤感,“虽然安乐死是国际的惯例,但看着那些健康的马匹被强行施行安乐死,我还是非常地、非常难以接受。我是马场的骑师之一,很多膘肥体壮的纯种赛马、甚至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被牵到大坑旁边……
它们没想到那里,竟然是他们奔波一生的尽头……每匹马都是一个精灵,都有自己生存的自由,是我们太贪婪,掠夺它的天性,还奴役它的野性,让它失去本来的天空。可是最后,当它年老体弱,唯利是图的人们又当它是累赘……
那时候我觉得,人类好残忍……给它们注射了药物,每匹马不过摇摇晃晃、拼命坚持了好几分钟,然后那么庞大健硕的身躯,不甘心地、突然摔倒在地上……
原来好有神采的眼睛,流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可是,后来却悄悄地咽了气,连一声哀鸣都没有……”
她的双肩因悲伤,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手一哆嗦着,碰到了身侧的香槟酒。水晶杯在地上摔碎,那橙黄的液体瞬间在水泥护栏上洒了一地。
楚轻叫一声,弯下腰就去捡,夜色朦胧,手似乎被杯沿划到,轻轻地‘呀’了一声。
唐想都没想,就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刚才她说话的时候,那种善良的悲伤已经紧紧笼罩了他,他很投入她对那个故事的伤感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轻轻地陷入……
他见没事,自然地放开她的手。
“那是他们做得太不人道,其实在香港,很多退役的马都捐给了慈善事业,香港骑警的很多马匹,都是退下来的赛马,那些女警在马上,看上去一样英姿飒爽,”唐博丰轻轻的语气说着,更象是安慰她,“北京毕竟是刚刚兴起这种运动,很多人唯利是图,更大的原因是,法规没有明示、开放,不支持。”
很多事都是这样,无法可依,无法可循。
摸着石头过河的结果,是很多人冤屈,很多牺牲白做。
“这样的悲剧,以后会消失的……”
楚这才注意到身边男人的语气,居然有不一般的霸气和城府。刚才他还象是某个公司的白领,或者邻家的大哥哥,怎么一瞬间,就变得很有成熟的气度。
她眨着灵活的眼观察他,弄得唐倒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开始闪烁。
“呦!你们在这儿呢?!”
唐志林喝得眼睛周边俱是圈圈,歪歪扭扭地过来,“哥,你跟我们这儿、楚、楚小姐说什么呢?!”
楚如梦初醒地看着唐,人家都说唐总有一个深藏不露、神秘莫测的哥哥,原来是他。
唐轻推志林一把,“醉了?我送你回去!”
带着飞扬的笑意看了楚一眼,“楚小姐,我走了,再会!”
楚愣愣地看着他,那帅气英挺的五官、高大峻拔的背影,满是北方男人的粗旷,亦从刚才那番话里看出谦和、内敛的柔细,她的心,忽然生出莫名的失落。
唐携着志林走远了几十米,突然附在志林耳边问。
“那个,阿帕卢莎马,多少钱?”
志林已经醉醺醺地,大声嚷了起来,“什、什么?!”
他悻悻地一掌劈向志林的脑壳,恨恨地道,“这事就交给你了!下周给我买这匹马来!”
——
唐在办公室,轻触笔记本的鼠标,在屏幕上展开的,是一个员工的履历表。
他要求志林发过来的。
——楚希雯,24岁,香港出生,香港大学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照片没有昨晚那个人漂亮,刻意化了妆,显得有些刻板。不像昨晚那个女孩子,心似乎是透明地,在轻舞飞扬。
志林不敲门就进来,发这个邮件才不过两分钟,他显然按捺不住,脸上显然带着促狭的笑。
“哥?”昨晚的确有蓄谋,叫来了几个重量级美女,打算不经意间让哥换换胃口,可是歪打正着,刻意献上的祭品他并不享用,却看上了那个小小骑师。
楚希雯,不仅是漂亮,亦有香港女子的气度——大方、爽朗、坦率。说实话这种性格的女人他也喜欢,不过楚希雯是一个马痴,全天下她只对马有兴趣。当年她刚来富宁,他亦动过她的心思,不过接触两次就厌了。
不解风情,不是他理想的床伴,对马比对人亲,适合做马场的员工,这就是志林给她的定位。
但再怎么样,也比廖冰然适合。看哥昨晚和今早的表现,他就觉得有戏。
“怎么,对她有兴趣?”
他一屁股坐上哥的办公桌,目光中满含期待。若哥开口,今晚他就把那个女人威逼利诱地、送到哥的床头。
唐握着下巴,眼神有些微迷离,盯着那张照片,目光耐人寻味。
一时之间,志林亦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这女孩子,要?还是不要?
“一匹阿帕卢莎马,多少钱?”
唐放下手指,突然问。
志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已经是哥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难道?
他俩昨晚做生意、商量买卖马来着?
