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子、留德第三年，2001年夏天，叶游21岁，大二。假期后即将升大三。

她想在时间充裕的暑假假期，带叶南宁回国看看父亲叶教授。这次她单独回国，柯林夫妇不跟着。

叶教授在国内，能经常去楚家看自己的外孙楚叶珲，但对那远在德国生活的小外孙女叶南宁，还从未见到呢，也是一直翘首以朌。

叶游自己，也已有两年没见过儿子楚叶珲。

当初去德国摘瓜带回的苏秀丽，一再保证会好好照顾孙儿让她放心，她怎么会信不过这亲奶奶。

一家人向来以互联网上的照片、生活录像做交流。

在美国的玄武，得知消息后，立即安排了在她之前、回国的行程。

*

这是儿子、儿媳、小孙女第一次全都归国。楚家上下郑重其事、极为重视。

张灯结彩，如办喜事一般。

楚玄武早早从美回国，亲自安排叶游可能会参与、接触的一切事宜。

住宿，肯定是住在叶家，让叶教授跟她们母女俩有机会多亲近。

这几年，谢元益在外地混了两年，早回西市了，玄武已与他了结旧怨。他已搬出叶家另外居住。

保洁、保姆，提前进叶家收拾了叶游原来的卧室和一间客房。鲁姨表示她收拾得已经够干净了。

但是玄武依然坚持，以叶南宁要入住为由，把整间客房全腾空、添置了很多小女孩儿的玩具和物品。

想当年，若无意外发生，叶家对面的他那套藏娇大宅，就是今日四口之家齐齐团聚之地。

他何须如此以未婚女婿的身份，在叶家准老丈人的家这儿，兴师动众地折腾。

然而……

算了，不能想，也不要说了……

说多了都是泪。

*

解决了住宿，再说饮食。

玄武列了一长溜的餐单，具体到早中晚三餐分别吃什么，去哪家店，吃什么菜。

最好不重样。当然若是她们特别喜欢的菜肴，餐餐都上也好。

精细到两餐之间的点心上什么、水果吃哪种。都要一一过目、修改，直到满意。

也不全是考虑叶游的爱好，对他的小情人叶南宁，他想得更多。

他对这自从降临人间后，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萌萌哒小家伙，更是满满愧意。他除了假期抽出空，偶尔能去德国见面抱抱，一直只能看着照片视频、远远地爱远远地疼。（话说你那儿子楚叶珲，见你的面儿不是更少嚒… …就是偏疼小丫头罢了）

如今要回家了、要抱在手里了，他这做爹的心花怒放又期待，真是不知道给她吃什么尝些什么中国的美食才好。

这几年，楚家入股控股的自己开的餐饮酒楼也有好几家，均是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经典正宗新鲜的食材都要准备好、大厨届时不得休假、随时待命。

至于自己家不经营的老字号，叶游也喜欢买的。自然也兼顾了渠道供应。

*

再说出行。

叶南宁第一次回国，自是要见爷爷奶奶的。

那么，叶游登不登楚家的门？

当然了，她也得去看儿子楚叶珲啊！

出行坐什么车?专职司机。那一车坐几人？安排几辆车?

叶游旧地重游，会不会去学校?

去叶家旧宅? 去逛街? 去看看老师?……

方方面面，都有一个肯操心的男人，事无巨细地准备……

 

【2】

夏天出行的好处，是母女俩的行李箱不用备太多厚重的衣服，着装轻盈很多。

两个箱子里装了些给叶教授和鲁姨的礼物。拉着也不算太沉。

西州市2001年国际机场还没开建，从德国回国要先落地上海机场，再从上海机场坐车，回附近3小时车程的西州市。

汉莎航空2001年5月刚开通法兰克福至上海的航班。叶游坐的就是这趟。

航班时间是早7点多从法兰克福飞，次日凌晨6点多到上海。加时差13个小时。可实际这趟回家全程耗费的时间，可不止。

出发的第一天，凌晨四点多，母女俩就起床开始了奔波。早餐都是随身携带着吃的。柯林夫妇开车把她们从海德堡送到法兰克福机场，1.5小时。

登机后，次日凌晨落地，整整折腾了一天一夜，加上时差快27个小时了。她母女俩必然满是疲惫。

楚玄武之前多次国际航班往返，倒时差有多受罪，早领教了。

因此也对接机做了完全的准备。

*

在1999年建成的、上海浦东国际现代化的机场大厅外，楚家派了两辆内置舒适的豪华车等着。

楚玄武带了两个司机、坐了其中的一辆。另一辆除了司机，空着。

从西州过来上海，车程要几个小时，家里的叶教授、自己爸妈都想要来接，他拦着不让。

他知道长途航班有多难受，这母女俩风尘仆仆一定太累了，尤其叶游还要一路照顾孩子。人一多、七嘴八舌的各种问候都很骚扰，不如让她们下飞机后，能先安静地躺下休息会儿。

两辆车都很宽敞，叶游如果单独坐一辆，在后座躺下小睡几小时都没问题。

*

当他在接机口见到叶南宁时，那身着裙子、像粉嫩公主一般的小家伙，已经认出了他。

奶声奶气地叫着，“爸爸！爸爸！”一股小旋风般地向他奔了过来。他蹲下一把抱住，内心充盈了深深的幸福。

今天，他的两个挚爱，回家了！

他稳稳抱着怀里的，再看那缓缓走来、拖着箱子的另一位。她穿着一条白色修身的过膝连衣裙，纤腰如束、双腿修长白皙。后面的两个行李箱越发显得硕大无比。观察她的脸色，还好。有了黑眼圈儿，肯定是挺累的，但看神情，还撑得住。

