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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开始过上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无论哈德里在当初从天而降时,有多么陌生和可怕,现在她的态度,都开始有了转变。
因为可以语言交流,哈德里的日常生活需要,她都可以协助打理,虽然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意思准备的,但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不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乌鸦迄今为止,过得最轻松的人生。
清晨起床时,哈德里早就走了。
在整个李府,她不是主人,但胜似主人。
她不用再似宫中一般,一睁眼醒来,就得去按部就班伺候小主;更没有宫廷里那些行走坐卧的规矩束缚;也没有上面那些大宫女和嬷嬷,动辄对她体罚斥责。
在宫中长期睡不好觉。如今,她能摊开身子四肢随意放松,一直睡到自然醒。
起床后春桃端来洗脸水,净面、用餐、晒太阳、学语言。
在庭院里转转、侍弄花草,她与哈德里居住的小院子,是整座宅子的最里面。看她喜欢养花,王妈和婆子,就把大半花草都移栽到了这里。
如今,哈长官和士兵们,都没有再难为众人,也没有随意对李府的下人斥责打骂。在外界那些有天壤之别的苦难面前,大家都得到了一丝有文明和温度的喘息。
可谁都知道,这一切平静,都和乌鸦姑娘有关,因为她,能安抚住那位长官。
自从那日之后,她和哈德里就再未发生过冲突。
哈长官每天出门时,都是和颜悦色,看上去心情很好。
乌鸦只要不走近大门口,院中每位士兵也会对她和颜悦色。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想靠近大门口,也不想出去。
她倒是会去厨房,点名要吃什么餐。
如今李府的供应,市面上有的,一切都能有。若是没有的,她告诉李总管,能送来的就送来。
宫中曾有宴会,她这样的小宫女在结束后,也曾能分到些残羹冷炙。那些帝皇满汉全席的享受,她自是不知具体为何物。
但在小主曾被赏赐的宫中,宫女们很馋嘴、又很难被满足的果子们和吃食糕点,她还是有兴趣的。
她听闻一种太后最爱的八珍糕,就出自老字号。
如今联军分片而治,在德军驻军的地区也有几家糕点铺,李总管派人外出采买,总能给她带回一两份糕点,豌豆黄,芸豆卷,或是枣泥糕。
她爱吃,却也不忘了这东西来自于哪里。……那位洋长官。也会给他留着点儿。
这日,哈德里在晚餐桌上,就看到这份精致糕点。土黄土黄的颜色,不那么晶莹剔透,有点儿像一块块切割出来的黄色璞玉。
“这是什么?”
“豌豆黄。”
跟着她,他也学了些汉语的吃食名称。肘子。炖肉。鸡汤。如今,又会了”点心”,豌豆黄。
他拿起刀叉,饶有兴趣地打算切割品尝。
“点心吗?”
