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柳恨松痴
打算离婚的骚动,持续了将近半年;但办完离婚的手续,只用了半天。
天龙比我到得早,我到达时,已等在民政局的办公室。对办事员所有的问题,我们的回答都出奇地一致。
“有孩子吗?”
“没有。”
“有财产分割分歧吗?”
“没有。”
“还想再考虑一下吗?”
“不了。”
两个人的语速、回答问题的反应时间出奇地一致,反而,在脱口而出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彼此有了相视一笑的默契。
出了门,我们微笑着分手,然后缓慢地迈开方向不一致的脚步,表情有着蓦然的深刻,就像人生中彼此至今只有一次的婚礼,那么郑重其事。
各自走向各自的车,方向却不同。
有一瞬间,我心里泛起了很强烈的酸楚:阳光白云依旧,秋天的天空一碧无极,再黯然的心情,也会莫名地、潜移默化地情绪高涨。
但我无法按捺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某种失落——那是一个多年浸淫其中的童话,如同一群色彩斑斓的泡泡,在奋斗和追求真挚、完美的初衷与梦想中,离开了沉重的心机,终于上升到空中,在接触流动的空气之后,表面慢慢变得稀薄、有着显而易见的空洞……
而后是苦苦挣扎的坚持……碎裂……
天龙有着美国式的思维,其实我对家里的财产已别无所图,但他坚持要把锦绣人家的房子给我;西山的别墅还有贷款没有还完,他选择了那份压力、他去承担。
我没有回头,就像古老的宗教仪式那般,与他用背离的方向默默地走。长长的卷发在大衣的肩头摇摆,有一缕发垂在前胸——
我希望它变得蓬松、蓬松到可以遮住我黯然的表情、和默默疼痛的心……
刚刚坐上驾驶座,天龙却闪在我车窗外,轻轻地叩击我的车窗。
我按下按钮,看他的脸顺势在窗外下降。
“离婚了,我们还是朋友。”
他嘴唇的颜色很深,象经年烟民在热烈尼古丁的熏陶下,变成了深褐色。
“今晚,能不能赏个脸,吃顿散伙饭?”
他的目光毫不遮拦地打量着我的前座,就像冒险者在陡峭的山岩落石间探索、寻找来踪去影。但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表明:这辆豪华的车,曾和某个男人有关过。
我戴着墨镜的脸孔上,没有一丝犹豫,静静地开口,“好。”
—–
美国FIANIA当地时间凌晨3点、北京时间上午11点。
志林在硕大的办公桌前批改文件,电话铃响。
是曲丛生。
他表情平静、不假思索地拿起电话。
不过只听到对方简短的一句,瞬间表情惊愕地站起,浓眉似心痛难耐地纠结了又舒展。
最顶峰的一刻,如同五雷轰顶……
—–
曲丛生报了警后,静静地等在手术室门口,楚希雯也在。
一夜之间的惊恐,将一朵稚嫩的花熏烤得枯萎,或许可以美其名曰成熟。过度惊吓,她的脸色显得疲惫不堪,更深的痛是心理上的,那血腥的一幕幕,令一个在正常完美世界里长大的女人,灵魂不由自主、惨烈地在痉挛。
苍白的一双手,不自主地捂住了脸,而那缓慢而又蚕食和平的鲜血,在心中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海洋。
在地上蜿蜒伸展,就象满杯的葡萄酒摔在地上,暗红色湿湮了整个世界……
“如果是亲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是把她当亲人吗?
那些过往云淡风轻的日子,他看上去态度那么含蓄、不显山露水,为什么在自己生命最为危难的时刻,他宁肯自己有生命危险,也要保护她?
他的含蓄、原来是中国男人的通病。
心里很爱,却开不了口?
医院里温度适宜,她捋了捋脱下放在臂弯里的皮草外衣,油亮的外观、柔滑的手感,曾让她一见如故、爱不释手。就是这件她从没想象过、会穿在身上的衣服,让她在一夜之间,一份感情由懵懂变为成熟——
每个女人都有幻想,而这生死一刻,幻想变成了现实——
他爱她,他一定是爱她。
不然,不会在死亡的威胁下,依然要救她……
——
美国医院在电视剧的情节里我们看到了不少——明亮的空间、稀少得如同身处疗养院的病人、贴心的呵护、高级的设备、专业的医生……
但可能,跟我们中国平民大众的想象,还是有一点区别。
美国人如果没有保险,去医院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高昂的费用的确可以买到人性化、完美的服务,但也并非是平民阶层可以消费得起。
FIANIA是最大的医院DIFEIS,在远近的城镇鼎鼎有名。经常有医用直升机载着远道而来的病人,轰鸣着降落到停机坪上。
只可惜,并没有多少对这个濒临死亡一刻的中国人、特殊的热情——虽然外国病人已成为美国医院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因为他们常常由政府资助而来、或自己直接支付现金。
空气非常清新,环境很干净,到处都是可爱新鲜的绿色植物,荡漾着和平的宁静。现代化、高科技的陈列品比比皆是——冷冰冰的医疗器械闪着悄无声息的光泽;没有什么消毒药水的味道,看上去就像五星级饭店。
洁净安全的气息,让人生出错觉——
仿佛一个小时前的血腥来自地狱,并非是这个罪恶世界、偶一为之的杰作。
年轻的医生是个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向曲解释。
“子弹从心脏上方2公分处,向肩部斜向射入……肩胛骨右下角被击穿,伤口离心脏主血管3公分,但亦影响到主动脉血管……
肩关节韧带碎裂松弛,周围肌肉大部分撕裂……”
“比较幸运的是,子弹已射穿骨头到达体外,暂时不会造成严重异物感染…..
