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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众人和乌鸦期盼的”不屠杀”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
德军统帅瓦德西率领大部队近两万人,8月下旬从欧洲出发,经过一个多月,9月底抵达庆国。
1898年3月,德国武力威胁庆廷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胶澳租借条约》,”租借”青岛99年,自此,青岛沦为德国殖民地,德军在此驻扎。
1899年袁某凯任山东巡抚在境内布防。他对于在山东盛行的义团,认定其为”左道邪教”并全力镇压,一部分被杀,其余的都逃往京津一带。
八国进京时,他与其他大臣与列强达成协议: “无论北方情形如何,请列国勿进兵长江流域与各省内地;各国人民生命财产,凡在辖区之内者,决依条约保护。”
所以,京城附近炮火连天,而东南半壁江山的地方大员与列强和谐共处。此举,使庆廷保存了实力,南方也能保境安民。这场仗本来就打得是冰火两重天、南北有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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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德西进京就担任任联军统帅,将办公地设在太后住的仪鸾殿,还在理藩院衙门成立了个军事殖民机构,叫“X管理委员会”。
此时联军前期早就完成了对京城的占领。但瓦德西却是刚来,还未作战过,渴望扩大战事,要指挥三路军队分别侵入山西、保定、山海关。
后期从海上来的这支增援大部队,更是带着复仇和杀戮的狂热,远程而来的。
他们最为野蛮凶悍,军纪最差,因其残忍地掳掠烧杀,而被冠以“匈奴”的绰号。
“在作战中,只要碰着庆朝人,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格杀勿论”。
萨姆将军、哈德里等做为下属重要将领,瓦德西所率近两万人的军队,对他们迅速分兵。
给哈德里的军队有3000多人,比之前多了快十倍。
军命在身,战争之下,不杀人都不行了。军务繁忙,哈德里甚至都不能再每日都回李府。
居住在李府的近两个月,是哈德里到庆国以来最惬意美好的日子。
如今军命在身,不得不遵。但离京之前,他也要护住乌鸦。在某种程度上,李府成了他的私宅。乌鸦,也是他个人私有的女人。
离开之前,他安排了士兵守卫李府。而挂有德国旗的宅门外,他笃定应该无闲杂人等敢来犯。
二十多天的战斗,拉长战线、非本土作战,联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一次,各国侵略者都感受到了这个民族精神上的不屈不挠。
虽然以太后为首的朝廷统治者,贪生怕死、愿意跪;但老百姓、民族的脊梁,不愿跪!
联军在京城的毁灭性暴行臭名远扬,当他们再向这些地区行军时,这一次遭到了庆国军民的拼死抵抗。
既然一旦城破、就是血洗和杀戮凌辱、绝难生还;那军民就团结一心,坚决不降。
尽管庆国士兵在军事训练方面有所欠缺,但他们的英勇无畏弥补了这一不足。
庆国人并非全是怯懦之辈,相反,他们展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和坚定信念。
这种精神力量,成为他们克服训练不足的关键因素,在战场上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决心。
并且,由于联军自身兵力不足,加上当地民众的顽强抵抗,未能进一步扩大占领区域。这种局面,使他们在控制更多领土方面,遇到了困难。
这是哈德里再次体会到正面的军事抵抗,庆国官兵这支辫子军,也有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男儿血性的另一面。
联军八月攻打京城之时,老百姓还没有大幅抵抗。因为联军打的是朝廷,百姓早都对朝廷的压迫苦不堪言,甚至出现了给联军递梯子、协助的怪诞景象。
而那时所遇的庆国官兵,战斗力不堪一击,因为其中大都是天子近臣、养尊处优的八旗子弟,很多是凭借贵族身份、走后门凭关系进的各营,就是为了优厚俸禄。
这是平时不认真操练、不学习使用洋兵器火炮,忙着抽大烟、遛鸟、逛窑子骄奢的那一帮人。
并且朝中主战、投降两派人互相攻击,对敌政策始终摇摇摆摆,作战立场不坚定。
那些前情,和现在十月山西、河北、山海关等地区戍边的将士们的战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
他们作战勇敢、气壮山河、同仇敌忾、御敌有术,要守住这个即将要亡破的国度之每一寸山河,誓要战至最后,哪怕不剩一兵一卒。
在战场上同洒热血的,除了这些庆国将士,还有联军的各国士兵。
哈德里的队伍,每天都被打得灰头土脸,已有不少伤亡。一寸一毫的阵地都挺进得艰难。联军之前嚣张狂妄的气焰,也被灭了不少。
这,岂是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乌合之众、可以灭掉的国 !
