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爱十年 上》六十一  血祭冷月

六十一  血祭冷月

 

清晨醒来,晨曦微露。

一缕金黄的阳光射入窗帘缝隙,剩余被白纱阻碍的七色光无奈地在纱帘外停留,空气里饱含着旖旎的风情,似有窃窃耳语,氛围翕然。

衣领有微微未干的汗湿,除此外安然无恙。

睡眼惺忪地动动身子,碰到背后所依靠的,固若金汤、稳如城墙。

忽然惊醒。对昨晚发生的事,回想一瞬。撑起身回头看,对上他好整以暇的浅笑。

那笑容有些莞尔般的嘲讽,却温暖和煦。

他手撑着肘,半躺半坐,目光居高临下地盯住我瞬间而起的手足无措。伸出手指轻点我的鼻头,责备语气里有着欣喜甜腻:“小东西,你竟敢这么勾引我,把我害惨了……”

阴谋失算,我脸上有点讪讪地。

低头看着我自己完好的衣服,心里不觉疑惑,索性坐起,看着他目光凛然,“坐怀尚能不乱,你真是堪比柳下惠啊。不过,这种机会只此一次,百年难遇。以后你可别后悔。”

“谁给你的药?”他斜倚床头,将我拉回怀里躺下。

“那些药都有副作用,谁这么大胆,问都不问我就敢给你?”

“副作用会怎样?”我岔开话题,又不明就里。

“16岁的小丫头,竟会想到吃春药找我,”他笑得邪魅,唇角现出昭然若揭的轻薄之意。

不看我暗羞低垂的目光,手轻抚上我的脸,“不过说实话,你这样主动送上门来,我真是招架不住。”

我无言,昨晚招架不住的不止他,还有我。

第一次感到女人那种身心成熟的需要,那灵魂和肉体均上升着,寻求飘忽轻盈的感觉。这些是我看的书里从未描述过的。

我陷入若有其事的沉思。

他换了隐忍的语气,轻声在我耳边呓语,“你还太小了啊,冰然。”

“这种事会伤害你。”

“如果你现在20岁了,昨晚,我一定不会放手……”

被他语气里的怜惜感动,有一瞬间心里漾起甜蜜和幸福。对自己昨晚傻乎乎的举动,竟然有了不自觉地羞赧。

我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千金一刻的包容与耐人寻味。这个怀抱好温暖好温暖,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就这么腻着,再不离开。

可我突然腾空坐起,神色现出慌张——

天哪,赵普云的事!

那个威胁。

虽然在我心里,昨晚的决定与它并无直接关系。

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想随心所欲地随波逐流,我对唐博丰的爱和依赖,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而已。

但是,那黑暗的阴云、威胁的压力,毕竟还是存在的,不是吗?

我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裙下露出的脚趾,开始矛盾纠结。

云谲波诡的心事,折磨着我无法决定:我曾一直隐隐耿耿于怀的问题,到底问不问他?这个威胁,我又到底告不告诉他?

可是,除了对他说,我已经没有选择。因为经历昨晚,在我心里,他已经是唯一的自己人了。

他看着我忽尔坚决忽而软弱的神色,察觉出我突然沉默。直起身来,目光深邃:“你有事?想说什么?”

我该如何开口呢?

我该如何说出我心里的疑虑?

对我来说,最艰巨的挑战是在这种情投意合中,仍保持理智和心灵的独立。我有权利去了解:我们之间存在的旁人,她与他未来的命运,我不能逃避。

我伸出手指,去抚弄他胸前的刺青。那钻石般的图样,因被我观瞻多日,已经变得非常自然,与肉体浑然天成,合为一体。

可我不认为这刺青就确定了某种必然,

毕竟,人生的变数太多,我才16岁。

“你会娶赵婉婷吗?”

他惊住,沉稳笃定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慌乱,那昙花一现的犹豫立时让我感到了不安。

他原本热烈而又亲密的态度,忽然现出了几许凌厉。似乎我的这个问题,直击他心里某个深深的角落,在那里惊起了千层波涛。

 

他眼神沉暗却不逃避,直视我的脸。伸手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着,无法掩饰惘然、稍纵即逝的无奈,淡淡地开口,“这问题你憋了多久?今天才会问我?”

我捕风捉影读到了某种情绪,

“赵哥找过我,说你以后会娶赵婉婷。不用告诉我你想不想,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

他神态凝重、目不转睛地看我,似乎要洞察我镇定双眸中所有情绪,才能回答。

冷峻地答,“不会。”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他未容我沉思,又再开口,

“除了命,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感情。如果没有遇到过真心喜欢的女孩子,我会把命和感情,一股脑地都卖给人。”

“可是,我尝到了爱的滋味,尝到了被爱的滋味,就再也不会放下。”

“我现在只想:命和感情都属于一个女人。”

他一把揽过我,将我紧紧禁锢在怀里。

“冰然,做狗、有做狗的无奈。但是为了你,我会去想办法。”

又松开我,目光满含期待,“不过,一定要给我时间。我也需要你的信任,赵哥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也不会眼睁睁看婉婷不幸福。”

“他讲道理?”