但不走运的是,病人失血过多,对接受手术、术后恢复都有很大影响…..”
“病人情况很危险,已完全休克……
要立即组织手术,做中心静脉穿刺……置入导管……”
医院门外,是寂静和平的夜景。
大门外正对着的柏油马路,在璀璨的路灯下反射成冰冷的镜面,远远望去,就像刚刚下过雨一样,亮晶晶地闪着湿漉漉的光。
唐进手术室,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秋天的黎明来得晚,天还没有亮。
楚希雯裹紧了大衣,站在医院的门口,她回首看这庞然巍峨的花岗岩石装饰外墙的建筑,眼里泛起了担忧的泪光——
她刚刚爱上的男人,正在里面某一间宁静得让人窒息的手术室里,经受死神的考验。
曲丛生走得悄无声息,直到和她并排站立,她才发现。
眼睛对上她眼底里懊悔与泪光,曲的心上漾起一丝柔软,他还没开口,楚希雯的眼泪已经流淌得象一个委屈的小孩。
“都怪我……唐哥是不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是第一次来美国……”
曲的眼底泛起一丝怜惜,楚天真又脆弱的表情,被蒙在鼓里的那颗善良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怜悯。
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贴心,却非常肯定,“怎么会怪你?这件事决不会跟你有关系。”
“可那个人要杀的……是我……”
楚的纯真简直要让曲崩溃。
他刚才虚张声势地报警,但是心里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
跟随唐在美国多年,知道他处世圆滑,善于权衡各方利益,决不会锋芒毕露,亦不会狐假虎威。他做事小心翼翼、稳扎稳打,直到万不得已才会使出强硬手段。这么多年,他秉持万金油、八面玲珑、‘良禽择木而栖’的征战策略,背靠斯戴芬家族,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从不明目张胆地惹到谁。
唐这次来美国,只为了一件事——上市。
楚希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香港女孩子,会在这种地方惹到谁?杀鸡给猴看,伤她不过是给唐一个下马威,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为什么杀手不杀唐,那一定还是有所忌惮。
唐博丰,不是那么好惹的,伤了他,他芝加哥的人马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有一个原因,杀了他一定会影响‘那个人’的利益。不然,以杀手的能力,他不会连杀三个保镖,还不动唐一根毫毛……
只要他想,那种毫不防备的情况下,第一个中枪的人,就是唐……
若不是及时的反手相击,下一个躺在地上僵冷的人,就会是他曲从生自己……
一定是普耐尔……太大意了。
回国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平安日子,脑子里就松了舔刀舐血的弦……可是他们这种人的命运,何时能随心所欲、彻头彻尾地平安?
曲的心里早已心如明镜……越不熟悉的人,越容易成为黑暗中的敌人……
与斯戴芬家族的关系,就像中美两国的外交内涵——斗争中合作、合作中斗争……
利益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点——
双方的友谊,既可固若城墙、亦可凉薄如纸……
但这些盘根错节,岂能用三言两语、跟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女人讲得清?
“我先送你回去吧……天亮前从芝加哥会过来几个朋友……你安安静静呆在家里……”
曲安慰她说,“已经安全了……不用害怕……”
“唐哥怎么办?”
寒风吹不干楚脸上的泪痕,五官精致的她看上去楚楚可怜。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里……”
美国的医院不像国内,住个院、做个手术,恨不能七大姑、八大姨都等在门外提心吊胆。潜台词是要求病人有极强的独立能力,如果不能独立,那还有收费高昂的护士随侍;若亲属提出要在医院陪床、想晚上睡在医院,估计人家肯定要报警。
况且,曲和他出生入死已不止一次了:有时候是唐送他进医院,把他扔在那里就走,放他几天长长的假,让他养养新鲜的刀伤、枪伤;什么时候他要出院,给唐一个电话,自然会有人过来结账,接他离开。
这种出生入死的默契,是男人之间的血性,表现了他们的坚强和忍耐力。
这么多年单打独斗、刀口浪尖、枪林弹雨的日子,身上的伤口、都是这么在鲜血的滋润下慢慢愈合的。他早已经司空见惯。
不过,唐这次真的伤得不轻,美国医生尊重知情权、实事求是——有死亡的可能,绝不会给家属宽心。
如果说这次危险与以往有任何不同,那就是多了一个娇滴滴、不谙世事的女人。她满脸的关切和担忧,在曲丛生冷硬如铁的过往心事里,简直就是哭笑不得。
“他好得很,不用担心,”说这句话时自己却吸了口凉气。
放不下沉沉压在心口上的大石,一丝忧郁闪过眼底,却笑得轻松。
“他的命,比谁的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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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林象一只困兽,煞白的脸上有一双急红了的眼。
“他近距离被子弹击中……连夜送到FIANIA的DIFEIS医院……伤口离心脏很近,医生说手术有生命危险……”
他心里有天塌下来的仓偟:
哥就是他的天,是他人生目前所有一切的基础,是脚下的根基,是头顶的天幕,为他顶天立地开创了眼前这个繁华得、几乎不真实的世界……
如果哥有事,他就如丧家之犬……有太多的内幕、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死局……
他知道靠他自己的能力、摆不平……
手术进行后的3个小时,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曲丛生的电话,询问哥的消息,直到曲的手机没电……
但最终,也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心急如焚直到下午,毫不犹豫地叫来秘书,“订今天最早的航班,我要一小时内飞芝加哥……”
秘书询问了行政部,回来带着歉意开口,“美国联合航空、东航、国航,三家北京直飞芝加哥的航空公司,最早的票也是今晚8点……”
志林心中怒火如火焰爆发,一反平常风流倜傥的常态,语气竟然是咆哮。
“不会想办法!?啊?!”
