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玄武向门外看了看。
谢元益又不在。
之前送礼去叶家院子,今天在这儿,他几次过来都没再跟谢元益打过照面。
自从他官方发布订婚,谢元益就跟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躲着他。
他不知道,谢元益因为叶家拆迁的变化,内心有强烈的不安,也没有了归属感。
谢元益本来跟再婚的母亲来叶家住,就觉得寄人篱下。
现在倒好,刚罩在头顶的那块遮风挡雨的小小篱笆,又没有了……
一个从小就没有安全感的人,如果撤掉他再次被幸运和命运给予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支撑,那种失去感和痛苦,也比常人来得强烈。
如果撤掉的是他堪称安身立命之物,那心理落差就更大了,简直堪称“历经”万劫不复。
对叶家院子,他从开始的憎恶、不愿融入,到后来视如自己的家、在里面其乐融融。结果因为拆迁这一夕之间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又没了……
而叶游,人生中第一个给他友情、兄妹之情、甚至懵懂爱情的异性伙伴,又如同一盏精神明灯,曾那般照耀过他黑暗冰冷里的世界。因为楚玄武,现在也灭了……
*
可他谢元益,甚至都不能恨。
楚玄武和叶游,在他出现之前,二人就已经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事事情投意合。
如果说横刀夺爱。那,他谢元益才是那把突然出现“横着的刀”,要去夺人家楚玄武原本就心心念念的“爱”,好吧?
只是,玄武对他刚刚萌芽的恋慕心思严加防范,杀气腾腾、一击即中一刀毙命,这也太狠决、太残忍了些。
以至于,谢元益瞬间就被打击得,有点精神崩溃。
可他,还是不甘心的。
*
谢元益从小,活在”爸爸是强奸犯、被判刑”的”被定罪”世界里。
十几年前,男女关系之禁之忌,对这种苗头都人人喊打。
幼小的谢元益,不止一次跟妈妈搬家,只为那些流言蜚语的非议。他恨透了一张张恶毒中伤攻击的谣言之嘴。
等他长大成为少年,再至成人。社会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改革开放,让灯红酒绿场所也发展得风生水起。
西州城做为江南沿海城市,历史上就是对外开放的外贸口岸,天时地利人和。引进外资、发展产业经济,娱乐业自然有前景,也是经济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楚家旗下经营的酒店、夜总会,再不涉黄,但架不住金钱诱惑,也会有人铤而走险。
楚玄武受过良好教育、理智、懂法律,依然会剑走偏锋。
那其他人又会怎样?
谢元益自立、打工,并不想经济上过于依赖叶家,这是他强烈的自尊心,也是他的正义感。
然而,他此时所能从事的职业,只能是藏污纳垢行业的底层。他眼中所见,是纸醉金迷中的种种,骄奢淫逸。
正如他所想: 他的父亲因被诬告强奸,判刑十几年。而在他眼前,每天都发生的一幕幕钱色交易,又怎么不是强奸?
可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被绳之以法,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过牢狱之灾?
他被自己的自尊心和自卑敏感驱使,甚至不会主动接近楚玄武这样的天之骄子,或者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他连继父的钱都不肯要,何论继妹的、连婚都没订的妹夫。这种关系,也太跳脱了些。
所以,叶家拆迁搬至新房大房,给他的,只有环境变化带来的更大压力。
他甚至更希望维持现状、继续住在叶家破旧的旧宅。
对那个新家,他本能地排斥。
他根本不想回现在的叶家。
*
他在哪儿呢?
付勇这个善于逢迎、八面玲珑的家伙,早已找到了他。
对这个准少董小舅子,付勇当然要多“照顾”。
当年把他从南天轰走的,并不是付勇。
现在把谢元益找回来接着用,楚玄武也根本不知道。即使知道,如今已怀抱娇妻叶游的他,也不甚在意。
在玄武心里,谢元益这手下败将,从他定下与叶游名分的那天起,已不足为惧,没一点儿威胁力。
当然,看在叶游的面上、岳丈的面上,毕竟是内兄,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可前提是,谢元益要先跟他亲近啊。
而谢元益呢,恨不能绕着他走。
*
当然,谢元益与楚玄武的这种奇妙关系,拍马屁的付勇并不知道。他一门心思,想拉拢未来的集团小舅子。
那天观月街给叶家送礼,他也看到了是什么阵势,给叶家拆迁补偿,又是什么阵势。
他也在南天内部,秦肃的口风就算再紧,底下办事的又不可能把嘴缝上。除了瞒过叶家众人,谁不能领会年轻的少董,对他小媳妇的那份钟情痴恋。
当然,付勇也知道,做为掌握少董重要秘密的一个人,他更得小心。
少董年少有为,又要出国深造,再回国来会是怎样的前景。
前途无量啊!