我一嗤,将昨日过招的经过告诉他。他听完,眉头紧锁。

“冰然,对他们,不要鲁莽,”

“解决问题会有无数种方法,不一定是硬碰硬。这件事你不用管,就交给我。”

“以后你一定要记住:对付我们这种人,动之以情还要晓之以理。你越敌对越偏激,越会无济于事。”

在这件事上,他的睿智让我缄口难言。

的确,我不自量力的自大很是危险。也许事情真象他说的那样,原本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我一看到他们父女俩、那合伙算计我的阴险,就失了镇定自若。

对偶像开始有小小的崇拜,我郑重地对他点点头,“以后我会试试用你的方法。这次,我气不过、忍不住嘛。”

他轻啄一下我的唇,彰显着无边的爱欲。

唇边漾起迷人的笑意,“来日方长,好好跟我学吧,小东西。”

我愿意上社会大学,也好过高考落马去上家里蹲,何况现成的一个良师益友,对我孜孜不倦,授以哲理和人情世故。

我再叛逆不驯,在这份真爱和珍惜面前,也能收敛野性,听从他的安排。

——–

刚回房间,陈琳象算准了似的,来了。

“你真早!”我嘴角现出故意的嘲笑,坐在梳妆台前左顾右盼,“我刚回来。”

她过来对我左看右看,而后笑得神秘又古怪,“有什么变化吗?”

“不好意思,托您洪福,”我笑得顽皮,“我,还是处女。”

“他没动你?”她惊呼出声。

“奇怪吗?”我憋住,一本正经,“他说他阳痿。”

坐台陪客,黑话连篇。这种话真是可以脱口而出。小姐的职业优势就是:可以无所顾忌、随口品评男人。

“哈哈,哈哈!”陈琳狂笑,死而不止。

倒吓得我慌了神,上前直捂她的大嘴,“停!——停!——别叫他听见呀!”

“你这死丫头!——真是一张损嘴!”她打掉我的手,笑得不能歇气,“一会干嘛?跟我出去?”

“不行,”我朝隔壁努努嘴,“唐大人交待了,一会他带我去鹊桥。”

“不是不坐台了吗?”她感到奇怪,“大白天的,还有什么生意?”

“我哪儿知道。”

 

鹊桥,这个庞大的机构,却在稚嫩的我面前,被身旁的他一一分析瓦解。

“鹊桥共有两套建筑设施,东面为夜总会及桑拿厅,包括酒吧和卡拉OK厅,西边是客房住宿。不过鹊桥主导的是夜总会生意,所以客房住宿那边你肯定不了解,我也很少关注。”

“客房住宿有专人管,不过每个月给我报报帐,夜总会这边以前一直归我负责。这边呢是夜总会,当然不用我介绍了,你最熟悉,”他带着狡黠的笑意,“那边是桑拿厅,你呢,差点命丧于此,也省得我介绍了。”

“夜总会服务生23个,跟我的人10个,桑拿厅固定按摩师13个,服务生目前在岗10个,餐厅服务员目前27个,下月还会再招人。”

他停顿,似乎意有所指,“上个月赵哥一时兴起分红,确定鹊桥所有的生意都归了我。”

“告诉我这个干嘛?”我一直跟他走来走去,穿长廊,过走廊,听着水声玲珑、看着四面风景如烟,却渐渐生出不耐烦。

他停下,审视我烦躁的神情,撇撇嘴角:“不是说好当我助手的吗?怎么,我把大任交给你,你不敢接?”

“什么?”我惊得双目圆睁,他说他要干嘛?

突然的激动让我结结巴巴,“你是说,——”

对那让我心跳突然加速的想法,还是不敢确定。

“所有夜总会的生意,都有不成文的规矩,吧台、收银非老板至亲即是密友,旁人怎能得到信任?”

“我把鹊桥交给老婆,不是最放心的吗?”

他眼里闪着调笑,对我瞠目结舌的表情很是喜欢。

“那,那,”我有点说不出话来,我想说我做不了,想说我太小,不能。

但对上他的眼,发现里面是极认真的鼓励。他一脸笃定、有着板上钉钉般的坚决。

我咽下口水,努力保持平静,“可是,我做不好怎么办?我万一让你赔了本……”

“你让我赔的本还少吗?”他带着奚落的笑打断我。

“可是,——”我还想说点什么理由。

“好了,”他环住我,下巴厮磨着我的头顶,暗暗给我施压,“我刚出道也不过十七、八岁,什么叫年轻有为?”