“我已经交代行政部全力以赴……”
秘书小姐涨红了脸,委屈地小声解释。
“尽快!一定要尽快!”
志林怒目圆睁地瞪她几秒、完全失去往日的平和,吼道:“滚!”
看着秘书穿着高跟鞋逃得飞快,他收回了恨恨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
一念闪过。
廖冰然!
对了,这个死女人!如果自己今天去美国,还不如顺手带了她一起去。哥那天打电话还对她依依不舍,又专门派曲丛生去西安给她父母买房子……
心里一定还没有放下她……
他心里千不甘、万不愿带这个女人同行,但为了哥,他可以折腰委曲求全……
事不宜迟,拿起电话就拨安立东的手机——她的新手机号,他不知道。
“什么?!”
他的语气烦躁、极为不耐烦,“她下午离开金盛?不知道去哪儿了?”
转念只一想,“告诉我她的手机!”
记下这个号码,用力按电话的数字键,几乎要让它失去弹性,贴在耳边几秒,俱是忙音——无人接听。
打了好几遍,都无人接听。最后一遍,被那边粗鲁地挂断。
志林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炸掉——
这个死女人,你拽什么拽?!
你以为你不想见我,我就找你不到?!
唇边漾起一丝恶毒的笑:
若是他的暴脾气,对这样的女人,早都气呼呼地要拳脚伺候,不服管束的臭女人!揍你一顿、我看你还敢挂我电话?
冷静片刻,打给D&THIRD电子产品部、移动通讯数据中心——自从上次新疆遇险,他知道哥在她身上放了追踪器,以CONIC系列精密的追踪能力,她还妄想躲到哪里去?
这个女人激发了他的昂扬斗志,越是这种走投无路、狗急跳墙的时候,他越有想摧毁她趾高气扬、嘲讽她装腔作势的兴趣……
哥不在,他恰好可以耍耍她,出口长久以来的恶气。
谁知,他的命令,移动数据中心并不买他的帐,主管得知他的要求,直接把电话转给了经理。
“唐总,您是想查询453AQ号追踪器的行踪?”
志林没有好声气,“我不管什么AQ,我只查那个姓廖的女人!”
而经理答复的口气却小心翼翼、不无深意。
“可是唐总,小唐总再三叮嘱过我:453AQ只有他本人才可以追踪,而且当初设了密码……”
这个,志林倒没有想到,哥当时会考虑得如此细致入微——
哥不会让任何人动他的女人。
有丝淡淡的挫败,但基于对哥死心塌地的臣服,他略微降低了语调。
“唐总在美国出了点意外,我需要她和我同行,非常时期,请取消密码查询……我需要立即找到她……”
闷闷不乐地挂了电话,却反而平息了一些怒气。
秘书轻轻推开了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
“抱歉,唐总,三家航空公司的机票都全部售出……行政部先预定了8点的机票……不然,您先飞纽约、再从纽约转机?”
他偃旗息鼓、淡淡扬眉,“不了。”
那个死女人不跟去,他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对哥来说,她去才是最大的安慰。
先找到她再说。
和颜悦色地摆摆手,让秘书出去。
如果金盛知道它旗下的老总和部门经理,公然地下午旷工去民政局离婚,一定会从此后立下一个不近人情的公规——
同处金盛职场的员工、不得结婚。
据我所知,很多中国企业都有如上所述、不成文的规定,不过金盛网开一面,却促成了我们这样一对漏网之鱼结婚又离婚。真相传到英国总部,一定会引起大众哗然。
冬来日短,5点钟夕阳已不见踪影。黑黑的夜幕下是席卷而来阴沉沉的暗云,因为大气污染严重,北京的夜空总是蒙上一层阴霾的雾气,怎样挥、也挥不散去。
既然因办离婚手续旷了工,索性一旷到底。与天龙在民政局分手,约好晚上的散伙饭局。而后去超市,给尚未归家的陈琳买好晚餐的材料——她精于厨艺,喜欢自己鼓捣点美味佳肴,平日总没时间,今天好歹也主动帮帮手。
告诉她今晚有饭局,她倒是很诧异。
离婚的事我自己做的主,根本没与她透半个口风。
不知道为什么,想让自己越来越坚强独立、象她那样把天大的伤害埋进心里……日子依旧要平安地、一天天地过……
亦没提今晚会跟天龙、来一顿最后的晚餐……不想让她总担忧我不快乐的心……又有淡淡的失落……
6点,开车来到他说的这个地址,停车走到门口,抬头看到霓虹灯环绕闪烁着的招牌,心底里已经暗暗大吃一惊。
招牌上彩灯表现着流线型的字体,组成的名称“马奈克情侣餐厅”,让我的心绪失了平静。
下午我刚跟他领完离婚证,晚上散伙饭要在情侣餐厅进行?
他脑瓜里究竟打什么主意?
我正在门口踟蹰要不要进去,手机却响起。
我看看号码,还好不是志林那个恶心鬼,是天龙。
接起来,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声音,“犹豫什么?为什么不进来?”
话机内外的声音分贝一致,我抬头看见有欧式浮雕装饰的台阶栏杆边,他正站在那里。
笑得很轻松、很开心。我几乎要怀疑下午他领的是离婚证?还是结婚证?