“大概三、四十万?”他估了一个价。
唐沉吟半晌,“想办法,先买五匹,送到富宁。”
志林心里极为不解,但看着哥一脸严肃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他的心猿意马的猜测,在听到下一句话后却放了心。
“今晚,别给我安排任何事,我想去富宁,骑骑马。”
廖冰然,我试着去忘记你……
我试着在生命中远离你……淡漠你的身影……
尝试去爱另一个人,去爱别人……试着对别的女人有兴趣……
和她一起在蓝天白云下享受一切…….把我最想给你的一切,都给她……
忘记、曾经让我那么放不下,想起来心就会莫名疼痛的你……
一生好短,我没有几个十年……
这个十年给我带来一生的舍不得,一生的疼痛……但如果你感受不到快乐……我试着象对待天然那样……离开……
你真的不爱我……你一定是真的不爱我……
你对我的恨已经结成了比金子还坚硬的果。我用柔软的心去敲击、去碰,却只感到拼命挣扎着、也无法逃避的疼……
可你知不知道,那些加诸你身上的伤害……
我其实都想把自己的灵魂剖开,为你形成一个结界,将你紧紧地、温暖地保护起来……任何人残忍的折磨和诱惑,都不会让我离开……
可是……我真的怕了……
也真的明白越刻骨的思念、越铭心的眷恋……
越容易变成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我终于知道我抓不住……
你真的是一块放在手心里,给了温暖和热度,就慢慢融化的冰呵……
我眼睁睁看着它在手心里变成热气……
我恨不能把它吸入腹中……最后却绝望地发现……它是空的、是空的……
仿佛我的心亦被融化了,融化得已不见……
只剩下两排空空的肋骨,只有森森地僵冷的感觉……
那些过往曾在我怀中的幸福……
都已经飞升到了天空的阴霾中……
—–
巨丰旗下多家公司,却是经营风格五花八门,类型多样。就拿对员工的福利来说,以下事件见一斑:有的请了按摩师,为员工舒筋活络;有的提供健身俱乐部会员证,让员工保健消闲;另有一些企业供应免费早餐或午间水果。在北京总部,公司1000多名职员不但可免费使用占据大厦整个楼层的保健中心,家属凭证件只需每年缴付300元人民币,也可享用这些保健设施。
员工参加瑜伽班、减肥或戒烟计划等方面的开支,都能获得报销。鼓励全勤但也不责缺勤,看似松散实则提升了员工的凝聚力。高科技企业任用的都是年轻人,指纹打卡机、现代严苛的人事管理在这里简直是骇人听闻。
陈琳欣喜地感受着这些变化,今天刚来到新的岗位,就立即感觉到了管理的宽松。
她,是被老总亲自带到行政经理的办公室,然后煞有介事地安排成其秘书。那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经理,居然站起身来,正式又热情地与她握手。
“陈小姐啊,欢迎欢迎。”
与这么多年、多次求职的低声下气截然不同。
同事间相处的气氛亦很轻松,坐下还没打开电脑,已经有同事拿了咖啡杯,邀她一同去饮水间。仿佛一天下来,彼此就混了个脸熟。
她是个感恩的人,深深珍惜这一刻。
——
傍晚前,唐博丰开车经过京顺高速,已经到了富宁俱乐部。
他需要冷静,但是,仿佛心里总有莫名的冲动。
他换了骑士装进场,却不显山露水、不轻举妄动,远远地看着那马场上潇洒奔驰的一抹嫣红——
楚希雯正英姿飒爽地骑于马上,落落大方的身姿在夕阳的薄日下,显得那么干脆、利落。
在那一刻,世界仿佛是静悄悄地、太阳充满了温暖的味道……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牵了自己的马过去,象不经意间出现那样,对着楚打招呼:
“嘿!”
楚勒马急停,看到马下他的脸,不知为何,从心上忽然绽放出了笑容……
是他……真的是他……
她以潇洒地姿势落下马来,摘了执缰的手套,带着点赧然的笑意,看着他。
“唐先生也来了?比较少见啊?”
唐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两声,然后表情坦诚。
“我喜欢在草原上骑马,天高地阔,一望无际……这里地方太小,放不开手脚……”
“草原?”她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是内蒙那边?”