这条大腿要是能死死抱住了,以忠心勤勉最后混个高位,那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所以,玄武跟叶云燕的秘密,他死都不会说。
并且,当下,玄武订婚了,叶云燕这点关系,就完全没有用了。反而还是个搞不好就爆炸的雷。他再也不敢跟叶云燕走得太近。
甚至恨不能跟她划清了界线、不再联系。
当务之急,还是找个新靠山要紧。
谢元益就绝对是。她是叶游唯一的哥哥。
少董出国,国内必要有人照应,少董那么宠小未婚妻,对叶家那么关照,能不对他媳妇娘家唯一能用的人、这个哥哥好嚒?
所以,得知谢元益寒假还找别的工作,他第一时间,就把谢安排在了自己管的“青哲”酒店。
这种刚刚兴起的商务快捷连锁酒店,价格适中、环境尚可,立即淘汰了之前城市里陈旧的小旅馆、小旅舍,生意越发不错。
当然,也养活了另外一种人、一种行业。
*
谢元益在这儿,干的是酒店领班。
拜他之前的工作经验所赐,付勇其实是刻意提升他打工层级的档次。从服务员、服务生升成小领班、主管、经理,走这条晋升路线。应该说,付勇还是目光长远,考虑挺周到的。
况且谢本来身材气质就有底子,西装一穿领带一系,还是有些领班派头的。按付勇设想,让他在这位置历练几周,就能升主管了。之后再提拔提拔职位,更好办。
谢元益最满意的是,在酒店,是管住宿的。他终于不用天天回那个、让他如坐针毡的新家了。酒店给了他一间房,可以常住,这点自由度和福利完全是付勇特批的。
所以他经常不回家,鲁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而叶教授知道他在酒店当领班,倒是很认可,好歹也算个正当工作、这孩子很有志气、想自食其力嘛。
*
谢元益很满意,所以也很卖力气,大厅巡视、楼层检查卫生、客人领位、前台帮着登记、客串维修工各种,都尽职尽责。
付勇偶尔看着,都觉得谢元益这个人真的不错,即使身为太子的小舅子,也不倨傲、低调务实好相处。
谢也把酒店当成自己的家。偶尔晚上不去夜总会打工(休息日),就遛达着、替替前台登记,帮个忙。
*
这天深夜,前台小姑娘要他临时替一下,他应了。
酒店门口,来了一男一女。都有醉意。女的喝得更醉,身子摇摇摆摆、走路虚浮,步子都是歪的。
他看了一眼,是叶云燕。
在这儿干了一周多,这一幕见识过。
夜总会、娱乐行业的坐台小姐,被灌醉了喝多了,就被客人带来开房。青哲酒店也不能免俗。都是成年男女,人家说自己的关系是男女恋人和朋友,你也拦不了。
男的开完房,拉着东倒西歪的叶云燕,就往电梯走。
谢元益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看着这个样子的叶云燕,心里不是滋味儿。当初,这女孩第一个月坐台的某次,就是被他领到楚玄武面前的。之后,他还很关照她。
没想到,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这么……这么……
电梯门开了,叶云燕突然似有点清醒般地嚷起来,“不!……我不去!”
“废什么话!”
男人一胳膊拎住她的腰,将她趔趄的身子推进电梯,关上电梯门。
谢元益眸珠里,陡然现出寒锋。
他扫了一眼房间号。
*
在房门外,谢元益沉默地听着。
快捷酒店,房门的隔音也不是很好。
果然,一会儿里面传来了叶云燕的哭叫声,“放开… …我!… … .”
“你.. … 别… … 动!… … ”
似乎还有扭打声、男人的叫骂声。
谢元益二话不说,直接就拿房卡开了门。
叶云燕被压在床上,里面的男人已经裸着半身,正在撕扯她的衣服,完全没想到谢元益会突然开门进去。
他看见谢,借着醉意正要吼他,谢只轻轻推了他一掌,并没使太大力气。那男人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到沙发椅上。
“你出去!”
谢元益冷冷地说,口气却很平静。
男人酒醒了醒,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材,自知不敌。拿了一边的衣服和包,狠狠看他一眼,快速地跑掉了。
叶云燕醉的厉害,泪流满面,从床上慢慢地翻身起来,脸上满是惊出的眼泪。
之前谢元益见过她在酒局上、酒量很浅,知道她是被灌的。便去拧了块凉毛巾,递给她。
叶云燕看见面前高高大大的男人,不甚清醒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瞬间疯狂地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
“楚……玄武,……”
“你… … 毁了我… …”
“楚玄……武!… …你……”
谢元益如遭惊雷钝击。
叶云燕哭了很久,终于擦干眼泪,酒精似乎挥发消失了一些,再看清眼前这位,知道他是谢元益。
谢元益低低地闷闷地说了一句。
“好好睡吧。”
出去了。
*
次日清晨,叶云燕醒来,头痛欲裂。
烟花之地,身不由己,浸淫其中,极难自保。她一次次挣扎其中,但挣不过注定的命运。
昨日那个很难脱身的酒局……即使她再谨慎再不愿,她也差点儿就……几乎醉成一摊泥,被那么拉扯着带来开房,不发生点什么事,简直是不可能的。
想起来了,好像是谢元益……救了她。
她洗漱完,呆呆地坐在扶手椅上。心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不久,门锁开了。进来的是谢元益。
他端着一个餐盘,有水,还有简单的早餐。放在桌子上,沉默地看着她。
叶云燕没有胃口,宿醉的难受还在,她呆呆坐着。
良久,谢元益开口。
“楚玄武是谁?”
