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飞奔泽西
1
清晨醒来,对上枕边人的熠熠双目。他嘴角漾着满足幸福,笑容定格在我睁眼瞬间。
几乎要惊呼出声——天,他这样看着我了多久?
他不说话,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呼吸节奏沉重。
我冷静的心,漾起了隐痛。
他,是我承诺过的、永远的爱人啊。
他似乎在竭力控制着天崩地裂的某种情绪。嗓音沉暗陌生,有让我为之颤抖的隐形力量。
“去半个月呢,”他吻上我的脸畔,“我真是舍不得……”
我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尽力笑得轻松,“每次都是我看你出差,都没这么离谱,你现在的表现,很好笑啊。”
“乖,别哭,坚强点啊。”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意在安抚。
他神情满是怜惜,“你是第一次出国,又带着我的宝贝。还走那么远,叫我怎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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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不善理家事,他次次飞来飞往,行李都是自己整理。我偶尔出国一次,全然不懂。对我出行,他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一早就开始忙碌。
“国内的手机可以在英国直接使用。伦敦有我的同学,这是他们的联系方式。泽西的金融培训,周末和最后两天都会留出给你们游览的时间,若想去伦敦,可以找他们。”
“上周我联系Elen给你买了英国的手机卡,mobile world的卡,你落地他会给你。用完了,在全英carphone shop里都有卖的,打到中国才6便士一分钟,但是打当地电话贵一些,Elen会给你提供另外的备用卡。”
他忽然停住,“一定要每天给我一个电话,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嗯?”
他停止絮叨,轻轻拥住我,双目温柔地瞪视我,直到我说‘好’加以确认,他才放开。
打开衣柜,取出我刚刚收好的春装大衣,折叠后放进我的行李箱。
我上前制止,“诶,为什么带这个啊?好沉的。”
他瞥我一眼,从内心里叹了口气。
“英国几乎没有夏天,最热的时候也就20多度。所以即使酷夏,也要带上外套和背心。”
说完,抬起头盯住我,叹口气,“唉,你这样无知,叫我怎么放心?”
相濡以沫的亲情,已深刻入骨得融入日常的一言一行。我嫁他两年,他了解我的优缺点。我非艳冠群芳,更非完美的妻子。他爱我始终如初,与新婚时不差毫厘。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我是首次出国,虽然有人接送,但毕竟未知的事要自己面对。我觉得是个好玩的挑战,他看来就不能掉以轻心。
从早晨开始,我听他的话,耳朵快起了茧子。
快出发时,接到唐博丰的电话。
是那个摩托罗拉手机。接起时,我自然而然瞟一眼天龙。他没动声色、继续为我整理行囊。
“喂?”我故作镇定,语气坦然。
“还没出发吗?”
“嗯。”我不敢侧视天龙。
“记得,别忘了带、我给你的手机。”
“哦。”我只能应着。
那边显然对我当前处境心知肚明,却爽快地放过了我,“就这事,拜拜。”
挂了电话,天龙自然而然地走近,轻描淡写地问,“买了新手机,怎么旧的还用?”
“哦。”我回过神来,镇定地掩饰,“我马上就换。”
再如何面色坦然,也掩不住内心慌乱。
手有点颤,拿出那手机。
天龙一手接过,在手上把玩,看着我神色中似含深意。
“Vertu Constellation是诺基亚旗下子公司所造,强调其专为周游列国的商务人士而设,功能也尽量符合这类人士需求,手机支援 GSM 四频,欧亚美非皆可漫游。内涵 EDGE 及 GPRS 系统,还有世界时钟、天气资料、外汇兑换功能,不但尊贵且实用。”
我目瞪口呆,哪能想到这个轻巧的手机,有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功能?
“呃,是吗,”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解释内心陡生的不安。其实我又能说什么?我向来对这些电子、机械的玩意儿,都是用用而已,从没想研究。
天龙翻开滑盖,“此外,Vertu 具备管家服务功能,只要一个电话,便有专人帮你订位、买机票、买礼物、提供玩乐资讯。”
他眼中漾起了玩笑的意味,“好东西在你手上,不要不会用啊?”
我哪敢露出马脚。
言多必失。这深不可测的手机功能,已让我失去侃侃而谈的想法。
他也无意深入话题,浅淡地一言带过,却寓意双关。
“选择它的人很有眼光。你带着它走,也很让人放心。”
瞬间,发现他的晶亮双瞳泛起寒凉之意,兴味深不可测。
我眨眨眼。或许是我的错觉吧,何必庸人自扰。
再看他神色,已恢复和颜,“该出发了。”
——
2
机场一众离开北京的,有金盛的十余位同事,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潜力后辈。
天龙是其中的公众焦点,他一出现,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跟他招呼。
“白总,送廖经理呢?”