“遇事别怕,我又不是让你一下子上手。”

又松开我,揽住我的肩,低头看我侧脸,“我做别的生意,你呢,管我的大本营。”

“等过两月上了手,继续上你的学去。”

“读死书有什么意思?在社会这所大学,你学的一切,在书本上都能学以致用。你先熟悉怎么管这里,然后,我送你去上最好的私立大学。”

“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真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在心头升起幸福的光圈,这个男人统筹规划得完美缜密,令我自愧不如。初中文化,又没读过多少书,却把我的满腹经论、一身志气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博丰,”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带着一脸的崇拜和敬意。

这个我原本厌恶被他安排命运的男人,曾予我无数黑暗挑战,却最终、让我体味到真正发自内心的幸福。

正道与我无缘,偏道弃我不暇,黑道却包容我、予我无限生机。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的人生,真要这般轰轰烈烈地开始吗?

接受他给予的这一切,原本与功利心、好胜心无关。只是对一份感情全心全意的投入和信任,对一个男人无忧无虑的服从和执着。撇去所有的疑虑担忧,勇敢坦然地接受,我心上,已没有任何浮尘。

——

【生命就是这样,在每一个时刻里都有出人意料的埋伏;发生的插曲,却要等待多年后才能够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恍然于曾经种种曲折的路途,种种美丽的错觉。】

 

我在鹊桥的身份,变得四不像——

既不是吧台,我不管账目;也不是收银,我不算钱;也不是领班,不安排小姐陪客;更不是小姐,我不坐台。

是个还没有名分的老板娘,每日嘻嘻哈哈地和相熟的小姐打成一片。

冷眼旁观,游刃有余其间,在学在了解。

我身边的唐博丰,常常一脸笃定,按部就班,和我谈论生意、教我了解账目,活生生将我们的关系整成了师徒。

当然我并不甘心就这样与他枯燥以对,一找他有事分心的机会,就溜出去。

昔日我的手下受任蕊关照,自是被安排优先坐台。可我不从忘骚扰陈琳,她也频频出包间和我谈论:今晚的客人如何,我又学了哪些恐怖机密。

明日即是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这群浪迹天涯的游子,其实思亲的心更甚。

陈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真的不回家了?”

最初不想回家是因为没脸,现在不想回家是因为无心。在外面的世界里精彩自由蒙蔽了眼睛,我实在放不下此处欲望横流、梦寐成真的风景。当下摇头,“不想了。你呢?”

“出来一年多,从未对家里说过实话。不过,有点累了,打算回去,或者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哦?”我讶异,“你想走了?”

“不过,别呀,”我想劝阻,“我马上就混出头了,知道吗?他要让我管鹊桥。真到那天,你留下帮我啊。”

她柔柔地笑,“那倒是迟早的事。不过,我想离开这个环境,走得远远的。”

“这一生还长,为什么一定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裹足不前,今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风景,也不能经历另外的人生。”

“你遇到了你的唐博丰,我可没有。这个地方除了钱让我留恋,再没有别的了。不对,还有你。”

她看着我,笑得真心,“生死之交,也不过你我这样的吧。我们能互相救对方一场,在这种地方,也算缘分。”

“所以,我们互不相欠,你走得了无牵挂?”我苦笑,有丝不舍,“陈琳,一辈子有一个真心的朋友都很不容易,更何况,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匪夷所思的经历里的。”

“你再想想吧,我真的希望你留下来。不做小姐,你和我都做正经事好了。不过,你离开了,还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她眼里涌起迷茫,“去哪里之前,都需要静心。我还没准备好。”

正说着,她突然目光尖锐,低头低声,“赵婉婷。”

我本能地不动声色,神态蛰伏。

那日,唐博丰草草一句‘没事了’,了了我对赵普云的顾虑,我当然也希望没事就好。

不过,隐隐地总觉得不妥,但赵婉婷倒是从未再找过我,我就当天下本无事好了。

但也无法对她亲近,毕竟她种种所作所为,已让我敬而远之。有她在的场合,我还是消失的好。

对陈琳使个眼色,示意她回去坐台不要授人以柄,我则打算继续安然稳坐,装作未见其人。

可赵婉婷直冲冲地向我们过来,大不咧咧地坐我对面,居然一脸凛然正气。

陈琳为难地看我一眼,又在我身边坐下。

对赵婉婷,我从未直呼其名。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她就不会挑刺。一时之间,竟瞪着眼,愣住了。

“廖冰然,”她冷然开口,细目有着莫名的高傲,“混得不错呀?”

嘲笑、奚落的口气昭然。

我,… …,算了,听师父唐博丰的话,还是示弱好了。

“那还得谢谢你,”我语气诚惶诚恐。

如果她能不找我麻烦,我会少死多少细胞。所以话说得发自内心,感人肺腑。“多谢成全。”

她却突然变了脸,似有满腔怒气隐忍未发,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她脸涨得通红,高声道,“狂什么狂!真当你是唐博丰女人了!”