叶云燕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惊讶地看着他。
昨晚,自己说了什么?
难道 ?! 她愕然地捂住了嘴。
她不知谢元益的目的。
她也完全也没有想到,昨晚,因为醉意中不能自控,她已经违背了与楚玄武的保密约定。
更不知道在谢元益面前泄露这个秘密,代表着什么。
楚玄武给了她足够的钱,让她没有一点儿不满。她本想按约定遵守这个秘密。但是没有想到,醉酒之后居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也许,那个名字,是她沉默压抑的、内心深处的、一点儿少女情怀本能的期待与念想。她很少说出口,却在心底深处里咂摸了千遍万遍。再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爱本能去心如死灰,也不会忘记。
而听到的人,恰恰是谢元益。
*
她本不想说。
但是谢元益昨晚救了她。如果没有他,昨晚会发生什么?
她不由得后怕。面前的人,是曾经为她挨过打、在客人面前多次挺身而出、保护过她的谢元益;是她身处黑暗世界的,守护神一般的人物。这是她在这陌生世界的唯一熟悉、感到安全和温暖的人。
她似乎,没有理由对一心保护她的人隐瞒。
于是,她说了。她讲了所有发生的事。
语气平静,不带爱、不带恨、不带怨、也不含期待。
谢元益听完真相。呆愣了很久。
他瞬间就想到了叶游。
*
虽然爱而不得,但叶游还是他心中真心爱的、美好至极的女子。
在破旧的叶家院子,他们如兄妹如朋友,过了一两年温馨融洽的时光。
叶游善良、天真、温暖、美好,她用她的单纯、善解人意与生性包容,打开了他那颗拒绝和仇视一切的、冰冷的心。
父亲出事以后,第一次再去懂得回报人善意和温暖的微笑,给了她。
除母亲外,第一次去关心一个女子,是对她。
第一次想接近一个异性,了解到女人并不可怕,也是因为她。
*
那过年前在游园的三日,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知道。
楚玄武,用楚家的财势权柄,强占了她。
用他的商界权谋和手腕,狠决果断,俘虏了她,让叶家同意订婚。而背后,却是如此虚伪,在欺骗她。
天真浪漫心思单纯的叶游,知道叶云燕这个人的存在吗?
知道那个先下手为强、强势娶她的人,之前跟另外的女子,也多次欢好嚒?
知道他对这女子花钱买春、始乱终弃,最终无情、弃若敝履,行为如此丑陋嚒?
叶游,是不满18岁的少女。
叶云燕,也刚刚18岁。她当时为了找工作,对付勇撒了谎说她19岁了,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她愿意出卖自己,谁会关心她的实际年龄 ?在她做交易的第一次时,她离18岁还有几个月。
他楚玄武仗着楚家有钱,就可以如此欺辱、强占少女嚒?
他谢元益,可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父亲被判“强奸罪”的冤屈之恨,他自己的被“横刀夺爱”、嘲为“非分之想”之恨,此时都一起涌上心头。
楚玄武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罔顾法理、胡作非为,可世间总有天理!
他谢元益即使一无所有,但也要为叶云燕、为叶游讨回公道。
他的确斗不过楚玄武。地位与他云泥之别。但他不愿意心爱的女子叶游,嫁给这样他斗不过的、心思阴暗的楚玄武。
*
叶云燕在怕。那是一场交易,那是她必须要遵守的约定。她把这些往事说了出来,却一再叮嘱着,“他们不让我说,你现在知道了,一定要为我保密。”
可她不知道,谢元益心中的愤怒,已是熊熊火焰。
谢元益早已不是一介武夫,他也在日渐成长。在叶家生活的两年,浸润诗书、知书达礼、接受教育,别看时间不长,可书香弥漫的叶家,终归也在影响着他。
叶教授的为人处事低调、谦和有礼,叶游的礼貌、温柔气质,都在影响着少年的他。他现在做事当然减了粗暴莽撞,多了几分思虑筹划。
叶云燕说的的确是事实。但是,手里却没有一点儿证据。
这件事,就是他去转告叶游,她都是不会信的。
那么,证据怎么来?
仅是高三学生的谢元益,拜他混社会的经历所赐,认识的人也不少。其中,就有报社记者。
这样的事,如果要扩大影响力,只有见报。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