这是有几千年的文明、辉煌存在了几千年的国度。岂能因为被一个腐朽的、仅存两百多年的王朝统治得不像样子、就能灭亡的!
这些地区的军民,与在京城杀戮之中,命如蝼蚁般的那些人截然不同。而这次与庆国真正强敌的对决,也让联军有了新的认识。
普鲁士军事顾问之前,曾经考察过远东战场后,做过汇报: 即便是最先进的线膛枪,在高温潮湿的环境下,也会出现卡壳和走火现象。
而在炎热的季节,穿着厚重军服的士兵们,往往还没有投入战斗,就已经被闷热折磨得精疲力尽。
其中英军因兵力不足,曾特意在山东招募一批庆国青壮男子组建”庆勇营”。为了调动庆国人参军积极性,英军抛出高薪诱惑:一个士兵月薪8两白银,每天供应充足的大米、白面和肉。”庆勇营”已经跟随着这么打了自己人一路,也不想打了。
联军若继续作战,伤亡代价太大。根本不可能再打到南方。
他们想停战、求财。只要抓住庆廷这个奴才般代言的傀儡,逼它签订不平等条约,就可以借它敛财、让老百姓全民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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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原名彩云,是一个传奇女子。
她幼年时被卖至花船为妓,后被庆国状元洪钧纳为妾。
后洪钧奉旨为驻俄罗斯、德意志、奥匈、荷兰四国公使。洪钧原配夫人畏惧华洋异俗,一听说要跟外国人见面时接吻牵手就怕了,遂借诰命服饰给彩云,命她陪同洪钧出洋。
她在德国期间,曾受到德皇威廉二世及皇后召见,亦认识瓦德西。
1887年,16岁的赛金花随49岁的洪钧出使德国时,就与50多岁的瓦德西结下了不解之缘。
到德国后,赛金花在柏林居住的时间长达数年,洪钧请来老师,教她学习外语、钢琴、外交礼仪。
她当时年纪小,接受新事物能力很快,不仅熟练掌握了德语,还快速周旋于上层社会。她善于交际,身为夫人广袖长舒、社交工作做得也非常好。
做为庆国公使夫人,她与丈夫洪钧,曾去过皇宫参加宴会,并与帝后合影留念。
当时,洪钧用中文向德皇威廉二世问候,正等翻译官翻译。
一旁的赛金花立刻用德语说:“感谢德皇陛下的款待,你们的建筑和文化别具特色,令我们惊叹不已,我代表大庆国向你们问好,祝愿我们友谊永存。”
德皇见她淡定自若,大方得体地用流利的德语说话,喜出望外,十分赞赏,带他们见了宰相俾斯麦。
宴会上,她又主动走到钢琴前,为众人弹奏起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官员们不禁对她另眼相看,掌声四起。
当时的瓦德西,是个50多岁的高级军官,就被来自东方的她迷住了,也暗暗欣赏她。
其实,不光是他,很多德国人没见过如此热情奔放,多才多艺,还会德语的、与众不同的庆国公使夫人。
但1892年洪钧被召回国,她也跟着回去了。
庆德两国邦交历史原本正常化,甚是友好。但十几年之后,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导致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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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不久,洪钧病逝后,赛金花被正妻赶出家门,潜逃后再次为妓。
首批联军8月中旬攻占京城时,她正居住在石头胡同经营妓院。凶险的抢劫之三日中,她本已关门、幸免于难。
而9月底,瓦德西率领联军再次向河北等地区发起攻战,赛金花并没有逃跑。她听说如今的最高统帅是他,当年自己和洪钧出使德国时,曾与瓦德西相交甚欢,可以说是老熟人了。想要凭借老交情试一试,看能否有所转机,但一直见不到人。
如今联军在远程军事上推进不利,各国留京士兵又在京城开始屠人泄愤,烧杀抢掠又有大肆重燃之势。
某天,有德军士兵冲进了她的妓院,想掠夺宝物并凌辱她,她用很标准的德语拦住了他们,并且说自己与德国皇帝皇后、统帅都是相识的。
士兵一开始还不相信,但是当她拿出自己在德国出使时、和德皇威廉二世及皇后合影的照片,他们信了。
