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满局凄暗
“回来了?”
在院落外停下车,前脚刚迈进大门,就看见他穿着蓝色家居袍,站在书房门口朗声问。雪亮的眼睛,被屋檐下明黄色的灯光照得金灿灿的。
“嗯。”
应着声,速速的步子走进门厅,换了鞋子,穿过长廊去卧房。
“没喝酒吗?我还打算让人去接你。”
他跟在我身后进来。
我脱了外套挂在衣橱,始终背对着他,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这样苦苦坚持、在逃避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抹余光撇向门外。诺大的院子,只有我们两个。曲丛生今天不在。
问,还是不问?
又该如何问?
这时候,我才知道,有时候长一张嘴、会说话也是一种苦恼。因为有的话,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突然住了手,背对他一动不动站着。他走近我身后,呼吸离我不到5步,但是,居然他停下了脚步,再没上前。
那背后如针芒般的目光,是否犀利依旧?
他只从我那隐忍不发的、暗暗不住发抖的肩,也许就看出了端倪。他突然伸出强壮的双臂,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然然……”来自胸廓深处、发自肺腑的一声长叹,从背后笼罩了我的脸。
他的脸火热滚烫,暗暗闻还有些微的酒气,虽然不是醉醺醺的,却是被这火热的气息、这句话带着喷射过来,我觉得自己整个都笼罩在他的醉意之中。
我出去聚会都没喝酒,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成这样?
“你怎么……”
我忘了刚才深深纠葛的苦恼,反而想问他。话还没落音,他突然一把抓住我,揽着我转个身,迫我面对他,脸上带着一丝怪笑,一把将我抱起,轻轻摔在床上。
疯狂的吻下压,吻在我的脸上、眼睛上,湿热的感觉带着浓重的酒味,一股脑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他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大掌肆意地扯着我的衣裳,仿佛迫不及待。这种狂野若在往日,一定会将我惹得动情,但这一刻,和着那热烈、令人窒息的酒气,却让我暗暗抗拒。
“你干什么……”
推拒他的双掌,被他紧紧地握住,他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看到我脸上的不悦一般,依旧是那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表情,唇再次封住了我的唇,接下来我想说的话,早已咿唔着不能出口。
我不甘地挣扎着,也被他这疯狂的、突如其来的占有举动弄得心绪迷离。我越挣扎,他反而越发肆意狂野,钳制住我的双腿,用我最喜欢、不堪忍受的手法肆意挑逗。
再强硬的心,仿佛也敌不过这柔情似水的撩拨,我静静地臣服在他、满含爱意的征服之下。
激烈、亢奋、如野兽般凶猛的过程,少见亦持久,我几乎精疲力竭、失魂落魄……
“然然,——”
他在最后虚脱般的战栗中,叫着我的名字,俯身将脸贴向我的胸膛,用低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着一句话。
“我和他,你究竟会选择谁……”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这句话虽然不是在我耳边说,但是他是对着我、裸露着的胸膛内里,那颗-心-在说!
即使如同自言自语般,但我仍然听见了。
我闭着眼睛,软软的身体在他温暖的怀中,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抽身离开我,却又伸出手臂,让我跟他并头而卧,胳膊环抱着我的肩头。细密的吻,落在我的眉梢、脸腮,耳际,我的眼睫毛,在不住地、像小刷子似地颤抖个不停。
他不吻了。
那股令我没法呼吸的酒气,离远了些。
我睁开眼,对上他的眼眸,发现内里居然有着闪闪的、如利刃般的锋芒和绿光。
他没醉。他根本就没醉!
他比我要清醒。
这绿光告诉我,他在导演、策划、企图着一切!
猛然惊醒,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一下。
在一瞬间,我作出了让我自己、都绝对难以置信的事情。
从床上猛然坐起,长臂一舒伸向衣柜取出常穿的那件丝质睡衣,须臾间披盖上身。赤脚落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我知道那里有枪,我见过。
而它果然在。不到一秒钟时间,它就落在我手里。
从赤身裸体到整装待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而这瞬间之后,这把枪的枪口,已指向依然在床上、赤裸着的男人。
—–
他眼里一瞬凝满了震惊,心碎的表情已昭然出现在脸上。
失神的绝望让他一怔,却尽力克制着内伤,忽然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一脸笃定地看着我,语气满含嘲弄。
“真是极品女人,刚刚在我身下经历高潮、欲仙欲死;一会儿就能变得这么冷静清醒。太具有杀手的特质,我没有花大力气好好训练你,真是可惜。”
“是你干的?是不是?”
我眼眸间凛冽着寒光,语气亦不含一丝温度。
“你是有备而来?答案仿佛你早就知道了。”
他坐起身,索性掀了身上的被子,对我全盘裸露。那肌肉张力十足的身躯竟然让我面上,不自觉地现出嫣红。
“盖好被子!”
我喉咙陡然嘶哑,低喝道。
他平静地看着我,凝视着我明明慌张、却故作镇静的脸,眼底却牵出一丝在他是轻松、在我看来如同蔑视的笑来。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不盖!”
我咬咬牙、握紧了枪,拉开了保险,食指落在扳机上,却因为怕走火又反而有一丝紧张。
我还没有问,他也还没有承认,所以到现在、他还不是凶手。
啊,我多么希望他不是,那么,我就可以轻松地放下这冰冷罪恶的玩意儿,得到解脱。
“你说实话。”
我咬着两排森森的白牙,如同那般坚硬的物体,用这样凶狠的力量彼此自相残杀,也会碎了。
神情绝望。
他被我伤痛欲绝的苍白和神色镇住,深深看我一眼,然后举起双手,形同坦白。
“好,那你随便问。”
却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闪着如蛇吐丝信般幽冥的光,太多的深意与刻骨铭心的绝望蕴含其中,却化作了自嘲般的一句话,说出口时浅浅淡淡。
“我想这问题、曾想破脑袋: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为了他,你竟然会想杀我?”
又指指我手中的枪。
“那玩意,你真的学会怎么用了吗?开之前,最好看看有没有子弹。”
“你闭嘴!”