“啊。”他应着,目光对我关切。伉俪情深的一幕,印入众人的艳羡之中。
送行路上他始终依依不舍,众目睽睽之下恋恋地将我拥入怀中。虽然始终带着暗暗的沉默。
直到我入关,挥手向他道别。
我的脚步匆匆轻盈,毫无丝毫顾虑。走到拐弯的尽头,我不经意地回头望。
远眺我的天龙,还站在原地。
那目光居然那么绝望。浓烈如火的辛酸,顾望着我绝尘而去。
他怀疑,但却逼迫自己去相信;他痛苦,却不愿让我看出分毫。他寄望于一切都没有改变,继续、照旧守候我。
而让我坚定离开他的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万籁俱寂、时间似乎静止。
我的心弦绷紧,像是无法克制肆意的揪扯般,顿悟、悲鸣。
熙攘人群中,谁会注意那阴暗面容下、刹那的心痛?
义无反顾离去的我,留给他的是一个绝望的猜测——
我会不会、如约重回?
3
12小时的飞行时间很好打发,睡睡、吃吃、看看英航的电影,似乎一切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辛苦和无聊,当然,是因为这空间大置换的旅行让桐萍很兴奋,对泽西充满了期待。她始终情绪高涨,跟我聊天,让我没功夫去静想。
“廖姐,听说周末会安排大家联谊哦?”
“是吧。”我淡淡地答,“从澳洲、美国、加拿大来的其他分部都有人参训,没准啊,你可以钓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
她笑得很开心,“若我想找老外,金盛就有一大堆。漂洋过海地去找跨国姻缘?说实话,够浪漫,可我玩不起。”
北京的女孩子,见多识广,这么点浅薄的企望,简直是不在她们的眼里。
机缘巧合,我们开始无话不谈。
她第一次对我谈起她的恋情。在纷杂的红尘都市,每个人都忙碌无比,谁都很难静下心,愿意对人倾诉或倾听。但这人生突然富裕的时间让人忙里得闲,不聊点前程往事,简直是浪费同机之缘。
她讲起了曾同窗的男友。那男生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感的经历几乎毫无曲折,却也别无悬念。她虽然喜欢和男孩子约会、出去玩,但最初最纯的情感,还是那个男孩子。
不过,经年的恋情到了最后,却是举旗一刻的摇摆不定。选择太多、诱惑太多,已调离了当初渴望执着的目光,变得心绪纷杂、眼花缭乱。于是,蝴蝶在群花间飞舞,竟然忘记了来时的淳朴初衷。择谁?恋谁?已成为一个谜团。
“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简单、平淡。从小到大,上学上班都在北京,父母层层保护之下,我总觉得自己长不大。我很少去外地,祖国大好河山、名胜古迹都只是听闻个名字而已。有时想想觉得自己挺可怕的,居然在这座城市里蛰伏了二十几年,竟从没想到过离开过。”
“廖姐,您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像我,就是一张白纸。”
她长着一张甜美的娃娃脸,肤色白皙、浅着脂粉,柔美的卷发映衬之下,尽显成熟又可爱撩人的风情。时空轮回,今日在我身边的女子,俱是高雅气质不俗的尤物。我深看她纯净又年轻的容颜,讳莫如深地开口。
“每个人心中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乖顺服从的本性,一个是脱俗不羁的野性。它们总在争斗,谁占了上风,谁就会出人头地。某一刻,你发现你不属于原来的自己,另一刻,你又庆幸你脱出了俗尘。你是80后吧?”
“是啊,83年,不过我觉得自己年龄与心理不符。”
“那倒没错,”我点头,“你比我见过的所有80后都要有责任心。”
“是吗?”她笑,“那经理说好了,回国给我加薪啊?”
我抿嘴逗她,“你能坐上这航班,说明金盛已经要花大力气培养你。加薪不过是板上钉钉。”
她因为开心,细细观察了我的神色,忽然出言问,“廖姐,您一直都是这样子吗?”
“怎样?”这个话题引起我兴趣。我在身上盖上薄毯,闭目养神。
“刚来公司,觉得你象女强人,但看着看着又觉得你没什么事业心。你很会生活,很会享受,但是做为Leader,随性又没有什么架子,做事果断有勇气、干脆执着,让人不得不敬。”
她也摆成轻松舒服的姿势,因为这气氛有机会与我真心沟通而彻底放松,“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大学毕业过五关、斩六将才到金盛,刚开始傲气十足,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有点了不起。跟你共事一年,感觉受你影响,改变了自己很多的东西。比如对工作的态度,也很拼命,但对业绩随缘,不强求要怎样怎样。我的朋友同在外企,但常常跟我嚷累,我告诉她我的心态,她竟然不能理解。”
我看向弦窗外夕阳掩映下的浮云,朵朵璀璨的金边装饰下,真似仙境。科技在发展,通天入地易如反掌,却反而让人失去了对神的膜拜和想象。幼时奶奶总讲菩萨在西天,神在天上。于是每次坐飞机,都很喜欢看窗外层叠逼近的云,寄望在其中突然现身耶稣或者观音。
但现在发现:神根本就不存在,直上九天只见大气云层。
“拼命是拼,但要知道为何去拼。人力通天,也总有不可及的天顶。认识到你永远是个凡人,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争名夺利的心。”我平静地看着她,“我向来觉得,淡泊不只是文人的特征,商人更需要平静的历练。”
“所以,您总遇事这么冷静?”她崇拜的目光逡巡而来。
“冷静?”我略带笑意地反问,“不要被这假象所惑。我和你一样,也容易惊惶失措、也容易被打击、脆弱。只不过,我善于调理。再大的浪击沉了船,海面上也总能漂浮救生的木板不是?”
