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没多会儿,一队人进门来了。有男有女,五六个,都是中年男佣、仆妇。
进来时一个个面色灰败如土,有的还脸色煞白。他们后面跟着几个士兵。
一进门,这几个人就坐在地上,有人身子像筛糠似地抖。
乌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着王妈和家里的婆子们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了。
*
原来这就是今天被带去参观的几位。
他们的参观,就是洋兵让他们去当观众的,要杀一儆百!
1900年6月,慈禧太后宣布处死所有外国人,包括各国外交人员。
第一个撞枪的是德国公使克林德。由于各国公使向清廷提出暂缓离京照会后,没有得到答复。
他便独自前往总署交涉,轿子行至东单牌楼时,被清兵恩海击毙。
两国相交不斩来使。因为他被枪杀,所以联军中,德国报复清兵和义和团的心态很强烈,号称一个都不放过。
清政府在对列强宣战后,也随即颁布了针对外国人的悬赏令。
明确标价:”击毙一名洋人,可获五十两白银,杀害洋人妇女可得四十两,杀死洋人孩童则赏三十两”。
在此期间,义和团与清军曾经联合对外国使馆区发起围攻。这一重大决策的颁布与实施,均出自慈禧太后授意。
而今日在天坛上演的联军报复,便是惨绝人寰的一幕。
户部尚书崇绮,女儿是当今皇后,其老妻、妾室、儿媳及年轻的女儿被押至台上,被数十人公开施暴。崇绮一家回家后不堪凌辱,一家男女老幼、均自杀。
另有一九十岁老妇,官员之妻,被剥光衣服羞辱鞭打折磨死,之后都逃不过毒手,被投入火堆。
……
联军让百姓观看,要用一切手段,彻底摧毁这个朝代的尊严。
说是不侵犯皇宫。
但是,对皇宫之外的平民随意大开杀戒,连皇后的父亲、亲族,都不能幸免,何况其他人 !
*
这一路上,李府几名仆佣被牛车拉着,到现场观礼,就是让他们看完之后、回来转告震慑众人,提着脑袋夹着尾巴,好好做奴隶 !
联军更是公告,要在城内放开手。各国司令官“准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
以樊国梁为首的教士们,发出“布告”容许天主教徒在教堂解围后,八天之内抢夺生活必需品。
他们规定抢夺不满50银两的,不用上缴;超过50的,应偿还或交教堂处理。一时之间,实施抢劫的人数众多。
城中放火、抢劫、杀戮各种恶行已经开始,尸体渐渐都堆积了起来。
几人坐车返回时,亲眼看见在家里躲着的年轻姑娘,直接就被洋兵拖出来、拉上大街;其父母追赶着拦阻,被一枪毙命的。
小门小户难逃浩劫,即使是大户人家,洋兵队伍也横行进去入户劫掠,金银珠宝、皮毛细软,字画,被一箱箱抬出来、拉上车运走。
他们还看到,一队长得像汉人的洋兵,是日本兵,直接命令十几个百姓在一堵墙旁边站好,一梭子枪下去,整排人都死了。
这是屠杀。人命,连牲口都不如。
他们回来的一路上,看得是胆战心惊。都担心自己会被拽下牛车、就地枪杀了。
但因为有德军的前车在,知道他们是联军的人,才幸免。
*
有个婆子刚打扫完门口血迹,想起来,问一个男仆。
“李子,张四刚才回来了。”
李子赶紧问,“他人呢?”
张四是他城外同村的,一起过来李府做工。昨天李府遣散时,张四坚持不伺候洋兵,要回老家、村里去,李总管就放他走了。
婆子朝门口,对他努努嘴,小声说,“在门口。”
“刚才已经被打死了。”
有婆子补充道,“我看见他回来的。估摸着是想找李总管说说,接着回来做事。”
事情很明了,那些人一旦离开李府就是朝不保夕。估计不知道在哪儿担惊受怕、过了昨儿的一夜,这又看见府里安好,又想回李府了。
“外面这光景,他们见人就杀,哪能出得了城啊。”
“这在外面根本没活路。但就是想回来,一旦出去了,也回不来了啊。”
大家边说,边噤若寒蝉,语气都渐渐沉默了。
有几人抬头,用目光打量这座宅子,又回过神来。
这里,就是他们遮雨的屋檐、挡风的门板。至少,他们还好生生、活在这里不是吗?都还没有死。
*
乌鸦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着。
皇后的父亲,都这样死了。……
那是皇后的母亲、姐妹,……都被十数人在天坛这样,公开……
天呐。这哪里还有活路 !
