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日防夜防 家贼难防
今天,等不来玄武,却等来早回家的谢元益。
他一样皱皱眉,目光犀利地穿透我的心事,而后悠悠道,“别等了,他今天肯定回不来。”
他怎么会知道玄武的行踪?
我还没问,他凝神看着我单薄的外衣,一脸关切,“今晚可能会下雪,屋子里还有炭火没?”
南方取暖靠煤炭。入冬前,家家都储了不少木炭。
世纪初贫富差距显现,富人都住有空调的楼房里,很多穷人家连取暖的炭都要省。我们白天都不在家,贤惠的鲁姨一个人、宁肯一袭薄被裹着,在沙发上给我们织毛衣,也舍不得将炭盆放满,烧得屋子暖融融的。
今天我也是刚下晚自习,鲁姨猜到爸爸也快回,见我回来就手忙脚乱地生火,可现在屋子里还是冷冰冰。
谢元益感觉到了,偌大的客厅清冷无比。我不识时务地吸了吸鼻子,收回去一缕清鼻涕。这尴尬举动被谢元益看见了,他二话不说走到鲁姨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把人民币。我瞪大眼睛看着,大概有好几千。
“妈,”他对母亲声音柔和,“以后把火烧旺点,今年冬天有些冷。”
鲁姨有些惊讶地看着那笔钱,也不避讳我,着急地问,“这么多,小益,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向我看一眼,止住了我的‘出言介绍’欲望。目光是温和,但也是脆弱的。这目光令我瞬间心有灵犀,知道不该告诉鲁姨他工作的那个场合。
他回头语气很平静,“我挣的,你花吧。”
“这,这,……”鲁姨又激动又心疼,“你还是个上学的孩子,你,……这钱你自己拿着,我不能要。”
“我是你儿子,为什么不该要,”谢大手强硬地推过去,将钱塞入她手心里,回头用心地看看我,“叶游是女孩子,怕冷。晚上把她房间里的炭盆,烧得暖和些。”
我的脸不自觉地一红。
向来每个月都容易痛。这一次,天实在太冷,鲁姨不爱生火取暖,我知道她省钱也是为了这个家,没想怪她。毕竟有些隔阂,这些事不好对她明说。去厨房灌了个热水袋放在被窝里,可能早上倒出来洗脸,被谢元益看到了。
那么,他一定也知道我在生理期了,他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却这么细心。
脸更红了,悄悄走开。身后他还跟鲁姨在交代什么。
*
夜雪来临总是无声,顿时就静悄悄的。还有没做完的功课,去书房看书。不一会,鲁姨端着炭盆进来,放在书桌下。
“叶游,要是学习晚,这炭盆就搁你屋里,我加的炭多,一晚上准够。”
我从书上抬起头来,“谢元益呢?”
“走了,上班去了。”
那么说,他是特意回来给鲁姨送钱,说这些话的。我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暖流。可是这个人好辛苦,他还要在这样寒冷的夜,赶回去那个恐怖的地方上班。不知怎的,我想到这个,心里就很酸楚。
*
这个晚上,我在床上辗转不成眠。
到半夜屋子里暖洋洋的,害我踢掉了之前压覆、厚厚的被子。我也想省些家用,光着脚套上拖鞋下床,去把还没燃烧的木炭折断熄灭。
正鼓捣的时候,听见院门的锁开了,有人悄悄推门进来。不用猜就知道是谢元益。
看看钟已经三点了。他每天晚上都这时候回来?这是怎样劳累和疲惫的日子?他居然已坚持了快半年。
他刚到我家的时候,我曾经在背后骂他是‘懒猪’。
因为一到周末的白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和玄武出去,他总在房间里雷打不动地睡觉;还有脾气又臭又坏,就是谁也不能在院子里吵,吵醒了他,他会拉开窗户对外骂人,眼睛布满血丝象魔鬼;这是那时我讨厌他的原因。
可是今天,我觉得他的举动这么温暖,也那么有男儿的血性。
*
我悄悄地凑到窗户那去看他,却几乎吓得灵魂出窍。
因为他关好院门,居然先蹑手蹑脚地,朝我的房间走过来。走得小心翼翼却步履坚定。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吸,尽力把跳出来的心放回胸膛里,三步并做两步跳回床上,用被子裹好身子。
房间炭盆温暖的红光,照耀着青砖地面,不再折射冷硬的锋芒,而是蕴着一层温暖的光圈。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在那里,心爱的女子闭上眼,正睡得安详。今天,应该是很温暖了吧,她伸出被外的皓腕,在红光下仿佛都透着有热度的绯红,让他立时心安。
一抹温柔的笑出现在他唇边,这抹笑足以抹掉今天、和之前,心灵上所有的愤懑和伤痛。
*
我的长睫不自觉地狂眨,不知道他会在那里看多久。外面寒风呼啸、静雪在下,很冷诶,我忐忑不安地想确定:他一定是走了。
侧过身子睁开眼睛,朝着那方向去看。一个人影如被枪击中突然逃开,动作迅疾如闪电。
他看见我了,他看见我看见他了!
而他之前的每天,是否都这样在看?
每天,都看这么久,嚒?