士兵带她去见瓦德西。而他已68岁,当年就对来自东方国度的她,印象深刻。
此时,德国也想扩张殖民地,与英法争抢。
之前义和团灭洋、太后下令杀洋、德国公使克林德做为各国外交官员之一、第一个被杀,给了德国充分的侵略借口。
瓦德西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自己会成为侵略军最高统帅,占据皇宫内金銮殿。
而这位他曾经欣赏的东方女子,的确令他心仪。如今洪钧已亡故,她又沦落风尘,自然是对她颇为怜惜的。
而这个美貌与才华共存的女子,如今已将近30岁,不仅风韵犹存、成熟妩媚,还因出使经历,颇有外交口才。
她与瓦德西相谈甚欢之际,对他说。
“瓦德西先生,您在我心目中是一个绅士。这场战争中,你们说是为了捕杀义团,为克林德先生报仇。”
“可现在义团早就被你们杀光了,那些无辜百姓,可不应该这样被残杀啊。”
她更是语重心长地劝说,想救无辜的百姓。
“德国,是受人敬仰的文明之邦,”德”这个字,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品德高尚的意思。”
“一个以”德”字为名的国家。你们不应该在这里,继续留下野蛮行径。还请将军规范军队纪律,救无辜百姓于水火。”
此时,德国国内新的资产阶级崛起,对传统贵族来说,军服依然是最高贵的国服。
那些新的上层阶层子弟们,都宁愿身着戎装。军装,能确保他们得到社会的尊敬。
年轻的皇帝威廉二世开始以英国舰队为样板,要为帝国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同时开始军事扩张。
可是德军,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军队? 是真要做屠杀之首的禽兽之师吗? 这也是标榜为贵族之一的瓦德西,需要思考的。
同时,联军军事上的推进不利,也让与庆廷和谈、索要赔偿,成了各国的主流声音。
瓦德西在听完赛金花的一番话后,深感惭愧,下了“勿枉杀平民,勿毁灭文物”的军令。
虽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但至少也让联军停止了对百姓的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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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联军派出大量士兵出京城远程作战,城内的驻军并不多。
经历过劫掠之后,京城内现存高大有规模、完好无损的建筑、私人府邸也不多。
李府门外出现了很多流民,也不知其身份,他们在附近不停逡巡,目光里希冀和鬼祟并存。想伺机进入,讨要吃喝。
可在这个非常时期,又弄不清对方身份,李府之前历经刀兵之祸、被抢过多次,连李管家都有了经验。
如今府内虽然有米有粮,但乱世之中,也不敢随意布施,怕后续流民一哄而上、蜂拥而至,李府也没有能力应对。
还有当地的大户人家,好奇这座李姓宅邸为何一直被德军征用。而现在每天进出的却是庆国仆佣,想打听里面的情况。
但李管家吩咐了,这段时期除了必要的采买物资,任何人不要跟外人多套近乎。如今李府实际的主人,是个被洋长官霸占的姑娘,名不正言不顺,怕惹麻烦。
不仅如此,还有一直对这座宅子好奇的他国军官。某天,一名俄国军官带着几名士兵,也曾经试图登门。他叽哩哇啦地说着要进来参观,被卫兵们挡在门外。
哈德里留下的十几个持枪士兵一直守护着,门口挂着德国旗,谨遵他临走时的命令,禁止任何陌生人进入。
乌鸦知道厉害。她根本不敢出现在外庭院,每天只在内庭,听着管家、伙计们,带消息回来。
八月破城时那些抢劫烧杀的日子,日日传来的街头噩耗,即使她足不出户也知道如今的现实。
不是所有联军士兵都像哈德里的这般,还想保持脸面和“文明”。她一旦露面,都有可能招至大祸。
而哈德里率兵走后,联军作战不利的消息一直在传。伙计们自然也听到了街头巷尾说的,回来议论纷纷。
“听说,这仗根本打不下去了,洋兵也死了好多。”
“确定吗?还有能打死洋兵的?”