“新疆。”他说着,突然因为这个地名,心莫名地颤抖一下。
楚没有察觉到他面容上那丝偶现的异样,只将马头调过来,和他并排。戴着白色手套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抚弄着鲜亮的马鬃。
唐静静地看着她,在脑海里分析着她的特点。
她喜欢马,这些细微的动作表现她对马的真诚。
人爱动物,比爱人类需要更多的耐性和温柔……因为没有言语的沟通,只求意会神游,这点他深有体会……
——比如,他曾经与天然形影不离、人鹰共处……
看见她将粉嫩绯红的脸,贴近马颈,闭上眼感受马的呼吸,他终于觉得心上某些细细的弦,正在如湖水中的微波、荡漾般地浮动。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体贴着这饱含灵性的动物,在金色的夕阳下,略发暗黄的光线中,白色的马和白色的骑士服,发出令人头晕目眩、不真实的梦幻感觉,让他心矜神荡。
“你会马语?”他忽略彼时心中油然而生的悸动,开口问。
她轻轻睁开了眼睛,面对他的笑里,有着自然的谦和,“不会。”
“但是我懂马,了解它喜欢、不喜欢什么。”
她扭过头,白色帽子下笼罩的眉清目秀的脸容,颇有几分明艳的帅气,熠熠的眼珠亮晶晶地盯着他,
“马也有马的权利,骑马的人,要先懂得爱马。有些人过来骑马,就像打TAXI一样,马除了被人骑,就是回马房,从来没机会自己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打个滚、晒晒太阳,溜一圈;要知道马和人一样,是需要自由空间和美好生活的。还有的骑者,喜欢让马精神紧张,训练的时候责骂或鞭打它,其实它很聪明的,你对它好不好,它都知道……”
她说话的时候,手始终没有放弃对马的安抚,说到这里,取出一条白色的毛巾,在马脖子上轻轻地擦拭。
“它出汗了?”唐带着笑意问。
“嗯。”她应着,却不减手下温柔的动作,“天气越来越冷,汗不擦干会生病的。”
又拉过马首的缰绳,“刚刚跑完一大圈,要慢慢遛一圈让它平静一下,”她看向唐,“要是你累了,我就先去。”
唐轻轻扯过她手中的缰绳,目光闪烁着莫名的深意,
“我不累。一起去吧。”
西斜的太阳,将二马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离开了赛道,信步走在秋意盎然、田园风光的夹道,沿途俱是通体金黄色火红色、在秋风中飞舞着落叶的高大树木;低矮的灌木丛里,‘突’地飞出了一只还没来得及冬眠的田鼠。不远处的溪流,有不怕冷的水鸟在追逐飞戏,惟妙惟肖地学着鸳鸯般的生死契阔;破败的莲荷带着秋的萧瑟,亦带着淤泥下丰腴的收获,在池塘中自生自灭、腐烂生根;自然界的矛盾与和谐,让远望的心在静谧的困顿中,亦暗暗不甘地揪扯。
唐沉默地走着,本来疏朗轻松的心,却忽然有了一些落寞。
那些热爱深恨中,所激情澎拜的漩涡,一幕幕地浮现……
她在他的怀中……单薄、纤弱的身子…..
她少有眼前女子的温柔和娴静……表面上太有性格,以至于他都忘了她那么安静又柔和的样子……
她情绪化亦感情炽烈……那些他深爱亦深恨的张牙舞爪,却象晶莹的泡沫……一触及他的灵魂,她的强硬立刻分离开去,魂飞魄散……
而他亦彻底融化,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
其实,她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温暖的吻,哪怕只是触触他的唇,轻抚他的额……
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说最令他心神激荡的三个字……已就够了……
但是即使这些,也是朝思暮想、亦不可得的奢求…..
“唐先生也在巨丰?”
楚希雯遮掩不住内心的好奇,很难想象如他自己所说,在草原纵马狂奔、策马驰骋的粗放性格,在此方寸之地闲庭信步,亦会有如此优雅和高贵的细腻气质,很有绅士派头。
他的这种沉静亦张扬、收敛亦霸气、野性亦温情的气质,究竟从何而来的?
而他,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女人直觉简直是通神的本领,她今晚刚见到他,心中欣喜地无以复加,她性格直白爽朗、亦大度坦率,本来愿在他面前保有些许女孩子的矜持,故而刚才打算独自去溜马。但没想到唐居然主动跟来。这只能说明一点,这个男人对她有点好感,她相信这个直觉。
可一路行来,唐沉默亦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悄悄揣测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于她,不仅神秘,更已令她入谜。
“啊,是啊。”
他从那些清澈明透的思绪中收回神,这才专注到身边的她这里。执鞭的手轻轻扶了扶帽子,黑亮的眼深埋在明快的眉锋之下,笑得温和得体:
“你不是经济专业毕业吗?怎么想起来要做骑手?”
“喜欢马是第一,第二,因为喜欢马,也很喜欢人马合一的感觉。没想过做非常优秀的骑手,但是说实话,心里有一点羡慕。一个优秀的骑手需要两件事,第一是骑术,第二是好马。在竞技舞台上,能同时出现骏马和能完美驾驭它的骑师,屈指可数。”
楚希雯挺拔的身躯、矫健的英姿,随着马的颠簸走得韵味十足,
“要做优秀的骑手,还要有顶尖的教练,这就不可缺少财政的支持。在香港我参加马术训练时有师兄师姐,都是奔着奥运会马术比赛去的。5万美金看着多,但在一年的训练中就花光了,若没有钱,参与这项运动是毫无意义的。驾车、运马、支付兽医和马医的费用就是非常昂贵的花费,我从大学期间就对骑术很感兴趣,不过一直没有系统地学习过……”
她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失落,却触动了唐的心弦。他向来了乐富好施,秉性慷慨大方。现在对着眼前这个明显有点好感的女人,更是有了说不出的情愫。
“11月7日,美国堪萨斯州FIANIA市有一次赛马会,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思忖了一会,语气沉着却显得轻描淡写,“我恰好那时候在美国……”
楚希雯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