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更上层楼

 

今晚，歌舞依旧，气氛和谐。

他不再刻意回避我坐台的事实，只是，除非我要求，他不主动张罗。送我一壶茶、一碟零食，跟我在长廊闲坐。有需要他应酬接待的客人，他去；没事，就回来与我对坐闲聊、评论美女，针砭时弊。

我们的话题，能从黑暗聊到光明，孩童就学时的趣事，竟也成了共同的话题。只不过说到伤心处，我逃避了真实的心，学会了遗忘。

开心处，他和我一同笑着，舒心又随意。眼里深晗着对我的欢喜与柔情，留意记录捕捉着我的真实，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此刻，似乎以供将来回味。

风生水起，布景如画般怡人。透过木雕的栅栏，在星点的灯光下，我观察着过往的美女：一颦一笑，冰雪肌肤；也观察着任蕊：笑迎客人，得体自如。

才知道那个风骚入骨的裘姐，竟然是老板赵普云的情妇之一。也难怪，象她那样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在美女如云的这里竟有一席之地，没有后台是无法想象的事。

我看着她闪耀着珠光宝气的身躯，摇摆来去。对自己的将来，看到了不可预知的提示。将来，我也会这样老去？或将来，我比她老得更难看，更毫无生机？

女人的价值，在于青春；青春的耀眼，在于年少。无惧无畏，生机勃勃，野心、个性都在此时应运而生。这段时期之后，会否殊途同归，重回传统的价值观？

比如，当初裘阿姨一定占尽风骚，艳压群芳。今日，却还不是一样依靠一个男人过活。

“你不喜欢跟裘姐，崔心妍和任蕊，你自己选一个。”他在我身边，看我的目光始终盯着裘姐，慢条斯理地说。

我定神，视线所及之处远观着任蕊。她那妖冶的刺青，令我感到森冷。虽同是女人，但我们应有区分。她有我令我欣赏的气质和脾性，但，我没有发现她类同我的灵魂和喜好，我不认为：她的风格适合我。

“我可以选择谁也不跟，自己做吗？”

我认真地看着他刚毅的脸，此刻，那面容里显露的正气忠直，让我胸有成竹地充满期待。

我期待他给我自主的权利，不要把我划归成任何一个人管理。

我属于我。

包括在这里坐台，我也想用我的方式。

“我想做领班，挑一些我喜欢的女子，给她们选择我认为适合的客人。”

他灼热发亮的目光中，有丝犹疑不决，也深知我的要求触犯了此处基本的游戏规则。

我一定让他感到为难，毕竟他从没向我显露过如此优柔寡断的情绪。但我加重语气，我想告诉他，虽然我年龄小，但我有与年龄不相符的野心：我要自立门户。

“你没有了解过我。所以，你说不出我哪里特别。”

他的目光从不曾离开我的唇。尤其在我一字一句地郑重说话时，他始终停留在我的脸上，默然聆听。

“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原因，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真正的价值。”

“哦？”他浓眉下有纠结的渴望情绪，却有所保留地用了柔和的语气，

“你的价值？”

眼睛熠熠发光，似乎藏了一种狂野。要命的是，他性感的唇不自觉地抿起。“说说看，你这样自以为是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价值？”

“如果你不深究我的来历和过去，我就告诉你。”我暗暗沉下心，却也真愿意和过去做个了断。

任何时候，做人上人都是人的本能。

没有任何人愿意自轻自贱。既然现在这条路逃不脱，无形的桎梏将我深锁。我亦无家可归，再没有温情可以打动我。我愿意放下对光明、正派的世界曾有的期望，去臣服残酷、黑暗世界真实的游戏规则。

要黑，就黑到底；要红，就红遍天。

我既然已深刻投入，那么就要舍弃三心二意、心猿意马，全心全意地成为此中花魁。内心的价值感正在复苏，我的价值感，现在已经专情到欢场这人生路途上，再不受任何杂念影响。

那些深藏内心的耻辱，会忽然某一刻凸显灵魂的不安。我要放开心态，再不要一边做着小姐，另一边还期望人家把我当纯情的高中女生看。人，在不同的环境下，终归会得到不同的成长。最后的结局都是——成熟、蜕变。

做舞女，最忌讳的是动真感情；最热爱的应该是利益和金钱。一向宠辱不惊、小费收入多寡也不留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沾沾自喜于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天外有天，楼外有楼。在鹊桥，我见了太多的利欲熏心、暴力行径，那些真实的东西，给我的视觉和心态都造成很大的冲击。

人生是什么样的？生活是怎样的现实？这一切，在日常的耳濡目染里，已将我的心沉重地熏上了铜臭味。

我终于有了欲望，有了在这黑暗世界追求的目标。

黑山有路钱为径，我要想改变自己是小人物的命运，就一定要学会踩着巨人的肩膀前行。

拿破仑就曾说过：如果说我有什么成就的话，那全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之故。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出人头地，无他，要懂得借助外力。

我终于明白行行都要出状元，而我现在，只想在这里出人头地。

不受制于人，就一定要制人。对手太危险，为求自保，我也要改变策略。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目光中的温柔渐渐隐去，有丝不悦在神色间飞舞回旋：“你要做领班？”

