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反抗 小游儿长大了
【1】
今天他们很反常。一个深闺不出,一个风月无度。楚玄武,看来你与叶游之间,也并非天衣无缝。
但自己,如何恰倒好处地介入?
谢元益站在一众小姐芳菲妆扮之间,内里有一个身段玲珑眉清目秀的,娥眉淡扫、铅华不御,步态轻袅,气质颇有几分象‘她’。他竟顿时沉心入腹,只暗道:就是她了。
为镇场面,马经理早谴了几个不俗的小姐进去。这番浓香花影如烟软玉,引得蝶绕蜂忙。小姐们个个酒量了得,酒入青肌红玉,顿时勾起群人面憨耳热。宁昱几个正经大学新生按捺不住,却又哪敢造次,见玄武在一旁静默独坐抽烟,姿态冷静,便都跟他凑在一处。但也不时瞟向那些放浪形骸、心跳加速。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玄武当然无意钟情面前烟花。
他一根烟一杯酒自点自饮,不时和别人碰杯浅笑,惟恐今夜难熬,只求淋漓一醉。
忽然包厢门开,进来个长身玉立的。
朱唇不点而红,点酥剪水明瞳,眉眼如花似玉,娇波顾盼之间,眸光似喜非喜恍如隔烟,自有一番风流艳态。
素雅长裙一衣带水,骨瘦肌匀,纤腰似束,骏发天香,堪称世间尤物。
笑容浅如冷蕊,神情深及幽艳。
包厢内嘈杂之声渐渐静了,所有人屏息的目光都齐齐聚她身上。
包括楚玄武。
玄武向来对这种摇曳多姿、气质柔弱的江南女子,不够有免疫力。
更何况,此时他醉眼朦胧,竟从中掘出几分叶游的影子。
酒似乎醒了一半,但越发深沉投入的目光,将心底里一团火筚拨热烈地燃烧起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表情有些沉醉、难以置信,亦怅然。
嗓音却因强自暗压的情绪起伏,难得谙哑,含热度的磁性缓缓蕴染,“你——”
身旁众人见他那幅表情,也深知这女子与己无缘。
宁昱喝得醉了,傻笑着倒下前恰好说句真言,“她,好象叶游……”
玄武放沉身子,黑眸忽深忽浅,瞳中小小火焰明暗难测。却听见自己对她,清楚吐字在说,“你,过来……”
包厢外,经理轻击谢元益肩头一掌,赞道,“好小子!这事办得漂亮!太子一见她,眼珠子都不转了!”
“还是马哥教得好。”
一抹不易察觉的古怪笑容,隐在谢元益面色谦恭的唇边。
【2】
深秋的晨雾朦胧,我背着书包踏出院门,就看见等在门口的楚玄武。他依在车旁抽烟,面色平静若有所思,帅气地向天空吐着烟圈。
一个个圈虚无缥缈地融入雾中,见我走近,他黑瞳中竟露出几许慌乱惶恐,弹落烟蒂,目光如炬。
神情难得一见有紧张。为什么?
我好奇地眨眨眼,他抽烟姿势在别人面前是扮酷,但不被我所容、瞬间被扼杀是常见之事。此刻他神色稍显疲惫,跟一贯的抖擞不同。
我把这形容为‘落寞’?
一向自信、不可一世的玄武,竟也会好笑地如此落寞?
他目光沉沉,意味深远盯着;我步履轻盈一步步下台阶,在阶下停住。
身后虎虎的脚步,‘咚咚’令台阶的石板震动。我回头看,是谢元益。他似乎没看见这幕,书包狠狠甩上肩背,扬长而去。
“上车。”玄武简单说着,打开车门。
有些迟疑,看看他也看看车,步子不曾挪动分毫,语气和脚一样坚定。
“以后,我不坐了。”
他浓眉不悦地拧起,嘴唇也抿得严肃。三两步走过来,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腕,“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许恨我、怕我!”
“不是恨不是怕!”
我立即反驳,带着勇气将并不确定的感觉说出,“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有些!有些…….”
“有些什么!”
