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分崩离析
所谓双水总裁,真的几乎是个闲职。我唯一忙碌的,是各种文件的签字和申请的批复。
虽与巨丰在集团内齐名,但明显属于我的势力偏安一隅。草草为双水初期筹备分出的两层职场,布置了几个新成立的、涉及业务要害利益的部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格局,新招安的部下,指望着我大展身手,在巨丰大厦开疆辟土,至少能为新成立的部门侵占多些职场,争取更多的人力资源和优厚的待遇。
来自天然集团的原班人马,亦煞有介事地来谈兼并后人员归属的问题。
这些事我的经验当然不太丰富。但自有相应的部门经理保驾护航。从合同谈判到利益分配,事无巨细却自有合理分工。不过三两天,已将麾下几位经理混了个脸熟。凡事倒不用我多费心思量,手底下陈琳也是个风格利落的文秘,对付这些事明显绰绰有余。
这种清净养神的状态,真是令我措手不及。细想想,除了那天的媒体露脸小试了牛刀一把,再没有别的机会谈得上是历练。机会不是没有,但太多的挑战还没有到我这里,就已经被相关人等接手了去。好不容易等我回过神来,聚精会神想做点事情,陈琳又手疾眼快地把它处理掉了。
我暗暗叫苦。
职场如此,情场亦有趣不了。每日与他欢歌笑语,逗着恰伊莎含贻取乐。
那天办来了结婚证,并煞有介事地将那红本子放进了抽屉里——
我就知道,在他心里,一切已尘埃落定。
生活,就是一波已平,一波再起,却又暗有高潮,低谷处奋起有着波浪式前进。
元旦后,这天照例在巨丰上班,却接到通知去清华参加一个生物科技研讨会。自知在这个行业需要学习的东西着实太多,从业多日始终不能与相关学科血浓于水。但想想基因和生物研究毕竟不是纯粹的数字,因此也没有执拗地要去拒绝。电约了相关部门经理,打算一起去。
出发前去他办公室说一声。
这段日子感觉整个大厦就象个夫妻店,每日上下班总与他同行,两个人如同形影不离,比蜜还腻、如胶似漆。今天因故公出、有可能不与他下班同行,好歹要打个招呼。
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诧异地看到几大金刚都在。
不约而同的是,每人见到门口的我都面容一紧,如同生怕什么蛛丝马迹现身,被我抓到了把柄。
唐志林转去看落地窗外的风景,并且目不斜视;薛志刚低头翻看自己的文件,一副聚精会神的学究样子;还有那个我不太熟悉、掌管巨丰财务的盛楠看我的眼神倒是一亮,但瞬间察觉了其他人的小动作,也低了头下去。
只有一个人敢与我对视,且目光炯炯有神。
就是身靠在大皮椅上的他。
沉稳颔首,看着我问,“有事?”
“哦,清华有个研讨会,我想去参加。”
“去吧。”他淡淡地。“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嗯。”
简短的对答,毕竟一众男人在场,我多少都有些不自然。
这明明是职场,可他与我一对话,就简直入了某种俗套——
那夫妻店的概念,已在我的脑袋里根深蒂固、挥之不去了。
谁能从这样的对话里,体味到任何一丝上下级森严的界限?
谁能不浮想联翩,这简直就是老夫老妻之间耳濡目染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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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收回内含几许黯然的目光。
刚才,他们正在讨论白天龙的事,不料她闯了进来。
每个人都敛声不敢开口,他知道是有原因的。这几位左膀右臂,有哪位对他与她的那点渊源还不清楚?
白天龙是鸡肋,除之无味、放任之可惜;他灭白之心,亦是一支思忖再三、仍射不出的箭。
一旦开弓绝无收回余地,如果再惹到她,他不知道后果将会怎样。
投鼠忌器,亦谨小慎微。
他与她之间如此静谧温馨的和平局面,得来不易……
忽略众人等待着、翘首以盼的目光,将原有暗藏的一丝杀气隐匿无形。
轻轻挥了挥手,“盛楠,安排人盯住他。有什么消息,尽快告诉我。”
又转向薛志刚,“和AFENIER及时联络,提醒他们小心……”
对唐志林目光严肃,“最近,停止和金盛所有业务资金往来。不管任何交易,白天龙一定会盯得很紧。我们需要尽快谈妥另一家合作大银行。”
志林原本白皙的脸色立时有些阴沉。他与薛志刚交换了一个眼神。
唐挥挥手,示意众人出去。
唐志林一出门,立即揪了薛志刚的胳膊,薛会意。两个人不动声色地闪进了唐志林的总裁办公室。
一进门,志林一脸愤愤不平之色,狠狠地将手中的公文夹摔上了办公桌。
恨恨地口气发泄着内心的某种怨气,“什么玩意儿!”
他说的是廖冰然。
这个女人,已让他达到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境地。
他们百攻不破的兄弟和睦;哥在集团内独一无二的领导地位;哥的应变能力、处事方式都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刚才如果没有她的介入,以他对哥的了解,哥一定是下了灭白的决心。弟兄们前后呼应,这事也许就定了。但廖冰然这祸胎出现了,哥明显有所动摇。
他在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在忌讳什么。
这般心绪摇摆,对此刻已入燃眉之急的巨丰来说,绝非幸事。
白天龙。那个人岂可小觑。
银行界近年来名头愈发响亮的人物,在美国商界、据说有可呼风唤雨的旧同僚。这是一颗能钉死棺木的长钉,一旦入了他的眼,什么样的小伎俩,都无法逃脱。
哥是迷糊了还是真的不知轻重……怎么关键时刻反而如此优柔寡断?
