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别有用心
【1】
最近玄武晚上很忙,在强烈求知欲支配下,他工作学习两不误,一般不接我。下晚自习骑单车回家,初冬的夜有些冷,干枯的树叶吊在树梢,被大风吹出阵阵呼啸。同学三三两两,到各个路口分别。
走到这个巷口,只剩我一个了。
下意识回头,发现是谢元益,他也买了单车,听爸说是他打工挣钱买的。真了不起,让我崇拜。
好几次,他悄悄跟在我身后,既不打扰我和同学聊天,也不快速超过,不紧不慢。说实话,我觉得他在很安全,也不那么寂寞。
他不常上晚自习,回到家只是放个书包,匆匆再走。9点到深夜,是他神秘的工作时间。那张脸睡眠不足、油尽灯枯熬干心力,这状态严重影响了功课。他很少拿回要家长签字的试卷。我敢说他成绩一塌糊涂,一定是怕被爸看到丢脸。除了数理化,我每一科都赫然高分,但让爸签字都小心避开他,以免被误会有炫耀之嫌。
他仍是不太主动说话,但是看我的目光,总是柔和的。
我刻意放慢速度,打算跟他打个招呼。
他显然不备,蹬一脚超了过去。我下意识地喊,“谢元益。”
不习惯叫他哥,在我心里,玄武才是哥。
他捏闸刹车回头,脸部线条柔和,目光炯炯有神,有所期待地看过来。
这目光专注亦留恋,我禁不住一呆。反而不知该说什么。这种感觉好奇怪。
见我沉默,他回过头去,我上前一步,跟他并排骑。
两个人蹬车步调一致,却始终一言不发。想打破这尴尬,总要找点话题,“谢元益,你一会儿还要去上班?”
“嗯。”他不着喜怒应了一声。
“好辛苦,”我带着万分同情,却也由衷赞叹,“我觉得你很棒。”
这真不是拍马屁。我觉得他有骨气也能干,这表扬是发自肺腑的。不象我从小一直花家里的钱,自立能力有些差。
他眸底一亮,目光箭般射来,“我怎么棒?”
“经济独立啊,”我莞尔一笑,“可是,现在挣钱有什么用?应该好好读书考大学。”
他眸光精准犀利,毫不回避针锋相对,“考大学又有什么用?”
在这个越来越信奉‘金钱至上’的社会,很多人都短视地把挣钱作为目标。考大学无望的,早早就去技校中专,学一技之长以谋生还比较实际。
只是,谢性格凌厉阴郁,更难对校方惟命是从。
这个话题谈不来,我改问,“晚上你在哪里打工?”
“夜总会。”谢不悦地抿抿嘴。明显是不愿深谈。
我正觉话不投机半句多,打算放弃,他忽然扭过头来,目光如有深意地探询,“你,想不想去看看?”
这是谢元益主动示好的表现诶,我心底里有些激动,趁机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他冷硬表情放松,黑眸现出柔光,快到家门前,他朝院门努努嘴,“我带你去,别让他们知道。”
歌逢妙处眉先妩,酒半酣时眼更狂。灯红酒绿之下的莺莺燕燕点脂匀粉,露蝉耸翠,金蕊团玉成丛,令人眼花缭乱。
我来,一是对此场所好奇,二是想跟谢改善关系。看看一向被称为与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相关的销金窟,究竟是怎样。
谢在机房,接过一张张传来的点歌单,调音播放。我在他身旁、搬个板凳坐着。看来他人缘不错,听说我是他妹妹,几个服务生特意给我端听饮料、还送来零食果碟。
单纯的我对这待遇受宠若惊、隆重道谢。
一旁谢冷眼旁观道,“那是客人吃剩拿来的,你吃?”
我一愣,看着那几粒散落的开心果腰果,有点反胃。
他好似别有用心地笑笑,低头摆弄音键。
我透过小小的播音室小窗口,见大厅轻歌曼舞、笑声云表,好奇又新鲜。
没多久,过来个中年男人,口气听上去象是吩咐,“喂,谢元益!小姐不够,马哥让你去找几个顶场子的!”
忽然见我,眸光一亮,“你是谁?”
我还没说话,谢已踏一步上前,将我挡在身后,“我妹!”