那丝不悦更浓,也许并非本意,却失去惯常冷静克制,有些狂乱无措。
有些什么?昨晚我想了好久,但没想明白我和玄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我们的确彼此喜欢。
但是,可能在我心里,有依赖他的习惯,有被他宠爱的向往,却并不是爱。
不是那样的‘爱’,可以肌肤相亲、生死与共;可以相携牵手,共走人生之路;
我并不了解他,心绪里常有‘只恐恩情薄似云’的悲观;而玄武越来越让人瞩目的家世,更有‘倾国容华随时换’的可能。
我读万卷书,历史悲欢梦里,辽阔微茫难测。
气质柔雅却难减多愁善感,在我心里,更认同‘涧边野鹤’的浓情淡性;‘岩上孤云’的雅淡幽姿。
玄武展示的世界越来越波澜壮阔、富丽堂皇;越来越复杂,而他自己亦越来越强势,我应接不暇也有些难过。
经历昨天的恐怖一幕。
我真的很担心,生命在一步步随着玄武靠近,仿佛他主宰了我。
这使我无法认同。
我能接受与我寒窗共读、品读诗书的玄武;喜欢那个少年豪爽、意气风发的玄武;但是我害怕成长了的他,害怕他羽翼丰满、力量强硬,象昨天那样,要我服从。
更害怕他身后、那些我不懂得的世界,以权力堆积起的实力;金钱万能的商人思维,越来越深远的差距鸿沟。
他拥有很多力量、布局每个步骤,一步步俘获这颗萌动朦胧的心,趁着它还没苏醒的时候,掌控一切。
但我清楚明白: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玄武。
他显然不听我难以说出口的理由,已认定这是无比幼稚的拒绝。
盯着我忐忑不安的神情良久,俊挺的眉拧得愈发凌厉,却压制怒意,开口无比温柔,如哄孩童一般,“好了,别闹小脾气。要迟到了,走吧。”
行人三三两两出现,我不愿给邻居非议的口实。沉默着坐上副驾,他虽专心直视前方,目光却不时瞥向这边。
我双手紧攥书包带,神情也有些紧绷,沉默守拙。
他一脚急刹车在路旁停下,我几乎快撞上前车窗,被他快手一把攫回,他眼眸里掠过一丝伤痛,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你这是做什么?啊?”
“叶游!这辈子不打算跟我讲话了?!”
“我是流氓还是恶棍!就这么让你厌恶?连话都不肯再对我说了?”
脸色铁青,口气咬牙切齿,“告诉我你什么意思?”
我放下捂前额的手,冷静地开口,“没什么意思。”
他更气得不轻,咬着牙道,“脾气真是不小!那你说,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无话可说。”
“什么无话可说?!你在生什么气?”
“无可奉告。”
他黑瞳烧出火焰,“你知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有什么不满你说,我做得不对就改。可你这种逃避的胆小鬼行为叫什么?”
“无事生非。”
他‘扑哧’一笑,因这用词精妙、凶恶神情竟缓和许多,“真是‘无风不起浪’。叶游,我天天盼着你长大,可你真长大了,我又不敢领教你的可怕。”
“我哪有你可怕?”眉梢轻蹙,“楚玄武,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面对我少见的严肃认真,他倒真紧张了。规矩姿势把着方向盘,表情一丝不苟。
“我认错,昨天我太浑。色胆包天举止轻浮得罪了叶小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请您饶恕。”
“少来!”
我怒喝语气暗含娇嗔,“楚玄武,我想过了。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
他愕然。一丝凌厉从瞳中现出,收了笑意,眼神幽暗,“哪种?”
“你认为呢?”
他沉默地盯着我,气氛诡异地安静,亦有些令人窒息。
车窗紧闭,透不进外面的空气和嘈杂,过往行人车辆飞如流水,只有我和他纹丝不动。他扭头直视前方道路,神情有着强忍的失落。
“不懂事的丫头,”他喃喃语着,“真没良心。”
“你说什么?”
他不答话,只是一踩油门,车如弦上之箭飞驰而出。
到学校门口一个疾停,啪一声开锁,他冷冷地道,“下车。”
这冷酷表情倒是少见。我闻言抓紧书包就走,他一把拽住,恶狠狠地道,“放学等我来接。”
“别告诉我你还不懂,今天才发现,你已成熟得令我刮目相看,长熟的葡萄不摘,掉在地上太可惜了!”