哥早说过上市期间、避免与金盛的大额交易,以免授人以柄。但圣诞前夕来自RANFLY的一笔2000万的巨款,还是在金盛账目上明目张胆地过了一遍。
虽然手段直白到毫无高明之处,唐志林心里总存了侥幸心理:一来RANFLY近来有一笔大投资、自身资金短缺,要求这笔钱漂白得比较紧急;二来,他们说白了太狂妄,丝毫没把金盛和那个‘小白’放在眼里。几个人一拍脑袋瞒着唐博丰,就把这事定了。
现在唐重提警告,志林才开始后怕般地、心有余悸。
他狠狠地将自己摔进那张大靠背椅,脸色阴沉地看着薛志刚。
“志刚,你说会不会、白天龙先从那最近的两千万开始查?”
“这个不好说,”薛志刚面有忧色地摇摇头,“这个你得嘱咐安立东,千万要把这事顶住了。”
“立东说白天龙已经怀疑他,最近的许多事都不用他经手,”唐志林目光渐渐阴森起来,“我觉得,白天龙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
薛志刚抬起头,目光瞬间含了些许杀气,“唐总,我们……”
心有灵犀一点通。唐志林略怔一霎,忽然唇角撇出冷酷一笑。
“他不想做决定,”他暗暗坚定地咬牙吐出,“为了巨丰的前途,只好我来!”
“你通知弟兄们,伺机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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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学府里,学术研究的报告听得云遮雾绕,还没散会,就接到天龙的电话。
如今已嫁做他人妇,感觉自己多了几分罗敷有夫的底气,没有多想就接了。
“冰然,有些事,我要找你谈谈。”
“什么事?”轻描淡写地问。
“关于唐博丰、你辞职、他的巨丰和金盛。”
我倒抽一口凉气。
醍醐灌顶般的清醒,从天灵盖倾泻而下。
身子陡然一激灵——
是的,该来的总归会来。这一天,谁也没法逃避。
他品味着我的沉默,忽然语气变得诚恳。
“然然。我知道很多事与你无关。但现在我需要提醒你,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绝非你所能想象。”
“你,”我迟疑一霎,“不觉得现在跟我谈这个有点晚?”
的确木已成舟,爱已沉潭。
我不渴望再有人救赎,已落了心要就此沉埋自己于他的生命、他的孤独,他的黑暗。尽我所能,为他扯出一片蓝天。
曾有的过往烟云,就让它飘去吧,飘得尽可能远……
“为什么这么躲避我?”
他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伤感,“我永远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这颗心从我的少年开始就没有变。只是,你不要让我误解——
这一生你会永不再与我相见。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定,那也请你从今天的会面之后开始。”
“我,只想跟你再见最后一面……”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诚恳和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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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
坐在咖啡桌对面的天龙,静静地看着我问。
因了爱情滋润,最近肤色细腻、唇红齿白。这小女人的幸福感象心花般,在面容上常开不败。但在他面前,我决定刻意收敛。
毕竟我知道、他为何而来。
“然然,我一直对国内企业的潜发展规则,百思不得其解。”
他放下白色杯子,在我面前淡淡开言。隐藏着目光中的犀利,这温和的语气听去象知心朋友的聊天。
“拥有巨额财富和遵守法律是不是不可调和?我见到你最近在媒体露面,知道你做了双水的老总。”
“可有个问题我很想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常常使我们的企业家做出无奈选择?”
“什么选择?”
“要么触犯法律;要么葬送企业前途。”
他依旧轻描淡写,“然然,如果是你,会选哪种?”
“中国的某些企业家,发迹史总耐人寻味。”
他抬起头盯着我故作镇定的脸,一字一句如有深意。“他们一开始囊中羞涩,但在极短的时间里,却令人惊讶地、拥有了万贯家财和看上去实力雄厚的产业集团。明明作为私营企业,却与政府或官员保持着十分亲密而暧昧的关系。”
“其中有人尽管学识浅薄,甚至目不识丁,但有一点看得非常清楚,那就是政府有项目,有急于贱卖的国有资产,而由政府控制的各大银行则有用不完的钱。”
“善于投机取巧的一部分人,将自己商业战略的绝大部分、用在了讨好政府上。而某些官员也乐意用手上的权力,换取或明或暗的贿赂。这无疑折射出中国经济环境中,非常独特的一面——
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是外国投资和大量的政府支出,而不是创新思想和创造就业机会的新兴企业。”
“政府的作用,对于一个企业的发展是如此重要,以致有那么多的‘远见卓识者们’习惯把眼睛盯着政府,而不是市场,习惯于捕捉由权力带来的各种机会,习惯于谋取特殊资源而一夜暴富。并且以相当独裁的管理模式统治着自己的企业,甚至在全国都有连锁的经营王国。”
“他们在企业里,拥有国王一样的权威。管理企业的方式,就像一位精明的父亲管理家庭。一个集团可以分成无数个分支,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几乎是‘肉眼都不可看见’。
但如此隐秘的后果,是连续几年创造的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神话。它实现了收购、兼并、壮大自身的集团化。而最终,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社会创造财富和价值,而是为了更隐秘的犯罪……”
我‘腾’地站起来,脸憋得通红。
天龙的话里没有透露任何的蛛丝马迹。
但是,我知道,每一句、每个字都影射着巨丰。
他丝毫不为我的激动所动,定定地看着我。
“请坐下。”
嘴角泛起一丝戏弄般的调侃,“已经是当老总的人,做事要学会沉住气。”
“我话还没说完,请你耐心一点听。”
我噎住无语,屁股再贴上沙发,却如坐针毡般不安。
巨丰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他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
如果在之前的某一天,我可能会出于职业道德和人品,会尽可能地透露一二。
但斟酌再三,我现在已是唐博丰的妻子,我-不-能。
他细细端详着我虎虎的神色,突然笑得云淡风清。
“可惜,某个时候在打盹的法律,总是习惯于被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惊醒。”
他凑近来的眼神里笼上了暗黑浓重的意味,紧闭着唇缄默良久,才再对我开口。
“然然,我希望你清楚,你和谁在一起。他也许真如你想象得那般爱你,但他不一定会将你放在第一位。”
他伸手打开身侧的公文包,取出轻薄的几张纸递给我。
“这是最近一周巨丰旗下企业,在金盛的资金交易记录。细如牛毛的网络,但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内情。”
我低头翻着那寥寥几页纸。
当年我曾置身其中,苦寻其中的蛛丝马迹。
这些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嘴里泛起浓重的苦涩——
金额2000万。手段故伎重演。
“我可能不如你想的那样笨。”
他扬起唇亮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你任风险管理部期间的档案,多件实物丢失。可你恰好提出辞职。针对你的档案审计,至今未经总经理室通过,但,如果你真想离开、走得一干二净,”他低了下巴,露出一丝郑重的坚定。
“你丢的东西,我不追究;你做的错事,我为你负责。”
我愣愣地看着他,轻握咖啡杯的手指,在静静地发抖。
白天龙。你为什么还要选择为我承担一切?