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犹豫不是因为没胆量,看看他坦然的笑,暗暗壮了壮胆——
怕什么?鸿门宴又怎么样?我豁出去了。
果真是情侣餐厅,环境优雅、气氛浪漫,恰到好处的暧昧灯光,温暖而又温情地提供旖旎的氛围。跟他静静走过独立的、带点贵族风格、情调别致的酒吧区;穿过情语缠绵、私语呢喃、满是热恋情侣的大厅,直达一个私密的小包厢。
装修精致细腻,墙上的壁画高雅而有艺术质感,非一般的庸俗金粉可以比拟,他与我共同生活多年,深知我的某些劣根性——喜欢美丽、高雅、脱俗、别致的环境。即使今天我们离婚,但看上去,他还是打算给我一个美好的回忆。
实心原木、看上去浑圆深厚、由整块巨木制成的小木桌在屋子的中央,上面已摆放了烛光摇曳的银色烛台,金属的清冷陪伴着已斟好的两杯酒。酒杯细脚长身,酒杯口沿上有着如翅膀造型的水果片,因那一抹嫣红,杯子看上去象两只桌上跃跃欲飞的长脚仙鹤;餐桌旁有一个小型的桦木色餐台,上面摆放了硕大的一篮鲜花。
玫瑰的火红、菊花的清秀、百合的大度、郁金香的纯洁……一只花篮如同一个人百感交集的心,花语在其间争奇斗艳的那一刻,心已纷乱无序。
餐桌上已摆放了两盘颜色鲜艳的冷盘,将黑色、纹理粗旷的桌面细致地衬托。我忽然间生出一种感觉——这桌子就像平常家里的饭桌,那些刻意为之的浪漫,是平淡长河里令人惊艳的点缀、引人惊鸿一瞥……
这隆重的场面让我有些失神,他在身侧已接过我的大衣,挂在衣帽架上。俊朗的脸看上去容光焕发,笑得迷人、如同能引诱天使堕落,
“请坐啊,廖小姐……”
这个称呼不是故意为之,就是别有所图。
我满腹狐疑地轻轻在餐桌前落座,他已大方递过来精美的菜谱。
“知道你容易饿,每次恨不能刚进饭店、菜就摆上桌,这次我先点两个冷拼,让你可以早垫垫肚子,”
他笑着解释,“其他的,你自己点。”
鼻子有点酸:自己那点小小习惯和癖好,他,居然一点也没忘……
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今天我刚刚跟他领了离婚证……
深深低下头,将脸埋在菜谱后,菜单上美味鲜艳的色彩逼面而来,可我,宁愿它们都是惨淡的灰白色……
心绪忽明忽暗,却不知道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什么……
咖喱烤羊排配香草酱,触口还有烧茄子的鲜味,细看之下才发现茄子剁成了极细的馅和在香草酱里,肉质松软、瘦嫩多汁的羊排有着体面、纤细的一根长骨,不用顾什么礼仪,可以直接用手举着放在嘴边啃;剥壳去头的新鲜龙虾肉,浇上橘红色的色拉酱,做成色泽鲜艳、引人垂涎的龙虾沙拉,肉质爽脆细腻、入口即化。
在别处从没吃过的薄荷慕思,清新松软的蛋糕毫不甜腻,内里包裹的薄荷叶因浸过柠檬汁还触舌酸甜,一片片的绿色叶子奇妙地带出了微微的凉爽,芒果和巧克力球恰到好处地将唇舌的冰凉中和成温暖……
心里有隐隐的不开心。
但这些让人温暖又觉得世界美好的食物,仿佛能够让人变得快乐、变得无所顾忌、甩下沉沉的壳……坦露心扉……
他举起酒杯,“干杯!——”
我轻轻摇头,不行,已经喝了不少了。
我不能再喝下去,再喝,我会醉。
天龙和唐,某些地方真的好像——
那些无与伦比的执着、永不言败的耐心、沉稳笃定、肯明察秋毫的犀利……
人生真的是一个局:如果不相像,我可能不会嫁给天龙;可正是因为像,我总有错觉——
伤害了面前的这个人,就像伤害了他…..
恰如其分的酒精,让脸有了微醺的热度,看他的眼神亦有些迷离。因为吃得心情很高兴,已经满足的口腹之欲,蠢蠢欲动地、打算表现小女人的感激。
“不!我不喝了!”
我咧着醉笑得像个孩子,“我真的会醉的……”
“可是你还没醉……”
对面的他眼神和脸色都很深沉,仿佛暗含深意。
被他的眼神激出一丝警觉,我突然坐直身子,将细脚杯重重放在木桌上,瞪大了眼问,“为什么要让我喝醉?”
他笑着不语,倒是自斟自饮,自己干了一杯。
对上我不甘的眼神,他笑得清洌。
“怎么?想跟你一醉方休就这么不容易?这么多年你活得那么清醒、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灌醉你?”
反而带了一丝浅笑,暗含挑逗般轻轻开口,“廖冰然,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离婚?”
“为什么?”
我右手持晶亮的餐刀,肆无忌惮地在餐盘上敲得当当响,如同两军对阵擂起的战鼓,为我方助阵。
“不离婚,你总因为婚外情躲我,我见你一次面都不容易;离了婚,我反而能再跟你做朋友。”
他的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却带着坚定。
“能从头再来,追求你。”
我‘蹭’地站起身来,晕晕乎乎的脑袋也不那么热了,酒醒了一半。我瞪大了眼看着他,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
“白天龙,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我因为莫名的恐慌气急败坏,“你不要觉得你和我之间还有感情!我今天跟你去拿离婚证,是因为我真的觉得累了!我累了!我从现在开始清心寡欲、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爱了!都不会爱了!你到底懂不懂?”
他纹丝不动地坐着,目光清癯,只看我的脸。
“什么样的男人都不爱了?”
忽然笑得诡异,眼神里亮闪着莫名的光芒。
“我越来越好奇:什么样的男人,能把你这样口口声声不顾一切、追求真爱的女人完全重塑了?你身上有让我感到陌生的吸引力,你有没有观察过你自己愤怒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你心底里有熊熊燃烧的火!”