“你别得意!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我还是低调应对,“我不敢狂。”

“赵姐,我做不好的地方,还请你一定多帮助,多指导,多调教。”神情谦卑恭敬,就差奴颜婢膝地跪下了。

许是我之前对她的态度都强硬、宁死不弯,此时委曲求全、温婉应对倒让她反而认为,我在对她刻意羞辱。

当着陈琳在,她更是怒目以对、面容凶狠,突然站起身来对我一指,“廖冰然,别高兴太早,你得意什么?!”

“你能上去,我也能让你下来!臭婊子,我治你的招多的是!”

“还是那句话:惹到我,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我还没说话,身旁的陈琳却开了口。

“赵婉婷,你觉得总这样说话有意思吗?”

“什么臭婊子?!你动不动就不把人当人,不把人放在眼里,显得你很高贵是吗?”

“我们臭婊子怎么了?没我们这些臭婊子,谁给你们揽生意?谁给你们陪男人?我们卖身给你们挣钱,还落得你破口大骂,真是让人寒心!”

赵婉婷的脸色忽红忽白,似是根本没想到陈琳会开口。更想不到她这番话如一矢中的、一箭入喉。

旁边渐渐聚拢来几个小姐,对这番话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气氛剑拔弩张,但道理在哪边,非常明显。

赵婉婷面子上下不来,也是无言以对,气急了。照她的风格,恨不能立即掀翻了茶几跟我们拼命。但她居然忍了下来,只是看我的目光阴毒照旧。

她瞪瞪我,又看看陈琳,咬牙切齿,

“行!你,——你,——我都记住了!”

陈琳答得更快,语调轻扬,“记住就好了哦~~,赵大小姐慢走,恕不远送!”

看赵婉婷气血再次上涌,我憋着一肚子笑。等她走远,才嗔怪陈琳,

“多事!要你出头!她的为人那么阴,你又不是不知道!”

“怕什么?!”陈琳一脸正气豪爽,“反正我打算走了,你们的恩恩怨怨跟我也没太大关系。”

“只不过当我的面叫唤婊子,实在是给我脸上打巴掌!客人都没这么说我们,她一个丫头,不过就是仗着爸爸,作威作福、欺人太甚!”

陈琳这样的弱女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血性了?!乱世出英雄,看来一点不假。

 

不知赵婉婷又告了我什么大逆不道的状。

等我瞄到她走,再进唐博丰的办公室,就看见他一脸严肃。

“你又惹她了?”

“没有,”我委屈地分辨,“今天从头到尾,我态度始终特别好,真的。”

“就是听你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来着。”

他不信,鼻间轻哼一声,“才怪!”

我讪讪地,也不能一五一十、鹦鹉学舌把陈琳的话再说一遍吧。毕竟陈琳说的“你们”,也包括我面前的这个黑帮老大,因此避而不谈。

凑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她来干嘛啊?”

他牵住我的手,“明天中秋,赵哥开家宴,弟兄们都去。当然,也邀请了你。”

“我?”我撇撇嘴,“不会是鸿门宴吧?”

抽出手,做个舞剑抹脖的姿势,“一进门,让我身首异处,有去无回。”

“哪有那么严重!”他眼里泛着笑意,“那件事不是告诉你了吗?赵哥都明白了,他想嫁女儿,也得挑挑人不是。”

“比我有资质有潜力的人,多的是。”

我哑然失笑,手指掠过他的浓眉,略使劲地蹂躏,“真的?”

——-

我以为一切浪潮都已平静;我以为所有威胁都已放弃对我追捕;

我以为没有局外人跟我对话,说明我已被空气淹没,不再露出原型;

我以为我不再是被伤害的目标,种种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惧怕我身边男人的阳刚与伟岸,决意放下对我高举的屠刀,匆匆逃去。

可是,我居然错了。

一切迷蒙的假象,都只是为了麻痹。

让我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失去。

 

渭城是一个古城,曾葬过史官司马迁;也占尽关中山水,奇景处处美不胜收。

在家时父母从无闲情逸趣带我四处游历,出道后向来在黑暗里慵懒自居。

夜猫子的习性,晚睡晚起、还常常睡眼朦胧如在梦中。白日能有兴致出门购物闲逛就已不错,更谈不上什么浏览祖国大好河山、看尽天下自然风景。身为小姐的消遣范围和爱好取向,极为狭窄。

睡到自然醒,唐博丰就着急催我出门。煞有介事的认真让我也如临大敌。

我被他催得找衣服首饰、化妆,忙得不亦乐乎,可他还要在一旁督促。

“快点啊,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那个包包的东西装好了吗?”

“你能不能闭嘴!”我忙得找不着北,也没有好声气,“真要着急,你就早点叫我!”

又白他一眼,“要不,我蓬头垢面地去,你不嫌丢人就行!”