她刚才还试着要出这座宅子,现在看来,不要了。打死她,她都不出去了。
艳阳高照。日头还有些毒辣,热得皮肤都有点疼。
可她满心里,都是一股子脚底升腾起来的凉气。
*
王妈在叫她,“姑娘,姑娘 !”
虽然知道她说自己叫乌鸦,但一听就不是正经名字。王妈还是直接叫她姑娘。
王妈听完这些人刚刚回来说的。再想起那洋长官今早出门时,对她和李总管的一句吩咐。
是西瓦尔翻译的。原话是。
“供应好她一切吃食。她需要的东西,记下,拿回来。”
那长官面色冷冷的,高鼻挺耸,蓝眼珠眼窝子深深的,一股子威严酷烈的杀气,根本不敢跟他对视。
从昨天进门到现在,他本人的吩咐,就只这么一句。
这一句,那就是圣旨。
可这会儿采买的人都还没回来,午饭的点儿早都过了,都给这姑娘供应不上了。
王妈心头跳着直怕,若是那长官回来,知道没给这姑娘吃午饭,怪罪下来……
她急忙跑到乌鸦这里问,“你饿不饿?”
“若是饿了。厨房里还有一点儿米,给你先熬个粥喝?”
乌鸦摇摇头。她不饿。
昨天晚饭的餐桌上,她看见他吃了那种牛肉罐头。那装罐头的筐子,还在卧房呢,里面还有好几罐。
那罐头虽然她觉得难吃,可是他,却是吃了满满一罐,跟什么美味珍馐似的。那就是他习惯的正餐。
她知道,这个院子里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对他的东西,碰都不敢碰。
*
一上午经历了这些,她只觉得身心俱疲。
身子累是因为昨日和昨夜。心里的累,是刚才的杀人现场,和让人惊栗恐怖的所有消息。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折磨着她、威压着她。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倒霉,碰见了哈德里这个洋鬼子。
但听完这些,竟然觉得,这不是她的倒霉,某种意义上是幸运!
皇后娘娘的母亲姐妹,都被那样了。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啊!宫中掌握生杀大权,那般高贵之人。
她一个小宫女,如果沦落到大街上,现在是什么下场……
被洋兵们凌辱之后,大卸八块、死无全尸……也许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她仰头看看太阳。她还在活着,还能晒太阳。活着真好。
她今早起床还在琢磨,想去买那种避子的汤药。
但那一排排死了的人,包括刚才死在眼前门口的人,让她都陡然觉得,那些以后的事,没那么重要。
能活在此刻,就已经是得祖宗庇佑了。那么多人,已经都死了。
她要是能一直活着。……
她扭身去看看门口,刚才拿枪威胁她的那个小队长,还在身姿挺拔地站着。
有一刻,竟然生出来莫名其妙的谢意。
他刚才没让她出去,她就还能活着。
*
她回房睡了不知多久,王妈在外面叫她。
“姑娘。姑娘。”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
“饭做好了。”
哦。她睡得身子舒服了些、起床下地,穿好衣服。让人进来。
春桃和王妈,把几道菜肴端了进来。
春桃放下汤的时候,手腕子都在不停地抖,汤水都快溢出来了。
乌鸦立即敏感地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她也有种不祥的预感,声音也在发着抖,但她在努力克制。
这一天从早上起来,就是各种噩耗和惊恐,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果然,春桃”嘤嘤”地哭了起来。王妈也在一边抹眼泪。
洋兵不在房里,她俩敢说话了。
*
刚才乌鸦回房睡着。
