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归隐田园
楚水湘云几万里,青山何处是我家?
行色匆匆的脚步落在这片山林,我放下沉重的背包,对着面前的孤绝到如同世外桃源般的、一座灰白色坡屋顶平房,竟喜出望外。
这是种植山茶、以榨山茶油为生的农人,特意筑造的守山屋。
而现在并非收获季节,家人并不在山上住。外地口音的我,穿着简朴,却拿着一厚叠从银行卡里取出的钞票,要求租他的屋。他盯着那叠钞票、淳朴憨厚地笑笑,而后取了一张百元钞去。
“住就是了,空着也是没用。”
这就是和我一同生于斯的乡亲,他们是如此地善良,“床和被子都有,锅和灶也齐,你就都用。”
“你一个人不方便买东西,我们家的米和菜、肉,你想要我就送点上来。”
山下便是一百多户的村庄,夕阳西下炊烟渺渺。他见我对那氤氲的烟雾愣神,还去后院整理了一堆做饭的柴火。
“姑娘,你就在这儿住。山上人少,但不用怕。这附近都有看山住着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
四间平房的小院落,背靠树林,旁有竹山,倚在红砖的墙壁放眼望去,前方是漫山遍野的山茶树。
那些树是有性格的,如人般群居,绝不潸然独立。山有百色,空竹环绕,余音绕梁不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甚至遍及庭院门前的花花草草。
正是南方的早春,山茶花刚刚冒出稚嫩的花骨朵。每一朵都洁白而又昂扬挺立,并不输我最爱的梅花。梅花香自苦寒,茶花却萌于早春。
那典雅优美的硕大树冠,足以在山岭野地称雄。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立足于故乡的泥土,呼吸着乡野自由的空气。那过往虚长的二十多岁,竟没有如此脱俗。
这就是母亲提到过的家乡。
身居都市太久,那沉迷人造奢靡繁华的耳朵,已经听不到狂野的虫鸣、森林的潺潺水声;无法幽静地遐想,眼睛已看不到原汁原味的灿烂阳光,隔着有明暗相间投影的树林,稀疏地倾洒下来。曾那么执着于精细加工、沉密过滤的食物,而今却背着藤篓荷着竹筐,穿着牛仔裤、白球鞋的脚走在竹笋遍布的竹林间。戴着乡村风格的宽边花格布雷帽,弯腰挖着竹笋、选着天然的野菜。
我第一次在清澈见底的泉水里,洗净野菜根底的尘土;在芦苇丛生的水潭,找到野生的花色茭白;小鸟每天清晨,就在门前歌唱,吮吸着山茶花蕾上的露珠;微微的风在山谷、树梢间,吹出动听又柔和的旋律;甚至门前没有割尽的野草,都在风中摇曳出绰约的姿态;我震惊了……
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提供给我们一种被粗糙加工的生活。
当又瘦又冷的身体、再也无力穿行在都市林立的大厦时,我只想找到一个如此僻静的地方,完成寂寞的回忆。
简单的房间、清淡的饮食,滋养着清心寡欲的躯体。
郑重地摊开面前的笔记本,在窗前那擦净灰尘的一张四柱木桌上,铺厚厚的纸,掩盖那桌面粗糙、凹凸不平的纹理。没有电子化的笔记本,连书写工具亦如此原始纯粹。
纤细的手握着一支沉重的钢笔,在扉页上轻轻写下几个娟秀的字——
《冰爱十年》
四个字,激起心中无限涟漪。飘在眼前的,有他那沉毅的眉、熠熠的眼。
废寝忘食奋笔疾书直到寂静的夜晚,推开窗看毫无遮挡的夜空里,那锋芒辉煌的星星。
初夏的风吹着在泉水里洗净的卷发,湿湿的凉意笼罩住脖颈。
清净的肌肤体验着寂夜的孤独。
那被撩动的触觉,提醒我内心中的某些回忆,在渐渐苏醒。
自由飘荡本来就是生命的一种常态。
