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不被欢迎的哥哥
德对突然出现的儿子喜不自禁,司马春在一旁不知怎的,总是阴着脸,似乎司里的出现和父亲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到他。而司里却也沉浸在这种喜悦当中,对他并不加注意。
司马德拉着司里的手在一旁坐下,又看了看司马春,“孩子,我想和你哥哥单独说些话。”
司马春的眼里有一种愕然。多少年了,父亲总是用各种隐瞒的态度对他说话,只要一问到各种身世和家族方面的事,父亲总是将话题别开去。今天到来的司里本是隐藏着他心中所有疑问的,然而父亲这样的一句话又将他推至千里之外,霎时间,司马春心底里泛出一丝委屈,但是他不是一个直率的人,他只会将这种委屈埋在心底,转身走了出去。
阿碧想想自己也不好再呆着,就向司里一示意,也出去了。
她突然看见司马春出了门,竟一径向胡同外面走去,不由得叫出了声:“喂,你去哪?”
司马春心中此时只是充满了委屈和不解,听见她叫却并不停步。阿碧只好气喘吁吁地赶上他,“喂,你怎么了?”
司马春没有理她。阿碧虽然对他突然生气莫名其妙,心想这个人的脾气够怪的,但是因为对他也不是反感,所以终究想弄明白,就继续说,“你爸爸他们一会儿一定会一起去吃饭的,你跟他们一起去!”
司马春还是生气。
阿碧忍不住了,“诶?你这个人!”她挡在司马春前面,“你哥哥从德国找到这里来,你为什么不高兴?”阿碧就是心直口快。
“走开啊!”司马春汹汹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悲伤,“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带他来!”
阿碧一愣,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这个人,怎么这样?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意思!”司马春气鼓鼓地,走到了胡同口,摇手叫车。
“你去哪?”阿碧急着问。
“去酒吧!”
这种情况下,阿碧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也去!”
司马春突然笑了,阿碧才发现,不发火的时候他还是挺可爱的。“你不跟他们说一下?”
“说什么?!每天晚上我都去酒吧上班,他知道。”
阿碧也特别喜欢酒吧,跟着司马春来到“城堡”,就发现没有来错。
8,9点钟,华灯初上,人们纷纷进来。酒吧处于二环繁华区边上,自然生意不错。司马春将阿碧安置在一张烛光摇曳的桌子后,便去准备他今晚的唱歌工作了。阿碧抬头看东看西,音响齐备,装潢一流,不错啊!阿碧就生了一副爱观察的眼睛。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吗?”
阿碧循着声音看了看邻座。一圈坐了三、四个嬉皮士的女孩子,化着艳妆,头发不是麦穗黄就是寸头,很前卫的装束让人远远不敢亲近。
中间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正说,很得意,“这儿的Miracle, 有德国血统,唱的歌好听,人长的倍儿帅!”
阿碧禁不住笑了起来,那一定是司马春了,还叫什么Miracle. 看来很有市场啊。
谈笑风生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阿碧突然发现酒吧的乐队出场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司马春将她安置在这个不起眼的座位。只因这里是正面对着表演台的。
司马春无须化妆,他那壮硕的身躯和与众不同的外貌已经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喧闹的乐曲一响起,阿碧就被仿零点乐队的气势震得头昏脑胀。司马春频频向她投射来的目光,竟引得邻座的小姑娘们激动万分,“Miracle! Miracle! …………”
司马春是舞台的焦点。但是,阿碧也注意到他身边那个看起来同样狂放不羁的女歌手。在狂热的气氛中,这个女子有着浓艳的黑色唇,一双美丽的眸子射出冷冷的光。
看来她是司马春长久以来的搭档,两个人无论是乐器还是发声的配合都天衣无缝。在对Miracle的欢呼声中,间杂着:“Lisa! Lisa!……”的呼声,不用说,Lisa 一定就是这个女子了。今天的司马春看起来因为心情的关系,显得有些忧郁,在狂热的几首摇滚乐之后,他对台下突然说:“今天来的,有我一位朋友,我把这首歌献给你,仇阿碧。”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很容易就发现了阿碧。阿碧虽然觉得突然,但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他身旁的Lisa显然觉得这段插曲不是今天安排好的曲目,便也冷然地站在一边,不做打扰。可是望向阿碧的目光终归有一丝好奇:她是谁?