他站起身来,神色冷峻。
“廖冰然,你不要以为世上所有男人、都和他一样不负责任……”
“闭嘴吧!”
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走去取我的外衣和皮包。
“谢谢你的散伙饭,虽然它名不副实。但我告诉你,已经离婚的男女,不可能做朋友……”
—–
失魂落魄地坐上车,突然感到头天旋地转地晕。
本来车技就不入流,喝了酒,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开车的。
拿着挎包下了车,外面阴凉的风吹得又有些清醒。脚步沉重得有些力不从心,沿着街道的人行道慢慢地走下去。
今天我离婚了……离婚了……
真的从今天开始,成了孤家寡人……冰冷的红尘里、我曾经爱过的亲人……我曾经深爱过的、带别的女人离开的男人……
在这个城市里、这一刻……他们两个、我终于都放下了……
疲惫不堪的心里,是无比的清净和轻松……
这种心情,适合在清净、荒无人烟的深山古刹,门口历史悠久的石台上,清净地盘起莲花腿、打个座……
身处一无所有的世界,却一身轻松、不再为情苦恼、为爱生痛……
经过一家烟酒铺,进去买了一包烟,在冬青树丛生的花坛水泥台子上坐下,沉默地点燃。头有些沉,但自认为是很清醒的,天上的月有些朦胧得暗黄,就像总没有刷洗的牙齿,那样沉淀着厚厚的污垢。
尖利刺耳的刹车声,惊碎了我的清净之梦。我懵懂地看一眼眼前陡然冲出的罪魁祸首。
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志林,表情恨恨地从刚拼命刹住的车副驾上下来。带着恶狠狠的目光走向我,直到膝盖快到我鼻头前才悻悻停住。
“我找你一下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他气势汹汹,一看就是找麻烦的。
干嘛?
浇他一次酒,他就不惜大街上来报复寻仇?
我冷冷瞥他一眼,藐视般静静地抽一大口烟,抬起头鄙夷地将烟雾喷向他的衣襟。
“怎么?那天的酒还没摔够?”
他切齿般深恨地看我,脸阴沉地象一块黑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
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语气不阴不阳,“你跟白天龙好不浪漫!我哥不在,你果然忍受不了寂寞……”
忽然神色一紧,“今晚8点的飞机,你跟我去芝加哥!”
命令的语气?
他很酷诶,他凭什么可以让我走就走?!
我站起身来,眼里含了几许冷淡和落寞,“我不去。”
他气得狠狠跺脚,下一句话几乎是大吼,在过往的车水马龙里亦如同惊雷般震耳。
“我哥在美国出事了!心口中枪!
生死不明!躺在医院里!正在做手术!”
我一愣,他气急败坏、如同癫狂的语气让我亦倒吸一口凉气。
他中枪?心口中枪?生死不明?
天啊,他中枪?
我愕然地看着志林愤怒得已经紫涨充血的脸,仿佛我在他面前呆呆思考、没有行动亦让他不悦。
他刚刚心平气和的企图现在彻底偃旗息鼓。
“现在7点,赶紧跟我走!我订了8点15的票,我们还赶得及航班!”
他伸手就要拉我转身,却扑了个空。
我后退一步,紧紧依靠冬青树旁的铸铁栏杆,唇边泛起一丝冷酷的笑。
“等等?我为什么要去?”
志林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刚刚缓和的神色瞬间被激化成更为癫狂的愤怒,他恶狠狠地开口,几乎是大吼。
“你为什么要去?!你问我,你为什么要去?!”
“他有危险!他有可能死!他等你十年、爱你十年、他给你爸妈买房子,他想和你有个家、他发誓只爱你一个、你不爱他逼他去爱上别人、逼他离开这个地方、就是一周以前,他还从美国打电话问我:你!过得好不好……”
志林疯狂发泄的嗓音到了歇斯底里的最后,有着力不从心的沙哑,他瞪着黑魆魆的眼珠子,如同想用什么东西淹没我、扼杀我。
“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说,——你为什么要去?!”
我淡淡地应对他的愤怒。
这一刻,我心底里有颗清净、超凡脱俗的莲花,它凸凹有致、形同透明的花瓣,温柔地将我包裹起来,保护我不受外界严寒霜剑的任何伤害。
“他爱过我,我爱过他,志林,”
我有着难得的耐心,来解释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在我看到马萨身边、摇篮里那个可爱的孩子的时候,我已经不爱了……在我看到那个和我住得一模一样、布置得一样温馨的四合院的时候……我已经不爱了……
在知道他带了比我更年轻的女人去美国、却不跟我有一句告别的话的时候……我已经不爱了……”
“你说我欠他……你口口声声说我欠他……
是的……他给了我很多东西……在我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时候,给了我一座市值让人惊讶的房子……一部让人艳羡的车子……
我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无家可归、一无所有,我只谢谢他对我那么呵护、那么珍惜……他对我的父母、比我自己做晚辈还要尽心……我欠他好多好多……
但是这些我都可以还的……我都能还……”
我以潇洒的姿势弹掉手中的烟蒂,勇敢对视他愤怒的眼睛。
“可是有一种我还不起……
那就是感情……我已经不爱了……
心都已经凉了……”
“我孤单地想了很多个夜晚,终于明白这世上的感情是很累的,爱与被爱,是一样地辛苦。
但现在的我,承受不了一点的苦,得与失永远是如影随形的兄弟——有时候得到了就是失去,而失去,却意味着另一刻的得到…..”