“《乱世佳人》我读了3遍,最喜欢郝思嘉每次面对绝境自我安慰的一句话。”
她熠熠双目看我,开口“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眨着眼,用可爱的表情告诉我,“这句话很经典,我也喜欢。”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窃窃私语、开怀而笑。要不是因机上有纯种英国人,顾念到国际形象,我们一定是乐不可支、忘乎所以。两个女孩子年岁相差无几,却聊出了许多共同爱好。吃喝玩乐,年少往事,俱是谈资。我忘情地融入这种交流,为了逃避孤身时的若有所思和失落。
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len曾是天龙的耶鲁同窗,外表看去有着高大的身形,让人屏息景仰的俊美面容。金黄的头发偏偏飘逸在脑后,配上玉树临风的气质,让人望而暗赞。
向来喜欢帅哥,这次也不能免俗。鬼斧天工浑然而成的自然景观,总不如身边有养眼的男人让人赏心悦目。同样的规则一定也适合男人,任何时候见到美女,他们都恨不能倾心投入。
二人毕业后各为其主,分开后再未见面,但他见到陌生的我还是非常热情,彬彬有礼地叫我白太太。
我礼貌地纠正,“请叫我Ecis。”
这是个中立的名字,它代表我自己,而不是和某个人有所关联。
他金黄的眼眸漾起激赏,上下打量着我,嘴角泛起浅笑,“那好,Ecis,我在泽西麦尼可信托工作。应该和你是同行。你在泽西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系我。”
4
“对了,你们这次内训,还有麦尼可的一位博士授课,他叫弗尼拉克。”
泽西距伦敦只有45分钟的飞机航程,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它能够给本身也是一个很大的离岸避税港的伦敦,提供离岸服务。律师事务所和大会计师事务所也在离岸区设立子公司,以便向它们的企业和私人客户提供管理和信托服务。
这里人才济济,集中了全球众多的金融专家。他们为丰厚得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报酬工作,创造了泽西一介小岛的繁荣神话。
这些繁荣的背后,就是大量的逃税者的资金回转。这是英国人甚至全球黑暗收入的逃税天堂;掌控1000亿英镑的财经命脉。
各国之间的争战,早已不在原始的制造业,而在金融。
天文数字的惊人财富,已经不会以实物的形式面世。货币战争是个名副其实的形容词,只有中国直到今天,才会以制造业大国为荣。欧美早已抛弃简单的、以制造业创造国家财富的方式,将那些于经济无关痛痒制造业全部转移至亚洲和美洲。
一意强攻金融,只有有效控制热钱的流动、使其为己所用,才会创造财富神话的奇迹。
私人信托也是金融事业的一部分,其业务对受益人的信息及其保密,在此离岸环境下,客户甚至是匿名来委托,其中大多数下层的职员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人服务。
光明正大的金融事业走到泽西,就罩上了黑暗的头盖。内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暗箱操作,令人匪夷所思。
“麦尼可信托?”我想起来什么,“泽西最大的信托公司?”
“是,”他神情现出惊异,“Ecis,你对这里很熟?”研究般的眼神看着我,“天龙告诉我的,跟我看到的,差别很大。”
他指的是我对泽西的了解?
呵呵,为免有备无患,来时我专门恶补知识,研究了一番。其实是金玉其外,知识哪是靠一两天就可以沉淀的。
5
晚上,金盛举行盛大的欢迎酒会。
给天龙报了平安,稍作休息,晚上8点去餐厅用餐。
学员真的来自全球,竟然还出现阿拉伯装束的男子。不过印度人在文明世界里进化得比较彻底,来的几个男人,俱是西装革履。
也有金发碧眼的几位美女,着职业装气质脱俗。中国女人走到哪里都是以温婉沉静著称,桐萍性格再张扬,到了这种地方也偃旗息鼓,乖顺得象淑女,我也不例外。
吃的是自助餐——海鲜、肉类、蔬菜还有就是土豆。我觉得现代商人一定要有一个好胃。因为穿越地域时空,接受不同口味的饮食,的确是对人体极限的一种考验。
胃口不算太好,也不能喝酒,但是仍然吃了不少海鲜。这种内部的商务培训场合,大家都彬彬有礼。英语是官方语言,却碍于彼此风俗习惯,不能长谈。男士主动出击结识新朋好友,女士相较之下比较沉着于幕后静观。
7小时的时差对我而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也许因为兴奋,或者是飞机上睡过了,我始终没觉得太累。桐萍再矜持,仍不免被酒会的热烈感动,活力渐溢。
因为年轻。
年轻真好,生命中还剩下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来体验,感受这个神奇的世界。
我端着酒杯,远离喧嚣,在沙滩上欣赏灯火辉煌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