……谢元益……
我被朦胧中袭来的睡意击中,缓缓入梦前叫的,居然是他的名字。
*
次日清早,鲁姨做了鱼汤面。
谢元益盛了很大的一碗,热气腾腾地吃着,表情很惬意,我一遍遍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也没找出几分弄虚作假的、对我不理会。他快速吃完洗了碗,背起书包就走,整个过程中看都没看我。
只是到门口推自行车的时候,他突然皱皱眉:车座上一层白雪冻得冰硬。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就去拍,可拍了好几下,上面还是又冷又湿。
鲁姨见到了,放下碗筷说,“我来我来!”拿着块破毛巾去擦。
谢元益的目光落在正喝热汤的我身上,口气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叶游,下雪天,用不用我骑车带你?”
*
玄武昨晚肯定没回来。而我今天身上确实不方便。
谢元益带我的理由是下雪,在大家眼里真是天衣无缝的好借口。
爸当然希望我们兄妹互相友爱,对他的主动示好很欣赏,“好,好,叶游,你就抓紧时间快吃完。”
抓紧时间?
我习惯了细嚼慢咽,一时间还真不会狼吞虎咽。
一着急提速喝汤,就差点被热得呛着,谢元益一直好脾气地看着,没一会儿,竟走过来我附近,找个凳子坐下,口气和缓,“你吃慢点,还来得及。”
我放下碗筷,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发现他在车座上放了块小毛巾,我低头一想就明白,果然坐上去一点都不凉。
他沉声回头说,“你抱着我。”
我脑海里晃过玄武那张表情猜疑的脸,心想隔着手套,这也不算授受不亲。就不假思索地抓着他的腰。
好久没坐单车后座了,他一加速我就紧张怕自己被甩出去,手上力度不由自主地捏紧。
我看不到在寒风中那张坚毅的脸,挂着那么温柔的笑意,仿佛从心底里涌出的温暖,笼罩着冰凉的心……
*
“谢元益,”被围巾包裹的声音还是很大,我努力地想要问个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去打工?这样真的好辛苦!”
他不说话,只拼命骑车,双臂却又努力张开,为身后的我挡着寒风。
“你在那里能挣到很多钱,是不是?”
我想到昨天那么多红红的钞票,“所以你根本没办法收手,对不对?”
到了一个大坡,他气喘吁吁,“好了,下来,上坡再带你。”
我下车,却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缓匀气息,“你这丫头,哪来这么多关心的事!”
乜斜眼看我,目光是一本正经的,“那我告诉你,我觉得我考大学可能没戏了,想攒点钱,以后做生意。”
“怎么会?”我想鼓励他,“你现在分数不是越来越高了吗?”
“70分算高?”
他一脸不信任,“我只想拿到高中毕业证,就去闯天下。
……叶游,生活的路不会只一种。有很多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活着,都没有错。
你这样简单纯粹的是一种活法,那些糊里糊涂不思进取的是种活法,象我这样一无所有、却还在痴心妄想的,也是一种活法。”
他黑眸凝神看着我,“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好,就好,你说对不对?”
“对,对,”我眸珠放光、忙着点头,他激起了我江湖豪气的内心洒脱。
我也是这么想的,管那么多做什么?可是,想到我爸经年的教育,当然是要考大学的。
这么一想眼神又一暗,他尽收眼底,淡淡一笑,“叶游,你的路,和我的一定不同。”
语气包含无奈沧桑,我不由呆了一呆。昨晚窗外寂静的雪地,他孤独的黑影闪过,那么寂寞。
*
他不知是否读懂了我的沉默,忽然嘴角莞尔,“叶游,你是不是很渴望象我一样、自立?”
“嗯。”我又高兴地点头,每次从爸手里拿钱,本是问心无愧的。
可凡事都怕跟人比,如果我要、但谢元益不要,那就是我的软肋,令我总感觉矮谢一头。
毕竟这个家,有他和鲁姨一半。
“那我给你介绍份工作吧,”他黑眸如有深意地看着我,“只是,你敢不敢去做?”
有什么不敢的?
我刚想脱口而出,对上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忽然想到他忌惮的一定是玄武。
天哪,这个人也是我所忌惮的!
再盯着谢元益看,他给我介绍工作?
会是那个销金窟的夜总会吗?这事可靠谱?
但仿佛他不给我机会犹豫了,他镇定看着我,很坚决地介绍,“有家新开的星级大酒店,内部也有夜总会,经营走高雅路线,要请一个大厅的钢琴手。你的琴弹得那么好,有没想过用它赚点钱?”
见我呆着,他继续,“最少弹一个小时,一小时给100块,怎么样?”
一抹狂喜掠上眉梢,我几乎快要跳起来,“真的吗?不许骗我!”
*
这之后的路上,我始终喜不自禁。到校门口,一辆轿车从身后开过,停下后穿着薄羽绒、一头长发的祝青鹃下车。
她看见我高高兴兴地坐在谢身后,表情一僵。
我吓得慌忙从单车上跳下来。
谢元益回头看看我,什么话都没说,骑着车扬长而去。
身后祝青鹃的目光如芒在背,象她曾经给我的那个耳光一般,让我火辣辣地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