“当然有。洋兵,也是人,也会死嘛。”
那人低头、小了点声,“你看,府里的这些兵,也会生病。也要吃饭,要是不吃,也得饿死。”
“皇上和太后能回来吗?”
有人更小声了。
“洋兵统帅说了,要杀掉太后才能撤兵。”
“可太后都逃了啊。”
“逃得很远,洋兵队伍也打不过去啊。”
“我也听说了,洋兵一定要摘太后的脑袋才肯罢休。否则,这仗,就得一直打下去。”
“那得打到猴年马月哦。”
大家都盼着世道太平、能安居乐业,不要再打了。
联军作战前,征兵、征苦力、征粮。京城里的物资本来就已经被瓜分、不多了,一下子多了好几万外国士兵、那么多张嘴,都靠搜刮民脂民膏供养。
若仗一直这么打下去,京城的老百姓之前已经被朝廷搜刮得一无所有,如今还吃啥喝啥,都得饿死。
哈德里走之前,在仓库里给李府留足了一个月的口粮,也给了乌鸦一些银钱。但,谁知道他啥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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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听着他们的议论,脑海里只想起了哈德里。
哈德里。他,会死吗?
自从他走后,一直音讯全无。
他明明是侵略者、掠夺者,她恨他都来不及。为何,竟然要为他去担心?
可是,在寂静的夜,当她在孤独中醒来时,身边再也无人,那种黑暗中压抑着的荒冷,又笼罩了她。
这些日子,外面虽然形同地狱,但有哈德里在,她在府内就有了安全感。那曾经林立在李府门口的刺刀和枪,若是用来杀戮的,自然寒光凛冽;可若是用来保护的,便是性命的倚仗。
很早前内院的士兵就撤了,如今全都改在大门前站岗,李府内院已经安居乐业、外部也无人来犯。
但她与众兵交流,还是有距离感的。她甚至想过,若此刻来贼,或那些守卫的士兵翻脸,要杀她辱她,她都不敢呼救、亦无法应对。她叫来春桃睡在她床下,跟她夜夜做伴。
这些时日,乌鸦俨然已经接过了李府的管理权,哈德里会把日常吃用所需的银两都交给她,当然,银子也是抢来的。各国从国库、官府抢盗的白银,最高以百万两计,德军虽然所获不多,但李府所用每月几十两,也是九牛之一毛。
李总管给下人发工钱、物品采买,都得给乌鸦报账。哈德里离京作战期间,更是乌鸦管家。比起其他人,哈德里更信任她。
李府对她而言,原本就是个陌生的宅院。他于她而言,也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洋人,将她带进了这座陌生的宅子,却使她成为了其中的女主人发号施令,这件事本身就充斥着荒诞。
现在,哈德里离开了,不知道回不回来。那她,还住在这所宅子里,又算怎么回事?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庇护,在这乱世之中,她,又将何去何从?
宅子那位原本的主人、李大人,会回来吗?他若回来,自己这个占他屋宇的小偷,肯定会被立即赶出去。甚至按律法,她还得被定罪。当然,如果洋兵之乱未了结,那位李大人应该不敢回京城。
就算与李大人无关。若哈德里出了事,那这座宅子,还会被别的德国军官占吗?
或者,被别国军官占用?
届时把她赶出去?或者,其他人继续霸占她?
这些想法中的哪一种,她都不想要,都甚觉可怕。
比起接触其他人,她现在唯一想要的,是希望哈德里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目光扫过床边那只小皮箱。里面有哈德里这些日子里给她的那些财物珍宝。装满了首饰的盒子、银票、银子、金子。
这些东西,她只敢放在他那只皮箱里。只有那里,她确定没有任何佣人敢碰。
在这里只有他的东西,才无人敢碰,因为若是碰了,人人怕死。
可若他出了事,这些东西,她又能真正拥有吗?就算到时候,能抱着这只皮箱走出李府,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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