乌鸦好笑地看着他。豌豆黄入口即化、酥粉无渣,这也要拿那些金属“武器”去对付吗?她伸出手指拈起一块,就轻轻咬了一口。
示范给他,手抓。
哈德里学她的样子,索性也捏起一块,嘴角牵出孩子般顽劣的笑意。
可他手劲太大,完全没想到它是那样地粉软。一捏,半块就掉了。
乌鸦开心地笑起来。当不怕他的时候,她笑得像个小女孩。
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觉得自己因为拙笨被取笑了。哈德里严肃地板起了脸,那双蓝色眼睛也溢出了,孩子气的不满。
“喂我。”
乌鸦粉嫩的嘴唇瞬间合上,这下不敢再笑了。手里的一块是她咬过的,也不能一口塞嘴里把自己噎着。
正要先放下换一块,他的手牵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指尖,咬了一大口。半块没了。
怕剩下的再像粉末般掉下,他索性把那半块,也舔没了。
舌尖舔过她的指尖,他看见姑娘的脸蛋瞬间就红了,两团可疑又可爱的红晕,慢慢泛起在白嫩的皮肤上,显得娇俏可爱。
这下,点心也不用吃了。
桌上明明有另一道,更甜美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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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乌鸦也起得早,看见王妈在门外候着,给哈德里送军服。
他的军官服就两身,乌鸦又要安排让每日非洗不可。嫌他带杀气嫌他脏。
可接连下了两场暴雨,院子里从未见阳光,只能晾在屋檐下。今早两身军服都没有晾干,最干燥的那身,也是微微潮湿的。
王妈拿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战战兢兢。虽说是夏日尾声、不冷,但也会穿着不舒服。她不敢跟哈德里明说,只好对乌鸦讲。
“姑娘,衣服没干。”
乌鸦接过来摸了摸,确实湿,可是府里没有任何替换的,并且,他也不能穿士兵的服装啊。
欧洲军队装备的武器和军服,都是为温带气候设计的,在潮湿炎热的庆朝南部地区,很容易损坏和腐蚀。
京城地域靠北,这已经是很容易干燥的了。
“怎么了?”他看着这主仆二人对视着的一脸为难,问她。
“有些湿。下雨。不好干。”
看着她眼中的点点歉意,他眸子里的温柔流转。伸手拿过,就往身上套,系上皮带快速整理。也没再说什么,大步就迈出门外。
身姿挺拔,那潮湿军服丝毫不影响军人的气势。
王妈看着他的背影,直拍胸脯帮自己喘气。她刚才还以为,他会不高兴,没想到一点儿事都没有。
哈德里的确具有一种坚忍的性格。忍耐是他的一种特质,即使有不足、不满意,只要没到他的底线,他也不会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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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鸦的心里,哈德里无疑是主宰她如今命运的男人。
从前在宫里,头上有层层的主子,一个小宫女的命,不比一条小猫小狗的好多少。如今,整个李府,她的主子只有这么一个。
他不难伺候,也从不体罚。李府众人只要认真做事,会按时发工钱。
不久后,哈德里私人偷运去天津港口上船的宝贝们,也由托奥带一些士兵和李府的伙计们押送,路上没出差错、完成任务。
乌鸦的爹,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拥趸者,虽然是个塾师,但也没教她读过太多书,只是小时候稍微学了几个字。
现在李府里有识字的账房王先生,书房还残留了一些书籍。
如今,她一边跟着士兵学德语,一边在读汉语书。原因是,若不懂汉字的写法意思,她便也学不了德语。
不仅如此,现在白日无所事事,府中人人有事要忙,她这个闲人,便跟王先生学算数、记账,对生活技能也有兴趣。
在宫中那些年谨小慎微的生活,让她既长成了不少心眼。原本的聪慧,也在李府找到了用武之地。
暂时安定、衣食无忧,她生活在一片突如其来、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之下。过上了一种之前从未想像过的生活。
她当然之前从未想到,出宫之后的第一天,就会遇上一个洋人。他从远方未知之地漂洋过海地来,这样与她生活在一起。
无名、无份。
却有生、有命。
可这个世道里,像她这样的女子,已经没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如果不碰到哈德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会在哪里,会是怎样。一个乱世孤女,是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她的自由和安宁的。