我胸口象堵了一团硕大的棉花,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走到离床前又近了些,枪口几乎抵上他胸膛。打算逼他退后,他却纹丝不动,眉间毫无惧色。
我忽然间,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弄得情绪失控,神色崩溃般地吼道,“我是想杀你!”
“因为你太没人性!我都答应了你所有的要求,跟你在一起,结婚、随你摆布,不离开你!你承诺过不会对他下手,但你却是这样背信弃义!你夺了他妻子、还不够吗?你怎么能这样人面兽心?!还要夺他的命!”
我忽然被绝望的伤心击中,泣不成声,“你,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却像失魂了般地自语,“我们为什么会相爱呢?会从原本的素不相识,变成携手人生的夫妻?这世上有五十亿人,按照数字上的概率,一个男人一生可以与10个以上的女人相遇,为什么你却一定要,对我恋恋不舍、不肯放手呢……”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嘴里的爱情,原来是这么自私。自私地容不下一个外人鲜活的命,自私地只想保证它的血统纯正。爱情,应该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而我和你创造的,为什么永远是别人生命的痛苦和源源不绝的眼泪?”
他冷冷地看着我,目光非常冷静,“我真搞不懂,你爱他,还是爱我?”
瞬间喉间泛起冷笑,笑意中遍布冷酷,“他娶过你,我也娶过你。他给你什么了,你这么死心塌地?”
“这与给予无关!”
我弃下瞬间不能自制的脆弱,重新用枪口指向了他。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为了他,竟然想杀我?”
忽然间他眼里现出狂怒的心碎,“你已经是我老婆!这一辈子,我的命只和你的命、可以栓在一起!”
我冷笑道,“就为这个,你下毒手?”
“那他也是人,他的一条命,就这么不值一提?!”
“就你做的那些事,任何一个公正的、有良心的人,都会与你为敌!你为什么这么狠!”
“杀人!杀得还不够吗?!你答应过我,再也不杀人!可你还要动手!
“这一次,竟然是他!你害他、伤他还不够吗?!他究竟欠了你什么?!”
“不是我。”
他突然语气冷静,眼眸中的杀气转暗。
“你以为我会信?”我更冷。
“我以男人的名义担保:我这一生,再不会对你说一句谎。”
“我还不信!”
“如果这事真是我做的,”他斩钉截铁,额头青筋暴露,双眉紧紧拧成一团竖起,用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一句,“若你想离开,我,绝不会再缠着你。”
我从几近窒息的热度中冷静下来,看着他肃冷的高额、如鹰般暗沉的眼,带着冷峻的霸气。他神情间露出决然的高贵,品质的流线在他的身影之外,凭空划出一道光环,让我无法怀疑、忽视。
他表现的一切,的确不像是在说谎。
心绪却突然陷入更莫名的恐慌里,对未知的恐惧不寒而栗,心绪陷入突如其来的慌张和手足无措。
不是他,不是他。
那究竟是谁?
是谁下的手?
他从床上坐起,下地到我面前,轻轻地从我手里拿下了枪,须臾间下了膛,扔在床上。
而后默默地审视我悲愤疑惧交加的表情,冷静地开口。
“你能解释一下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神色陷入疲惫。
“刚才的举动,你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感情?”
“什么意思?”
“我只想得到一个证明。”
“证明什么?”
“你爱谁?!在你心里,最爱的人究竟是谁?”
我茫然地看着他,心绪伤感地开口,“我不知道。”
是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最爱的人,是他。这世上任何美好的事我都可以放弃,而任何苦难和误解,我都可以承担。
在那时我勇敢地弃道义和人群的唾骂于不顾,即使那些“贪图富贵”的窃窃私语常在耳畔响起;即使在今天、巨丰里还有人在背后对我暗笑指点;我都不在意。
我以为,爱情就是爱情。不管他曾是谁,不管我曾是谁。
在这一个人生相互遇见的交点,我们有火花的碰撞,并有燃烧成熊熊烈火的热度,我们就应该理直气壮地继续,理所应当地完全拥有。
也许我错了。
因为这爱不是纯甜的,那甜就像一杯茶,入喉唇舌咂摸的苦涩;这爱亦不是热烈的,难得见柔情似水的一刻,终会暗暗结成坚硬的冰锥。
我们不停地刺啊、刺啊,直到已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还不能罢手。
天龙……我该怎么做……
天龙……
“现在对我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的人在我这边,而心却在另一个身上。”
我茫然地抬头,见他双眸闪着寒洌的光,一丝浓怒狂卷而来,点点火光早变成了燃烧着的烈焰。
“我警告你,你的心里只能有一个男人,那就是我!”
他冷眸闪过决绝的残忍,那丝如钢铁般的决断压得我几乎窒息。
“以前你嫁他,是因为我没找到你,我不计较。但从你决定嫁我的那天起,我绝不会再允许、你想别的男人!”
他悻悻地换装,脸上带着震怒的表情,一言不发地拂袖扬长而去。
深深的庭院内,只有孤独的我呆立在温暖的屋子,在周遭刚刚温情旖旎的气氛里,融化着那颗手足无措的心。
他不仁不义、他狡诈、他背信弃义、深不可测,但我始终不能不欣赏他的另一面:决断、无人能及的智慧和才干,这份始终专一的痴情……
他是个不折不扣、彻彻底底的坏男人。
但是,我却无法遏制自己对他的动心……
=====
1
如果,这不是一座浮华、却无法放纵激情的城市,只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就好了。
他的心里,飘过一声凄厉而又悠长的狼嗥,余音不绝,在苍茫大地有着几分绝望与森冷的悲壮——
关于人世、关于爱情、关于理想、关于现实、关于自己过往的一生……
在和田,他有次寂静夜里,男人的生理反应崛起,怎样都按捺不住。
他想要她、想得发狂。
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想碰别的女人,那就只能用清凉的河水,来浸润他满腔的热情吧。
夏日的夜晚,草原上黑魆魆、静悄悄的,他光着臂膀,挑了一匹壮马,纵马上身向十几里外的河边独自狂奔,带着疯狂的、欲寻求清凉冷静的心,飞身驰骋在寂寞的原野,风一般无惧无畏、无所顾忌、穿透一切的速度,几乎在黑暗中、撞上一座坚硬巨大的岩山!