读懂我的不以为然,他眼神里倔强意味更浓,“你现在才跟我划清界限,已经晚了。即使你想逃,我也决不让。”
“你在说什么呀?”我怒道。
被他抓得动弹不得,眼前的玄武竖起羽毛、浑身斗志,让人无法忽略那强硬目光,表明一种无法动摇更改的立场。
就是这种坚定令我恐惧。
我的人生还无法定格在某一类型,却要被他固化在特定区域。
这一点令我相当不爽,反抗的激情爆发了,我悻悻甩臂。
“楚玄武!我从来就不是你的!我还不到可以属于谁的时候!”
“未来有什么?什么是未来?!你知道吗?”
“凭什么我从现在、就要听你的摆布?!”
“摆布?!”他的眉拧得弧度更为恶劣,“你竟这么想?”
“没错。”
“我怎么摆布你了?”紧抿的唇透着冰霜。
“你——”
欲言又止。自我意识的苏醒是因为昨天他胆大妄为的举动,但做为一个女孩子,说这个理由又难以启齿。
我低头思忖再三,消了些敌对之意,冷静了些。
“楚玄武,我想告诉你:我只是我。”
“啧啧,”他黑瞳如遇惊喜般陡现锐利,浓眉紧蹙,“所以?”
“我不想成为你的什么人。之前只是把你当哥哥。”
“我曾依赖你,害怕失去你的宠爱和关心,象个孩子般害怕孤独。”
“可是后来才慢慢发现,我原本可以更坚强,如果没遇见你,也一样有能力忍受孤独。”
我恨自己关键时刻,怎么还这么吞吞吐吐、表达不清。
“你和我对世界的看法有不同,我喜欢你,当你是朋友、可以站在一起。但是命运、未来会不一样的。”
“我是我,你是你,也许不会走一样的路。从小长大是缘分,却不代表注定会有那样的关系。”
“什么关系?”他狡猾地明知故问。
“就是,”忽然难以启齿,脸红得火热,“说什么,让我做你的女人。”
“听你这番话,我怎么感觉象:你需要我,就让我来;而不需要我,就让我走?”
他眯起眼,眼神阴暗又危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猛然一惊,被他嘲笑语气震惊。
他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这么有道理。
我明明理直气壮要表明我的立场,瞬间却又觉得我要表达的‘自我’,在事实面前,有些苍白无力。
他笑过,白皙面上又露出一丝冷漠。
“叶游,我曾告诉你我是商人,商人就会惟利是图。而我在你身上的感情投资,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尚未回报的一笔。”
“你认为我是在摆布你?”
他嘴角戏谑意味更浓,“很好。”
冰冷的手指,抚上我倔强、因气愤而苍白的唇。
“天大的笑话,我听完却觉得真冷。一点都不好笑。叶游。”
“我花的精力和心思不可计量。我用的热情可以把自己烧化,竟融化不了你。不过没关系。”
他语气转为令人血凝的随意,透着寒霜。
“外表柔弱,内心竟这么有主意,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符合我对你的一贯美好想象,你都不知道、我心里现在有多喜出望外。”
他咬牙切齿、眼神阴暗,“今后可以势均力敌地斗嘴,不寂寞的日子让人心驰神往……”
“放学我来接你,”不理会我张嘴结舌,语气阴柔低沉,“不过你尽可以、象早晨这样跟我作对。”
审视着我小脸陡现的那丝苍白,他的目光深邃地耐人寻味。
仿佛在品味我柔弱中不经意流露的叛逆,兴致盎然。
从12岁与他相识时起,他尚未觉察到我柔顺中还有个性。这新发现没令他沮丧,倒引出他不由自主、棋逢对手的欣喜。
仿佛平淡日子更有趣了,那份新出现的、柔中带刚更别有风味。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离去的背影,发现那昂首挺胸的步伐里,透着种稚嫩的挣扎与挑战,一抹浅笑出现在他唇边。
坚强?独立?
小丫头开始玩个性、懂得反抗?
黑瞳中的晦暗阴霾顿散,他居然心情大好起来。
他的小游儿,这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