我对不起你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情何以堪……
摇摆矛盾的心,在一声清脆的警钟响后,倏然清醒。
不。
这世上没有事可以无休无止地反悔,亦不能十全十美地权衡。我得到什么,总会失去。
“你说完了?还有什么?”
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毫无力量的目光,暗藏着自我保护的杀机。
“我想让你知道——他是谁。”
我唇边浅淡一笑,“天龙。你要我开口说话吗?其实我见到你的时候,原本不想说一个字。”
“因为我一开口,每一个字都会伤害你。因为你放不下我、太爱我,已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现在我告诉你,听你讲了这些,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你还是你,还是曾经的那个充满正义感、雷厉风行的白天龙,你就应该终止我们现在的会面,从此后忘了我;再不提‘为我负责’之类的话!然后在金盛大刀阔斧地开始彻查,直到把你认为是罪恶之源的那种势力,从根基上挖掘出土来为止!”
“我应该这样鼓励你,因我更清楚他是谁;熟悉他到了烧成灰、亦能闻出空气里焦炭气味的地步,亦因他是与我生死相随的男人……”
“现在对你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发自内心、却对你而言残忍的……我比你更希望他善良、守法,正如一个女人梦想平安、稳定、幸福……”
脸上露出凄凉的一丝笑,“你都查到了……你真的都明白了。你不知道现在我心里,却轻松了许多。因为一直以来,这世界对你都是不公平的。
你在明,他却永远在暗。每一次你们的对垒和交战,都令我感到痛苦不堪。
我宁肯看见你们两个都是光明磊落地在斗争、而不是象这样互相暗算!”
“你现在高兴了吗?因为你寻到了真相?”
“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他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你做为正义的一方,会高高地扬起法律的利剑,将那令人不齿、不堪的他劈碎!”
我站起来,脸色现出些许苍白,额头却带了几分激动的热度,有些奔涌而出的感情在此刻宣泄而出。
“如果举起这剑杀他的人是你,我不会在你面前为他求情。因为我欠你的太多,我一个字也讲不出。就像古代刑场死者的家属,不过求一具全尸领回家去瞻仰。你给他绝命一击,令他没有丝毫反击之力,我在他面前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突如其来莫名的悲伤笼罩了我,“你不会明白我的心里,宁愿他一无所有,只是一个会下厨、会哄我、会陪我读书聊天的小男人。
我不要他身后那让我心惊胆战、高深莫测的权势和地位。你看到的是一个玩弄所谓权术,心灵无比阴暗的男人;可我前几天嫁的,是一个爱我十年,发誓要疼我一生的男人!”
“如果你真的让他落入法网,我绝不逃避、也绝不为他求情。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即使他一无所有……”
“然然!”
他神色惊慌,一声惊呼从唇瓣吐出,却是带了不可思议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你——!”
我知道他心痛如绞,那深邃锥心的表情已扩散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处感官。他带着难言的隐忍看着我,从决绝与激动的表面,穿刺着内里冷静凄绝的心。
是的,如‘他’真有那一天,我别无选择……
他淡了眼眸中精炼的犀利,黯然的垂下了眉峰。
“然然。我还是那句话……
我希望你幸福……永远幸福……”
心一定是痛得裂开了吧。在折磨般的如火如荼的激烈跳跃中,伤口上的血不断地涌出,直到每一个暗黑色的血管,都渐渐地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这是怎样的情感啊,然然……
为什么你能这样爱他,却不能这样爱我……
我宁肯看着你拥有一切。而若我失去一切,却仍有你在身边,将是何等的幸福……
为什么,我没有他那样的幸运?如果命运肯再给我选择,我也会那样,苦守……等你十年、二十年,绝不后悔的……
我的十九岁,你的十六岁。那时懵懂无知,单纯着、幸福着、傻傻地快乐着。但那段日子,真的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完美的时刻。因为那时你需要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你,需要我独一无二的友情和爱慕,做坚强的、孤独奋战的人生支撑……
你的那种依赖对我来说,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
而从遇见他开始,你就不再需要我……没有我存在,从此后你只会越来越幸福……
可是,老天给了我什么呢……
我开始独自一个、在这世上,我发誓要爱一生的女人,抛弃了我……你不再需要我的爱和呵护了……
这就是说,我在你眼里、没有价值了;在你心里,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艰难地抬起头来,对我露出一个发自内心、温暖得不能再温暖的笑容。
“然然,你是在害怕吗?害怕我会对他的巨丰调查?”