垂下脸咽下心头那丝苦涩,“没有必要总去权衡——谁付出得更多……谁付出得太少……我们曾经爱过,这已经够了……
今后我们不再有交集的生命……应该被每个人自己掌握……”
“你别说这么多虚伪、假惺惺的话!你在我心里是一个自私得、不能再自私的女人!”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
“你无情、也太残忍,你丝毫不觉得这一切是你自己造成……你们两个过去都有错,但是我哥绝没有你错得深——他直到现在、一定还在爱你……”
“那,请给我介绍一下谁叫楚希雯?”
莲花温润包裹之下的涵养慢慢收敛,如曼陀罗花的尖刺在暗暗地伸展。
“再给我解释一下既然只爱我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让马萨住在北京?”
“你说得没错,他喜欢收集情妇,满足他完全与众不同亦高雅的品味……”
薄薄的唇瓣,颤抖着发泄着内心深处的战栗。“你以为我这样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人之一?”
“做情妇?”
志林恶狠狠地甩下胳膊,“做情妇都是你的福分!”
他向停在路边的车做个手势,神情里有着赫然而现的暴戾。
“你的心里就算象黄莲一样苦,也给我死到美国去!我不管你怎么样!我只要我哥醒过来,就能看见你!”
“那你只能将我装进19世纪、向美国贩卖黑奴的货轮,”
我的反抗亦咬牙切齿,“不然,飞机上我就咬舌自尽!”
如此斩钉截铁的顽抗,亦让两个下车、有所动作的马仔心生忌惮,他们犹豫着不敢上前。
志林凶残的目光,简直在想象中已把我生吞活剥了。
他脸上若隐若现的青筋,如藏龙卧虎一般静卧、蠢动,铁青面容上矛盾地流动着平静与萦动的两种血液,狠狠地、鲸吞蚕食般看着我半分钟,但在我看来,漫长得如同半个世纪。
“廖冰然,你把你的话放在这里,永远不要在将来的某一天——后悔;”
他的语气冷酷而又阴森。
“还有,如果我再见到你和白天龙单独见面,你别怪我,对其中的某一个人——不客气……”
而后,他以决绝的姿势转身走向车子,车外的三个人动作一致地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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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物质文明越发达,我们每个人热爱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而在那万物匮乏的年代,我们爱的对象很多。比如:爱祖国,爱集体,爱人民,爱一切别人要我们爱,而我们也真诚的、或故作真诚的去爱的东西。
但在今天我们愿意付出爱的对象却寥寥了。
即使爱了,也突然发现,原来沉溺于名牌、名车、豪宅里的欲望,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在爱自己……
空洞的心,早已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用仅有的一点理智,带着悲哀的泪光看他在苦难中挣扎的脸孔,那一往无前的执着、毅然而然的脸庞;只是,神采奕奕的双眸,还能否在身旁的红衣绿影里,看到这么渺小的我?
过往的车流有着低沉飘浮的嘈杂,突然让心在自我的沉寂里撕痛不已——
我原谅被你带来的伤害,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走远,但思念是一扇无法关上的门,曾有的幸福,在浩如烟海的失落里被深深埋葬……
你给了太多,我已经没有理由去埋怨……
我们苦求平淡的心,注定经不起岁月流年的考验……要拥抱自由的生命、会一次次地以生命的暴逝为代价……
即使重逢也唤不回过去、让我们魂萦梦牵的那个时刻……让时间停留在曾经最美丽的那一霎那……用含着泪光的眼、审视自己人生最在乎的彼此……
失去才算是永恒…….我只能做灵魂上的守望者,在芳草凄凄、花木丛生的古井旁,唱着属于我们生命中、最凄凉的一段离歌……
向头顶阴霾的夜空、这周遭的冷漠人群……
呼唤你,我生命中最爱最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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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血过多,虚弱的、苍白的脸色,无法自由活动的四肢;这是志林眼里见到的、醒来的哥。
他孤单地躺在病床上,目光并没有因为身体的赢弱而有丝毫的退缩。象被利箭射中、流血不止的狼一样,脆弱、不堪一击的躯体,却有着犀利、彪悍的眼神,曾有的霸气虽然与周遭的场景不合拍,却是那么明显地在他消瘦的脸容上体现。
志林叫了一句“哥!”,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哽咽。
象个男人一样地把心疼的泪憋回心里,语气却燃烧着熊熊怒火:“谁?是谁干的?!”
他对哥之前的黑帮奋斗所知聊聊,哥也不会把那么血腥、不择手段的往事对他和盘托出。但在美国出事,又恰逢上市的紧要关头,他猜也能猜到凶手来自何处。
“你怎么来了?”
唐紧紧盯着志林,这时候血缘至亲的浓烈深情,让他的心里漾起一丝温暖——
那么多年,受伤时都是他独自面对、暗自疗伤,他以为男人就该在血腥里忍受孤独、在痛苦的滋润下才能成熟。
“我来了四天,一直在等你清醒,”志林搬了椅子坐在他床侧,带着热烈的关切看他,“怎么样?你好不好?”
能好吗?
整个左臂肌肉坏死、僵硬。抢救及时、感染不太严重的伤口接受接骨、缝合血管的大手术,他昏迷不醒地躺了四天,醒来后,只觉得整个人都象块被风化的石头、动弹不得。
但,他已经有足够的忍耐力来面对这一切痛苦——
他唐博丰,注定今生与无尽的血腥为伍,这一点点在旁人看来无法容忍的痛,在他的眼前,是咬咬牙就可以通过的坦途。
用命换来的一切,必定要奉献出无数次生命的冒险、血肉之躯与灵魂要经受双重的折磨,炼狱般的过程,在火焰的炙烤、刀枪的凌迟中间穿梭,直到体无完肤、精疲力竭,才会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
昏迷的时刻,他如同被绝望控制了一样,反复地做着一个可怕的梦——
那一个可怕的夜晚,他身边走着的是‘她’,她笑得张牙舞爪却伶俐可爱,狡黠的目光里野性十足,那种他最喜欢的表情,深深吸引他近前探索……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轻轻一伸手、她就落在他怀里,柔软的躯体和心都靠在他的胸口,他深深呼了一口满足的气,幸福地看着‘她’…….