一段伤感的乐曲之后,响起了司马春磁性十足却又有些忧郁的嗓音:
世界的明天是否比今天更美,
所有人离开了我,你是否在我身边,
依然无怨无悔,
不管今天你会不会累,
该说的我还要告诉你,
我不骗你,因为我爱的只是你,
如果逃避,请带着我一起飞,
我不怕谁给我伤害,哪怕是你,
你总是说这世界充满了罪,
付出感情你没有机会,
其实天堂并不远,
我可以带你一起飞,
如果你愿意,我会和你一起疲惫…………
…………
全场的人都静了下来,阿碧听出这一定是他自己创作的歌,那伤感的曲调和司马春忧郁的气质一结合,在舞台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气氛。阿碧仔细回想他见到司里的表情:他为什么这么伤心?一张英俊年轻的脸上,却有着不相称的沧桑感,阿碧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迷失,迷失在那首迷一样的歌里。
“爸爸,跟我回去吧。”司里晗着泪,多少年了,从没有因为这种刻骨思念流过的泪,在今天却满面难止。他想到了童年,因为这个从没有出现的父亲带给他的情感上的残缺;他想到了母亲,那身患重病也许不久即将离世的孤独女人,在有生之年能够见到自己苦苦等待的丈夫……他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母亲的幸福。
德重重地叹着气,看着床上躺着的女人,不知此刻如何回应儿子的请求。
司里明白了,“我们带她一起回去,还有弟弟。在德国,我们可以给她更好的治疗,比在这里的条件肯定好………”
“司里,”德轻轻地打断了他,“她的病,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他不敢再看司里失望的眼神:“而我,无法离开她。”
司里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他即将得到的失望。看来,父亲是不打算回国了。但是,作为一个受过贵族教育,总是将责任感作为安身立命精神支柱的人来说,父亲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一直都能谅解,但此刻对这种行为的容忍却也到了极限。他眼前闪过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期盼神情,那又是怎样的一种被伤害和绝望!他不知道父亲和这个中国女人之间的一切,可是究竟是怎样的一段感情能令父亲放弃这么多,甚至抛弃自己的家庭和故乡?他不由得站起来,激动了:“爸爸,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德的心象被重锤砸击般的随着司里的叫声激动地跳动着。他太明白司里的心情了。多年来,一直恐惧着同他们的会面,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默默形成的一切就象一道自然的鸿沟,遮住自己的同时也在伤害着他们。但是此刻,他没有权利做任何选择,他默然地面对着儿子的痛苦,但是对这种痛苦的消除无能为力。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宁肯选择不来中国,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也足以埋藏他的一生。他嘴角泛出一丝苦笑,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面对司里,“孩子,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十五 共苦
乡村的夜格外静谧,四周被夜色笼罩得看不见一丝光亮。黑暗中的教堂有亮着的一盏油灯,被一个小姑娘握着,随着她上了楼梯,轻轻地敲着一扇门。
“比尔叔叔!比尔叔叔!”小可的喊声里有一丝担心。自从白天偷听到必须要他们离开此处的消息后,她就一直没有见到比尔叔叔。他似乎有意回避所有人,连晚饭都没有和大家一起吃。小可无法想象他现在心中的压力,但是也可以感受到心中的担忧和疑问:村子里的人都要赶走他们,可是这位从小将她抚养大的外国老人,如今要到哪里去?她第一次在乐观的情绪里加上了一种忧郁。
比尔开了门,小可伤心地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平时的神采奕奕。比尔脸上的愁云,将他此刻内心的焦虑和痛苦都展现了出来。自从来到中国,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可爱的上帝的子民,作为一个传教士,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将上帝的爱传遍世界。他曾经深深地感受到了中国人的淳朴和善良,他们的奋斗和团结,有时令比尔都肃然起敬。但是,他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身边的世界发生了这么巨大的变化,而和自己曾经有兄弟般情感的村民们,毫不留情的要他离开。而这个教堂,这片土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记载了上帝的爱,他的一生。还有小可,这是他最大的担心。小可怎么办?