怵然勒马疾停,远远地听见狼嗥的凄清,在山脉间回响。
云层淡去,暧昧的、忽明忽暗的月光下,默默伫立大地间的身影,渐渐在草地上变成一个黑色的剪影,仿佛一座石像。
隐隐作痛的心,伴随这黑暗的沉默一直延续着,到最终几分难耐的凄凉,迫得他仰着头,极力伸长了脖子。
像那种强烈的欲望压制不住般,他也想用那种可怕的、可以把一切撕碎吃掉的声音一样——
嗥叫。
心潮翻滚中,却溢出一丝冰冷的悲哀……
无处可去了。
这个令人厌恶的城市,真是无处可去了。
在这样的夜晚,除了辉煌的街灯印照着都市虚伪的繁华外,就是鳞次栉比的酒吧、夜总会霓虹的璀璨。而那些地方,他从17岁起,就已经见惯了、玩厌了……这个城市,除了她,真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这种地方,他永远谈不上喜欢。
大漠高原,戈壁山川。那样的野性粗旷,才是他梦想中男儿应该驰骋的地方。可是他知道她不想,她是要生活在现代化、生活在物欲里的,她适合这样。
今晚,她持枪、冷冷对准他胸膛的一幕,深深地刺伤了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使那颗子弹没有出膛,但他心口已经被莫名击中,一处流着血的洞,已经在汹涌而出冰凉的血。止不住血的洞口,随着心跳,带动的一张脸苍白、死寂……
她说不清她爱的是谁!
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妻!
这神圣的名号,他谁也不曾给。他只肯奉给她,让她得到完美、专一、清冽得如水一般澄净的、不染一丝尘埃和遗憾的名号。
但她,居然会说,她不清楚她爱的是谁……
那颗已然流血的心,更痛了……
冬日的富宁马场,相对夏日来说,生意冷清了许多。那些名贵的寄养马种,只有主人大驾光临的时候,才倾心倾力地策神狂奔。大部分冬日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们是和那些骑师一起度过的。
楚希雯穿着羽绒服。罩着里面是全副武装的红色骑士服、马靴。冰冷略显坚硬的骑士帽,也换成了牛仔风格的翘边大沿帽。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她本来要早早回宿舍的,但今天确实是巧了,她最爱的阿帕卢莎马,恰好有点不舒服。她和马医照料了它一天,还是放心不下。
自打它们来富宁,立刻就成了楚希雯胯下的良驹。一点一点费心地调教,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沟通。阿帕卢莎,那是她自骑马开始,就恨不能看一眼、摸一瞬,心里最甜美的梦想啊。
这匹生病的马,现在就披着轻便暖和的羊毛毡子,在马厩里歇息。
很晚了,没有什么客人。她收拾马具正要离开,却诧异地发现进来了一位高大的男人。带着厚呢的黑色骑士帽,帽檐拉得很低。
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进来,原本是要自己上前去挑马的,但眼睛瞄马的同时,还发现马圈里还有人在,声音很有穿透力,远远地沉声说道,“师傅,我就挑这匹了,帮忙把鞍具备上吧!”
楚希雯是骑师,不是养马人。她愣了一霎,倒也明白。自己这么便装,谁能认得出来她的身份?‘嗯’了一声,走上前去。
到近前,忽然一愣。
“唐哥!”
唐抬起浓眉下的眼,看她一眼。心上陡然一热,原来是楚希雯。
“这么晚了,您还来骑马?”
楚优雅地淡笑着,却是牵出他挑中的那匹栗色马来。好眼力,这就是那几匹来自美国的阿帕卢莎之一。
唐‘嗯’了一声,却一言不发地骑上马,在马场略显凄惶的草地上狂奔。
一路掠过的苍黄枯木,空无一叶,枝条萧疏,黑暗中靠着点点探照灯光,如同原野鬼魅;白色的桦木树皮上发着森白的光,被抽干了水分的样子,更象坚硬的石灰;只有松树的风格依旧苍劲,犹如一杯浓烈的咖啡,多少符合他现在落落寡欢却孤独的心境。麦田的麦子依旧碧绿,象是软软的地毯,这柔和的色彩给了这个夜晚淡淡的生机。稀疏的衰草,在寒风中摇曳,细长繁杂的身躯,透着无边的颓废。
他放开了缰绳,踩着马蹬,在寒风中伸出双臂,就象那草原上与风相戏的少年,站在马上、感受着风一样的速度。已经痛到极点的心,毫无恐惧地可以接受人世间的一切挑战。
在他后面不足20米,急追而来的楚希雯,看他在马上放纵的身影,不觉惊呆了。
这绝不是真正优雅的骑手,他黑色的身影带着某种同归于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壮烈。谁都知道马术实际上是很危险的运动,而对根本不了解马性的人来说,这样草率地把生命和信任交给马,亦是很盲目的举动。
唐博丰没有看她,他依旧一路策马驰骋。
马蹄踢踏着发出动地的响声,在冰冻的泥土上扬起阵阵黑尘,落叶纷纷;夜更黑,亦更长了,这条凄苦的路,仿佛无边无际……
掠过白色栅栏围成的木桥,好不容易到了他曾熟悉的水域边缘,上面却早已结了厚厚的冰。毫无污染的冰蓝底色,让他瞬间燃起了一种、要浇灭心中某种烈焰的渴望。
他狠狠地一扬鞭,马靴狠狠一夹,要让胯下的座骑跃下冰池。
他脸色一寒,透着心里无比的凄清——
如果冰破了,那我就沉浸在这寒冷的水里吧……
即使这样,仿佛也没有她给我带来的痛苦,更甚……
他是真气糊涂了,以为这是他的雪地哈利,可以任他随意驱使。
没想到他疯了,这灵性的动物并没疯。它目视着那层看上去厚厚的冰,却在鞭下扬起前蹄,扭头不前。
唐气极,持缰绳的手又暗暗使劲。但马就是不走,仿佛和他较劲。
楚希雯纵马追上。勒止他的马。
“唐哥!你这样会把它累坏的!它——”
她话音还没有落,已经被他那铁青的脸色和阴暗的眼神扼杀。那和马一样清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森冷的光辉。她缩回手,尴尬地笑笑。
心头一念闪过,再次绞痛不已。
他被激得、冷酷的语气中饱含暴戾,“它的命比我值钱?!啊?!连你也认为、它的命比我的值钱?!啊?!”