在宫中地位低下,身受欺凌的处境中,她不敢有任何奢望。而在人们纷纷谈论洋鬼子的残忍和野蛮时,她曾和其他宫女们一样不寒而栗。可战火降临家园,在她意欲逃离时,哈德里出现了。
受凌辱的破城那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她,她当时真的已近灭顶之灾,想一死了之。然而,哈德里后来所做的一切,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生机。
他日常对她的态度,总是温和的,还含有点点说不上的宠溺和呵护。
不过,那种像对待自己养的小宠物般、有生理性本能的喜欢,也彰显得明明白白。
她渐渐地,不再把哈德里和那些放火杀人的洋兵联系在一起,虽然他是其中的一个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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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渐渐地在学会与这样天外来客般的入侵者相处。
虽然大部分时候哈德里待她都很温和,但偶尔也会有高高在上、凌驾她之上的上位者姿态。
做为侵略者骨子里的强权之势,不会在俯首称臣的柔顺面前、全部遮掩。
乌鸦也要去习惯哈德里心情不好时的情绪发泄。
此时德军人数太少,联军统帅是英国人控权,法、德这段时期又是利益争抢的死对头。
德军对联军此时提出的利益均沾极为不满,攻到庆朝夺宝,不就是为了在经济上独霸欧洲。
可各种标榜公平的限制,因为他们人数少而始终处于下风,令哈德里等人都大为光火。
每次在利益谈判争端上落后的德军将领,都会怒气冲冲的回到驻地。
这次,哈德里一回到李府,情绪就不怎么好。一屁股坐在议事厅堂的八仙桌边,脸色阴沉。
佣人奉上茶饮,见副官们跟他商讨着什么,言辞激烈,赶紧退下。
各国官兵都在不要脸地抢劫,别国就不说了。俄军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好好的东西,被扔得砸得乱七八糟。死对头法国,在抢劫方面也不落人后。
皇家园林中的众多珍品,在俄国占领该区域后,被作为官方战利品运走。
今日倒好,连德国普鲁士王室曾经送给庆帝的礼品,都被发现在运往港口的途中。
在德国霍普纳少将的抗议之下,这件礼品才被转交给德国。
虽然大家都是流氓 !
但别国的流氓,更无耻 !
乌鸦偷偷站在厅外听了听,大致能听懂他们的愤怒,知道是因与其他国家分赃不均、心里有气。
这种时候,得保全府里做事的人不遭殃。于是,她交代众人不要往枪口上撞、祸水东引,做事小心些好。
即使如此,有人也避免不了犯错。晚餐时分,就有伙计触了霉头,被拎到大庭院以儆效尤。
原因是伙计李三接连几日搬运东西都很辛苦,出了不少汗,两三天了都是快半夜回到李府,都没工夫洗澡,自然身上有些味道。
他走路又不注意撞到了副官罗纳,罗纳一下子就火了。他才不管李三什么情况,只觉得又脏又臭。哪管李三是被逼着去干苦力、整日不得休息的!
乌鸦赶到时,李三已经被枪托狠狠砸了几下、倒在地上,罗纳差点就用上了刺刀。
罗纳见惯了外面联军对庆朝人的凌辱,这些伙计即使在李府,也是被德军当成苦力和奴隶,算不上能把他们当人看。
乌鸦是长官要的女人,对她可能还有点例外,但对其他人,可不是。
乌鸦急急赶去,拦住了罗纳。她勇敢地拉住他军服的袖子,用德语恳求他。
“谢谢你,仁慈的先生。”
“请你放过他吧。”
她迅速说出了《路加福音》里的一句,还很标准。
“”主”说,你们要慈悲,像你们的”父”慈悲,一样。”
罗纳气得都笑了,边上的士兵也在起哄。
“别打了。”
“慈悲。慈悲。”
“Barmherzigkeit。”
哈德里也踱步到了这里。他虽然没有出言直接命令罗纳停手,但他出现在此处的姿态,已经表明了对乌鸦无形的支持。
这是长官交代过,要善待和尊重的女人。罗纳听着她用德语说出的这句请求,语气也很礼貌,又有《圣经》里的这句。
罗纳才没有继续施暴,笑着踢了李三两脚走了。
众人连忙把李三扶走。无论如何,还没有死就算幸运。
李三谢过乌鸦姑娘,对比在府外所见的各种惨绝人寰,他这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挨了打,但是休息一夜之后,明日还要接着去做苦力。
出了这件事情,乌鸦也交代府里,大家要及时洗澡清洁,婆子们帮着伙计洗衣服勤着点,不要因为此事,再触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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