王妈和婆子们望眼欲穿地等,可算是把李管家盼回来了。
他一下车,身后跟着的士兵就搬了很多物品进来。吃的喝的,应有尽有,塞进了府里原本空荡荡的库房。
联军占领京城后,实行殖民统治,吃喝不会是问题。
他们要求城里的商户与百姓,定期供应一定数量的鸡鸭。这才短短一天,就劫掠了很多大商户。
德军在城北驻扎之地的仓库里,已经摆了成排的火腿、罐装香烟、箱装军用豆和很多桶装牛肉。
李管家说,一路上军队都可以随意抓人做事,但这些刚抓到的人,跟李府的不同。全是杂役苦力,没说给工钱。
哈德里长官,好像更信任府里的人,让他们几个李府出去的伙计做管事。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此时街头老百姓惊人贫穷,大都皮包骨瘦弱不堪,男剃头女裹脚,李府的这些伙计之前养得还算好,看着身体还壮实,顺眼些。
德军把沿途抓到的那些人编成了几队,让府里的人监督、派活。有几位这就留在军队营地里干活,不回来了。
从今天起,昨夜住在这里的一些下级军官和士兵,也住城北兵营去了。这座宅子,只住哈德里和亲随、副官。
这些消息不算什么。
让春桃哭的,是下面这些。
*
昨天李管家和西瓦尔打交道多,又忙活得几乎一宿没睡,把几百个兵的吃喝杂事安顿好。
那个翻译西瓦尔看他听话、做事利索,倒是挺把他当个人看。
所以沿途所见之事,李管家问,他也会说两句。
说是带他去采买物资,可上哪儿去买啊,满城到处都是强盗。随意抢东西。
有枪、有兵,就能抢。
李管家跟着去”抢劫”的一路,何止是心惊肉跳。联军的残暴令人发指。
*
走过某德门大街,一个小孩被劈开了脑袋,妇女被剥光衣服以坐姿跪在那里,已被捅死。在之前已被强暴。
各国军队抓住的清军俘虏,在大街上被斩首示众,行刑人,是他们的同胞。地上人头滚滚。
路上被轮奸施暴的女子,不计其数。直隶总督裕禄的七个女儿,都成为联军的俘虏,未幸免于难。
路过一处人家,和所有高贵的院门一样, 左右立着两尊威猛雄伟的石狮,门是红色的,有两个大铜环,粗壮而威仪。
军官和士兵,正把里面的女人一个个拖出来。她们看上去均容貌娇丽、衣着华贵。
李管家斗胆问了一句,这是做何。
西瓦尔说。
联军要建官妓所。所有这些被找到的女子,不管年纪大小,长得美不美,通通都要送到那里去。服务联军士兵。
官妓 !
春桃一听就崩溃了。
那些高门大户的媳妇、小姐,都不能幸免,更何况她这个小丫鬟 ! 春桃怕极了。
李府这里,留下做事的,大都是婆子妈子们,只有她一个年轻点的丫鬟,因为长得的确不好看,所以李老爷走时没带她。
昨天她之所以没走成,也是因为洋人说,这里有个姑娘要照顾,要留下一个年轻丫鬟伺候。
但李管家刚才说了,不管好看不好看,都要送去当!
“将所获妇女,不分良曲老少,仅驱至裱褙胡同,使列屋而居,做为官妓。”
*
听着春桃恐惧的哭声。
乌鸦刚刚还在庆幸自己活着。
一瞬间,就发现自己活着的世界,也是个无间地狱。
一想到这些人高马大的洋兵,被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流糟蹋,她就不寒而栗。
只昨夜,应付那一个,她就不想了,就受不住了。
若进去了那里,是生不如死,她活不过几个晚上。
她微微抖着身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问王妈。
“李管家在吗?”
*
“在在在。”
王妈不知怎地,就看着眼前这位姑娘,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救星,是这一屋子人的救星。
外面那么乱,就说昨晚,如果不是那个洋人来这宅子里驻兵。
今天、这会儿,又是什么光景? 会有多少其他洋兵进来烧杀抢掠。大家伙儿,还能吃上今天这碗饭?