那人收回惊艳目光,那莫名眼神还真是令我不爽。我尴尬地低头去看音箱,谢沉声回头说,“我马上回来。”
匆匆穿上外衣,临行前拖那人出去,我透过观察窗看二人神情,对话声声在耳。
“谢元益,那妞真漂亮有气质,真是你妹?亲妹妹?情妹妹?”
“你想挨揍!”
“嘿,别急呀!你看她那模样,要坐台会红成啥样?”
“你放屁!”阴沉的声音打断垂涎三尺的语气,“找死呐!”
“嗬!玩清纯在家养着,”那人一脸不屑,“你带这种妞来这儿,还不让客人抢得撕了!”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谢狠狠捶他一拳,迫他退后几步,表情痛得咬牙切齿,却对谢颇为忌惮、不敢还手,悻悻走开。
我听得惊疑不定、忐忑不安。这对话足以让我对此处凶险七上八下,更听话地朝机房内里坐了坐。
一曲终罢,又有人临时来负责放歌,倒都不敢打扰我,只是目光对我好奇又探询。
我只是想谢早点回来。
对了,谢元益怎么会突然,带我来这种地方呢?
没过多久,他回来。行踪当然对我没交代。
向来作息准时,看看腕表已快11点。在这不知不觉已近两个钟头,什么香艳风情都没看到,很是无聊。不是说此处销薄春冰、碾轻寒玉、夜夜笙歌,让人留连忘返吗?
想不到古代青楼、现代歌窟竟如此徒有虚名。
谢元益很有工作状态,目光炯炯有神,象猫头鹰般警醒。
盯着厅外男客、始终神情满是戒备、若有所思。
见我困意重重,几乎脑袋垂落、都快趴上调音板,嘴角抽动竟有难得笑意,“困了?”
我无法掩饰,点点头。
他取了衣服,沉声说,“我送你回去。”
我心存善良,担心他送我回家算早退扣工资。还摆摆手说不用。
他目光刻意瞥向外间大厅瞄了一眼,忽然,一拉我胳膊,“走吧。”
我尾随他身后,低头快步穿过半个大厅。
并不知不远处、楚玄武瞥来的眸光瞬间锐利、锋芒毕露。
他望着我和谢元益的背影,睁大黑眸狠狠看着,几乎要把黑色眼珠瞪出。
没错,是叶游!熟悉到烧成灰也不会认错的那个!
她竟然和谢元益手拉手、出现在这里!
大惊失色都难形容他的难以置信、极度震惊。
他面部表情顿时呆滞,牙关紧咬,全身血液似乎凝固,周遭嘈杂歌舞静寂,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握成两只铁硬的拳头,在暗暗使劲、微微颤抖。
许久,才听到身后有女子过来,娇滴滴地在唤,“楚总——”
“你怎么去洗手间,这么久——”
玄武狠狠振臂,甩落她扶上胳膊的手,引她一声惊呼,“楚总!——”
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已铁青着脸色、丝毫不理会众人面面相觑,从大厅踏步而出。
怒目凌厉大张、齿间格格咬着两个名字:
谢元益!
叶游!
——
【2】
X市开始改造老城区,正花大力气整修护城河。很多武警士兵彻夜倒班,清淤排污,挖掘运输机轰鸣声不停。经过水岸,还有人颇有雅兴在坐船游河。
水城月色本一片清辉,政府又舍得花钱,两岸的霓虹璀璨,完全是白天观看不到的美景,我很少深夜外出,那夜总会歌厅又乌烟瘴气、沉闷,此刻沿途一路风光空气清新,不自觉放松了心情。
谢在我身侧骑车,不紧不慢,气度沉稳。看我微微眯着眼睛,迎风飞扬,竟满眼微笑。很少见他笑,笑得发自内心能润入尘土,这是极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由偏头刻意看,逗他,“谢元益,原来你会笑啊!”
他原谅我的奚落无礼,眉大度地扬起,“这是什么话!我是人、怎么不会笑?”
“以前就不会。”我坚持。
他的目光暖暖射来,似有深意,“我一个大男生,没事对人傻笑什么?”