毫不犹豫,带了戏弄的笑意,用自己强硬的唇开启她柔软的唇瓣……
满意地、看她在他霸道的深吻下、发出销魂的嘤咛……
那么真实、梦寐以求、守望良久、终于尘埃落定的甜蜜……
他忘情地投入,直到潮水般的快感淹没自己……
周遭有温和的静谧、清凉的夜晚与这热烈的缠绵相印成趣,是如此让人陶醉……
突然,她身体不可思议地剧烈一颤、被他封住的唇里、发出来自地狱般、痛苦的一声哀语…….
他抬起头,看见‘她’双眸蒙上的灰暗与暧昧,有一丝诡异的笑容,出现在她的唇角……
黑色睫毛丛生的眼皮……无力地深深闭上……
循着直觉,他抚上她的后背……
是血……满手都是血…..
湿滑地占领了宽大的掌心……扑面而来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腥味……
他没有力气醒来……但疼痛的感觉彻骨不息……
就像心被掏空了一般……
…….
这个梦给他无尽的挫败感,让他整个人沉浸在失望与落败的情境里不愿醒来。那么无能为力的脆弱、那么无可奈何的举动,象蚕吞吃桑叶一般,慢吞吞、啮咬着他已流血不止、似被刀剐的心——
这世界的平安,原来如此难得。
他为她筑了避风港,却并不是固若金汤。他梦想中的桃源仙境,原来也是一厢情愿,轻易被攻破了。就在自己的家门口、两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倒地成为冷冰冰的尸体……
如果这次来的真的是她,这一刻,他会怎么样?
他要强、强了做什么?——保护她——
可是有一天他已经够强了——却一次次地将她推入死亡的恐吓——
但他真的很强吗?——即使躲了这么远,把后路留到可以通天……
但命,还不是属于自己的、还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被人拿掉……
他苦笑,心中酸涩无法形容。
生命就是一个可笑的局,他十年前掉进一个魔幻般的圈:一个追求梦想的少年,发誓要用鲜血和生命,拥有一份爱情、保护一个女人;他在刀口浪尖上铤而走险,生生把自己凡人的身躯练成了火热金刚;数不清的伤、记不起的生死一线,现在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的血腥逃亡……
而在十年之后,这慢钝迟缓、来自上天安排的一把锥形的刀,把一颗执着的心戳出千疮百孔……
而这次家门前受伤、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到他自以为是的脸上……
老天,是我太无能?还是你太残忍?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浇灭这热腾腾的火焰,为什么要泯灭这纯洁又单纯的希望?
你知不知道,我过往做的一切都是为谁?都是为了什么?
志林简直无法相信:哥带楚希雯来美国半个多月,居然——两个人如此相敬如宾。
在他的心里,楚希雯早已是哥的女人了。两个人也许已缠绵悱恻、如胶似漆……但结果,并不是这么回事。
他入住布置得和楚一摸一样的这间客房,奢侈豪华的陈设应有尽有。风铃草、麦束装饰的徽章,镶嵌在风格简朴的壁炉楣上,色泽古典、异彩纷呈的壁纸,沉稳大气、材质高档的枫木家具;造型纹路、雕饰色调细腻高贵的浮雕;舒适的房间、温暖的气氛,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居此处的人留连不已。
听到曲说每晚两人分室而居,这倒不是太诧异。哥墨守成规、思维传统,对于性丝毫不会越雷池一步,与他80年代生人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听说两个人别说热吻,就是手都没怎么拉过,他的眼睛早瞪得象牛脖子上的铃铛般,大了。
楚希雯,始终都是客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地跟这个驯马师聊聊。
—–
自从出事当天,楚希雯被送回别墅,就有很多身材魁梧的男人守护在各个角落。唐手术还没清醒,但曲未雨绸缪——生怕对方再有伤她之意,至少,他知道唐博丰不会愿意自己白白受伤。
而楚真的似被软禁,哪里都不能去了。就是连去小镇的商业区闲逛,曲都委婉地劝说她为了安全、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送她回国?还是留在美国?
唐没有发话,他做不了主。所以只能让楚每天呆在别墅里,在书房看看书,庭院里散散步。
楚一直担心唐伤势如何。曲和志林每天去医院探视,都会带来新的消息:他醒来,还是没有醒来,仅此而已。
她内心心急如焚,但曲就像一杯温吞水,恰到好处、彬彬有礼地为她宽心,但多余的话却一句不说。曲的心思直白而又简单:唐不需要这样的女人关心,那么多年他和唐都是如此配合默契,这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女人参与,只会让他乱了料事的思维、做事的节奏。
每天会有不同的人马前来,曲为主力、志林旁听,商议着一件又一件的‘大事’;而小书房举行一个又一个的临时小会议;之后,开车来的开车走,飞来的坐上直升机离开;整个别墅的人、不论过客或留宿者,都按部就班,各做各的事情,只有她,是无事的闲人。
如果不是志林赶到,这里她根本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人,憋也会憋死。
她的心里,已经全部是谜——甚至已分不清: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上帝的安排,还是自己的决定。
志林刚从医院回来,今天看上去有了好消息,脸上带着有点轻松的笑意。
“唐哥今天怎么样?”
