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解决掉师出无名
我一惊之下只怀疑刚才的语出真假,见他认真神情又不能忽略,我喃喃问,“出国?”
“我妈要我去美国,”他简单说着,“我还没想好。”
心‘突突’直跳。出国在那年代还是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
西风东渐崇洋风日劲,小家小户砸锅卖铁省吃俭用,也要供出去个留洋的孩子,玄武应届同学里有几个家境不错的,早选德法英美飞去。我听说楚妈曾周游列国,阅历非凡;而今令玄武驾鹤西行,这筹划我丝毫不例外。
但惊在他竟要我“跟他出国”。
再如何,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女孩子更要自强自立。我和他虽青梅竹马,但毕竟非嫡亲家人。敏感和自尊也不会让我接受这提议,它代表我没有立足于世的基础。
爸也不会同意的,人活一世争一口气,叶家至今人丁不旺、家境败落、权势无着,但爸一生不曾亏欠人情,活得坦荡磊落。
16岁的我,跟着邻家哥哥出国崇洋,还不是丢尽我祖宗颜面。
“这可真不是好主意。”我看着他,轻轻摇头。
“你怕什么?”
他目光陡然犀利,正色道,“叶游,我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几乎是不假思索。
“以后嫁给我吗?”他表情柔缓,现出十足引导耐性。
“这个……”有些犹豫。
太直白了吧,也步步紧逼。
问题是,我不觉得我可以在此刻,理智成熟地做决定。越是这样强势的玄武,越令我退缩。
好象我质本清洁冷静的心,被一滩飞泥弄得浑浊。
我不否认与他亲近,但又害怕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伦理道德、传统保守在我十几年的教育中,早已根深蒂固。
奶奶若在世,知道我曾那番失了清白、裸半身处他魔爪之下,不知将怎样哭天抢地、捶首顿足。
他对我这犹豫竟十分不满,乜斜眼有几分戏弄,“怎么?嫌我配不上?”
“不是。”
脱口而出,亮眸瞥见他唇边嘲讽,小声辩解,“玄武,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决定是我?”
看他黑眸顿时锐利,眉峰冷蹙,更是底气不足。
“我是说,你的美好前程还没开始,未来还有什么都不确定。”
“你会上大学或出国,会碰到比我更优秀、更好的女子,我不一定是最适合你的那个。”
曾出现的祝青鹃,足以说明他的魅力……
小心翼翼避开他眼中小小火焰,“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做决定呢?”
他隐去眸中锋芒,颔首沉默。四周寂静地、如同只有他同我。忐忑不安,无法预测他是否会发火,我待罪听命地侧立一旁。偷偷瞥他一眼,见他按捺情绪正深呼吸。
忽然目光转向我,无比坚定,“那是我的事。”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天啊,现在就求婚,是否太早了些?
我惊愕地结结巴巴,“我,我,我,”
他抢过话锋,“不嫁,那就先订婚。”
我觉得平日自己很机灵,但还是跟不上他自负自大的反应速度。
无视我逃避躲闪的目光,他一脸坚毅,“就这么定了。叶游,我们订婚!”
啊?我望着他如钢铁般强硬攥住我胳膊的手,有些愣神。
命运不能自主,简直是种莫名羞辱。
他丝毫没意识到我的反抗和愤怒,饱含热情的眼眸,因内心澎湃的激情热烈烧灼起来,语速变得极快。
“叶游,今天我就告诉我妈,一个月之内办好订婚的事!你学习基础不错,英语我再帮你恶补,异国交流没问题!”
“我私下打听过,你高二的课程可去那边上预科。我先申请大学,然后给你办同一所大学的高中入学。”
“你放心,钱不是问题,都从我这边出,到那边我有同学,还有商务上新结识的朋友,我能照顾你。你读完大学我读完硕士,争取毕业学成一起回国!”
他忽然紧紧攥住我的双臂、大力摇晃。
“叶游!太好了,你说我怎么之前没想到呢!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苦恼!我不想离开,不想把你留在国内,可又想游历列国增长见识。”
“这下,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一起去看、去想、去议论、指点江山!——”
“楚玄武!”
我一声大喝,令他骤然冷静,他低头看我怒目以对,满脸疑惑,“怎么?你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高兴?
我现在心里的感受,真是与这个词丝毫沾不上边。
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洋溢着热情,怎能体味到我心中五味杂陈?
满脑子理想主义,真以为这世界的路,都是鲜花美酒铺的?
顺利平坦毫无荆棘?他家、我家会同意?
对我的人生运筹帷幄?
难度有些大啊。
楚玄武,你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我开口想说,但竟不忍伶牙利齿、打击他一厢情愿的志在必得。
孙子兵法有云‘声东击西’,于是闷闷嘀咕,“我饿了,先吃饭好不好?”