叶游跟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一边的司机赶紧上前帮着拉行李，一行人走出大厅。

楚玄武抱着叶南宁走在前面，自上次分别，又是许久未见了，她缠着爸爸娇娇嗲嗲地问东问西，她爸爸也对她嘟起嘴亲来亲去。叶游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

既然决定这次带女儿回国看儿子，她就做好了思想建设。她和楚玄武不可避免地要交集。只是，她会把握好尺度、分寸，始终保持合适距离，不发生亲密接触就好了。

（叶游你好天真……你也想多了……

哪有什么分寸和尺度啊。那么爱你的某个男人……

会如你所愿、跟你保持距离嚒……）

到了车旁，玄武打开第一辆车门，没有上车。眼神看着后面第二辆，用视线询问步伐优雅、走过来的叶游，让她选择坐哪辆。

她看一眼将叶南宁抱在怀里的他，默默想了几秒，走向了后面那辆。保持距离。

*

是的，去年夏天，他在因特拉肯突然出现、打扰她旅行的粗鲁和无礼，依然是她心中未散的结。

她绝对不想跟他太亲密。

玄武目光一直尾随注视她的身影，直到她上车坐下。这才抱着他的小宝贝上车，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他的这两个宝贝，都回来了。这就好！

那大宝贝先理不理他，又有什么关系？

果然如他所想，出发不久，两辆车在车道并排时，他向那边瞄了一眼，后座的叶游果然躺倒、睡了。枕着他放的柔软枕头。司机被交代过，开车很稳、空调不凉。

这边，他怀里的叶南宁，也昏昏欲睡。他轻轻亲吻她，“宝贝儿，困了就睡吧，还有好长时间才能见到爷爷奶奶呢……”

叶南宁小嘴巴嘟囔着应了一声，脑袋歪在他的臂弯，瞬间就着了。

两个宝贝儿在他的身边，都睡了。这男人不时看着怀里这个，再向外看看旁边车里那个。心中幸福满溢。

*

叶游睡了两个多小时，的确是缓了不少精神。一路上都是刚修好的高速路，车行平稳。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在西州市了。

这是叶游三年多来第一次回国。没想到这个城市比起她走之前，又有了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南自古富庶，又向来藏富于民。

比如闻名全国的温州小商品市场。“苏扬杭常”四州、镇江无锡宁波，皆是经济重镇。

现在西州市市容市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购物广场比比皆是。街上年轻人的穿着，也走在了时尚前沿、紧跟潮流。

比起几年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甚至“物”也非了。

叶游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她现在看故土，就像她之前从西州去海德堡一样，目光充满了好奇。

国内经济快速、腾飞式的发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接风洗尘的迎接宴，安排在楚家旗下最大的连锁餐饮酒楼：随园食府。规模大、装修豪华、主打正宗江南菜。在本市已有3家连锁，正想走出市外。

除了刻意缺席的谢元益，楚叶两家上下老小都到齐了。

两家的父母长辈都等着，知道他们快到了，都到酒楼门口站着翘首以盼。叶游刚一下车，门口就燃起了好几串爆竹、一时间气氛喧腾。这份久违的、中国特色的欢庆热闹，简直令她受宠若惊。

叶南宁窝在蹲下膝盖的楚玄武怀里，怕她被吓到，爸爸两只大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小耳朵，她好奇地睁大眼睛，看见在照片上曾经见过的、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好几个亲人，纷纷眼中含泪地过来要抱她、亲她。

楚家，是以隆重的迎亲礼，来迎接远道归来的儿媳妇和孙女的。

这样的场合，叶游没有理由拒绝，也不可避免地要和楚玄武同桌同食。她想想也算了。

*

在一个装修得像欧洲皇宫一般的大包间，悬挂的水晶吊灯流光溢彩，四周装饰金碧辉煌。

大家团团圆圆地围坐，就餐空间宽敞极了。叶游这才见到了硕大无比的、可以旋转的大餐桌。

她正要落座，玄武轻轻拉住她，指着一侧的房间，低低地问她。

“这儿有洗手间。去不去？”

他打量着她的神色，大概是刚才休息了一下，那黑眼圈淡了点儿。

“你要不要清理一下？”