我们原本是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事的个体。但是因为感情,我们选择了固定在某一个位置、某一个人身边,来证明自己在这世间,有既定的归属。
在稳定的奢华之后,选择一种贫瘠的冷静,来降温这疯狂的人生。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思想、深奥的真理,而是我这样的女人,愿意继续活下来、活出自己的勇气。
只有这样寂寞的土地,才能使陌生的相互理解;彼此疏远地变得熟悉;仇恨的成为亲近,猜忌的不再怀疑。
因为无欲,所以无求;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不患得患失,始终平静淡定。四野季节的更替,日出日落的常态,让心灵寂寞的深处,钟情那些肯在喧嚣中独处的灵魂。
记忆深处还能忆起一句情话:‘我最爱听你思想的脉搏,你灵魂的一举一动我都喜欢。’
在这个欲望强烈而情感稀薄的时代,我还至少在这样的地方追忆时,可以庆幸:是的,我还曾经有过那样的爱情……
而我失去了什么,早已成为人生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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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亦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但我写累了,选择去村子里的小学,给那些学生讲讲课。
不要以为这里多么荒僻,村民如何无知。
在中国,再淳朴的土地也已经失去了神秘感。即使身处深山,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不会比你我少。
我不知道在这里存在、停留多久,但是,我爱这片土地,是为了逃避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为了平息始终无法平静的感情……
我给那些孩子讲语文、美术、自然。
不想灌输太多我先入为主的主见,这世界的真、善、美,总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
但孩子们都很可爱。他们叫我梅老师,却教我认识野菜、野香葱,暴雨后牵我的手去挖一种类似黑木耳的野生菌,告诉我怎么洗干净它,然后往里面炒碎的柴鸡蛋。
他们对我不想说的事从来不问。
这么偏远的地方,每个人却是如此尊重和我的友谊,珍惜我的存在。我对自己的价值不再迷惘,反而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活得这么洒脱、如此自由。
我学会了干些农活,比如去水潭里捞螺狮,放上好吃的辣椒调料做“煮嚄螺”,那个刚刚出师煮出的味道,挑一锅去赶集也能卖出二十块钱;
还会用香香的糯米饭在石臼上杵成糍粑,点上红糖痣就是村民结婚用的喜饼。看着新娘子在红盖头下含羞带笑,我闭上眼把眼泪憋回去,不去想起那个或许已生死未卜的他;
成为我学生的孩子们,会三三两两地来我的小院子,帮着洒种子种菜。他们的父亲或憨厚的哥哥,会从山下用扁担挑上来好几趟水,直到把那深不见底、可以淹死司马光的黑釉大水缸填满;
那些孩子们的母亲,有时会拿些针线上山,在我门前逡巡一望,不好意思地问一句,“梅老师不忙哦?”