“那怎么行?”他笑得心虚,却不敢继续惹我,“今天过节,为了我,也好好打扮打扮。”

“咦?”我象发现新大陆一般抓他把柄,

“这么说,我还是不够漂亮,有点拿不出手是吗?”

他甘拜下风,讪讪地笑,“漂亮!漂亮!不过,再漂亮点不是更好嘛。”

我不理他,开始画唇。

——

高冠瀑布是关中著名的旅游盛地,在它上游,现在坐落着一座游乐场,在当年却是所有权属不清。瀑布上游水系沿岸,原本俱是野朴村庄,图野趣者蜂拥而至,渐渐赶走原住居民。

权势者独占山水,在那里开荒建山间别墅或小型庄园,迎山间日出日落,霸尽美景不知众怒难犯。

我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是个中秋节,赵普云为何非要手下路途奔波,赶到高冠下的山庄会合。从渭城出发,至少需要4小时车程,且山间道路崎岖,羊肠小道比比皆是,甚是坎坷。

唐博丰却乐此不疲,将车开得恐怖惊心,让我在盘旋的山道上遥望悬崖般的深渊,大惊失色。他却一脸笃定,嘴角总带着恶作剧的笑意。

“怎么这么远啊?”我不悦地嘟囔。“今晚回不去了吗?”

“不回去啊。”他注视前方,一脸好笑,“月圆之夜,大家在山上聚聚不很好吗?”

“鹊桥的生意怎么办?”

“有胡朋罩着,也不会天下大乱。”他淡淡地扬眉,“中秋节,什么样的男人不陪老婆,还往歌舞厅跑?”

“那可不一定,”我撇撇嘴,有点煽风点火,“如果有相好的,老婆肯定比不上情人。越是中秋节,越是体现真心,没准,今天来的人更多。”

“诶,我说,”他突然来了兴致,眸色渐深,暗含捉弄,“你是巴不得你相好的来吧?”

“我哪有?”

“得了,”他压下嘴角暗笑,“来了也没用,你都被我拐上山了。”

扭头看我,眼神暗含邪意的挑逗,“按规矩,今晚咱们俩一间房,你,带什么药了吗?”

他说的药,在那种龌龊神情下,不外乎两种——春药?避孕药?

“你滚!”我脱口便骂。却突然惊呼,“哇啊!小心啊!——”

不过是有惊无险的拐弯,却吓得我脸色发白。生平第一次在副驾驶座上忍受这种摧残,实在是惊心动魄。我拍拍胸口,暗暗谢天。不打算再跟他说话,惹他分神。

透过车窗看车外,一路风光旖旎,美景如画。山势蔚然壮观,盘山公路连衔群山,高冠湖若即若离。直至到了湖边,唐博丰停车,催我下去。

空气清冽纯净,长呼吸之后洗心润肺,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好。

“你这小懒蛋,就是不肯早起,”他拉着我的手,环湖慢慢走。“我本想一大早就出发,可以在这儿多玩会儿。”

怪不得一大早那么催我,原来是这样啊。

远看湖水中有一两艘小船,不为捕鱼、不为捉虾,定为游览湖光山色之用。湖中碧波万顷,诗情画意,趣味无穷。远观环池之景,如入画屏之中,佳景叠出,美不胜收。此处消夏避暑,篝火映月,野营吟唱,均会别有情致。

此时夕阳西下,叠影重重,天边万丈霞光,却迸射在云彩里,惹得天空红光满面,似喝醉般地脸色酡红。暗暗沉浸在这空幻的气氛里,看落日将我们的相拥的影子拉得细长,有着前所未有的长度。

让人不由一刻生出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渴望,另一忽儿又有了黯然渺小、自惭形秽的无奈。

“好看吗?”

他身边和我一样远望湖景,痴恋落日余鸿。

有某种自然而然的情绪极难自控,在他神情里脱颖而出。

“冰然,我就是梦想有一天,能象这样:静静地看日出日落、听山谷回声,不问世事。忘记逐名求利、不再与人争夺,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为了人真正的本性而活。”

“真正的本性?”我抬头看他,“是什么?”

“一个人,把眼光盯住别人不放,以别人的方向为方向,总难超越别人,”

“要想有成就,总得自己开路。”

“而你所开的路,就是你自己的理想、见解和方式,是你独有的。老子曾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我点头深有同感:“不争不是无为,而是放下竞争去为自己开路。”

“以无为求有为,从大处着眼,所以能超越一般人所能见能及的小范围。”

老子所教的是冷眼旁观。清醒、而不使自己卷入众人争逐的漩涡,避免了当局者的盲从与被动,因此才会冷静和醒觉。

他低头看我,眼里饱含深意,语气充满赞赏,“我真该谢谢老天。”

“我总有心想做大事,结果他把你送给了我。”

“别跟我这么情投意合,——”我语气里闪过调皮,跑开大叫,“老天也会嫉妒的!”