她小心地问。那几日天空总是阴霾,连带着每个人的心情都烦躁不安,她有时候开口问,都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于事无补的问题,只是添人烦恼,并不是解决问题。
庭院阳光普照的角落,摆放了古朴的铁艺座椅,放置了中国传统梅兰竹图案的大靠垫。大方桌上铺着蓝绿色、清新的桌布,粉色白瓷的方形花插、满是颜色、大小各异的蔷薇,热烈奔放的花朵、绽放着浓烈的美;含苞待放的花蕾,展示着安然的羞怯;白底粉顶的糖罐,有着纤弱的小勺;精美的餐具碗碟;月白色、泼泻着连贯的浅蓝线条茶壶;装饰着美国兰、白色满天星花朵的纯铜烛台,将整张桌子饰成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田园之色。
大片的水面和小型的瀑布,水势层层跌落,在巨石砌成的平台上跌宕出青苔湿润的气息,在轻微的撞击之后,自由地旋转泼泻,坠入下面幽深的青潭,随水流而下的深秋黄叶,漂流至环绕整个庭院的流水中,经历着蜿蜒曲折,给整个院落带来了率真、自由的美景。
志林眼睁睁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上有着莫名诡异的深沉,盯着她,仿佛在和心里的某一个魔鬼深深纠结。
“他对你好吗?”斗争良久,他问。
楚脸上泛起丝丝红晕,她是个被蒙在鼓里、却被泡在蜜里的女子。唐对她唯一而专注,在这些日子里,他只有她,她只有他,这个二人世界若不仔细思量,相当地完美。
“他对我很好。”她想了想说。
“你爱他吗?”志林急于求成的问题,直截了当。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廖冰然那个阴魂,从他们身边的世界赶出去。
她的目光晶亮一霎,但陡现的希望却无奈地躲闪回避着,她凝神看了看左手旁艳丽的蔷薇,有所期待的眼里含了幽深晦涩的别味。
“如果爱情是个疑问,那,这个答案我至今还不能给。”
她的眼里含了些疑惑,“这种感觉,需要两个人有火花燃烧成火炬的力量,但我们现在的关系……”
“火花?”志林觉得好笑,抿抿唇,“火炬?”
“楚希雯,你能不能象个骑师,对待马那样主动?”
他凑近来,眼神中有些许挑唆的深意,“我哥那样的人,不会轻易为女人动心。他太深藏不露,需要有心人挖掘。这么多年,也就出现了你这么个有心人……”
“为什么这么说?”
她思忖片刻,语气有着坦然的犹豫,却鼓足了勇气全部说出,“你不觉得吗?唐哥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爱情。”
这是她这么多天,与他相处得出的结论——他胸襟开阔、性格豪爽,来往的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而那个世界,她要进入,连个缝都没有。
志林愣住,被她眼里的坦诚与率真击败。
她就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但只有这样象孩子一样‘童言无忌’、天真的人,才不会自欺欺人,才对现实有更清醒的认识。
他又想起了那夜,廖冰然听到哥遇险时冷漠、无动于衷的脸,手不自觉地攥成了紧紧的拳头。
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爱情;这招他屡试不爽,也是对付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利器。他能做到无情无义,不为任何女人真正动心,也依赖在各种结束之后、重新开始的能力。
让哥忘掉一切,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让他爱上、面前这唯一动了心的女人……
他凑近她,语调平静,将十年前、十年后自己所知的一幕幕,对楚娓娓道来。说到伤心处,他看着楚唏嘘不已的眼睛,亦难免动了真情: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把他当成一匹马、用你的驯马术也好;我只需要他从那个女人的魔咒里走出来,从此后忘了她!”
——
果然,他是有故事的人。只是她从没料到,这个故事如此耐人寻味。
痴恋十年,换来那女人的无动于衷;她在这里坐立不安,惊慌失措,生怕他因她而生命消逝,她将自责一生。而他最爱的那个女人,却是如此无情残忍。
志林愤恨不平、咬牙切齿的语气感染了她,她是如此彻底地读懂了他的兄弟,那么愤怒、那么伤心的表情。
唐哥,你错爱了她……她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善良的心,泛起的不仅仅是隐隐的心疼,更多的却是纠结的矛盾——
是知难而上,还是遇难而退?
经历那惊险的生死一刻,她已毫不犹豫地愿意给他力所能及的温暖,她喜欢他身上的沉稳气息,那象谜一样深厚的背景,亦让她很有兴趣……
他给她制造的距离,并不是因为他不让她进入他的世界,而是那个世界有一个冰冷着、不肯爱他的女人……
唐哥,你是怎样的一个、让人心疼的男人阿……
宁静的心绪,在这一刻风起云涌。那只有在马上驰骋才会现出的飒爽、志在必得的表情,在这一刻秋日的阳光中变得渐渐明媚。
她,终于解开了这谜团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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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出院手续的曲丛生,将唐扶进汽车里。
“她呢?”唐淡淡地问。
“还在别墅内。”
“那边已经没事了,”唐靠着车座,说得轻声,却是多日来最大的决定。“送她回国,记住,要悄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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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让‘她’来,他决不会在最危险、自己最虚弱、无法保护‘她’的时候,让‘她’来……
看他的痛苦、看他的脆弱……
他不会让‘她’知道他有多累、多辛苦……
那些血腥,都交给他承担,就像他多年前承诺的那样……
但志林无意间提到‘她’,告诉他‘她’得知他生死一线时刻、却无动于衷的举动,是那样深深地、深深地让他坠入孤独的苦痛……
然然,你怎么可以如此冷漠……
是真的不爱我了吗?还是只是认定我不那么容易死、会陪着你继续活……可你冷冷的态度…..真的、真的,令我如履薄冰……
浓重的苦涩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在已明显对‘她’恨之入骨的志林面前,他却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云淡风清地将痛苦深藏,却在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然然,等我回国,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