而后欢喜地坐下来,跟我聊天。
我不会湘绣,但有十字绣的底子,刚好有个共同话题;
这样的几个月过去了,我其实没有花多少钱。
那些带来的钞票积蓄,还是厚厚一叠地放在枕头底下。那么多人都见过它、经过它的身边,它却一张都没有少、安然无恙。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惊叹——
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金钱,是没有用的。
当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浮现起阳明山、贡院六号、甚至装潢不输以上两处豪华的锦绣人家,我暗笑都市苍生,他们为什么把毕生的积蓄、精力和爱,都放在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上。
而令我笑到心都在痛的,是他。
想他,想到心里象一团火在烧。熊熊的烈焰毫不容情地吞噬每个器官,烧灼着每一个思念的细胞。理智扼杀着蠢蠢欲动的灵魂,告诉自己——
那个人因为你、已经完蛋了,他恨透了你。
他恨不能杀了你,你不要再想了。
可是,情感却愚蠢地在起伏,想他抚摸自己的肌肤,想他在耳畔的呢喃,想那双仿佛盈满着罪恶,却用尽毕生精力也无法逃脱出的眼眸,是无底的柔情深渊,把整个人、整颗心都象海底漩涡般凶狠地吸纳进去。
可是,这已是一条不归路了,有多少人、会因我的突然消失承受灾难——
陈琳、我的母亲,或许白天龙的救治计划也会搁浅。
但是我别无选择。
凝视着腕上的白金镯,那总是被我刻意在人前遮掩的物件,仿佛失去了金属的色泽。
如果他还想见到我、或者他还能来找我,一定早就来了。
可是他没有……
我静静地凝视着朝曦、夕阳,数着每一天逝去的日子,读着浸润了钢笔水的白纸书稿,一篇一篇、字字句句,仿佛在审视、剖析一颗无奈的心。
读到激情澎湃处,我狠狠地将书稿摔向书桌,任窗前刮过的风,吹出清冷的‘呼啦啦’的声音,却冷冷自嘲:
这世上有我这样的人,真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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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天当我又愤怒地、在孤独中摔这厚厚的本子时,推开窗去,竟倒吸一口凉气。
是他。
和我一样穿着牛仔裤,却蹬着双大头皮鞋的唐博丰。
他居然能找到我?他居然还愿意来找到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瘦削的脸庞上奕奕有神的眼睛,丝毫不掩饰对我热烈的兴趣。那浓烈的欣喜,是否掩盖了内里复仇的气恨?
我只看到那双眼,依旧漆黑到深不可测。
他对着我惊愕的脸咧开嘴、憨厚朴实地笑了,脸上仆仆的灰尘,仿佛在那宽容又不设城府的纹路间扑簌而落。
这笑容几乎令我疑惑到背过气去,他看上去竟和经常帮我挑水的、农家大哥哥有几分相像。
他在这里出现的一幕,表明了什么?
往事一幕幕,在目瞪口呆的我眼前浮现……
我们曾那样深深地爱过,却也曾那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地恨过。
曾经过往的爱与恨,我真愿它是一缕烟尘,随着浮世的狂风被一扫而过。现在,我们怎么能、再一次让伤痕累累的灵魂复合?
我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着、如此冷静的沉默让我感到从容。
泣血的落日在洁白的山茶花雾下,凝出粉红的浪漫色泽;而远处那被夏日热度燃烧着的土地,却又让我的心情陡然凝重……
突然,被未知的情愫主宰,本能的冲动遽然占了上风。
我‘啪’地狠狠关上窗,然后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冲去锁上门。
靠在门背后,无助地捧起脸,两行热泪疯狂地夺眶而出。
是他,是他!他来了!
当痛彻心扉的思念,缠绕在终有见他一面的瞬间,我不知该再如何面对、曾经被自己爱过、却也深深伤害过的他;是无言亦是无颜。
内心深处的歉疚促使我放不下颜面,那张如往昔般沉静温暖的面颊,让我惊慌失措亦无比慌乱。
他为什么来?
而我,又该以何种面目见他?
想象中那宽广的怀抱时那样包容、温暖,但自问背后发生的一切,我如何敢再心无旁骛地飞奔而去……
巨丰怎么样了?
他的事业又如何?