我点头。

他嘴角闪过一丝冰冷邪气的笑，

“在我这里，每个领班最基本的本事，就是陪男人睡觉。”

“你——”

他眸色转为黯然，只刚才一刻，我们对生活曾有的点点浅薄共识，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已经消逝。

那目光中闪过若有若无的绝望，看定了我，虽是邪气地笑，内里却有点点无奈和悲伤，“你若非要这样，倒不如先给我。”

我一怒，——这男人，满脑子都只是这样龌龊的念头？

他还是不懂我，也看低了我。

我坚定地对上他表情里极力控制的邪气。

“照你这么说，这里倒没有一个干净的人了？”

“怎么，你要做特例？”

他收起笑，不紧不慢，镇静笃定。在我的胸前上下打量：“也是，他们看厌了风尘女的暴露，没准对你这种天真无邪、纯情含蓄的，会更有兴趣。”

我把他的冷嘲热讽当作耳边风，我要做的，绝对会与众不同。

“你尽可以嘲笑我现在力量的渺小。但任何人都不会生来就有领袖的气质。如果你真的目光短浅、谨小慎微到这件事都没有胆量让我去试，只会造成一个结果——我蔑视你。”

我气愤地起身，垂直的长发摆到我的胸前，坠落着有沉重感。

我听到他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心中了然他已经放弃了强硬。

果不其然，我还没动两步，他已上前过来牵住我的手，“行了！就随你。”

虽不动声色，但得意已盈满我心。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一个人，这种感觉真好。

他些许不悦的阴冷面孔贴近我，墨漆目光如炬。我又见到他眼中寒霜和烈火的矛盾撞击。

“你真的是个小妖精。”

他恨恨地，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

 

“你打算怎么做？”他唇角冷然，带着挑衅，“也不是我不帮你，只不过，你做领班，谁愿意跟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淡淡一笑，“我要的人，不用你给。”

他愕然了。不一会儿，嘴角飘出一丝阴险恶毒的笑意。“我倒真没见过：处女也自告奋勇当老鸨的，真是耸人听闻。”

“笑什么笑？！”我不愿看他，被恶语伤了面子，红了脸。

“那我等着看好戏了？”他依旧嘲讽。

“不过，可别再给我捅什么大篓子！”他冷眉上扬，暗含警告，“再得罪了客人，就把你卖给我10次！”

“别小看我！”

 

静下心来，也被自己吓到。不过是狂妄之念，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放出的风，似乎要收回也不容易。

领班原来都是要有那种本事的？我当然不会。心里永远有一条底线：可以出卖时间和精力，但，不能出卖身体和尊严。

我渐渐执迷于一种自恋：为什么在这里，我不能开创属于我的明天？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建立我自己的世界和价值观？

这些因为各种前因、故事、不幸，沉沦在这里的女人，是否都如我一样，在挣扎着叹息！一边，沉醉于金钱和欲望的魔力；一边，自愧于道德和纯真的丧失。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奉献了纯洁与美丽，在无情世界里学会欺骗、鲁莽，然后被黑暗抛弃重返正途，走上熙熙攘攘的凡旅。那些朦胧的灯火是她们曾经的倦怠，星光远去，真正的天空一片灰暗。她们的自我都丢失了，被深深遗忘。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掌声不休的舞台。那时，谁还会想起谁？还有谁会想起她曾经美丽纤然、风云一刻的价值？总有一天，她会衰老，丽眼布满皱纹，肌肤凝上浓霜。生命虽然生生不息、轮回不止，却会褪色枯朽、沉默远去。孤独的灵魂，会黯然神伤于年少的放纵，灿烂的花会凋零，融化于疲倦的泪珠；生命的绿叶横纵网纹，会纠结暗缠，显得老态龙钟。

优伶们风光不再，等老了，独自面对炉火，静静的灵魂在等待中回味——

那些真爱她们的人，曾经爱过她们重复往返的变化，爱过她们热闹一时的吹嘘和喝彩，听过她们挣扎的眼泪。

终有一天所有愁绪纷纷，会在碎了的梦前。

我不要这样的梦，也不要梦碎后的现实。

这里明明是美的，为何充满了色欲利诱？为什么一定要以情色的交易，做为年轻、热爱自由、追求平等相互尊重的补充？每个人都应有权利，去选择自己与社会沟通交换的方式。即使是在这污浊气氛里，也应活得有尊严。

少年的心，没有背叛的勇气，却可以借由寂寞独立。万象喧嚣，不过是望眼云烟；虚声浪名，又安需真心在意。

而我，想做颠覆黑暗的力量，用沉默的眼睛，分辨世俗评定的肮脏。心里升腾勇气，向以往世界挑战。我与它隔岸观望的距离，是自我保护的栅栏。

从今天开始，这道冷漠的隔墙将拆散。

我不再冷眼旁观那些女子的喜怒哀乐，企望拯救那些堕落的灵魂，慰藉值得帮助的人，让他们重新找到希望。

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梦想自己有能力承担别人的苦难。

但我愿意试试，用新的身份完成新的理想，因有了信念的支撑而满腔热情。

晋有‘夫人’城，牢不可破；现有娘子军，锐而莫摧。

唐博丰，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