小可在他面前了,他曾认为自己用心去抚养和爱护这个孩子是上帝的旨意,但是现在,他明显地体会到了他与小可之间的比骨肉之情还深的感情。这个可爱的女孩子,集中了上帝给的智慧和美德,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无法再保护她了。他那种不详的预感,在一看到小可的时候,就会油然而生一丝心碎,在现在这个年代,小可的性格和她的与众不同的思维,会招来什么样的灾祸?曾经想教给她所有的知识,让她明白上帝的爱和平等,自由,但是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给如何给她继续展示上帝的爱?又如何让她去自我保护?难道是我错了吗?比尔想到这里,不由得伤心起来。
看着自己耗尽一生创造出来的美会被摧残,这是作为一个老人最大的悲哀。
小可眼睛里所有的坚持和询问,令比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怔怔地看着沉默的比尔,象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发狠地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逼我们走,对不对?”
比尔心中难过到了极点,他的一生都是如此谦和,实在不能想象要去仇恨和不满。一直以这种生活态度身体力行地教导着小可,但此刻难以避免地发现小可的愤怒不可遏止。毕竟,他以宗教中的宽容,容忍的态度面对日渐剧烈的蛮横,已经是一种比较迂腐的行为。在小可看来,固然要对人和善友爱,但是这种态度在现今这个看起来善恶不分的世界,已经显得那么无力。
她知道,对于他们的要求,比尔肯定会答应的。这个善良得近乎懦弱的老人,是没有那种强硬的敌对力量去对抗这些来自异族的排斥的。小可跺了跺脚,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去找他们!”小可突然象下定了决心似的,“总会有办法的!”
比尔相信上帝的力量可以解决一切苦难,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无奈。“算了,小可,我们离开吧!”
“不!”小可的语气很硬,“比尔叔叔,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但是她看到比尔的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不由得软了下来,“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们没有权利赶我们走!我去找他们谈谈……”
德站在房间外,看着里面因为激动而表现不同的一老一少。小可的话激起他心中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责任感,去保护少女的家园;上帝的住所;和挚友的信仰。一时间,他内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保护欲,那就是:作为此刻这个教堂的一个成员,他和所有人的希望都是相同的,就是制止这种野蛮无理的驱逐,保住这一片心灵的净土。
“我们一起去吧!”他平静地看着小可。
小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个中国话说得并不纯熟的大胡子男人,连日来只是在教堂里看书写东西,从不曾参与周围村民的活动,他怎么去同这里的人交流?正想拒绝,可是德却坚持着:“我和你一起去,肯定不会惹麻烦。”
小可的心里有一丝感动,看来四面楚歌的环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这么真诚的帮手。她默默地和德走在前往村庄的乡间小路上,内心中却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而感到莫名的沉重。但是她当然没有想到,这种看起来勇气十足的举动在她以后的一生中,竟然带来了那么巨大的灾难。
十六 同时被爱上的女人
“我请你吃烧烤吧!”,曲终人散,司马春放下手中的吉他,走到阿碧的桌前,“因为你是第一个从头到尾听完我的歌的人。”
阿碧没有办法拒绝,因为这个特殊的家庭对她来说,吸引力太大了。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个成员,她内心深处都萌生出想与其交往的念头。况且,司马春是一个可以用音乐的感觉交往的人,可能现实中他的语言不足以丰富得表现出他的风度,但是音乐的美感使他的表现判若两人。阿碧被他的歌吸引了。
他身旁的LISA的目光依然很冷,但是阿碧的性格也有那么一些我行我素。LISA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将一张卡片递给他,“明天的歌单。我走了。”