对这体贴的建议，叶游一点儿都不反感。旅途疲惫又着急，出机场时连脸都没时间洗，当然清理一下是好的。

进了洗手间，发现装饰特别豪华、设施齐全、还挺大。玄武指着一系列准备好的洗漱用品告诉她，然后关门出去了。

门外，是两家5个老人簇拥着两个小宝，一片欢声笑语。

叶游清清爽爽地清理了一下。都没意识到 : 刚才的玄武，跟她已经有了太多的亲密接触。

*

落座。

服务员鱼贯而入，一道道精致美味的佳肴，呈现在她的面前。有她自小爱吃的、吃过的口味，也有创新的、叫不出名字来的菜式。

好几年没太吃过正宗的家乡菜，叶游连连举箸、不吝赞扬。

《随园食单》云: 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不可用香料。

清蒸白鱼，白袍虾仁，响油鳝糊，砂锅野鸭，大煮干丝，清炖元鱼，清蒸狮子头，软兜长鱼，文思豆腐。手拆蟹粉豆腐，蟹粉黄，豆腐嫩，汤汁满口留香。油焖笋，鸡毛菜。家乡菜取其食材真味，食材又取最新鲜的。

尤其长鱼鲜香软嫩，叶游小时候就很爱吃；煮干丝里面的豌豆面也是她喜欢的，小时上学时的早餐就经常是这样的一碗面；那个野鸭鸭肉紧实入味，口感有嚼劲。见她这几样爱吃，一旁观察的玄武悄悄叫过经理，对他耳语，不一会儿，她喜欢的，又每样都再上了一份。

叶游饿了，满桌的汤汤菜菜几乎都没有拉下，吃得很欢。

从昨天凌晨登机前敷衍的面包早餐，到好几顿寡淡无味的飞机餐，快30个小时，叶游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下自然是大快朵颐。

对她最爱的口味和喜好，一旁站着的餐厅经理，都细细记下。

*

严阵以待的服务生服务员，这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楚家少董准夫人。

只见那年轻女子身材曼妙，眉目有古典的“轻颦双黛螺”意境。五官清秀似能传情 ，举止优雅温和极为有礼。与在场的她父亲、叶教授饱读诗书的气质极为类似。

她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面料垂感很好，却无任何繁复花边刺绣或奢华配饰，脚上是一双平跟、舒适的驼色皮凉鞋。

她的着装，风格色调简单、优雅，又处处透着一种毫不张扬、很低调的平易近人。

服务员有点惊讶，这准夫人和她想得不一样啊。

这年头，但凡手里有点钱的，都是名牌包包名表在手里。像苏董，今天喜庆日子，又想照个全家福，周身珠光宝气自是不会少的。

可这少董夫人，浑身上下无一件首饰。黑亮的长发梳了个马尾，也没有化妆。

不过，她的皮肤非常细腻、光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整个人像玉做的一般，有一种润润的光环。

进餐间，桌上两个金童玉女般的小宝，童言无忌，又嗲嗲娇音，惹得老少欢声笑语不断。

觥筹交错时，坐在叶游身旁的楚玄武，拿起她面前的酒杯，给她倒了一点葡萄酒。

“今天高兴，来点儿？”

叶游点点头。

她几年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发现他身上没有一点儿烟味了，气息干净清冽。

她不知道，玄武在三年前，自从知道她肚子里有了他两个孩儿，就把从少年时代养成的烟瘾，立即戒了。现在，酒也喝得极少。

他知道，她不喜欢烟味。

*

楚玄武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三年多了，多少次惊回好梦，梦里欲归归不得。思念这多媚多娇，却咫尺千山隔断。

今天，这个给他生下一双孩儿的挚爱，终于坐在他的身旁。全家齐聚、吃这样的一顿团圆饭。

他心里高兴、激动得甚至都很想哭。

他多么想握着她的手。

但他不敢。

他只能不停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侧面对她偷偷打量。

去年瑞士匆忙地见那一面，他对伊拉斯如临大敌、心事沉重，还来不及好好地看她。

和几年前相比，她好像长高了几厘米，也不那样显得幼小瘦弱，身体结实了很多。大概是经常有户外运动，她露出的胳膊脖颈皮肤上，白皙中透出象牙色。脸上的皮肤依然细嫩、有着健康的红润色泽。

少年时代的爱慕与喜欢，是喜欢她的温柔、弱小。

但他不得不认命地发现，现在这样健康阳光又冷静优雅的叶游，对他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诱惑。

她待人接物，不再是那种小女孩般的怯弱娇羞。

而是落落大方，如大家风范。然而，骨子里又处处蕴藏着一种文静温柔、灵秀之气。这是楚玄武曾夫代母职，少年时代陪伴养护的成就。

用一句话形容现在的叶游：胸有成竹自有气度，心中丘壑淡如烟漠。

*

叶游没有看他。

她在席上言笑晏晏、言谈举止收放自如，对叶教授鲁姨介绍德国的生活见闻，跟大家讲叶南宁打小的糗事趣事，惹得老人家们都很开心。

她始终对楚家夫妇和爷爷，礼敬有加、温柔以待。

她是除了那对小宝儿之外，全桌另一个焦点。

只是，她的目光，从来没有看过楚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