缓兵之计并没奏效,他浓眉一凛执着追问,“还没回答我,跟不跟我出国?”
实在无意在这问题上纠缠,我正色道,“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
“玄武,我爸一定不同意。研究一辈子古代文学,他清高或可称迂腐,决不稀罕送我出国;我本人也无意于此,你知道我家并非金鼎玉食,没钱没势。”
“文章事业,从来不在读书。量入为出,有多少财力办多大的事。”
“我不能因为自己要镀金,而让我爸那么辛苦;还有,你妈妈辛苦经营多年,本想对你好好培养,花巨资不过是想让你深造将来接班。带上我,你师出何名?”
“而我据非分之想、自不量力,又情何以堪!”
他越听,眸光精锐的眼眯得越紧,出言打断我。
“叶游,你不愧是才女!一番高深言论、真让我刮目相看!”
“师出何名?”
他启唇笑得诡异,“问得好。所以要先订婚。”
绕来绕去没翻出如来佛手掌,我有些颓丧,灵机一动想何必跟他在此盘桓?
这事楚妈妈一定最反对,我何必非在太岁头上动土?
嘻嘻一笑敷衍,“行了行了,去问问阿姨意见?要是她同意,——”
他眸中闪过一丝阴谋意味,黑瞳幽幽暗暗沉着寒光,语气低沉,“要是她同意,你就跟我去?”
我莞尔一笑,对答案胸有成竹。
他眉峰一凛,“说好了,一言为定。到时可不许赖帐!”
——-
苏秀丽望着一脸郑重的儿子,对他刚说出的要求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要订婚。
跟叶游订婚。
有这个心当然不是一天两天了,而现在这么坚决地、自作主张定下终身大事,她不能不慎重,亦不能贸然答应。
儿子是她下半生的希望,正是因为这种惟我独尊的个性,将来才能有所成就。
这件关系到南天未来命运的大事,更不能草率行之。
她盯着目光赫赫恳请的他,面色平静沉默。
少年嘴角那缕斩钉截铁的说一不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凛冽气势,表明不管她反对或支持,他都会将决定进行到底。
商场擅玩弄手腕,精于心理战术的她,此刻脑海里幕幕场景闪过:
设身处地站在儿子角度看爱情;
基于南天事业展望未来前景;
日后飞黄腾达政坛平步青云的祝厅长、暗露的姻亲之意;
还有自己这明珠暗投、遇人不淑的婚姻。
爱情?
她在心里叹口气,的确是可遇不可求。
当年亦曾遇到人生蓝颜知己,错过了,看芸芸世界、江南久无豪气,纵横商场十余年,竟无一人似他象他。
此情只待成追忆,万古灰飞,算何用、黄金满屋?
究竟是要成全可遇难求的爱情?
还是让儿子认清现实:无奈和挣扎永远并存;人生有所得必有所失,一定会有所牺牲?
“妈——”,玄武轻唤一声,不明白为何一向开明、凡事愿让自己放手一博的母亲,如此陷入沉思而不回应。
苏回过神来,温和一笑,却吐字如珠,“玄武,我不同意。”
“为什么?”
镇定冷静瞬间荡然无存,他只觉得高悬的刀重重坠下,斩断了一心期盼、是那么痛。
不可以。
母亲的回答,决定了叶游的态度,这绝对不能发生。
但她为什么不同意?
“照理说,你已成年;在美国,18岁就已独立,这件事不用我干涉。但既然问我意见,我当然要表态。”
玄武基本没认真听,心情极为压抑,只问,“叶游哪里不好?”
苏秀丽微笑点头,“她很好,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有大家闺秀风范,亦如小家碧玉,我喜欢。”
玄武眸子暗下,沉声,“难道您也信门当户对?看不上她的家世?”
“我经商多年,白手起家,不一样从一无所有奋斗出的?”
苏收了笑,秀眉挺立,正色道,“妈在你眼里,难道思维就这么迂腐陈旧?”
“咳,咳,”玄武有些理亏,当然知道错怪母亲,低头仍是不满,“那为什么不同意?”
“第一,现在你做决定太早;第二,你这个选择欠考虑。”
“不早,”玄武黑眸一沉,“我考虑很久了,这一生只为她动心。非她不娶。”
苏秀丽面露讶异,斩钉截铁的表情在年轻英气的脸庞上,显得那么决绝。
这怎么会是一个20岁男人的表情?
这种爱她深知不可能,仅可思、不可得。
一个顶天立地要做大事的男儿,怎会为一份情所困?
她展眸,缓言,“玄武,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使命’?”