 

说是家宴,但气氛并不太亲和。

赵普云现身,短短开场白致了辞,让大家吃好喝好云云。就放任大家随意。

赵普云的徒子徒孙人数甚众,但今天到场的一定也是他极为器重的几个。人造水景旁边,摆了几大长桌,团团围坐了二十几号人物。

其中以男性居多。大都衣着另类,穿什么的都有。有人带了女人,都在自己男人旁边安坐。气质成熟、稳重,并不像我想象那般地恐怖、张牙舞爪,望而胆战心惊。不过大致看了一下,象我这样年纪轻的,还真没有。

除了手下喽啰,还有他请来的贵客,某市政府的要员——这个肥胖的男人,竟也携带家眷。不过他看上去四十好几,家眷却不过二十出头,姿容秀丽,两人坐我对面的桌上,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毫不遮拦。

我趁着桌上觥筹交错,低头对唐博丰附耳:

“瞧,我没说错,情人比老婆重要啊。中秋节又怎么样?我敢说,那绝不是他老婆。”

他嘴角漾起浅笑,却对我品评无可奈何,咳嗽一声,让我注意言辞收敛。

旁人有人递他酒,“唐博丰!来!干一杯!”

他忙不迭地拿起酒,居然荡气回肠地一饮而尽,眉都不眨一下。我暗惊:他不是不喝酒的吗?他低头与我四目相对,我也读到了心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旁边一个理小平头的小伙子笑着看我,问他:“这是你女朋友?唐博丰,够有眼光的啊?”

他回人谦逊的目光,看我却一脸腻笑,让我都招架不住那赤裸裸、非常欢喜的意味,只好低头狂吃。

我始终对唐博丰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生怕跟丢了落单,后果严重。

赵哥是个大忙人,跟手下嘘寒问暖,甚是关心,偶尔也瞟见我,不过是微微一笑。似乎往事已淡然而忘,或者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过那次见面。

这是怎样的虚伪?

但这样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倒是免了彼此的尴尬,他果然有大人风范。但看到他,却想到赵婉婷,心里忽然生出奇怪:这样隆重的家宴场合,她怎么不在?

唐博丰跟人寒暄,根本顾不上我在想什么。

我跟在他身后,也认识了不少人物。

这个谁谁?那个谁谁?他管哪片?他又管哪片?

其实我管他谁谁?总不过是一面之缘,认识这么多黑道人物,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不过有件事得认清:经过今晚,我作为唐博丰女人的身份,一定是声名在外了。

所有喧嚣暗暗沉寂,畅饮的人意兴阑珊地尽兴。

年纪大的人不图热闹,已消失不见,年轻人起哄依旧,美其名为赏月,实则找理由继续狂欢。

山庄内环着小水塘,清水泛着灯光月光,星月灯火交相辉映,粼粼夺目。塘边树下有几个小伙子席地而坐,天为衣,地为床,随意谈论饮酒,时而有粗口传出,表明他们真实的身份。

唐博丰携我手问,“那边都是我要好的兄弟,你跟我去见见?”

见就见,反正今天已豁出去、跟大半的人混了个一面之缘,焉能再怕见人?

还未走近,已有人发现我们,一矮个却强壮的男子起身,迎上唐博丰,在他肩上大拍一掌,

“好小子!我不过去了趟新疆,一回来你连老婆都有了!你小子他妈的办事太快!”

在月光下看到他面上英气勃勃。

今日,杀气腾腾的平风我也见过。那是个身材相对瘦削,长相略显枯干、眼神带点幽暗的男人。这一个,明显看上去健硕结实、神采飞扬,眼眸坦荡,风格迥异。

唐博丰看我,眼中难掩柔情,又好像不知如何解释,索性只朗声道,“你马征可是大忙人,这小半年都没看见了,怎么?去了新疆?”

“赵哥让我去南疆,那边办了点事。哎,兄弟,还是你对,早点打算、先成个家也好,象我现在东奔西跑,连找老婆的心都没了!”

又向我大笑,“妹子,唐博丰可是个人物!他的脑瓜子,好使!不像我们尽知道傻干,不会动脑子!跟了他,你放心,亏不了你!”

我咧嘴笑得灿烂,我喜欢的男人,不用别人夸。他要不好,我能跟他吗?

唐博丰却岔开了话题,“去南疆干什么?老大又有新打算了?”

马征看一眼其他人,忽然将唐拉到一边去,言语神秘。看起来,他和他的关系很不一般。而唐博丰在这些人中间,竟然也有极高的声望。至少我所见到的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人用敌对的眼光看他,有的只是敬重或退避。

地上坐着的几人,对我也甚是友好尊重,其中一人见我独独站着,向我示意,“妹子坐下歇会。来点酒?”