李管家很快就过来了。他表情严肃,心中沉重,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无。
今天见到的所有景象,都让他震惊、心痛、恐惧、无能为力。
如今,他感觉自己,也是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这几日只是在苟活着罢了。
那么多人命贱如草芥,脑袋说没就没。
他看着这年轻的姑娘。
昨夜那哈长官亲自抱她进来的,又共度一夜。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比起外面那些惨绝人寰的女子,被凌辱后随意曝尸的景象,这姑娘的待遇,别说好得不得了,简直就是在做神仙。
他早上就被哈德里本人吩咐过,要照顾满足她的要求。
此时哪敢怠慢,弯腰就行礼,恭恭敬敬。
“姑娘。”
“李管家,我再问问你。”
乌鸦在宫内可是见过小主问话的,耳濡目染,自然也有了几分气度。
她让李管家把今日见闻再讲一遍。
王妈和春桃在一旁,被迫张着耳朵又再听一遍。听完,更是直抹眼泪了。
李管家一边说,乌鸦一边问细节。
最后,她问的是。
“你可瞧见,李府带去的这些洋兵杀人了?对姑娘……那样了?”
“你们只是经过那里,还是直接动了手?”
洋兵们的长相、军服、跟的队伍还是有所不同的。李管家细细想了想。
他是跟着西瓦尔翻译的车,西瓦尔跟着那位哈长官的车。
李府出去的这些兵,倒是一路上没见到他们杀人。
联军在天坛公开将崇绮凌辱示众后,就下令军队抢劫三日。哈德里的兵,便一路都在店铺、大户人家抢东西。
什么都抢,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金银珠宝首饰。抢到的装满了一推车,组成一队,就往一处地方运,据说是德军的库房。
不过,他也看见有的李府洋兵,去凌辱姑娘。哈长官也并没阻止。
他跟着进了处大宅子,里面尸体无数,有女人的死状惨不忍睹,死前遭了不少罪。这帮德国兵进去晚了,也就再搜罗了一遍,翻出来了些东西就走了。
后来,他坐的这辆马车里,装满了食品、物资,就把他送回来李府卸货。卸完东西,那车又走了,估计是又回去装运了。
但是,他只跟了其中一小部分队伍,也未必能见德军行事的全貌。
乌鸦心里琢磨着。
至少,哈德里的兵,没有那么残暴、虐杀,无恶不作。更多只是趁火打劫。
她想起昨晚跟他一起坐着用餐,他递给她罐头的样子。目光中是温和的善意,很自然、并不伪装地,想与她分享。
那个人,还算是个人,不是禽兽,还有个人的样子。
她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多。
但听到街上的惨状,她至少明白: 如果,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昨天,她可能就已经死了。
已经死在那间破房子里了。
他的确强要了她。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八国祸乱,她此时尚在宫中,被皇帝偶尔看中临幸。
接下来始乱终弃,被打入冷宫,被小主、妃嫔们针对整治,就能确保命运有所不同吗?
*
那座皇宫里,她的确像活在几千只乌鸦中的一只那般,毫不起眼。但那座皇宫,也充斥着权谋、宫斗,比一般女子见多识广。
宫中对宫女规矩多,又有诸多限制,经常导致她们出宫后,什么都不会干,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
可她做司衣宫女,六年多来,从无行差踏错,没被罚过。自然是多听、多看、多想,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的。
那里是全国最聪明、尊贵女人的集中之地。没吃过一些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她看了看沉默着的李总管,又看着在一边瑟瑟发抖的春桃。
开口时,她的语气有了点儿信心。
“我们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只能一起避难,争取活下去。”
她看着春桃。“我尽量试试。”
春桃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一脸感激,立马跪下了。
“姑娘……呜呜呜。”
她叫她起来。
“不要跪。这里,不用跪。”