他来是问罪还是原谅?他……
我意乱地等着他敲门,但他没有。
黄昏渐渐逝去,透过窗外的夕阳渐渐阴暗,院落里不时响起他的手机。熟悉的铃声仿佛在拉近我与过往现实的距离。只听见那沉稳带有磁性的男声,在低声地说着什么。
不敢开门开窗只管静静地听却听不真切。他细碎的脚步沿着小院子内的石子路逡巡,前庭后院仿佛都有他的踪迹。
如同一颗饶有兴趣的心,在打量着我周遭的一切;
他的眼睛仿佛并不专注在我,却专注我选择的所有。
之后,所有细碎的声音销声匿迹。
我悄悄推开门,谨慎地绕院落看看,发现他已离去。灶房里燃着柴火的炊烟,大黑锅里有喷香的米饭。
洗净的蔬菜是农家自种的,后院我也种了些。想也没想悄悄地去摘了几棵菜,就着大缸里的水洗了,放了点别人给的猪油炒了一盘。
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吃了点米饭和青菜,听见隐约的汽车音响正往山上来。
山上太静了,一点异物发出的声响都如同雷霆万钧般。我惊慌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碗,慌张地逃回卧房。
我知道是他,一定会是他。
果然,一辆汽车在院墙的不远处停下,隔着窗户玻璃向外看,只见他提掇着沉重的行李进院子来,关上院门。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躲,只是,我真的不知如何再相见。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盯着我紧闭的门,而后落在这扇窗上。黑暗渐渐来临,屋子里不开灯,我打赌他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犀利的目光紧盯着,目不转睛,如同知道我就在里面,正用亮晶晶的眼睛偷窥一样。
突然,他嘴一咧,讳莫如深地笑了。
这笑容如此可怕,象山野里的狼一般阴险狡诈……
眼睁睁地看他提着行李去我隔壁,安静地听着里面惊天动地布置的声音,而后这个人影转去厨房,掀开煮米饭的大锅盖。
一定是看到了我饮食未遂的饭碗,因为听见了他发自肺腑的一声嘲笑。
我怔怔地在床上坐下,毫无头绪。
但这里出现另一个人,一定不会再安静如昔。
他洗碗、下厨的声音此起彼伏。听觉在此刻达到了极致,我敢说它一定是我目前最敏锐的器官,甚至耳朵也能竖得起来。
时间在此刻如同已静止凝固,我根本不再关心周遭的世界,还在发生什么,只有他的一举一动,让我安静地聆听。
院子里突然响起奇怪的水声:水瓢在大缸里舀着满满的水,然后激烈地泼溅到地上。
我站起来走近窗前,看见赤膊裸露的他,在窗前院落中央的大枫树下站着,正在冲凉。
明亮的月光普照大地,一具透着生命活力的健硕躯体,在清凉的水珠折射下,皮肤透着熠熠的银色光芒。那光辉照耀着所有的黑暗……
是那么完美无暇、纯洁,那么让人期待……
四周一切是静悄悄地……
眼泪无声地落下。
这个人,直到现在,还是我最爱的人啊……
不过是晨曦微露,各种工事却已开始动工,嘈杂之声陡起。我起床打开木窗,看见他在门口指挥拖拉机和几个农民兄弟,将院墙下堆着的废旧木石清理、搬运。
个个都干得热火朝天,人家还跟他声声‘兄弟兄弟’地,叫得亲热。
有个小伙子看见了我,朝他一努嘴。
他回头看我一眼,却对人家脸上漾满笑意,“我媳妇,刚醒。”
“村里的婆娘,不比城里上班的人,都懒。”
居然有人接话。
什么跟什么?
我心里不由得好笑。
昨晚不知怎样睡着的,他冲完身子,就睡隔壁,在屋子里疲惫地打着呼噜,象是来这里的旅途中,翻越了千山万水。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无菊可采,但房前屋后,曾到处被我洒下花籽。在集市上一掷重金,买下中意的各种花种。这几个月有的嫩芽刚刚破土而出,有的却已繁华满枝。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树桩,在花圃四维筑起匀称的篱笆。小心翼翼就像对待稀世奇珍。
农家院法律上不能得到产权,买卖也不受法律保护。我在这里,也只是用租房的名义暂居,虽有心把它变为我的精神小窝,但毕竟我做屋主,名不正、言不顺。故而也没想花大力气收拾、整理。
但他却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似乎一心要以打扰我的清净为己任。拖拉机运输繁忙,一群人活干得热火朝天、气势恢宏。不想打开房门外出,坐在桌前想按以往惯例继续写东西,终归被窗外乱七八糟的场景弄得心烦意乱,无奈地瞥向书稿:
这里虽青山绿水依旧,清净却已荡然无存,想写点东西,谈何容易?