玄武抬头,精锐目光移到母亲脸上。南天由小小电器经营商,走集团化发展路线时,母子二人在新装修的别墅露台喝茶聊天。
她问到他,有未想过南天在他这代、30年内会达到的终极目标。
那时,玄武初入集团,正从基层做起,了解原料采购、产品制造、销售渠道、创新升级、发展新合作路径等多项细节。他天生是领导者的料,眼光敏锐毒辣,在各个环节细节方面,都精准挑错,改进流程不善。
在厂子里三天,发现电子产品质量不过关,却没有严格核检程序,直接出厂。导致销售渠道客户投诉,花费很大人力化解矛盾、得不偿失。这是长久来的管理漏洞,玄武二话不说换人,经理层变动雷厉风行,引一群元老叫苦不迭,但这狠准手段、让苏秀丽见识了儿子的强悍一面。
那次她坚决支持年轻的儿子,将墨守成规阻拦革新、等收渔翁之利的告状者驱出门去。
原因是玄武以副总身份与她谈话,要她目光放长远,确立发展战略基调。
而今天,玄武当初打动她的那番慷慨激烈言论,派上了用场。
“你志向不小,一向让我引以为傲。你曾对我讲要高瞻远瞩。你心中有宏图大略,早早定下集团未来发展方向是跨国经营。”
“中国经济崛起,就靠有实力的企业杀入国际战场、并立于不败之地。这是你的使命,也是南天的使命。我认同。南天借到东风,抓住了改革机遇,发展势头很猛,更不能因小失大。即使是一个管理细节的漏洞不堵,也会造成大祸患。”
“妈是过来人。我这么多年,从你爸那里得到的,只有阻碍、打击、嘲笑、奚落,他给我的沮丧比喜悦多,给我的痛苦比幸福多。”
“他理所应当分享我的成功,我却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快乐。”
“妈打江山有多不易,你自小就知道。婚姻是人生大事,你选择一个女子过一生,她是否对你事业有利,更重要。”
她说到这里,目光高深难测,思绪远飞语气渐缓,“好的姻缘会让你事半功倍,商人的妻子更应是贤内助。”
“懂权谋运筹、忍耐礼让、气势大度、甚至工于心计、不择手段。商业筹划更离不开政治、人脉、手腕、资金运作。”
“能站在你身边的,不是躲在你身后怯弱、寻求保护的女人;不是对你毫无帮助,事事只柔顺沉默的女人。”
“她应该足够勇敢,能陪你经历厮杀的惊涛骇浪;能陪你面对决策失败的沮丧;在你挫折脆弱的时候给你勇气;她有极强的个人能力,自强独立;她要坚定忠贞、碰到任何不利,都坚决站到你这一边。”
她刻意一顿,“甚至,她的家庭应该有商业背景,能理解支持你的志向,而不是成为前进的阻碍。”
“我问你,儿子。你现在选择的叶游,能做到以上说的哪几点?”
这番话戳到了痛处,玄武‘腾’地站起来,脸色阴郁。
“您的要求太苛刻了!”
“的确苛刻,”苏秀丽语气温和依旧,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而思路愈发清晰,“但一针见血。”
“你喜欢叶游,但也要清楚她的缺点。如果你要承担曾说过的使命,那婚姻就是这使命的一部分。你可以自主决定,但要慎重考虑。”
冷静与激动的火花,在玄武黑瞳交互聚集。母亲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直接击到他的心灵深处去。
的确,对叶游的爱,坚定中含着不可否认的脆弱。
叶游让他心动的单纯柔弱、浅淡无争,也恰是做为一个商人之妻的硬伤。
但,想到不能拥有、想到放手失去,沉重痛感在心口瞬间蔓延,压抑抽痛难忍难耐。他低头,如负伤之兽收回利爪,黑眸黯然凝视地面。
苏秀丽端详他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语气更为温和。
“儿子,南天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原始的积累,是资金。我们有上百个项目在做可行性分析调研,我们有上千人才组成智囊分析团,别人也有!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不能象我们一样,快速上马、运营操作,是因为缺乏及时贷款,资金链不够完善、错过商机。你要知道,在现阶段维护好城建厅的关系,有多重要。”
“妈,不必说了!”
玄武神情冷峻,气势独断地转身,沉默的目光向下,落在母亲惊讶的脸上。
“谢谢您的建议,”他一字一句,如经深思熟虑,“如果,她现在还不够条件;”
“那么,我来负责、让她具备条件。”
苏难以置信,玄武仍在继续,“我去美国,也带她去。我会让她成为、您满意的儿媳。”
真是小看了这对少年鸳鸯的缘分。
玄武,你对生命中第一段感情,真的如此有信心?
苏张口仍想说些什么,对上那黑眸坚定气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定定神优雅地站起身,淡淡一笑,“如果你真如此坚持,我祝你、不为这个决定后悔。”
“出国、订婚的事,等等,”
云淡风清拦下玄武的下一句,“你要用事实对我证明:她,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