洋兵们没有一个下跪的,也没再要求他们跪。那就不跪。
而且,她也是个自身难保的,不过是碰到哈德里,在苟延残喘着罢了,又能帮得了谁。
宫中,宫女们的友谊都经不起推敲,也不会交心,因为决定生死的,往往是主子的一念之间、一令之下。下面底层的人互相帮,又有什么用?不互相害就不错了。
她也只是想,若有机会,帮春桃说一句话罢了。
让王妈他们出去,她又看定了李总管,话说得很小声。
“李总管。如果明天还出去采买,能遇到药店,帮我买种药。……”
如今世事无常生死难料,仅是日日苟活。她也绝对不能、有那洋鬼子的崽。
*
哈德里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他每日都读圣经。如果真的有地狱存在,那么,现在、此时、此刻、这里。已经是了。
8月中旬进城的联军构成中,日军:8000,俄军:4800,英军:3000,美军:2100,是主力。其余三国不足千人。
德军目前只有不到1000人。统帅瓦德西率领的近两万人大部队从德国出发,还未赶到。
虽然德皇下令,对清朝人格杀勿论。
但此时德军人数少,也没有把精力集中放在屠杀上,现任统帅萨姆,要求哈德里等军官率领士兵,全力以赴加入抢劫队伍。
抢更多的财物、生活物资、供给才是当务之急。当然遇到对方反抗,哪怕是老百姓,也是格杀勿论。
别看人少,抢起东西来并不含糊。但也没抢过那些他国先头部队,他们的人数是德军好几倍。
往往德军赶到时,有的地方已经被日、俄、英、美劫掠一空。
大批量的物资,被劫掠后,送往北城仓库。
*
局面已完全失控。之前有命令说不进紫禁城,实际上,如今有抢劫三日之令,各国都已经进去抢夺宝贝。不仅抢东西,也杀人。
除了皇后父亲的一家,另有一座庄亲王府被抢劫后、放火烧光,当场烧死近两千人。
义和团的少部分残余势力,仍在与联军巷战,但很快被同族出卖,暴露了藏身之地,在街头巷尾被击毙。
他们被杀的同时,也殃及无辜百姓,附近屋子里的人都被抓出来,一起枪杀。
联军中素质最差的当属俄军和日军,除了杀戮和抢劫外,强奸不断上演。他们将那些皮肤细嫩的格格、公主抱入怀中肆意羞辱。
还有清朝人向导,专门把日俄军官士兵往达官贵族家带,那里值钱东西多,女眷也多。
等他们离开,被凌辱的女人都悬梁自尽或跳井而亡。
看着那一具具尸体,哈德里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姑娘的脸庞。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那姑娘,也这样被凌辱、这样死。
从今天开始,他要加强李府兵力管控。
不能让任何人进那所宅子,她,也绝对不能出那座大门 !
*
乌鸦午饭的膳食的确好了很多,都有了一大块的肘子肉,装在一只景泰蓝盘子里。
德国地处内陆不靠海洋,也爱养猪、猪肉也是老百姓的肉食一大来源。士兵们爱吃猪肉,今天沿途抢劫了好几家猪肉铺子,李总管带回李府了一大块。
自从老爷逃亡离府,留下的这些下人也就勉强用存粮将就度日,许久没吃过肉了。厨娘厨子都高兴地,把这块肉做得够全府上下的人吃,别说猪皮了,连一点儿猪油都没浪费。
乌鸦入宫几年,从没大快朵颐过这么香的肘子肉。之前小主偶尔赏下的,能有切得薄薄的几片,就不错了。如今一盘子肉,任她随便吃。
王妈发现,留守的德军士兵,竟然也挺爱吃这种肉。这个几乎同源的饮食,让她也消除了些惧意。
乌鸦吃完饭出来,看着院子里的士兵,都正在换岗吃饭。这顿伙食看起来不错,他们的表情都挺满意。
大概是这家的厨子厨娘做饭,还挺得人家欢心。
说是吃午饭,实际上因为李管家跟着去”抢劫”回来晚了,再加上厨房做饭、炖肉,这会儿已经快傍晚了。
这些留守士兵,也是吃了今天的早饭,一直都没得饭吃,就指着这一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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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够、又吃饱了。想起来了正事。
上午门口那两个被枪杀长工,若是懂点德语,也不至于死。而她无论是帮自己、还是要帮春桃,也得懂点语言。
能跟他说上话、能交流。
她赶紧踱步走到那个院子。看着庭院中张贴的几张中德词典。
右侧的汉字她看得懂,可左侧那德语就完全是天书了。
她细细瞧了好一会儿,让王妈找了支毛笔和纸,在廊柱旁学着写那些符号。