我温和地笑着摇头,打算坐下来等他。

远处奔来一个马仔,似是到处寻人不见,看到这边,大喊起来:“唐哥!唐哥!——”

唐博丰扭头看见,应了声。

那人疾奔过来,走近了,对他躬身,“唐哥,赵姐的电话,说是找——”

他环视而见到了我,继续对他说,“——找廖姐接电话。”

唐博丰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狐疑和担忧。

他走近低头看我,眼神里晗着警觉:

“去吧,不管是什么事,都先告诉我。”

 

“廖冰然,”电话那头的冰冷语气,有着昭然若揭的兴奋,带着嗜血的快感,压制着莫名寒意,却说出这么一句话,

“今晚的月亮好圆!”

“是很圆。”我有着不耐烦,“我也正在赏月,你找我什么事?快说!”

“你知道那骚货现在在干嘛?”

她突然说出没头没脑的一句,我莫名其妙。

“你说谁?”

“昨晚跟我叫板的骚货啊?他妈的这个贱人!”

她似乎下狠力做了什么动作,我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声音之烈、震破了我的耳膜。

心忽然纠结到嗓子眼,浑身的血液静止不动以至于手脚冰凉。

那是陈琳!

——是陈琳!

我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连带着声音也被无边的恐惧惊得战栗,

“你在干嘛?是陈琳吗?”

“你在对陈琳干嘛?!”

“我能干嘛?”她的声音带着无边冷酷的寒意,

“你跟唐博丰月圆之夜、花前月下好不浪漫。我呢,动不了你,只好拿这贱人出气。”

“廖冰然,不是有人替你出头吗?我就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

“我先形容一下:她身上,现在没一块好皮!”

她恶魔般的怪笑声响起。却象是放了电话。

那暴烈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咬牙切齿的仇恨却依然清晰:

“他妈的,你这贱人惹我不是一回了!”

“今天我先撕烂你的嘴!”

“啊?——”陈琳惨痛地大叫,声音因为极端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拐了好几个音节。

但那痛根本无休无止,此声才息,他声又起。旁边还有嘈杂叫骂的女声,听起来,攻击她的人、绝不止一个。

我将嘴紧紧地贴着电话大叫:

“喂!喂!赵婉婷!赵婉婷!——”

却无人再接听电话,只有嘈杂的粗口和赵婉婷疯狗咬人般的狂吠,在我的耳边残酷地清晰传来。

心上扬起了绝望的无助,心急如焚!

此刻,我愿意把自己肉体一片片撕碎,点火速速烧成一缕青烟,融入电话线,狂奔至那一端,去救我的朋友、我的知己!

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她故意放着电话,却在那边痛下毒手,让这可怕的声音、和着身临其境般的肉体剧痛,来折磨我惊惧的灵魂。

陈琳,我的陈琳!

天哪?为什么会这样?赵婉婷,你是不是人啊?

脑子里泛出她的森冷狞笑:

她会杀人的!

她一定会杀人的!

 

想起那张苍白的脸、柔弱而又总是温暖的笑容,我的心绝望到发抖。

不!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听着?

我宁肯现在割掉耳朵、宁肯把脑子里想象的细胞掘出;不要,不要这样用无能为力的手,攥着电话。

我脸色煞白,愤然摔掉电话,跌跌撞撞地狂奔出门去。撞上那个叫我来的服务生,一脸惊愕。

“救人!——杀人了!她杀人了!”

我语无伦次,脆弱的神经几乎失常。在极度的恐惧不安面前,思维失去了冷静。

我狂奔向后院的池塘,在那里,远远地就看到了唐博丰。他还在和马征单独商谈。

这一生,我还从没这样飞速奔跑。像是心肺扯断了羁绊,即将涌出咽喉。气喘吁吁、夺命狂奔,根本不介意停下时是否还会有呼吸。

我要奔向那个男人,拼了命地求他,求他出手去救陈琳。

“救救她!——”

我收不住腿脚,他几乎被我撞到。韧性极好地挺住,伸手将我拦抱住,凝神。

我五官扭曲、语无伦次地大叫,

“她,要杀她,救她!去救她!求求你,快去——救她!”

身体已到负荷的极限,忽觉口干舌燥。喉间涌泛腥味,不自主地干咳起来,话也无法再流利地说。

他和马征不约而同地惊问,“怎么回事?”

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不寒而栗地抖,声音和肉体都不再归我支配。想说话,却发现失音;张大了嘴,多渴望能大吼出愤怒和绝望。

可拼了命,也只能暗哑失音地说出,“赵—婉婷—在打—陈琳。”

我哭得无声,泪流满面、断肠般的伤心。

唐博丰又惊又怒,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沉声道,“是真的?”

我泣不成声地点头,声音抽抽搭搭,“她打她,让我在电话里听……”

“陈琳很痛……”

“她,一直在被打……”我哭得站不住了。

“她们在哪?”他握我胳膊扶住,给我力量让我清醒,语气沉静。

“我不知道?!”我狂乱地哭着。

赵婉婷那个死女人,问了也不会告诉我。

“我马上叫人去找!”他沉声决定,跟马征告别,一边扶住我离开。

“咱们走!”