“在我们面前、在学校,你都扮酷啊,”见他没光火生气,我胆大了些,“还是这样好,谢元益,你多笑笑。鲁姨高兴,我爸高兴,我也高兴。你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嘛。”
他嘴角牵出几分无奈,但看得出听这话很受用。风有些凉,我不自觉笼笼袖口以防灌风。他瞥见,刹车停下。
眸中闪着暖流,“饿不饿?吃点东西?”
“你请客啊?”我笑问。
青春期发育,特别爱饿。若平日此时,鲁姨也会煮面条做夜宵。听他说起还真觉得馋了。四顾之下看见家粉店,一同过去。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粉丝汤,放着小块鸭血和鸭肉丝,汤特别鲜美,我开始还斯文,后来学他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
大快朵颐之后接着说,“谢元益,你能不能好好念书?”
“为什么?”
提到这个,他又是很不爽的样子。
可是,爸毕竟希望他有出息,我还是想为爸分点忧的,“我爸说要攒钱给你上大学,他很希望你有个好前途。”
我偷偷看他,发现他听得认真,再接着说,“你这样混社会,其实更难吧。”
我有些迟疑,“那些人,好象都很难相处。老师都在说,21世纪是科技和学识的时代,不学无术和技不如人,将来都很难立足。我觉得你这么好强上进,不会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他微微眯眼,沉静面色不露喜怒。但明显可感觉他眸底闪过一束热流,仿佛静夜星空的一颗流星,悄无声息地掠过。
我不知他从前人生里,还不曾有人肯这样为他着想、为他担忧、为他筹划。
我只是凭借本能在做,但给他带来的心灵触动,力度极大。
他付帐,我跟他出门,打开车锁。两个人,在江边推着车走。
他突然停下。沉下脸表情有些肃穆。
“这世界不对所有人公平。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有的人什么都没有;还有的人原来有,后来被夺走。”
“叶游,我是最后一种。”
他的语气透着隐隐的悲哀,在这寒凉静夜更加重了落寞。
“你问我挣钱做什么?我答不出大道理。但我认为钱是好东西,它能买到一切。尊严、地位、权力,那歌厅里去的暴发户,有几个是上了大学的?”
“可是他们有钱,出了那个门,都手握人生死。能买到人命,能主宰掌控人一生!”
“我爸在坐牢,说他是强奸犯,可那个夜总会,有多少人拿着钱、堂而皇之天天犯罪,又有谁管?!”
他低头,眼神黯然,语气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伤感,“如果有钱,我爸就不会被冤枉,几十年的牢狱生涯、用几万块就能买断;如果有钱,那女人根本不会编造谎言对他诬陷;
他犯的根本不是罪,和那歌厅的男男女女一样,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可就是因为没钱,他就活该被关几十年!妻离子散!”
难以遏制的愤怒,呜咽着涌出咽喉,额头的青筋暴露,显得狰狞可怕。
我从没感受过一个人心底里的恨意,会这么浓。
他寒光四射的双眸,极象传说中的地狱源头,用冰峰煅烧着熊熊的烈焰。他说的世界,我并不十分理解。
但是玄武曾经说过: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他爸爸做的事,不应该由他来背负。这样,我觉得他活得太沉重。
倒吸一口凉气,走他近些,声音带着柔怯的试探。
“谢元益,我也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不公平。但是,也不要永远背着恨去活着。”
“那样,始终觉得痛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
他顿住,炯炯目光落在我脸上,眸间那抹寒锋如山巅之雪消融,越来越淡,渐渐隐去,直至不见。
这渐趋柔和的目光令我胆大了些,“我生下来妈妈就不在。别人还有外婆,我也没有。奶奶和老师都很严厉,我常想象如果妈妈在,是否能让我跟她撒撒娇、诉诉苦、牵着手耍耍小脾气。可是不能。”
“我也曾经恨过,恨自己与别人不同。但是后来又想,恨又有什么用?”
“不管我多爱多恨,妈妈也不会来、也从没出现过。以后,我索性不想了,让自己忘记。所以,”
说到这里,我一脸认真面对他;
“谢元益,我们作不了主、改变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学会忘记。”
愈发柔软温和的光现在他的脸上,五官的每一处都透着被感动的温暖。
他牵牵嘴角,如湖面波光微谰般淡淡一笑。
我拍手夸张地叫,“对了,就是这样!你笑得好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