一边写,一边不知道怎么念,琢磨着。
旁边站岗的一个士兵,看见了。
看她嘴里总是嘟囔着,又不知道发音。
有些急,忙在一旁,指着那张贴,指指自己的口型。
每一段德文,他都说一遍。
她惊讶地看着他,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她开始伸手去指。
想学哪个汉字的,就指着旁边的德文。
那士兵就念。
Eier,鸡蛋
Kartoffeln,土豆
Milch.牛奶
Wäsche waschen,洗衣服
Hol dir etwas vor der Tür.。去门口拿东西
Er ist zurück.回来
Er ist weg,走了
……
一个肯教,一个认真学。
士兵没想到乌鸦的发音,越来越准,他看出来这姑娘挺聪明的,也有了教她的兴趣。
而乌鸦的发音被肯定,她也高兴起来,目光中的欣喜,越来越真实。
就这么学了有半个时辰。
这时候哈德里正好带着托奥和雷亚进来,穿过前面的几个院子,就看见这两人,正在说说笑笑的。
他停住了脚步。
他之前还从来没有见过,乌鸦的笑脸。
*
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冷静的,害怕的,紧张的。
他如果温柔些,她的身体会为他放松。但她的心灵没有,就从来没有笑过。
而昨晚,在他怀里时,也不曾笑过。
她的黑亮眼睛盯着他,脸蛋恬静,又暗暗忍耐像是憋着绷着一股劲儿,那纤细小巧的手指微微蜷着,握在他的腰上,却又不敢使劲抓他,像是很怕碰伤他一样。
他一直以为,她不会笑的。
至少,她不会对着他们这些人笑的。
但现在,却对着一个普通士兵,在笑。
她的笑容……那弯月般的眉毛,弧度鲜活可爱,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喜悦自信的活泼。原来是这样好看,像是突然之间,生机勃勃、活力盎然。
但是,此时,她突然看见了回来的他。
那双灵动漂亮的眼珠,瞳孔瞬间放大,一种身体深处本能反应出来的恐惧情绪,在整个眼睛里散发开来。
他的身影一出现在她面前,那本来盛开着的笑容,就像枯萎了的花朵蔫了、谢了一般,慢慢消失了。
对他来说,也不慢,消失的速度很快。
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感觉,印染上他深邃的眉宇。他一言不发,沉默着不悦地走向她。士兵看见他昭然呈现的表情,马上不笑了,立正恢复站岗姿势。
乌鸦对上他的那双蓝眼睛,越来越深邃,目光居高临下地对上自己,她瞬间惊恐地捂着嘴唇。
在他看来,她,又怕了。一旦怕起来,就是这个样子!觉得他像清朝人嘴里说的那个“鬼”,他们都叫自己这样的外国人,洋鬼子。
被叫鬼 !
那就是魔鬼,是恶魔。
*
哈德里不知为何,心头有了些戾气。凭什么把我们当作是魔鬼 !
我们也是人。
本次联军攻入京城,起因便是义和团杀洋人,太后驱逐各国使节、限令他们短期离京,德国公使杀义和团员、去理论,被清兵枪杀。
对于各国的使馆人员来说,之前克林德之死证明,提前撤离都城等于自杀,绝不能离开使馆半步,原地等待军队救援是最明智的。
所以,他们当日决定在使馆区修建堡垒并组织自我保护。一直等到多日后军队到来,来”解救”他们。
他们明明是一群暴徒、做为侵略者,却把自己摆在弱势群体的位置上,这场集体攻城,是对清廷复仇。
但联军杀进城后,就杀红了眼、灭绝了人性,不止是对朝廷报复了,百姓全民都遭到了狂暴的报复。
昨日联军破城,今天下午,德军才找到被恩海枪杀的克林德公使的尸体。
本国公使非但死于非命,之后还被凶手偷窃走身上贵重物品、怀表、银饰等去变卖,尸体被抛弃在类似乱葬岗之地、自行腐烂。
此举何止是对他们国家的羞辱、令皇室颜面尽失,公使这被曝尸的一幕,又引起了士兵再一轮极大仇恨。
哈德里今天当了一天的强盗头子,抢了一天的东西。连古观象台上的天文仪器都被劫走,运往德国。又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间地狱里,行走了整整一日。
要说他是什么心情?
疲惫。麻木了。无可奈何。沉重无力。
这不是上帝允许的事情。
可是当教堂的教士,都上街去烧杀时,他的内心有深深的无力感。他的渺小如斯,他没有任何力量,与这样的狂暴局势对抗。
甚至他觉得。如果不是昨夜先有了她。今天的他,会不会也是那样毫无人性、丧心病狂。
有德军士兵去行凶施暴,他没有拦。因为他拦不住。
这是联军的命令 ! 被允许的全军报复和犯罪。被官方授予的、堂而皇之的犯罪权 !