楚希雯愣怔之下有些瑟缩,她,从没见过这样子的他:双目充满嗜杀之气,眼里闪着恶毒的、幽幽绿光。
他究竟怎么了?!
马停下,就不肯再走了。这高贵的马种,向来不曾被人如此驱使蹂躏。遍体金栗、闪闪发光的毛色,散露着狂奔之后、热汗直流的疲累;一绺黑色的鬃毛,狂野地垂在双眼间的鼻梁上,远处马场雪亮的探照灯,那光芒在马的眼睛里、留下一抹似流星般的碎影;它深沉地一言不发,两只耳朵不安地旋转着,却大口地呼吸,金属的鞍辔扣,闪着银色的光辉,一团团热气呵在它灵秀唇鼻的周围,包裹着一颗倔强不肯屈服的灵魂。
唐的马鞭疯狂地甩向胯下的阿帕卢莎,马痛得腾起前蹄不屈地嘶鸣,性格却很倔强地、止步不前。不管落在身上的鞭子有多凌厉、沉重,都不再向前迈出一步。
楚希雯翻身跃下马背,虎虎地大步上前,一伸手勇敢地执起马的缰绳,镇静的目光中饱含迎逆而上的勇气。
“唐哥!马有感情!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打我,不可以打马!”
唐双目怒睁,“你!——”
马鞭一如既往地挥出,却在将触及她的身躯时硬生生收回,点点的鞭稍带出的虎虎之风,令马服的衣襟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
唐低头黯然,眼眸中闪过一丝神伤——
这勇敢无畏的表情,真的好像‘她’。
她依然侍立在他马下,眼神全盘戒备,面上是唯恐他再度、对马逞凶的表情。
他在马上独坐着沉默,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依然好痛,没有因为疯狂的放纵而解去一丝一毫的怒意。灼热的双颊,在寒风中丝毫没有消减热度,反而更是火辣辣地、在风中扑簌不已。
岁月如风,狂乱地吹在耳畔。夜是宁静的,冬夜却是冷酷的。大自然永恒地、安静地偏安一隅,这里发生的事每天都不会相同。连树上的叶子,每一天落下地的,都不会是同一片。
这世上有永恒吗?
永恒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一颗心的坚持、苦守,就能得到永恒不变吗?
不。
也许是得到了,也许是拥有的。
但是细想想,真的得到、拥有了吗?
心安静下来,那些曾经的沧海桑田,在广袤寒冷的天与地之间,化为了一路荒凉的沉默。
良久,他忽然居高临下地对她开口。
“你,陪我去喝酒!会不会?”
楚希雯镇静一霎、定定地盯着他。
“不要再伤我的马,我就陪你去……”
====
楚希雯面前,醉酒后的唐,哭得象个流浪的孩子,眼泪和着唇间不慎喷洒的酒水,上气不接下气。
“我只想要个家,难道这个也有错……你告诉我,听上去很可笑吗?我手里抓着大把的钱,可以哈哈笑得睡着……但醒来后、只能看见空空的枕畔……”
“这世上不管有多少女人,她都是最漂亮的那一个……我什么都不做,傻傻地看着她,心里都能笑出一朵花来……
她在我面前从不伪装,有多丑陋、有多可怕她都不隐藏……”
他鼻子里的鼻涕,唏嘘着维护这成熟男人最后一丝尊严,又吸回了鼻腔。
“我希望这一辈子、我都是她的孩子,她是我的心肝宝贝……”
他狂乱地拉着楚希雯的手,象证明什么急切地辨白。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从当初到现在……我做过很多有她的梦……梦里永远紧拉她的手……还有几个孩子,快乐地奔跑在我们身后……”
两行酸楚的泪、再次涌出眼眶。
“呵啊,那是种贪心也是奢求……以为走到这一天,只要我们结婚了、就可以活得很幸福……
从此就能、和她快活一世、高枕无忧……
“可那只是梦……醒来的时候心如刀绞都不为过……身边越空旷,越无法忍受梦境消失的时刻……”
他不自主地打着冷战,比伤口的痛还痛的锥心刺骨,那么冰冷的感觉,从体表延展到骨头。
从咽喉下滑的苦涩,一路蔓延、到了五脏六腑。
“你不知道:十年以前,她离开我的时候……那表情我永远记得……
她可以把嘴唇咬出来一缕缕的血,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我错以为是她坚强,那颗冷硬的心百毒不侵,没有什么可以轻易把它打动……于是我想、那就用十年的时间来证明吧……
再拒绝融化的冰,也有可以感动的温度……十年以后我奉上一切、我自己、我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我愿意对她拱手相送……
只要她依然在我怀里安睡……肯真心吻我……”
“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她居然在乎别人的生死!甚过我……”
那双黯然沉痛的眼,瞬间凝满了无法遏制的怒意,眼眸中闪出幽暗的、绿色的光。
“她居然会为了另一个男人,要跟我拼命…..
想杀了我…….”
“她究竟……有没有……跟我爱过……”
楚希雯静静地看着他狂乱、痛到已失神的眼眸,黯淡着一颗因真情、起伏激动的心。
那次美国之行,没有让她想明白自己的感情。
但在他圣诞节前回国、一系列按部就班的安排后,她想明白了。
原来,她的心里对面前这个男人有的感情,不仅仅是好感那么浅。虽然不是两情相悦,但25岁的她,第一次能体会到‘暗恋’的滋味,对她来说,是一个女人情爱成熟的标志。
想他的时候,她会温柔地注视他送的那几匹阿帕卢莎,矫健的身姿,自由优雅的体态,能满足她关于他的所有想象。她将马首轻轻抱在脸侧,感受着那奔跑后的温暖,仿佛,这就是她与他,能达到心灵相通的媒介……
这是怎样的感情啊?