我吃惊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这样诚恳温暖的笑容,又让我觉得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略显卑鄙。
“如果今天,就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觉得很幸福、很满足。”
他艰难地压抑着内心深处的哽咽之意,一字一句地开口,“一个人能在这一辈子找到一个、即使对方一无所有也会去爱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我很高兴你有这种幸运。”
“我一直以为,我这一生可以为你做点什么,至少能让你不开心的时候开心,不快乐的时候快乐,让你永远不被贫穷、疾病、困苦那些伤害左右,我努力在做,也一直想做得更好,但直到今天我发现,我做得并不够好……”
“你是一个对爱情忠贞的女人,你是一团愿意烧尽一切、连自己都不肯放过、也要去爱的女人……我以前不明白、也想错了。”
“我们以后一定再没有机会见面了……但在和你永不见面之前,我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我想你一定会需要的……”
他眼眸里闪过浓重的一丝黯然,“你知道、我不会为一件事轻易放弃,但是,我想为了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可以放弃我一贯立场的……
我不希望你真的跟他,去过一无所有的生活……你不用怕……”
他站起来,将大衣笼上臂弯,回头看我一眼。
“该怎么做,我会有分寸。”
他曾浑身颤抖的身影突然消失了那种战栗,沉稳的背影对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去。步子是非常缓慢的,如同度日如年般,有着慢镜头带来的视觉渐渐疏离。
快走到门口,他推开咖啡厅的门,又回首看了我一眼。那沉暗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银色的光芒。
他笼罩在暗色里的脸,不动声色地一瞥,令我静静地只呆坐在原地。我与他目光相接,深知这是我们人生最后的告别——
从今后,我再也没有理由见他,他也再无理由见我。
可他,亦曾经是我发誓要爱一生的男人啊……
在随着关门声、响起清脆的铃铛声后,我禁不住泪水盈眶,偏过头去看窗外,他顺着人行道走向冬青树旁的停车场。刺骨的寒风变得凌厉无情,他只穿了薄薄的西装,疲惫失落的身影,笼罩着那失意绝望的面容。
孤单的身影在寒风中,却体会不到任何一丝暖意;并不能减去那丝痛入骨髓的心酸分毫……
那颗孤苦的心,更是已滴水成冰……
这世上真的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慰藉他、融化他吗……
手机在响,拿纸巾擦了眼泪去接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在哪里呢?”
没指望今天的会面能逃过他的眼睛,也学乖了对他不隐瞒、有事就坦白;他还没问,我就坦诚地主动报告,“刚和天龙见了个面,在中关村。”
他沉默的呼吸里听不出忧喜,但令我诧异的是,他对谈话内容问都没问。语气里有着少见的平静和不动声色。
“今晚,使馆朋友请我和太太,”他提到这称呼,有意停顿一下,“去新红资吃个便饭。我让人马上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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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红资俱乐部,其实是一个充满了故事的四合院。原本是川岛芳子在北京的旧居。而解放后稍加翻新,就成了颇具中国特色的餐厅。
东四的一条胡同,向里逡巡不多远,就是一黑瓦朱门的宅邸。门口没有任何标志,只停了一辆六、七十年代的老红旗。推开大门进去,是一个精致的小四合院,院里弥漫着政治领域的神秘气息。厢房是酒吧,餐厅也不豪华。
沙发全是中南海更换下来的前苏联式的,宽大却老旧,有的磨出了毛边。但据那对中国通的美国夫妇老板说,这里曾坐过很多位国家领导人。
北京地界的藏龙卧虎,其实也可以由此窥豹一斑。老外钟情的中国特色,并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现代化。北京的可爱,就在于不起眼、偶尔如昙花一现般、却令人惊艳动心的古色古香。
我看唐博丰对四合院也越来越情有独钟,这段日子,与我一壶清茶在书房里听着音乐、各看各的书,住得悠哉游哉,贡院都不爱回了。
在这里吃饭的,多是外国人。传媒驻京记者或跨国公司高等白领,在这方寸之地却着装都很郑重,多见西装革履。如正式赴宴一般。跟着唐走进一个环境安静的包厢,就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男人,带了他的妻子,一个漂亮又气质优雅的褐发女子站起来。
“唐,”那高鼻凹眼、宽额蓝眸的男子叫他的语气熟捻,又把矍铄的目光转向我,“这是唐太太吧。久仰大名,今天是初次见面啊!”
他的中文说得很熟练。略显年轻的脸庞,看不出实际是多少岁数。我心头一念闪过:唐曾往大使馆送去个小姐,说是与什么重要人物情投意合,难不成就是我面前这位看上去气度不凡的美国男人?
看不出,真看不出他还有这种癖好。阳光气十足、看着面容英俊坚毅的男人,怎么背后也是这样乌龙?
但这只是想象,我也不能胡乱往人身上扣帽子。
唐已在身边为我介绍,“这是BILL MOGO。使馆的商务参赞。我们在芝加哥相识,是老朋友了。这位,是他的夫人,BRIGETTE NIKON。”
我挤出一丝得体的笑对她寒暄,但终归是bill曾与中国小姐有染的那段猜测的想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地浮现,因此心底里总有点怪怪的。
很多人对使馆的商务参赞工作职能,第一印象是为了签证去美国。实际上,他们的工作之一,是帮助美国公司出口到中国或者在中国进行投资;签订或协作签订重要的贸易合同。亦身担向国内报告中国的经济、贸易发展情况的重任。他们是使馆商务处的负责人,享有外交特权和豁免。
看来,这顿饭的目的一定是别有用心。
既然是BILL和夫人请客,那么也不难想象,这顿商务化的私人饭局,亦和如今的中美经济形势下,巨丰的企业投资和某些困境有关。
“BILL先生具体在使馆、负责什么工作呢?”
我闪着浓黑的大眼睛问,明显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兴趣。他和蔼地一笑,竟然不厌其烦地为我解释。
“我的办公室负责帮助美国的公司,出口到中国和投资事务。今年,美国的使馆汇报给商务部的成功例子中,中国涉及了30%。目前我有一笔20亿到30亿的贸易争端,朋友们都说我的处境很危险——因为美国公司对13亿人口的中国市场很感兴趣,却往往没有事先很好地进行市场调查;或者两国公司都没有很好地执行合同,常会有一些误会。一旦出现争端,解决分歧就是我的首要任务。”
我俏皮地问,“哦,BILL先生是救火队员吗?”