他如何以个人之力对抗。
就连他自己,都是家族派来这里当强盗的。负责把抢来的珍宝运回国内、运回艾徳勒克家族的庄园宝库。今天,部分财物就已经装箱,就打算不久后送往港口、运回家了。
他本来就不是来做善人的。
而他在地狱中行走多时,一回来,就看到这姑娘这副样子。
这是此间截止目前、唯一一个,没有被恶魔染指的……天使。
可她怕他,永远怕他,就算他根本就没伤害过她……
为什么?!
他蓝色眼珠染了黑雾般的怒意,愈发深邃。一弯腰就把她整个人挟持在腰侧,走进卧房。靴子踢上门。
这距离并没有几步路远,等把她放在地上时,姑娘的脸都惨白了,眼神愈发惊恐,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惊叫。那乌黑眸珠里是满满的慌张。
她明明不冷静,攥着拳头,站在那里,身子发着抖。
她怕他打她,他那么高大有力量,一旦拳脚相向,她将骨骼尽碎。
哈德里表情冷峻地看了她几分钟,打开那只箱子。拿出一摞信纸、和两只钢笔。
他说了昨晚教她的德语。
“Setzen Sie sich.”(坐下)
他看见这姑娘,瞬间就坐在了离她最近的凳子上。
不知为何,就这么一个动作,他行将要铁青的脸上,就缓和了几分。
乌鸦见他没打她,也没斥骂她。那种惊惧少了些,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气息也喘匀了。
他把一半纸摊在她眼前,拧开钢笔,递在她手里。
他坐在她身旁,另一半纸放在自己面前,拧开钢笔,在上面写了一句德文“Setzen Sie sich.”。
他写下这句,蓝色眼睛里刚刚泛出的怒意,和她脸上刚才那盛开的笑容,消失得一样快,这时无影无踪了。
他把自己的纸推给她,让她写字。写对应的汉语。
我们也是人。会说话写字,会吃喝有欲望,有语言有文明,坐船来自大海洋,你都没见过。而且,我还是个男人,昨天,就是我对你实实在在地……
凭什么,把我当作鬼 !
乌鸦不敢不听,刚才他把她拎过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生气了,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但是,他现在好像在教她。那她马上就转变了思维。
她不会用钢笔。刚开始,还想着用握毛笔的方式去写,没想到那样立着、笔根本不出水,纸上没有印记。
她偏头看看他,这笔,不会用。
哈德里眼睛盯着她。他能感觉到这姑娘很聪明。昨夜的交流,虽然不说话,但完全没有阻碍他们之间的,一切沟通。
乌鸦看着他放慢了动作,示范着握笔方式,演示着笔尖划过纸张的角度、弧度,才开始学。
她的手指纤细,小巧,那支笔还挺大挺沉,她手指拈过绣花针,却没拈过笔,使劲捏着笔杆,把它当成一根大缝纫针。
把”坐下”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和他那笔畅流利,形成截然对比。
哈德里索性站起来,弯腰俯向她后背,握着她的手,移到那行德文下面,教她手指如何握钢笔使力。
他的手又大又热,像是能把她手背连钢笔,全包在里面一样。她知道挣扎无用,只好乖乖地跟他行文力度一样。
写满了整张,那几个字母,连汉字,才算都比较像样了。
这时候哈德里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紧贴着她的后背,嘴唇不经意地,贴着她的侧脸、耳垂。
清朝人的凳子就是凳子,跟欧式的不同,连个高大的靠背都没有。
她的发丝仿佛还带着香气,身上不知道什么味道,很好闻,是一种淡淡的,让人愉悦的甜香。
他昨晚干了什么?!