唐哥……你这样的人,为什么用情这么深……
可这么深的感情,为什么唤不回爱的回报呢…….
唐哥,我了解你的苦,我现在在看你哭,可你不知道,我看着你哭,但是我心里所藏的眼泪,一滴都不能在你面前流……
终于——
唐疲惫地倚在她的肩头,她勇敢地伸出了臂膀,笼住那看上去比她强大一百倍的男人,他沉重的头,压在她瘦小的肩上,但她没有皱一丝眉头。
她轻轻地、偷偷地扬起脖子,费尽力气上升、吻了一下他的额。
嘴角露出一丝俏皮亦天真的笑,“我吻到你了,唐哥……这一生,能这样吻一次就好……”
她抬起眼,大胆地看着那已迷醉不醒的、他紧闭的眼眸,在年轻的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总有一天,你会希望你所爱的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她为难地看着身旁烂醉如泥的他——
这么晚了,天寒地冻,送他回家?
他家在哪里呢?
她没有老总唐志林的电话,但在衣兜里翻到了唐的手机。
诺基亚的一款,她第一次见还不是很会用。但也知道怎么翻看电话薄。
第一个号码,一个手机号,联系人名字叫——“宝贝”。
宝贝。
这么直白、充满爱意的称呼,她禁不住一愣神。这个号码是谁的,想想也知道的。
她看着那个号码,想了好几秒。但是,没有按拨通键,而是返回上一屏菜单,继续找号码。
很多人的名字里,翻找到“弟”。这就是了。
她不假思索地接通电话。“喂?”
那边显然很纳闷,接听的语气蕴含不解,“嗯?”
听出志林的声音,她急忙解释,“唐总吗?我是楚希雯。”
“哦?你啊?”
他轻描淡写地答着,突然语气有了紧张,“你怎么拿我哥电话?!”
“是这样的,”她慌忙把今晚的事说了个大概,但略去唐饱含醉意那份表露心迹的话不提,“他现在喝醉了,我想送他回去。”
志林深吸一口气。今晚那一个巴掌声的脆响,还在耳畔消散不去。但哥大老远跑顺义去骑马,又是在自己走了以后,看来绝对是中间发生了些什么事。
挨了打,心里虽然疼,但他不怨哥。
这是他哥,毫不犹豫给他一切的哥。
他只是生廖冰然的气,但是绝对不恨哥。这下听楚希雯说哥醉得不省人事,他心里比谁都急。
“这么晚了,”他急得搓着手,“我们赶过去也得一钟头,”
他思忖几秒,“希雯,你会开车吧?”
“会啊。”
“那你送他过来,好不好?这样快。”
志林简短地说着,脑海里闪过那四合院里、廖冰然的身影,想想也知道哥为什么一个人出走,一定又是受了那女人的气。
“来贡院吧,我派人在长安街等你。”
===
当楚希雯走到这金碧辉煌的大宅时,她的眼睛都亮了。
这物欲横飞的视觉刺激,绝不亚于我第一次立足此处的震惊。
她愣愣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觉得如在云中。每一件精致的家居,都如同孤品珍品。
唐志林走来,递给她一杯水,脸上是温和的笑意。
“辛苦了,谢谢你。”
“别客气。”
她赧然一笑。这有什么可谢的?在美国,他中弹,救了她一命。
志林居心叵测地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12点了,太晚了,你今天别回去了。”
“可……”她犹豫一下,其实,她是惦记那匹生病的马。
“没关系,这边有的是客房。”
志林眼里明显有讳莫如深的暗意,却并不挑明,“我哥要是醒了,还得好好谢谢你。”
===
1
好久没有过宿醉的感觉,这真不是什么好事情。
头好沉,肌肉仿佛都是酸痛不已的。凝神能想起来昨晚的事情,仿佛就只有马上站立着风驰电掣般、在寒风中肆意妄为的过程。
那一幕,的确是快意无限,但怎么,就这样腰酸背痛了?
是老了?没了少年时的体力?
他自嘲地想想,坐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在贡院的卧房。
懵然一惊——
昨晚,怎么回来的?
飞快下地,看见床下“她”那双姹紫嫣红的绣花拖鞋,好好地摆放着;奔向洗手间,却空无一人;沉静一霎,才想起来昨晚最后见到的人,是楚希雯。
听见卧房外仿佛有声音,他定身听了一霎,而后穿着睡袍去开门。
门外的客厅,楚希雯坐在沙发上,拿着杂志翻看。正对着这扇门的脸,在门开时目光射过来,不知为何,反而让他的心,剧烈地怦怦直跳。
昨晚跟她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快速地关上门,为自己的表情不自然暗暗叫苦。
1
我静静地看着躺在这里的天龙。
白色的被下,盖着的依然是赤裸的躯体。现在,被五颜六色纷乱的、数不清的管线缠绕着,显得那么无助,又那么孤独。这些线清楚地划分着我与他的界限,其中的任何一根,我连碰都不敢碰,哪怕——我现在真的希望,可以拥抱一下那苍白的身体,告诉他:
我在。
医生对护士简单地交代一句,“24小时监护,今天是最关键的,密切观察。”
又对我说,“你是他爱人吧,你跟我来。”
木然地跟着他飘着走,步子轻得、仿佛每一步都没有踏在地上。熬了一夜,多少有些累了。但精神上某种亢奋的力量,却提醒我要绷紧每一根弦、不能放松。
医生让我坐下,举起手里的片子让我看,“手术还算成功,碎片清理很彻底,但病人的情况并不乐观,”
他凝神注视我苍白憔悴的脸,指向片子上那处伤口,“这里有一根大血管,手术前已经断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愣怔。
“事前我说过,脑部手术比较复杂,受损的不知是哪处细胞;要知道,有的脑体涉及智力、有的关于情感;”
他停顿一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伤对他的性格和智商影响会比较大……另外,手术的麻药现在还在发挥作用,情况非常好的话,他可能会醒过来,”
他突然再停顿,如同法官宣判般、接下来的语气不含任何情感,完全是制式化的、按部就班,“若今天醒不过来,那他就是植物人……”
我陡然乱了分寸。
直勾勾的眼看着医生,突然痛哭失声。
我不知道,事情真的会如此糟糕。我以为,昨晚我在凄冷的长廊苦守、暗暗求佛念经,就可以让结局好起来。减掉我的罪孽,淡化我的恶行,我真心的忏悔,可以换来他的安然无恙;但没想到,残酷的现实毫不容情,轻而易举将我可笑的、无力的坚强击碎了……
这不是一颗小小的、只不过是绊他一跤的石头,居然是一个可怕到、我根本无能为力的灾难。在它的面前,我的抗争与努力都是无效的,都是毫无作用的……
医生冷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
他一定以为我们这一对伉俪情深。
但是天啊,难道我这样无助、脆弱是装出来的、是虚伪吗?