“救火员?啊?”他忍俊不禁,和他太太都笑起来。“是啊,可以这么说。”
“由于我们两个国家文化不同,所以总会有一些争议。我们应该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如果谈判不成功,我们还有一个机制,就是去日内瓦解决争端。但如果真的去了日内瓦,唯一的办法就是输的向赢的一方提供报复性的税。其实,这样的话,对我们双方来说,究竟又能有多少好处呢?多出来的税最终会转嫁到企业或你们忠实的消费者身上,最终会得不偿失……”
我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BILL是个中国通,对这里的菜肴竟然比第一次来的我,还要熟悉。他席间风趣幽默地、竟然为我介绍起中国的菜肴来。
“来,ICIS,这是邓家红椒鳝丝、主席三鲜豆皮。这里的菜听说全是中国中南海前政要的家厨掌勺,”他的博闻真是令我震惊,“还有你们红楼梦里写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吃的第一道菜,叫曹雪芹茄条……”
我难以置信地看一眼唐博丰,心想这‘老美’神了。在金盛的林可汗,老婆都是中国的了,但未必有BILL这小老头懂的古代历史多。
尝着所谓的康熙排骨、慈禧太后烧饼、元帅虎皮尖椒,听着唐和BILL在一旁轻声闲谈,还有BRIGETTE在一旁始终的得体微笑,我反而有些沉默,不知道在这里、该在这里说什么话了。
“美国商务部有近百个出口促进办公室分布在各州,这个庞大的网络、支持大量的美国企业到中国寻找合作伙伴。2008年,商务处推荐美国企业到选中的14个重点城市,集中开展业务。”
BILL貌似和他仅是闲谈,语气间却有几分关切,“其中大连、西安、深圳、杭州、厦门,是巨丰网络发展的几个城市,一定要做好相关业务的筹备啊。”
我看一眼他眼神中陡现的专注与坚定,却忽然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与他已如同相濡以沫,鱼水难分。他仿佛一步步地、有意让我接触他所有的世界,把他的人际关系、历史过往合盘托出;但是,为什么离他越近、了解得越多、却越震撼;认识得越多,越感到无法把握呢?
还是,我在心底里害怕他高深莫测的力量,从而有小小的匍匐在地的企图。我不要他做那么拥有可怕权势的男人,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陪在我身边一辈子?
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婚姻——就是相互懂得,可以始终以真实面目相对,不必带着面具做人,因为这样的伎俩太容易被对方戳穿。
别说婚姻是爱情的结果,那实际上不过是种生存联盟。邦德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成熟精明的男人,不再喜欢灰姑娘然后教她熟知宫廷礼仪,并且在她一次次沦落危险境地时挺身而出。
你见过狮子和羚羊一起生活的吗?老话说‘在天愿为比翼鸟’,但也要翅膀长到差不多长,才可以一起飞吧?
第一我从不是上层人士,只是跌爬滚打中由底层到达了中层。我绝没有他那样的、与社会上层打交道的技艺纯熟。
与他的这段婚姻中,可能永远会被人津津乐道的是:我更多地、充当着灰姑娘的角色。一旦崭露头角,就瞬间被抛入了这人世间权势的顶峰。可是我,真的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活出自我吗?
点的老烧酒,喝了一点点,脸就红得有点烫。唐和BILL,也是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般浅酌。两个人谈话的举手投足间,可见到显而易见的亲密,体现着不俗亦真诚的交情。
他是怎么和BILL这样高端的驻华使节也‘称兄道弟’的?
下一次,会不会又有什么人大常委会某高层领导,亦和他出现如此熟捻的场面?或者,他依靠曹介枫之父熟识的军界,亦有高官会和他如此寒暄?
原来,他的生活绝不是一潭清水,并不如我所愿。这尘世间有太多的羁绊,我们的世界早已不是单纯的我和他。除此之外还有太多。那种书里才有的淡泊、宁静,相依相伴,我,能最终拥有吗?
BRIGETTE不经意见到我腕上的白金镯,眼前一亮,突然礼貌地笑笑,指指它,“不好意思,ICIS,那镯子是带GPS接收器的吗?我在美国见到过,类似的产品价格很昂贵的。这是中国的产品吗?在哪里买的?”
我盯了盯手腕,迟疑一霎,欲言又止。他送的。价格、店铺什么的,都没提过。
他浓眉大眼地瞥过来,对她微微一笑,“这是D@THIRD电子追踪器研究开发的第三代产品,加强了红外和人体体温技术的应用。我们在前期测试后可以肯定,它终身贴身使用不必依靠其它附加能源;”他扬起眉浅笑,“BRIGETTE如果有兴趣,我可以给你和BILL,甚至孩子们各送一个。”
BRIGETTE惊讶地看着BILL,“哦,唐,你太慷慨了!”
又定神看看我的手腕,正色道,“这个太昂贵了!唐。我知道,每一件都不会少于两万美金……”
“中国有句话,叫礼轻情意重。”
唐的语气轻描淡写,“这些年,BILL帮助我地方,不是一处两处。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语气里加了几分坚定,“做为新年礼物,我会特意在上面加上各位的姓氏签名,中国的新年之前,一定送到。”
坐上回家的车,他掩过司机的耳目,大手一揽,将有些沉默的我紧在怀里。
“怎么不爱说话了?”
他眼里星辉闪烁,好奇地看着我,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以前跟我出去见人,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天比较少见啊?”
我该说什么呢?
我靠他紧了些,却还是沉默。抬眼看窗外一路疾驰而过的灯火,良久,才幽幽地问,“你为什么不问问?——今天他和我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还有必要问吗?”
他的指在我温暖的脸颊上,柔和地划着曲线,语气轻柔至极,“你已经是我的老婆。谁都……再也夺不走……”
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天龙发现了一切、他要做出行动。会做出什么行动,我又完全想象不出。天龙临走时的暗示:他有分寸。可是他会有什么‘分寸’?他们两个一正一邪、一明一暗;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无论是谁伤,我都不想见到。
但,我要怎么对他说?