阿碧突然对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虽然这年头稍微冷漠面孔一点的人总是有伪装之嫌,酷得让人有些生厌,但LISA的冷却是骨子里的那种,似乎是因为血中的冰冷导致如此自然。她的眼中似乎真的没有看见阿碧这个人,从司马春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异香扑鼻。
“她是维族人。”司马春有意无意地解释,“在这里,我们两个人都一样地特殊,是异类。”
“是败类!”阿碧恢复了网上的状态,开始伶牙俐齿。
司马春笑笑,对这个女孩子的好感使他很快地将下午家里发生的不愉快一扫而光。“走吧,去和平门的三千里。”
那座朝式碳烤城的人声鼎沸,虽已是午夜时分,但是在北京这座没有什么夜市的城市里,这种时候这样的生意真是少见。司马春和阿碧经历了排队,等位,收台等多项关卡才终于在一桌看起来一尘不染的桌前坐下。
“吃什么?”
“随便。”阿碧觉得这时候吃东西真是罪过,但是司马春的肠胃似乎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每天午夜之后各种消费场所就是他的乐土,半夜进食已经成了一个惯例。阿碧突然问:“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电话?我有你哥哥的号码。”
本来在专注摆放各种朝鲜小菜碟的司马春,突然一声大叫:“不要!”引得邻桌的人面面相觑。
经过半个晚上的音乐熏陶,阿碧以为他的心情早已大好,可是冷不丁他这么大的反应,还是让她有些吃惊。她不再言语,低下头默默地吃东西,却在心里很想找点机会来打破这种沉默。
她发现司马春这个人让人有些不可捉摸,明明好好的气氛,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坏情绪破坏了。而这种破坏,也精明地让你找不出所以然来。
“我有一个问题”,一会儿工夫,司马春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你怎么会跟我哥哥认识的?你留过学?”
“很巧。”阿碧告诉他自己夜半跟踪,又受委托寻父,末了还问:“你见到他高兴吗?”
“高兴?”司马春的脸因为喝了些啤酒而变的有些兴奋。“我不高兴!”
“为什么?”阿碧虽然知道,但还是要问。
司马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她,阿碧感觉到那目光中分明有一种悲伤,但是那种悲伤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更强烈的一种恨意所替代了。那种目光,能令人想起仇恨,妒忌,和所有的不善意。阿碧很难以接受这种目光,因此不大自然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我当然恨他!”,司马春冷冷地表情,忘了面前存在的是他挺有好感的女孩子,“他有着所有我没有的,又梦寐以求的东西。”阿碧的心突然很疼地跳了一下。
“可是,你有父亲,他没有啊!”
司马春的目光里闪着冷漠,他的目光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嗓音突然变的满是沧桑:“小时侯,我们总是没地儿住,得来回搬家,因为没有钱,我们买不起吃的,总饿着。我从小都没什么朋友,周围人都觉得我长得倍怪。那时,我爸常出去干体力活,赚来的钱却全拿来给我妈看病。我们外国人的长相,别人都觉得我们象怪物。有友好的,也有不友好的,有欺负我们的,也有对我们好的人。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熬到现在这样,可以唱歌挣钱,做我想做的事!我做了这么久的中国人,过了那么多年的穷日子,现在有一个穿着体面的德国贵族……”他咬咬牙:“一个贵族——突然跑来找我们,说他是我的哥哥!可是,那些我们受苦受难的日子,他在哪儿?我爸为给我妈治病,和我一起挨饿挨冻的时候,那会他在哪儿呢?!”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有明显的悲伤,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容易使人情感失控,还是这时的司马春真的往事不堪回首,热泪顺脸颊缓缓流下,阿碧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办好。
“可是,你想他不来找你们,是因为他找不到啊!”阿碧还是努力地想让他明白,“你父亲从来不让他知道你们的消息,他第一次自己来中国,碰巧碰到我,又委托我来找你们,他还是很有诚意的。如果他知道你们过得这么不好,他也一定很难过。现在,他找到你们了,你们就可以一家团圆了。你不必恨他,因为他没有错啊。”
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种感情。很多情况下,不同经历,不同背景的人原本都可以成为很好的交流对象。但是司马春是一个性格相对来说比较脆弱的的,以他的心态去承受这样一种说不上是大悲大喜的变化,终归还是有些突然。阿碧想到这一点,也不禁释然。可是却又听他说:“什么大团圆!根本就是他们父子团圆!”