不、不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如果能让我预见到今天,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背叛他、不会离开他的……
我木然地坐在他的床旁,浑身无力。此刻的等待让我放松,我不再紧张。对我来说,命运未知同时又已知。不管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我只能等待,等待时间的判决,然后告诉我——他活着、或醒着。
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每隔半小时,就会过来查一次象征生命迹象的各项指标,然后对我说一句‘继续观察’的叮嘱。
在这里,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所有的医生护士,对我说话的时候,都会叫“白天龙的家属!”
昨晚,8个小时的手术,我根本就没有闭过眼。始终被一个问题折磨着,此起彼伏。
他会成为植物人吗?抑或痴呆、傻子?
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有着令人瞩目的事业,读了将近二十年的书,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前途无限;难道就会从此,以这样的身份躺在这里,如同行尸走肉?
每一种想象,于他而言,都是何等残忍!
他甚至还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孩子!
甚至刚刚30岁!
我没有想自己的处境。唐博丰和楚希雯在这一晚的相遇,出乎我的意料;但即使我知道,又能如何,我还是会一门心思地扑在这里,留在这生死一线的男人身边……
只因为,我曾爱过他。这就是我理解的、人生的责任。
我不能抛下他,让他孤零零的,独自一人面对这样可怕的惨祸。
那个19岁就开始爱我,发誓要让我一生远离贫穷、疾病、苦难的少年,如果他脑海里还有一丁点儿意识,就应该可以感受到我的存在。
手术一直持续到凌晨,窗外的冷风凄凄地吹,树影间的灯光摇曳不定,阴气袭人的手术室外,没有一个人在等,只有孤单的我。
上下眼皮在不停地打架,我拼命地睁着眼。医生没有告诉我,手术要多久,大概是他自己亦不能预测。我袖起手在塑料排椅上缩着身子,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我想象那车祸现场血淋淋的一幕,那就像电影画面的场景,杂乱无序地充斥脑海。
血泊中的他,微笑着的他,沉稳的他,曾与我同床共枕的他,那个我曾深爱的他……
我根本就不能闭眼,同时又被新的希望指引——
万一手术后他醒了,看不见我怎么办?
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连那丝求生的希望,都放弃了?
有暖气的长廊,我却独坐着,瑟瑟发抖。
这间医院,我觉得到处都是冷秫秫的风。不知从哪里刮来的,可是那么刺骨。深邃黑暗的天空,沉默着、仿佛是吝啬着不肯给人一点希望的;我看着月亮从那么清晰的高度,渐渐隐藏到黎明的朦胧身后;看见冷清的过道,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我羡慕那些拿着饭盒,却给病人打稀饭、买早餐的家属,因为他们至少还清楚地知道——
他爱的人还有救,还能吃饭、喝粥……
不像我,苦苦睁着眼等了一夜,却什么结果都没有。
1
楚希雯压下心头暗暗的好奇。
对面坐着的唐,又恢复了一贯成熟、淡定、儒雅的那副沉稳模样,眼神依然深邃,带着能让人心甘情愿沦陷沉溺的诱惑,俊朗的眉眼又有着神闲的不凡气度。
这样的男人,无论在何处,总是会惹得女子侧目以视的吧。
而现在,他招待她用早餐。
这绝对是一处私密的场合。诺大的屋子,只有他们两个。
唐沉稳的表情里含着丝缕的沉默,还是话不多,很难把他、和昨天那个哭得心碎的男人,连成一个。
唐自己的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
隐约觉得自己昨晚和她,发生了些什么,但,又无从想起,亦没见到什么蛛丝马迹。只因对面的楚希雯,举手投足优雅得体,光明磊落。实在让他想不通,自己何处失礼,或曾有何不妥。
良久,他打破了沉默。
“最近一直没去找你,”他的语气很淡,“你在忙什么?”
楚希雯永远是一副可爱、毫无城府的模样,此时轻启唇,笑了。
“一直在加油,想通过BHS的考试认证啊。”
他浓眉一拧,“BHS?那是什么?”
“这是英国骑术的等级考试,我刚刚过了最低的一级STAGE I,还想再努力,到最高的BHSI,最顶点是FBHS。不过很难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
他咧嘴笑了,仿佛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是很可笑的事情。
“英国原汁原味的东西,到中国就变了样嘛。很多中国的骑师,并不在乎什么等级的,对他们中大部分人来说,只要会骑马、不被马摔下来就够了……”
希雯可爱地笑着,露出洁白伶俐的牙齿,忽然眼里有一丝诧异,“您也对这个有兴趣?”
“啊,没有。”
他放下餐匙,淡淡说着。
他对马的感情,与楚这样的贵族化骑士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一样将马视为知己,但他的良驹,多少带点热血沸腾的战马意味,在广袤草原上才能酣畅淋漓;什么盛装舞步、贵族马术,他,可没有兴趣玩那一套。
电话响,他向楚颔首表示歉意,走去接起。
没几秒,眉已浓重地拧紧,“什么?她今天没去上班?也不在家?”
他毫不犹豫地追问,语气带了几分森严,“那她在哪里?!”