对他说出这些话,就是对白天龙的出卖。可是天龙那样待我,我怎么可以弃他不顾!
况且,唐做的事原本就是错的。
错了,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去还……
他低头,亮晶晶的眼已定定注视着我,“然然,你要记住。男人的事归男人,你和他已经过去,今后是我,来为你的人生负全责……”
他低下唇吻在我的脸上,深沉的眼眸带着重重的眷恋之意。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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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水的工作,虽然一张一弛,但总的来讲,还是很闲的。
今天双水旗下的科北制药子公司成立,这是集团内将基因学科研究、直接用于医药行业的一大举措。出席新公司在亦庄经济开发区新建厂房的剪彩典礼后,已是下午。
自己带着陈琳,开着那款奔驰,刚好接到岳惠的电话。
自从双水成立,始终业余生活不得闲。他又看得我紧,只要肯跟他乖乖回家,夜生活有他陪着,那就干什么都行。唯一不行的、被他严格管控的,是我独自外出撒野。
想想这段日子,我们三个好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聚聚了。
果然,岳惠那厮和我心有灵犀,就是这个意思来着。
我专心地开着车,陈琳当传话筒。岳惠问一句,她就转一句。
“出来玩?”
“行啊。”
“去哪?”
“你定。”
“出得来吗?”
这话一定挑衅之意十足,只不过陈琳转达不出那种味道。
我想了想,示意她打开手机耳机,然后重重给她一句,“随便你说,俺都去。”
她嘿嘿笑着,“燕莎附近,好运街?”
“行!”
燕莎附近的好运街,汇集了20多家个性化的国际餐饮品牌。岳惠现在一看就是发了横财,也忘了当初指责我‘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故事,现在也要出来见见世面了。这条号称最有品味的美食街,以中高档的西餐、酒吧为主,被称为美食和艺术沙龙一体的国际餐饮MALL。在北京,现在号称MALL的比比皆是,不过这个好运街倒是当之无愧的。
只因餐馆种类丰富:韩式的福乐旺斯、泰式餐厅、日式的晴海、澳洲的杰克西,这些国际上的餐饮大牌店铺霓虹闪烁,令你饥肠辘辘却仍能眼花缭乱。在异国情调的饕餮盛宴之后,可以流连周边画廊,更是不一般的艺术享受。燕莎本身的购物中心地位,又是女人们消食闲逛的好去处。约好友美餐后同游,真是再惬意不过了。
不过,老岳却挑了家红塘翅汤火锅。
这家点的翅汤锅底很独特,据说是由港粤资深燕翅鲍大厨主理,是用来烹调鱼翅、鲍鱼大菜所用的极品顶汤。用这种汤涮各种海鲜再配以不同口味的小料,别提多美味了。
欲饮琵琶马上催。还没开始动杯中红酒,手机就已响个不停。惊疑之间才想起来,我又忘了跟他‘请假’。
尴尬地吐个舌头,她们俩看这表情就已心知肚明。我接起电话的功夫,两个人早已笑做了一团。
我做一个抹脖威胁的表情,告诉她们再取笑我、格杀勿论。
“你在哪儿呢?”
他这次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威严。
在她们面前,我哪敢露怯,虚张声势也要证明我不是‘夫管严’。
扯了嗓子在嘈杂的人声里喊着,“在燕莎这边,和岳惠、陈琳吃火锅!”
他显然一愣。
但没几秒居然语气轻松,“行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今天本来约人给你量婚纱的,”
他顿了顿,“如果喝了酒就别开车,到年底了查得严。给我打电话,我让人去接你。”
我不觉一愣。哦,这么体贴啊……
挂了电话,反倒是一抹嫣红粉在脸颊。
那两个女人‘吃吃’笑着,在我面前疯狂地干杯偷饮,岳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借着酒气撒酒疯,将郁金香的杯口当作话筒,对准我的满脸羞色。
“采访一下廖小姐,二婚的感觉如何?是甜呢、酸呢、辣呢还是苦?”
陈琳喝酒慢,晃着杯中的红酒,满眼都是深意看我。
“看她的脸,写满了情爱沧桑,还用问?你是大白痴啊?”
两个人疯了似地,又笑做一团。
我讪讪地竟如同理亏,不敢强辩,只拿筷子拿了条条精致的海鲜,在锅里疯狂地涮……
“什么?婚礼在大连!?”
“天哪,坐游艇去澳大利亚度蜜月?!”
她们一定是妒忌我,我都听见两个人喉咙里咕噜噜地响、牙齿也在格格地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
我这时却红光满面,慢条斯理地开口,“诶,你们两个对我好点,不然,游艇婚礼,我第一个除你们的名!”
“你瞧瞧!”
岳惠小牙咬得吱吱响,“小样儿的,真没良心!你要敢除我俩名,我就去你游艇上放把火去!”
“可真是强盗出身的啊!做事不拖泥带水,”我反唇相讥。
陈琳暗暗幽幽地来一句。
“你都二婚了,我一婚都没着落呢……谁来娶我啊……”
我和岳惠一愣,收了笑细想想,她,还真的是动了凡心,却无处投身。
不好笑得那么狂野了,只好默默地吃。陈琳见坏了放纵的气氛,打算刻意地说点什么,我的手机又响。
这就提供了一个新的激情增长点。
她们的表情,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一定又是唐博丰。
可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狐疑地接起来。
“喂,是廖女士吗?”声音很陌生,但很客气。
“我是。”
“我是首都交警,我姓庞,警号71543。白天龙是您爱人吧?”