阿碧这才吃了一惊。司马春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从小,我妈就这样了。我爸在我印象中关心我妈比我多。他总是挣钱给她买药治病,陪她说话,可她是一个植物人!你对她再好,她也感觉不到!可是我呢?我活生生地在那里,我爸却很少理我,很少跟我说话……”他的眼里晗满了泪,似乎真因为喝了酒而情绪失控,无奈的司马春,此时只想将自己童年时的所有委屈都告诉面前的这个人。“我妈这样了,怎么着我跟我爸也是相依为命吧,可是我爸呢?我有时感觉他压根就没把我当儿子看……”
“怎么会?”阿碧觉得不说话都不行了。
“我问过好多次,我妈怎么会这样?我爸呢?总是敷衍我,小时侯说小孩子不要问太多,后来干脆每次问到,就改说别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是他儿子啊!有什么事可以瞒着我?那时侯,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如果他的确不愿意对我说,也可以,可是现在司里来了,他却要和他单独谈谈!那我呢?这么多年,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司马春显然说到了伤心处,突然泪流满面。
阿碧绝对想不到自己孤独的北京生活因为这个复杂家庭的出现而变的这么有趣,但此刻,她也是一头雾水,毕竟对他们原本是一无所知。此刻,她静静地做着一个出色的倾听者,心里,渐渐地对司马春有了种种叹息。那舞台上飞扬自由的他,内心却隐藏着这么多的痛苦。这种不幸的童年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是很少见到了,可在司马春的心里,却留着这么多的伤痕,阿碧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跟他靠得很近,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当你深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发现他有着那么多你希望解开的谜,这样一个人,对你就构成了一种魅力。阿碧此时,对面前的司马春充满了兴趣,这种兴趣引起了一些共鸣。
“仇小姐吗?”阿碧刚到公司,就接到司里的电话。
“昨晚因为太晚,没有跟你联络。今天可以吗?我请你吃饭!”
全聚德烤鸭,在司里看来,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虽然使用筷子不够纯熟,但他还是吃得赞不绝口。他一直没有提起有关父亲的事,阿碧倒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司里,你爸爸会回国吗?”
司里碧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但是他掩饰得很好,“不,他不回去。”
“不回去?”阿碧心里实在奇怪,想也没想就问:“为什么?”
司里静静地看他一眼,“因为他不想。”
阿碧知道德国人骨子里的固执和保守。一件不想说的事,你再问下去,只会显出你很没礼貌。况且,一个在中国呆了这么久的德国人,不愿回国也是顺理成章的。于是阿碧想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诶,看到那边的那盘红红的东西了吗?”她指着旁边一桌客人点的家常菜,那是一盘麻辣小龙虾,北京人俗称“麻小”,近年鬼街流行品。阿碧突然恶作剧地想看看这个从来没有吃过正宗中国川菜的德国人会有何反应,便说:“我敢打赌,你肯定没吃过。”
司里憨憨地笑了笑,“我没吃过,但是可以吃一只。”
阿碧听了,不由得失笑。好象欧洲人吃海鲜,都是以只为数的,象这样的小龙虾,他却以只相称,实在是尝不到其皮毛。她发现这时的司里太搞笑了,德国人不怎么显老,加上刚才说话时的憨态可掬,这个司里挺逗。
一大盘红油发亮的麻小端上来,冒着热气腾腾的香气。司里夸张地伸长脖子一闻,“很香!”