换了衣服,挎提了一只藤编小篮。那是我偶然逛集市一眼瞥见,极配我现在的荆钗布裙,立时爱不释手。这里物价极便宜,总共5块,我觉得这精细做工却这般价廉,真有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的不忍。
还未踏出院子,他已瞥见,即时追过来,牵住我的手。
浓眉轻杨,唇微露一丝笑,沉声问,“去哪?”
这是我们重逢至今,说的第一句话。
我怔怔地瞪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扭过脸去不理他。
都鱼龙混杂这般吵闹了,哪还像我的地盘?
冷冷瞥他一眼,“你尽管折腾好了。我出去走走。”
他眼里漾起一丝意味古怪的甜笑,黑亮的眼睛盯着我故作镇定的脸,却终归放了我。
再回家,只看到院落整砌得井然有序,又不知从哪里搬来了石桌石凳,更有新种下的几株绿苗,在院中原本堆放杂物的地方,亮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这个人,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种树?真是让我匪夷所思。
他却依旧在忙活得不得了,看看墙角,各种工具一应俱全。铁锨农具摆弄的象真是那回事。他要干嘛?
我直接进我的屋,今日在集市上见到了多年在城市绝迹的土布,蓝色不加任何他色渲染的土布,粗糙,摸上去手感粗粝,但我却很喜欢,用来在那破旧的凳子上做个椅垫,看上去不知是怎样的质朴。
但看看屋内的陈设,却不禁傻了眼。
床下是他的拖鞋,和我的那双紧紧挨着,亲密无间。那看去有些破败、风格古朴的雕花大床,也多出了一个枕头,和我那只一样,棉布的枕套上,绣着戏水的鸳鸯。这么老套传统的图案,在城市早已罕见。
他一定是也去过集市了。
等等,他这样布置,和我竟然象夫妻一般地,究竟要干嘛?
我还没奔出门去质问,他已经进来。
他也不理我,不跟我说话。但进屋出屋如入无人之境,那冷然的态度,让我心中对他所有的疑问,都不自觉地噤了口。
他车里不知道是怎样的百宝箱,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一会儿,就将我整个卧室的舒适程度提高了不少。我冷眼看他有备而来。
入夜,乡村的夜晚静谧宁静,却看他从车里搬出啤酒拿到我简陋的厨房,又提出车载冰箱,里面竟备了串好的烤肉串。
昨天,他找遍厨房,也不过翻出米饭青菜,我清心寡欲、淡泊明志恨不能吃素才心甘。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出门在外一天,就是做足了采购工作,此时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我凝神在书桌前继续写字创作,却不经意间惊觉有股子炙烤的香味儿,传到我的五脏六腑。
推开桌前的木窗,看到他在院中正大快朵颐,痛快又酣畅淋漓的样子,委实可恨。
我恨恨地关上窗,这个人不懂得我修身养性,杜绝物欲,将我的清净思维、清平世界弄得乱七八糟。
而他,居然在听到那关窗的钝响之后几秒,吱呦一声从外面开了我的窗,我抬头平视,看见窗台上粗花磁碟上,摆了十几串烤串。
烤串做工精细程度不亚于新疆小贩。似乎有意营养搭配,肉块之间还穿上了胡萝卜、洋葱、青菜根茎,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
这些东西,就是他这种五大三粗的男人弄出来的?