 

我疯了,我的心碎了。

我内心中所有能称之为人性的善良感情,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已经都不复存在了。

任何血腥、任何恶毒给人带来的惊悸,哪怕是臭名昭著的古代酷刑,哪怕是电影里五马分尸的惨烈一幕,都比不上我此时亲眼所见,亲手抚摸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带给我灵魂的覆灭感有力。

——陈琳,这个原本秀气琅琊的女子,被那些女疯子们拳打脚踢地围攻。

身上伤痕无数,脸上充血肿胀着惨不忍睹。

那些皮外之伤让我惊悸,却并不足以引我意欲呕吐、感到窒息般的痉挛。

让我的心坠入鬼域魂飞魄散,甚至连自断手足也无以匹敌的痛感,来自这样惨绝人寰的一幕:

赵婉婷十足流氓,在毒打之后,居然还嫌不解恨,找来个啤酒瓶,在墙上磕碎,施行令人心胆欲裂的兽行——

残忍地将碎渣耸立的酒瓶捅入陈琳的下身。

 

我望着那雪白枕上,遍布伤痕、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紧闭着无法睁开的眼睛。气息微弱,连睫毛都没有生气地平垂。

她的表情残留着一点点倔强和不肯认命。那几乎透明的奄奄一息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刻,一具不甘忍受剧痛而颤抖扭曲的身体,在惊恐冷噤中挣扎喘息。

如风中残烛,妄想挺立坚强,却筛糠般战栗。

那血肉之躯,怎能忍受这样的残忍蹂躏?

一个无辜女子年轻脆弱的生命,就会这样象野草一样地被菅灭?

血漫黑砖,流得遍地吗?

在漫无声息地、湮没一个曾光华四射的美丽躯体吗?

我,还能去美化恶毒和黑暗的丑陋吗?

还有立场义正严词地驳斥那些伪善、畸形的杀欲;还敢洗涤暴力身披的血衣吗?

战场上爱国英雄流血轰轰烈烈;江湖争斗侠义之血荡气回肠;

母亲忍痛生育之血,让人感恩生命;

但这样伤天害理的残害、流血算什么?!

算什么?!

除了让一条原本热烈聪慧的生命,掉入冰冷的万丈深渊,带着对世界苛厉的谴责去地狱申诉;

除了让所有疯狂的野兽,狂野嘶厉、威胁吼叫,洋洋得意于他们丑恶的杰作;

除了让乌云蔽日、公道湮没,黑暗一手遮天;善良的人却沉睡着死去,还能留下什么?!

还能留下什么?!

我没有见过那正流血的一幕。但多年来,那血腥一幕在我想象的角落里,始终存在。那是忘不掉的死结,是永远无法沉埋的暗伤。

我能眼睁睁地看港台片里血腥场面,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看得麻木,看得心境沉滞;却不敢在那时闭一会儿眼,从想象的库存里,找出这个曾经的片段。

因为我怕再次被痛淹没。

眼泪是咸的,我此刻如何自虐都不会感到痛,想用一把利刃,在腕上划出狰狞的伤口,在道道伤口上刻意滴入含盐分的泪。这样烧灼、摧残肉体,才可以减轻内心难以摆脱的痛觉。

在这样孱弱的生命面前,我痛哭失声。我不是要这样懦弱地应对野兽的示威。握着她纤弱的手,就像握住一缕青烟。

历史上小人物的生命,就是这样无从轻重。她的命运和未来,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多年之后,除了我,在场的人还有谁,会记得陈琳这个名字,怀念这段以血浇筑的友情?

——

她醒来看到我第一眼,用失声的咽喉、干涸的唇表达“我-要-回家……”

回家吧,陈琳。

你原本就累了,你厌了,你原本就想离开的。

是谁?撕裂了你的翅膀、用残冷的力道拔去了你的亮羽?

是谁?将你的尖喙都残忍剪断,让你无法捕猎觅食,活活饿死在绿洲?

生为女人,你不再有为人妻,为人母的机会;你曾逃避家庭,在这里奔忙,企望离开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可是,是剥夺了你所有的权利?

陈琳,你不用睁开眼睛,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都懂:

我懂你的不甘心,你的深深恨意。我懂你倒下那刻,有多么绝望和无助。你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忍受这样恶毒的折磨吧?

即使那样,我也知道——

你没有后悔成为我的朋友,也没有后悔救过我,帮过我!

可我呢?

我在顾虑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为你讨回公道?我为什么不对赵婉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琳,我懦弱、自私过。

我对人冷漠圆滑,将他人不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曾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微不足道小人物;是可以随意被人处置、摆布的蝼蚁。

望着窗外冷月。

已是凌晨,它别样的圆润与彻亮却显得诡异。

我要搭一条命,搭上我自己的一条命,让你得到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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