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道德有罪
1
两起惊魂事件,俱发生在我眼前,一件是我心中疑云,背后的阴影;一件我曾身体力行,至今灵魂惊惧不安。
世界怎么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思议又可怕的事?地球很大,世界很小,我原本平静地生活在这个国家遥远东方的那一端,却有机会这样——
把年轻的生命,在此处不明不白地沦丧?
无力地垂下手,将报纸轻抛向身侧,深深地蹙着眉,我第一次感到了不寒而栗的后怕。
侧身对上身后依旧坚实的依靠,但内心深处的惊疑无法安定。没有飞翔的欲望时,连翅膀也会成为累赘。这个曾给我梦一般完美生活的男人,这一刻只让我感到满身心的
——不可信任。
手下意识地缓慢地伸抚向腹部,那里有着淡淡地疼痛,我曾热爱的小生命啊,我没有有意识地尊重过你的存在一天,而你这样静静地消失的时候,也真的藐视我这个母亲,对我,连一声叹息的告别都没有。
一只大手覆上我的手掌,阻住了我在那里无意识的探询。
我心突突一跳,对上他压抑着极度伤感、看似平静的双眼,“抱歉。”
他的语调有着真实的沙哑,“他,——不在了。”
“你骗我。”
唇在剧烈的心痛中发抖,连带着声音也变得脆弱,我即使知道所言属实,但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难以置信,喃喃地唇语,“你一定是在骗我。”
他俯过身来,双掌执握住我冰凉颤抖着的双手,带着热气的口吻在我耳畔低语,声音里带着某种莫名的恐惧和让步,
“若我告诉你,我会为他而伤心,那我真的很虚伪,也做不到,”
他转过脸来,正面对我,手抚上我苍白得毫无血色、几乎透明的脸,闭上眼长呼一口气,再睁眼,眸中透着十二分的认真。
“但我看着你这样悲痛着的表情,还是很心痛,就好像是那把刀,戳在了我的心里。”
“这就是天意,然然,”
他带着苦涩的意味,低头吻上我的指尖,“你不该有他,他也不会属于你。”
这个‘他’语意双关,又别有用心。
我傻傻地、冷冷地不知何言以对,那么静静、呆呆地坐着,听凭泪水静静流淌在脸颊上,沟壑纵横。
唐未为我拭泪,似乎失子之痛的绝望是人之常情,他亦未再出言,也许知道任何一种解释只会激起我陷入疯狂、即将歇斯底里的斗志。
他站起身在我床侧踱步,直到我抽噎着失去气力,用灵魂跪拜着的忏悔,来为我未成形的孩子走向天国的脚步送行。
他才慢步回至我的床头,轻轻却沉重地坐在我的身侧,揽住我,带着满心的珍惜,用他脸上的温度在我的脸侧厮磨。
“别这样,”
他带着热度的鼻息笼罩了我,试图让我感到寒冷和战栗着的心变得平静。
“你落地只受了轻伤,我真的感到万幸。这个孩子让你这么伤心,才让我觉得自己象罪人。”
“冷血动物!”
我用着最后的气力突然破口,万分的怒意如洪水般喷涌宣泄,一旦决堤就似乎再无奔涌而倒回的可能。
“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安排的一切!?你为什么要送我上那架天杀的直升机?!”
“你此刻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完完全全地得到我?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玩弄这个女人?!”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非常难以置信的表情,目光骤然变得凌厉犀利,似是我的话就像一把刀,深深扎入他的内心。
我的眼泪滴落如珠,声音颤抖着完成内心深处对他的控诉。
“我说错了吗?——这就是你爱一个女人的方式!你富可敌国,却差点让那女人死于非命!你貌似强大,却只会为她惹祸上身!她是谁?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她从无害人之心,却承受了该落在你身上的报应!”
“你是个谋杀犯!唐博丰!你是个大混蛋!你的灵魂流离失所、无处皈依,所以看着我平平安安就那么妒忌,是吗?”
“你一定要毁了我,才肯甘心,是吗?”
“我是怀孕了,正因如此不能满足你的欲望,所以你处心积虑安排这场好戏!你——”
“够了!”
他暴戾的神色遽然而至,脸色阴云密布,沉暗得就像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洋,唇紧紧抿得,几乎要渗出血丝,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带着绝望到极点的紧绷。
“不许再说了!”
2
我哼出一声挑衅般的冷笑,唇齿间溢满寒意,“对了!暴力和强权就是你的本质,今天你给我的伤害,与十年前那次没有任何不同!”
我紧握住拳,积蓄所有生平气力来让自己继续坚强。
“你想让我闭嘴是吗?我劝你别再白费心机、发号施令了!我,——曾因为你丧了两条命。”
“知道吗?我这个傻到极点的女人,虽然不接受你所有罪恶的一切,但依然无法放弃爱你!我置道德与伦理不顾,一次次地臣服于你火山一样的感情,一次次地堕落、满足你毫无道德的欲望!那是因为我曾以为——只要能对你执着的等待有所补偿,我就自问良心无愧!”