心里却对他毁我清修生恨,并不想领情。
但对上他目光中含有深意的眼眸,却发现此情难却。
在这清净夜晚,荒郊野外,他眼中闪着狼一样的欲望之光,我若不把眼前之物吃了,他一定会来把我吃了。
伸出手去端过盘子,持起竹签来轻咬,柔嫩菜鲜,味道还不是一般的好啊。
在此苦居多日,都快忘了人间美食是什么样子的了。
万事开头难,吃了第一串,余下的难免会狼吞虎咽。
他早已转身去再加工,不一会儿又送来一盘。
已经半饱,这次我可不愿轻易就范,带着不甘,索性端了盘子,踱出门外。
他回头,看我步履轻盈、瘦削之态飘飘欲仙,眼神里竟半含奚落。
“还好,终归还能出来,我当你这一生,就要在这房里老死病死呢。”
“有这打算。”我默然而语。
“你为什么来?”
我忍不住问。他放着好端端的尘世俗人不做,非要到这里来陪我孤家寡人。我是疯了,灵魂和思维已异于常人,但他并不是吧?
“坐下。”他简短的语气里,有让人难以抗拒的命令。我一怔。本能地在他身边石凳上坐下。
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默默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就像审讯的法官般。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我的确后悔过,却又庆幸自己那么理智地、大义灭亲……
庆幸自己有勇气斩断他与黑暗根深蒂固的联系……
这种矛盾的心思,在他这样有穿透力的目光目前,几乎无所遁形。
他竟什么都不问,沉重的表情配合着浓重的呼吸,忽然神情严肃地牵过我的手,让我倚上他的胸膛。
他激烈的心跳怦怦地响在耳边,我陶醉地听着,觉得整个身子都醉在那种张扬的节奏里面。
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响在我头顶上。
我终于知道,没有他的世界,才是我人生永远无法穿越的黑暗……
“然然,你抬头看看天。”
他突然亲密地低下头,伏在我耳边,柔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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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看,天上月朗星稀,星空格外澄净,配上乡间狗吠虫鸣的静谧,更是让人心神俱安,并且还有说不出的神秘。
这样深邃的星星,躺在黑暗的怀抱里,高深莫测,只让我想起某一句诗,“天空含着星星,我含着眼泪”。
从尘世向上仰望,总能察觉自己的渺小,从而转向冷静自卑。那些过往的恩爱情怨,如清风拂过面前的青草丛,在心中淡淡摇曳。
凝神专注的目光,忽而被内心深处长久压抑的情愫激发,泛出几分冲动。
含着热烈喜悦与卑怯泪水的双眸,定定盯着他认真静默的表情,突然嗓音颤抖,哽咽起来。
“你告诉我,为什么来?”
他深黑的眼珠,满满盛装着我那张激动又怯弱的脸,凝神盯我片刻,徐徐叹口气。
“你说走就走,还留下绝笔书。甚至希望我恨你一生,因恨而去忘记。”
他紧紧揽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睫毛不住颤抖的眼。
“但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你要我怎样去恨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
我一个人等了那么久、孤单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到了,又怎么可以放弃?”
“世上的每片贝壳,在某处肯定与它相配的另一半,因为它们活着的时候,一直是在一起的。只有死亡,才能让鲜活的生命与联系分开。
我从来不问自己究竟会爱你多久,我只关心:爱你这一辈子,时间是不是够,下一生与你相遇,是否能幸运些,少那么多年等待的波折和痛苦。
人们总说爱情短暂,但不知道爱情的最高境界,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
他的语气从平静的淡然,忽然带了陡然的热度。
“而然然,我知道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不是用俗世的企望可以评价衡量的。
它惊世骇俗地热烈过、天崩地裂地放纵过、却也令人匪夷所思地碎裂过。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与你与它、在我心中的地位等同。”
他轻轻吻向我的额头,“真的,包括巨丰。”
“你……”
感动的心惊惧无状,忽然深深懊悔。对过往,那自以为是、自我安慰的心态正在慢慢动摇。
他的未来,明明是那样残酷地毁在我手里……
“巨丰,巨丰怎样了?”