对方的简短一句结果,激起了他心中无限的怒气。楚希雯都能感觉得出,他放下电话时手有着沉重的力度,那声沉闷的低音让她都,不自觉地打个冷战。
再走过来、落座的表情,有着难以掩饰的落寞与阴暗。楚希雯小心翼翼地,却大气都不敢出。
唐脸上的阴云飘着、荡着,须臾,才恢复了冷静。他亮闪着有神的大眼,看着楚希雯。
“在马场呆得还适应吗?”
他问话的语气里如有深意,“想不想换个环境?”
“哦,”楚希雯静静地看着他,“唐哥指的,是什么环境?”
“你爱马、懂马,在那里做个小小骑师太委屈了,”他眯起了眼来,看窗外难得的冬日阳光白云,“有时候我在想,这个城市真的很大,但是象我这样的人,能呆的地方,却很少……”
楚希雯心一动,仿佛能和他心有灵犀,但是那种一点就通的感觉,却说不出。她只好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
“我在新疆呆过一阵子,那里真的是眼界开阔、地大物博。什么都不做,在山川河流、草原戈壁间骑骑马、就非常地惬意。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一个人在草原上骑马,一天之间往返几百里,走走停停,都不厌的……”
楚希雯轻轻插了一句,“您年轻的时候?难道说,现在就老了吗?”
“那,不一样,”唐的语气里含着某种倔强,如同要证明什么似地坚持着,“一上30岁,就觉得自己不管是身体、心理都有了变化,你没到这岁数,是不会懂的。好多东西,觉得到了这一步,再也不敢轻易放手,也输不起了……”
楚静静听着,似懂非懂。唐轻轻一笑,“不说这个了,我突然有个想法。”
楚忽闪大眼,表示兴趣很浓。
“志林投资富宁,我一向没有过问。昨晚去了一次,觉得有点意思。心情不好的时候,那里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他收回深沉的眼,象回忆着什么似的说,“不过,富宁的规模还是太小了,我只觉得不够尽兴。跑了一圈,就仿佛到了马场的尽头,很不过瘾……”
这个,楚希雯有同感。她曾在香港的沙田马场打过工,那里环境优雅,设施完善,世界知名。赛道上有一个全球最大的电视屏幕,可以集中精神研究马匹,又可参考各项赔率变化。
富宁小小的投资,当然与它有天壤之别。
她亦曾感慨一国之都,为什么,却没有一个堪与世界知名马场比肩的国粹呢?
“什么生意,要么做大,要么宁肯不做,”
唐站起身,如深谋远虑过般思维纯熟,“政府总有一天会开放马彩,我们现在还等什么呢?趁着这几年还可以圈地,有机会就应该扩大规模、搞好基础建设。政府一松口,我们立马全面开放。志林这小子,做事从来小打小闹,不过他好歹起了个头。”
他带着一丝浅笑看着楚希雯,“我有心要增扩富宁俱乐部规模,并且将它发展成北京马会的会所。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护士一轮一轮地在换班,天龙始终不停地在输液。我很累了,想眯一会眼,又怕错过换输液管。没有时间请护工,这里至今为止来陪护的人,只有我一个。
没有请假,给陈琳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在这里,让她帮忙照应公事。
也没有给他打电话,我觉得我一开口,一定会换来他的怒责或怨愤。
想想他昨晚那张,几乎崩溃、即将要咆哮的脸;想想那能令我情不自禁、遍体寒凉的冷冷一瞥;我怕了,也累了。
他用那么可怕的、要震慑我、要揉碎我的语气,问我、爱的是谁。
和睦相处了好久,已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他一问,真的就问住了我。
在那一瞬间,我脑海一片空白。
我说“我不知道”,是真的。
我对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天龙,很难让自己对另一个人、再将“我爱你”这三个字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即使动手杀他的人,不是‘他’,亦绝对与‘他’背后的势力有关。
我亦明白,这飞来横祸追根溯源,那源头,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样明目张胆的守护举动,是否代表我内心深处与‘他’的某种决裂,正象烘烤过的甲骨上、皴皱的龟裂一般,悄然苏醒。
缝隙越来越大,只需再有一点儿不经意的外力,就能将它由完整触成分离。
知道内情的人一定会说我疯了,比如岳惠就用冷静的语气警告我。
“想想你现在是谁的老婆!你这样不吃不睡地陪着白天龙,‘他’会怎么想?!”
他会怎么想?
昨晚他满脸怒意、扬长而去,就已经让我失魂落魄。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龙,亦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每一个人,都口口声声地说爱我,每一个,亦非要爱到我不可。
可是,我又是谁?
我不过是一个俗世的小女人,一样会为看不清的方向、无法选择的甜与苦迷惘。
看不清的时候,就凭天意的指引,加上一厢情愿的判断;那个时候,我的任何选择,都是不计较对错的,只听从心的安排……
可是,我宁愿自己是一只鸟,自由地、毫无羁绊地,在蓝天白云间飞来飞去,永远不要在两个同样爱的、无法分辨爱得深或浅的人、肩头上落脚;广阔的天空,给我没有锁链、没有牢笼的自由,我快乐地飞着,直到兴冲冲地撞进捕鸟人的网里,睁着懵懂的目,还傻傻地问自己:我的天空呢?它怎么就在我视野里,消失不见了……
人一生,真的就要被爱情的牢笼困住?……
有人知道我拥有这样的爱情,都从心底里羡慕我;或者,会从骨子里厌恶我;善良的人会衷心地理解、祝福;传统道德的卫士们却是两种态度:一部分迂腐的人,恨不能将我竖成这清平世道、有伤风化的典型;而那些看上去相对开明的人,会骂我清高,说我贪得无厌,仿佛这样被两个男人爱着、却还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是暴殄天物,亦是一种罪过……
是的,这让人痛恨的根源在于:
他们每一个人,都深深的爱着我,但是,我,却不能只爱他们其中一个。
从我遇到唐,就没有得到过梦想中的平安;他做的事,在我想象中,汇聚成了噩梦的河,每一处小小的清澈水花,都会在梦境里激出暗流汹涌的大浪,我太懂他得到这一切的手段和方法,那背后的血腥,我不用所谓的小聪明,也能参悟得透……
这浮华的世界,太多人的眼光只盯着最后的结果,荣华富贵、金袍加身,随意主宰他人命运,掌握小人物的生死;仿佛就是成功最顶级的诠释;如同拥有了这个结果,那过程的血腥和罪恶就可以忽略;可是这种担忧和唯恐得失变幻于朝夕的惊恐,不身在其中,不惊秫于朝朝暮暮,又有谁能体会到?