阿碧兴高采烈地怂恿他,“快尝尝!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心里却促狭地想:一会看你怎么办!
学着阿碧的手法,夹起,剥皮,入口……
突然,司里的脸涨得通红,欲吐难吐,只好强行吞下。看着阿碧暗笑的表情,真是欲哭无泪。阿碧却热烈地嚷嚷:“再吃!再吃!”
“不,不,”司里头都快摇断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对阿碧说:“我说我吃一只,就只吃一只。”
他终于发现阿碧一点都不象家里画像中的中国古典女子那么柔媚。其实,早在她告诉他,找到了德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子跟他肯定有分不开的关系了。
昨天父亲的话给了他重大的打击,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不可知的被迫的原因留在中国的,但是却想不到他只是因为爱一个中国女人的缘故。昨晚曾与父亲促膝长谈,他突然感到父亲很伟大,因为他为了爱甘愿受那么多磨难,并且有可以放弃贵族的生活和身份的勇气。和父亲相比,他突然自惭形秽。可能是因为从小没有父亲的缘故,如今虽然他早已成年,但父亲的话和行为还是给他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只是想不明白,父亲在他问及为何要这样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我们艾德勒克家族对一个中国女人犯下过罪。中国俗语说:父之债,子来还。”
我们家族?对一个中国女人犯过罪?怎么可能!
家族中最早到过中国的人,只有祖父。一想起慈祥的老人和他生前的抚育教导之恩,司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犯什么罪。但他知道,父亲不会骗他。而这到底是怎样的罪,需要他的父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偿还?
“你们中国女人真奇妙!”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正在埋头大吃的阿碧不由得一愣。“啊?”
司里看定了她,“你们好象有魔力似的。”
任何一个女孩子听了这种话,都是一头雾水。阿碧也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爸爸因为春的母亲而不愿意回去。”
“哦,”可以想象,如果愿意回去,早就回去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知道吗?阿碧!”司里的脸突然兴奋起来,“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爸爸为什么宁愿呆在这里,而不愿意回国。你知道,在德国现在有很多的单亲家庭,他们都不愿意结婚。很多人对婚姻的承诺都有恐惧感,甚至小孩子都好几岁了,他们的父母亲都没有结婚……”
“在中国,这叫同居。”阿碧插嘴。“法律上怎么承认这些孩子呢?在中国,他们很没有地位的。”
司里又有那种憨憨的笑容。“是啊,我知道。可是在德国,因为大家都讲自由,平等啊,年轻人不想结婚,很少有女人愿意生孩子,德国的移民政策又很严格,这么下去怎么行呢?所以政府的福利很好啊,为了鼓励生育,增加人口,很多这样的小孩都是有政府出钱抚养。看起来,他们这样的,过得也很不错。”
阿碧认真地听着,自然地发问:“那你也不想结婚吗?”等到话一出口,才觉失言。这个问题,太私人化,也太唐突了。
司里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阿碧,“本来不想,现在突然有些感觉了。”
阿碧忙着脸红,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他继续,“我一直很难明白,感情是怎样的一种东西。我母亲在德国为了我父亲和家族的荣誉守寡几十年,我父亲在遥远的这里为了一个病魔缠身的中国女人放弃了他的贵族身份。在我陪母亲度过的孤独日子里,我就从来不会去想我今生要去爱一个人,爱得有我母亲那么永久和辛苦。现在见到了我父亲,发现他的爱也是这么辛苦。可是,”他看着阿碧的目光突然很热烈,“我看到了你……”
阿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司里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她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矛盾感觉,在她的心上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