“它还在。”他沉下眼眸,“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还能重振旗鼓吗?”我怯怯地问。
他淡淡一笑,“那不重要了,然然。”
见我面露惊色,他更淡定平和,“什么都没有的人,看起来却像什么都有。”
他环顾四周,目光渐露深意。
“就像深居茶山、现在的你。”
“而什么都有的人,却看起来有多少都不够。”
他深邃的目光渐渐越过院落矮墙,瞥向前方山巅夜幕下的丛丛树影。
“我常常会回忆起自己在沙漠里、孤身逃命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崇拜大自然的威力、认识到人的渺小。
你真正地观察过沙漠吗?沙漠里那细如微尘的沙,风吹沙落,飘渺移形。我们常说欲望是一个深渊,其实它更像流沙。流沙不像水那般,动静由表面就能看出。它外表宁静而内里流动,常常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察觉。”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流沙却能吞食无限巨大的东西而不露痕迹。当我们不自觉地陷下去时,已经不可自拔了。”
“众所公认开创事业的原则,是‘为公益不为私利’。而现在它之所以很难达成,是商业利益无所不在。
那些干瘪的道德标本,政治或经济的符号,可有可无的身份,已经污染了所有纯洁的初衷。
每个人都明白自己这辈子,能带走的东西微乎其微。得到的看上去多,其实最后都不属于你。”
“我走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远,可最后发现,我还是回来了起点。
我的起点就是梦想着,能有一天这样宁静、淡泊地活着,抛去俗世中逐名求利的愚蠢,撇去尔虞我诈的现实,放弃曾有的、不切实际的狂妄,静静地,静静地找个地方。
就象在这里,卸下生命中曾有的负担,只有着淡淡的、和爱人相拥的渴望。”
“做自己想做的事,象农夫一样砍柴,做家里的男人,我挑水,我爱的女人去浇园,我耕田,我心爱的妻子去织布,就像你现在在做的这样。”
这双亮晶晶的眼,突然放下了吐露承诺的沉重感,一脸轻松地盯住我怔愣的表情。
我已经愣住了。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情感宣言,和他的内心独白——
那些求而不得、辗转反复、矛盾忐忑的日子,仿佛真的已在此刻随风而逝。
在这一刻,我们放下了彼此的立场和身份,放下了世俗的牵念和眼光,放下了斗争的顾虑和争端,已袒露彼此的心心相印,再无任何隔阂与阻隔。
我们之间曾有的互相责难,挑剔、抱怨,如经年墙壁僵硬碎裂的水泥皮,纷纷掉落。
我庆幸我选择了离开。
我选择了冷静,给我最爱的男人时间,来品味爱情与人生的苦辣酸甜。
我喜出望外,却并不出乎意料。
我冥冥中知道为这份爱曾等了十年的他,终有一天会在想念中历经沧海桑田。
“可是,还是你比我先,我刚刚想到什么的时候,你居然已经做了。”
他目光清澈,气息灼热,按着我的脊背,将我紧紧贴在胸前。
“冰然,我忘不了你,我甚至想把你揉碎了、融刻在我的骨里。
中国现在没有陪葬这回事,但等我死的时候,我真想让你能静静地、没有痛苦地死在我怀里。人们就那样不忍心拆散我们,会羡慕我们能葬在一起。”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有灵犀冲动一霎:
爱和占有,原来真是一回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完美的爱情。
若有,也一定是由无数男人的黯然回首、女人的悲欢血泪成就。
这世间我们被真正成全,可背后有多少人在失去、在悲伤。那暮然回首的双眸里,含了多少泪光?
如果这爱情是神话,是一种精神漫无边际的放纵在爱里的沉沦,那么毋宁说,这也是一种深邃的隐喻。
因为我们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已经无法坚定地告诉自己——
我还在爱吗?我能爱一个人多久?是否这一生非他(她)不可?
还是任何一种诱惑、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替代?
我们原本就逐渐在否定‘舍我其谁’的爱情?
《冰爱十年》下部《欲爱凌云》全文完
梅野
2009-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