我没想过——
这爱的结局,是斗得如此你死我活;
一个,会鲜血淋漓地进入生死一线,另一个,还在疯狂忘情、毫无理智地,不肯宽容原谅、不愿善罢甘休……
我不过是一个女人,这世上的男人怎么了?
为什么就不能不爱、不能不爱么……
岳惠舍不得我,上午早早地料理了生意上的事,赶来医院陪我。
给我带了些吃的,可是,我根本就吃不下。
真的没有胃口。
岳惠摇摇头,“要不,我也让医生给你输点葡萄糖。”
她狠狠地盯着我苍白的脸,“看你这憔悴的样子,我要是唐博丰,见了,还不得气疯!”
她一来,明显做事比我风风火火,请来个看上去利落的护工,帮着整理。又催促我去睡一会儿,我执拗地摇摇头。
我就是想这样呆呆地看着、静静地等着,慢慢地想啊、想啊;什么都不做……
虽然她气得牙直痒痒,语气里满是威胁。
“要是让唐博丰看见了,就死定了……”
1
这一日生死未卜的等待,是非常难熬的。
但整整一日,病床前、来了三拨人马,还是让我形同朽木的等待中,有了些活着的气息。
下午,从西安坐飞机、匆匆赶来的天龙父母,出现在这间重症监护病房的门口。
“儿子!——”
放下行李,我曾经的婆婆秦素娥,看见这幅凄惨景象,立时泣不成声。她颤抖着手走近这张床,眼睛里只有那昏迷不醒,嘴唇倔强地紧闭着的儿子。手在洁白的床单上空,却一丁点儿都不敢向下,对他身侧的所有管线,连碰都不敢碰。
天龙的父亲白永康,脸色阴沉沉地,苍老的容颜上带着难掩的脆弱,却远远站在一旁,没有靠近病床。我不用看他,也感知到他心底里、这一辈子、都没有轻易流过的眼泪。
两位老人均是迟暮之年,资质优秀的独子、突遇此飞来横祸,眼见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他们都知道我们离婚了,却一定不知道原因。
天龙把我的名誉看得很重,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也不会和着血啐出来一口。但老人的心里,一定没少犯嘀咕,现场这场景就能让我看出些内容:虽然明明知道我在,婆婆却依旧似泥塑般地、坐在我搬来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儿子,看都不看我。
毕竟,我们太生疏了。
除了婚礼见过面,两三年间也就是回过一两次渭城。每次,也匆匆地以几天假期为限。天龙,这个从小就离家去美国求学的儿子,回国后就无奈地、保持着和父母的距离;我这个儿媳妇,与公婆的接触,更多地局限于电话里的嘘寒问暖——
这是现代都市里婆媳的通病,身处同一座城市的、尚不相亲相爱,更何况,我们的居住地远隔万水千山……
我真的很累了,也没顾得上去安慰老人家“节哀顺变”,本来,我就觉得这样的话,离我内心苦苦坚持的信念,太遥远……
我们居然在床的两侧坐着,谁都不开口说话。婆婆的眼睛里,只有她那可怜又孤独的儿子……
有人敲门,我惊醒般地答应。推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警服大衣的警察。
介绍自己身份后,探询的目光瞥向病床,然后问我,“他还没醒?”
“医生说今天很关键,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今天。”
不知他的来意,我没往下多说。
警察紧了紧手里的厚皮笔记本,“哦,这样啊,我本来呢,是想来询问些当时现场的情况,了解点线索、录点口供,他要没醒就算了,明天如果有好转,你再跟我联系……”
婆婆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同志,你说什么?什么线索?”
浑浊的目光看向我,“冰然,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什么都没跟我们说?”
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说?
我心里的苦,把自己都劈头盖脑裹住,都来不及,我怎么会多说一个字?
我苦笑、看看婆婆,“这场车祸、不是意外,警察正在调查。”
“怎么回事?”
一旁的公公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上前走近那警察,无神的眼,陡然变得矍铄,“同志,把情况跟我们说一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深呼了一口气,走出门外。靠在病房外走廊的墙壁上,觉得四肢无力、六神无主。
这是天龙的父母,是生他、养他、爱他、疼他,永远不会背叛他、抛弃他、远离他的血缘至亲。
父母不是妻子,他们生来就永远存在,并是子女终身、精神与爱的支柱,永远都在,春蚕到死丝方尽!
儿子若有冤屈、死不瞑目,他们就会直挺起苍老的脊梁,也要为他讨回公道!
果然,我在外面没有呆几秒钟,就听见病房内婆婆大声哭泣的声音:
“天龙!儿子!是谁?!是谁害的你?!”
我无力地转身,站在病房门口,忧伤的目光看着那泪眼婆娑、神情悲痛欲绝的老人。一日为母,终身为母,天龙,你要我怎么面对他们,继续撒谎,说我对你所遭受的一切、毫不知情?!
公公紧紧拉着警察的手,老迈的身影下,目光中有着无比的坚强,那内蕴的坚定与天龙某一日的气度,竟有神似。
“同志!我请你们用心查、花大力气查!这社会邪不压正,我支持你们!如果真的有人害我儿子,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我的心怵然一惊。
公公说这话相当有底气。
在渭城,他们经商多年,自己的公司企业亦小有起色,在当地交际广、路子宽,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只因为天龙对自家生意没什么兴趣,又坚持白手起家。老两口左右拗不过爱子,所以才随他在北京去。如今家难当头,公公危困之际拿出的这几分家长派头,的确令我震惊。
我还没细想,从走廊外走进来一行几人,我看一眼觉得有些面熟——
那不就是林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