他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昨晚,到最后脑海一片空白。昨晚,她身上有没有这样的味道?他忙着,都没有关注。
他高挺的鼻子嗅了嗅,突然,就是恶作剧般地向下、亲了下她的侧脸和耳垂。不管不顾,肆无忌惮。
感觉到姑娘的身子一僵。背都挺直了些。
乌鸦做宫女,言谈举止、连走路都是规矩。后背要挺得直直的,仪态上不能畏缩含胸。目光更不能东瞧西瞧。
刚才他那么偷袭一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目光只敢盯着前方。
*
他的掌心就摁在她肩膀上,又热又烫。乌鸦整个人都快不好了。
昨夜的记忆涌上来,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做那种事。
她脑海里瞬间涌起一个想法,既然他要教,那她就赶紧学。
她身子虽然端坐不动,但手可以写字。
在纸张上,握着那支沉重的笔,开始落笔。
哈德里刚才的确气血涌动,不知为何,见到她就想要,本来就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又是侵略者掠夺的性子。
他一旦起意,如何会放过,刚才都有在她背后解皮带的心思了。
但见她握笔在写字,眸光一动,按捺住了。转移了注意力,就看她写些什么。
乌鸦一行一行写下。
食。疲。浴。语。问。
在”问”处,又写下: 仆,小女,留。
这么多汉字,让哈德里有了些兴趣。他叫过门外的卫兵托奥,去找西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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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瓦尔今日也在地狱里走过的,种种场面,都刺激了内心的暴力因子。
来清朝服役一年了,不可能离开女人。那日哈德里一见到乌鸦,便据为己有。可要说起这个姑娘,当时谁不想要? 可军人的服从意识,长官的命令不可违背。
这扎营、驻兵、抢物资,忙活了一天一夜,也憋了一整天。
不过,马上他也可以享用、放松了。
联军官妓所今日已经营业,他白天忙着和长官抢东西,还没来得及去。今晚本打算和副官去的。
听见哈德里找他,只得又过来。
昨天的现场字典,已经省了他不少事。今天住在此宅的长官,又只有几位,按理说,他没什么事了。
进门来,心里就是有些不想干活的样子。
哈德里拿着乌鸦写的字,问他,让他跟她对话,再翻译。
西瓦尔忙着去找女人,看了看纸上的字,再不愿意,也只得耐着性子先翻译对话。
前三字,是让哈长官先吃饭、沐浴,解乏的。食。疲。浴。
后两字,语。问。是说她要学德语。也想再问个问题。
仆,小女,留。是说,她想留下那个小女仆,可不可以?
哈德里一一听着,前三不知怎的,让他还挺满意。就是那种回到家,有人关心你累不累、饿不饿,准备洗澡水。有点意思。
哪怕是个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强盗,都想这世上,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柔乡。
后面她问的问题,他想了想。对她说了句“可以”。
他补充了一句,蓝色眼珠闪烁光芒,意有所指。
“你得让我满意。”
*
听到最后一句,乌鸦的身子不自主地一抖。
西瓦尔的笑容,也带着邪气。长官要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用的。
他懂。
这几天满城的姑娘,除了皇宫里的妃嫔不是,其他达官显贵的女人、皇族格格,都是给联军使用的。
毫无例外。
亡破之国,女人何来地位、尊严?
更何况这里的女人,本就是底层中的底层。
只是这姑娘运气好些,被长官看中成了私人禁脔。不过,这种好运气,又能有几天。若是哈长官玩腻了,就不会把她赏给他们吗?
他的目光咸湿地盯着她的脸蛋,不得不说,这姑娘长得真美啊。白白嫩嫩的脸蛋,线条丰润,一双杏目大而有神,仅那黑漆点墨般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般,看你一眼就顾盼生辉。
今天满大街见到过无数死的伤的,可模样身段,都找不出几个她这样的。不知道一会儿去了官妓所,那里的会怎样。
不过再怎么着,联军官兵都排着队用过了。也比不上这个干干净净的啊。
但西瓦尔也知道,自己不敢肖想。这座大宅院,长官把这姑娘锁在里面,就是不容他人觊觎。
长官除了军衔高,本人也不是一般家族,漂洋过海来的德军士兵,本就大多来自社会底层,像哈德里这样显赫的贵族出身,本就是凤毛麟角。
艾徳勒克在国内家族赫赫有名,是德皇威廉二世的贵族阶层鼎力支持者。哈德里是家族长子,本次代表家族远征服役,战后,回国就会受皇帝表彰加爵。
他要独占个清朝女人,谁敢置喙。
至于再占个大宅子,更是天经地义,连偌大的尊贵王府都直接被抢光、一把火烧了。这李府算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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