一丝不详的预警闪过,我迟疑一下,“是,是我前夫。”
那边冷静地沉默一下,“廖女士,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今天下午5点42分,在西直门桥附近发生一起车祸。当事人白天龙开着一辆福克斯,撞碎高架桥的水泥护栏,坠落桥下,又被疾驰过来的一辆捷达侧面冲撞……”
我脑海一片空白,接下来说的话已经在耳朵里,完全都听不见……
我拿着电话,茫然地看着我面前依然笑得热烈的两个女人,她们的眉眼却在面前的蒸汽后,那么模糊……
模糊得我几乎看不见……
“我们查询过白天龙在北京没有亲人,只有你和他曾有过婚姻关系。通过他手机里存储的信息,我们得到你的电话……他现在就近被送到人民医院抢救……”
“我们已经通知了他的单位,现在通知到您……”
始终木然地沉默着,直到警官见我不出声,以为我挂了电话,他也挂了。
我却依旧紧紧攥着手机贴在耳边,紧紧地,如同我抓住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直到她们发觉有异、陡然变了脸色。
“冰然,你怎么了?!”
两张脸惊愕地凑到我鼻子前面看我。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强烈的一种感情,如瀑布般有着生猛的爆发力。两行液体由大颗的、粗壮浑圆的泪珠汇成,瞬间凝成了两条咸涩的河。
我抓了衣服,攥了提包,神色疯狂仓惶地急急站起、向门口奔去。
“天龙出车祸了!他出车祸了!”
岳惠慌乱地找出五张百元大钞拍在桌上,对前来询问的WAITER一指,“结账!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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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里。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
眼睛是闭着的,没有一丝生气。面容里有着宁静和安详。
屋子里有暖气,他盖着被子。从被子的边缘伸出的,是无数的输液管和医疗管线。护士走来,得知我是他的妻,对着神色木然的我,表情有点冷。
“哦。你是病人家属。刚刚给他全身做完检查,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处理。我们已经联系了最好的主任医师,半小时后给他做开颅手术。”
“你说什么?开颅手术?”
我懵然一醒,转向她急急地问,“为什么要开颅?”
护士对我激烈的反应居然冷漠又奇怪,“他出了车祸。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脑袋磕出两个直径4厘米的窟窿,刚才拍片子,两块颅骨都碎裂在脑内。一定要做开颅手术清理的……”
她上下打量我不菲的皮衣时装,生生咽下对我医疗知识匮乏的鄙视,也许想到了些什么,语气有些客气。
“听说您爱人是金盛银行的老总。刚才他们单位有同事来过,交了住院押金和一部分费用……”
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眼睛里,只有这个在无声沉默的世界里,独自躺着的男人。
我掀开被子的一角,才发现他什么都没有穿。裸露的皮肤间有着密密麻麻的纱布包扎痕迹。
护士上前阻止我,“一会动手术。他身上有伤口,尽量别动,以免感染。”
你赤身裸体,一定很冷吧。
天龙,你现在身处的,是怎样一个寒冷的世界啊。
医生指着片子,冷静地对我说,“这两个洞波及的组织直径都超过4厘米。颅骨碎裂后,有碎片深入到了颅脑内部,可能伤及了神经。在脑腔内部有细微的碎片,很多血管断裂了,脑组织有淤血,在这里,还有渗液……”
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象被荆棘的刺扎一下,最后越来越浓重的感觉,是跳跃着在丛生的荆棘上抽搐,深沉的恐惧感紧紧地笼罩着我,一颗无形的巨石将心狠狠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医生毫不留情地打断我飘忽无根的思绪。
“我们马上要开始手术了,家属过来签一下手术知情书,”他手里有好几张单子,先递给我输血知情书、手术惯例的各种知情书,内容通情达理、无关痛痒,我都签了。
最后一份是手术知情书,列了众多明细,全是专业术语,我看不懂。
医生一条条为我解释。
“目前病人的情况,手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我们无法预测。”
“什么后遗症?”
“很多种,癫痫、神经异常导致心理变态,淤血导致内脑损伤,都有可能……”
我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冷静地看着我,如同下定决心,“这么说吧,这么重的伤,我们不保证手术百分百成功。”
“能保证多少?”
“不好说,”他指着片子,“你看,淤血很多。正常情况下,打开颅骨后会遇到多种可能,比如,某根血管断了,神经断了,脑细胞萎缩了,淤血压迫下的脑组织长期缺氧死亡了,”
他的语气多少显得有些残酷,“请做好心理准备:他这样进去,出来时有可能是植物人……”
还有……
还有……
执笔签字的手,下笔如有千斤。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太残酷了。
几天以前,他与我见面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几天后,他就成了这样!
躺在这里的生命,在不知名的时刻,突然就会逝去!
而现在,是我这个曾背叛他的妻子,居然在这张纸上签字,来决定他的生死!
他爱我!这个男人曾那么爱我!
他曾有与我生死相随的誓言,与我的两年婚姻里,始终善待、珍惜我!
上帝啊,为什么他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眼眸中的浅笑,在面前一闪而过;他宠溺我的时刻,什么事都让着,傻呵呵地笑着,宽容地容忍着,象宝贝一样展示着。
给我足够的自由,如花一般随心所欲地怒放。让我狂躁的性格越来越平静,用他的豁达平静安抚我的蛮横……
他热爱他的事业,用一个好男人的脚踏实地,顶天立地、支撑起了一片天空,为他爱的女人谋求一生的幸福……
平躺着的这张毫无生气、苍白的脸,曾经是那样英气勃勃、雄姿英发,带着对世界一切美好的执着追求,坦露着对苦难的坚忍不拔……
亦有无数次从睡梦中醒来,偷看他的睡脸。看那英挺俊朗的侧面,深呼吸。撒娇似地将他紧紧抱住,恶狠狠地说,“看你还跑!”
而他在睡眼惺忪的懵懂中,只好无奈地笑笑,“别闹啦!宝贝快睡觉!”
……
这样的一个男人,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天哪,你不公!
又为什么,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没有丝毫预兆……
为什么会出车祸?
沉重、犹豫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战战兢兢地在签名处写下名字,然后联系千里之外的公婆。
看着他被护士推进手术室,我拨通了刚才那警察的电话,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他把电话转给了事故科的一位领导,答复我。
“廖女士,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详情事故科正根据现场进行分析,等有结果,我一定通知您。”
“可是,他怎么会出车祸?”
我预感到他要挂电话,但还是执着地问,“是车失控,还是别的原因?”
鉴于保密需要,那边似乎并不愿意透露更多。
我脱口而出颤颤哀求,“对不起,警察大哥,有什么事请告诉我……
我虽然是他前妻,但是我……我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我想知道真相……非常想知道……”
他也许被我行将哭泣的声音打动,不再沉默,“根据监控显示,有一肇事车辆故意将福克斯挤向右侧的护栏,而之前的福克斯车速过快,应是紧急制动时、控制不当……”
“我们现在正根据监控器上留下的车牌信息,进行追查。不过,廖女士,如果肇事车辆行为是故意的,那么不排除它用假车牌的可能……
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追查……”
脑海中一念闪过。
一个如闪电般,在心头荜拨炸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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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啦!”
唐博丰怵然一惊,随即脸色变得铁青,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怒喝,如虎豹一般凶狠的眼,看着唐志林。
“你说什么?!刚才让人撞了白天龙?!”
“必死无疑!你说他必死无疑?!”
他伸出的一只手指,恨恨地指向唐志林的眉间,“你!——你都干了些什么?!”
“哥!”
唐志林对着暴跳如雷的哥,此刻眉间竟然丝毫不见惧色,他沉默半晌,面颊上跳动着青筋,突然脸涨得通红,一股莫名而来的勇气,足以令他做出历史上以下犯上的行为。
“再不杀他,我们在金盛做的所有事,都要水落石出了!
美国那边的商务律师今天联络我,说白天龙委托金盛在美国分行的同事,调查AFENIER最近的投资动向!
如果他继续下去,不仅是 RANFLY,巨丰、天然、双水,一个都保不住!”
“谁让你出手这么莽撞!”
唐博丰疾言厉色地呵斥他,“事情都在我掌握中,该怎么做、我会有分寸!”
“不!你没有!”
志林激动得双眼通红,“哥,你为了她,什么都放得下,我看得出!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白天龙真的毁了我们,她会站在哪一边?!她一定会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你死!”
“那次你在美国出事,我要带她去美国。她说她不去、说你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
志林的脸色即使激动,亦阴暗无比,“她太道貌岸然,你娶她,她根本就不情不愿!她一向鄙夷你、看不起你的过去,在她心里哪个男人最重,别对我说、你不明白!”
某一句话仿佛戳到了唐博丰的痛处,他象受伤的豹子一样,脸色黑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能不能把她当一家人?!”
语气透露着狰狞之意,“嗯!?”
“她是我们唐家的人!你宠她、爱她!可是她呢?”
志林咬牙切齿地嚷道,瞬间沉下脸来,低声冷笑,“哥,这世上对你来说,没什么东西比她更重要。”
他的森冷笑声,象山林里的夜枭,透着骨子里的寒意。
“可今天,你正好可以看看——她的人虽然嫁了你,但她的心、会在哪一边!”
被话里莫名的深意刺中,唐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
一种祸到临头的不详预感,紧紧地笼罩住了他。那是一种苍茫无力、无可奈何的心绪,使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任何主动迎接的勇气。
他对着志林,居然咧开嘴,阴森森地笑了。
“唐志林,你这个浪荡子;一辈子都不会懂、真正的爱情……”
他笑得满脸苦涩,却明显看到眼中闪烁着丝毫的泪光,突然那笑声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响亮的、尖锐的狼一样的嗥叫,响彻了整个院落。
唐志林被这从没见过的景象愣怔了,突然战栗起来,想说些什么。
但是已经晚了,唐一挥手击碎了手边的景泰蓝茶盅,闪着绿光的眼睛瞪着唐志林。
志林慌张地朝后一缩,但还是没有躲开。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他白皙的脸上。
这是成年后做为兄弟,唐志林挨的、他唯一一巴掌。
志林惊愕地看着他,但他恶狠狠地怒吼接踵而至。
“唐志林!——她若知道真相,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做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考虑后果!”
他用尽气力,吼出一句,“滚!你给我滚!”
他是他唯一的亲弟弟,这么多年来,他是他的血缘兄弟。唐志林挨了这一巴掌,并没感到疼痛。
但是满脸满身满心都是火辣辣的,瞬间被羞愤、耻辱感笼罩,心底里更是难以名状的震惊!
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但他在哥的眼里看到的,完全是相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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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车穿过街道流光溢彩的彩色灯火,直走到这相对静谧胡同内的羊肠小道。静谧的夜,倦鸟归巢,在黑魆魆的树梢休憩,都不叫了。
这一路上,我头脑一片茫然,思绪芜杂,不知道每一个红绿灯是怎样通过的;不知道每一个岔路口是怎样选择的;总之,当我忽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出现在——
这个每天回家必经的胡同口了。
我猛然一惊,刹住了车。
闭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拼命地深呼吸,却如同海啸天崩一般的一种情绪,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这个时候,多希望我定力十足,能在任何人面前不露怯、不显露内心真实的恐惧和担忧。
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心被无形的力量揪扯着,隐隐痛得不安。
会是他做的吗?
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这样问自己了。
那天和天龙会面之后的日子,我们平平静静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额际如流星掠过的,是他淡定、知足、充满幸福感的眼眸。
我已是他的妻,这一点足以让他忘却所有过往,我用行动表明我的心迹——这一生就这样陪伴他,再也不离不弃。
每一个绵意缱绻、两情相悦的夜晚,我们彼此依偎,深以尘埃落定为幸事。而那平淡的幸福慢慢笼罩我,我再也想不到,这段爱的路上,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不过,是意外吗?还是蓄谋?
那天和天龙的会面,他是真不关心,还是胸有城腑地另有它图?
不自觉地打个寒噤——
唐博丰,你真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