“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曾说服自己:如果因此而遭天谴,我为你死都没关系!”
极度心碎、不堪一击般脆弱,情绪如雪崩陡然崩溃。
“只是你这样做真的不对,你,”
“——你绝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身为一个母亲,如果连自己骨肉的命运都要任人摆布、无法自主,那是最无法原谅的懦弱!”
我狠狠眨眼,眼眶的泪水彻底流尽。狠决视线畅通无阻,语气彻骨恨意,“你回来逼我面对你;我逼我自己信任你、背叛我的婚姻;因你对我十年的痴情而心软;”
“不忍见你孑然一身,我知道你在血腥世界里无辜受难,象十年前那样,我希望自己有力量让你快乐一点,”
“可你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我吼出一句,“你杀了我做为一个母亲,最想保护和疼爱的孩子!你还不如让我就此死了,永远不要醒来面对你!”
最后的那句狠厉的怒吼,惊醒那低头沉默的男人,他的脸突然变得死寂,窗外的天色遽然阴沉,瞬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欠你的,我都已还清,情已断,缘已尽,”我双手抚面,将眼泪和成咸涩的泥,摊开薄被下床,套上床下的拖鞋。
因为气力不支,动作缓慢沉重,却是一气呵成。
我正视他扭头相向的面容,无比坚决,“我们该各走各的路了。”
他用伤感而又心碎的目光看着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一手将我紧紧拥住,似乎要扼住我的灵魂般地,让我紧紧深入他的怀抱。
我再无力气可以挣扎,我诚愿这男人的力量让我就此窒息。深深的懊悔和羞惭笼罩了我。
因为他,亲手杀了我的孩子。
如果没有这个悲剧,我定会沉醉这段孽情中、绝难自拔。
我此刻毫不挣扎抵抗,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量禁锢着我。
和我的唇鼻近在咫尺,凝神看我已然冰封的冷漠。
那幽深眸子凝出幽幻苍凉,内心似有万分悲哀的挣扎,硬如铁石与柔情似水在沉暗面孔上纠葛,似深潭博渊吞噬着每一寸犹豫。
“好了,这件事会过去的。”
他带着十二分的耐性安抚,似乎无论我怎样恶毒指责,此时都可忽略。
他海量心胸能容下任何诋毁,还是我已气若游丝,若再对我用强,定是无命可救?
“它过不去。”
我倔强地从唇间吐出四个字。
“我要回泽西,现在就走。”
“我不许,”
他压抑怒意,刻意彰显柔情似水,几乎让我错觉他不是恶魔,“你身子太弱。”
“你留我何用?”
我无畏无惧地对上他沉暗的双眸,“我不想再见你。你,就是刽子手。”
他如被雷击,心中大恸。
他将我抱回坐在床侧。走去窗前。
天空阴霾密布,乌云飘来,紧接着就下起了雨,真是天籁凑趣。
“然然,虽然你现在失去理智。但我还是想,讲个道理。”
窗前落下他沉静坚毅的侧影。
真佩服他,情绪竟如此平静。
他不看我,缓缓说出,“听不听随你。”
这个身经百战、思维成熟的男人,世上也许再没有什么事可以扰乱他的心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他身体力行、浸淫其中的过去,我一定闻所未闻。那十年,我们毫无交集。
当然,在灾难和恐惧面前,表现也截然不同。
“在这个地球上,折磨空前残忍,而以残酷折磨为主旨的极刑也远远没有成为过去。战火纷飞、此起彼伏。各国为政治利益不惜生灵涂炭,和平盛世的意思,不是永远没有战争,而是战争的权利永远被统治者掌控,在某一刻各方的利益达到某种平衡,故而有了片刻宁静。”
“平民百姓想要平安度过一生是个奢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杀人不仅存在,而且在三分之二的国家得到了法律的认可。在这些国家,应判处死刑的犯罪行为却在递增。一方面政府强调民主政治,实际上却掌控生杀予夺的权利。”
“只有不再杀人,人类才真正得以为人。”
“你一定听说过投掷刑,行刑的关键在于让犯人从高处跌落。当然,在没有高处的地方,便不能够执行,例如沙漠里……”
他停下,似乎思绪已透过回忆重回那过去的千山万水。
那片曾耗尽他生命希望的沙漠,是他生命中不可忽略的绝地。他一定内心深处对那段经历深恶痛绝,又忍不住时常回想起它来为今后引以为戒。
“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投掷刑的区别只在于犯人最后落在什么地方,罗马人把犯人投入喀斯特石林,希腊则在落点上布一些棱角尖利的大石。波斯人喜爱选择石板平平的街道。把犯人带到塔楼、城墙或是教堂顶上,喊着一、二、三扔下去。”
他是在给我高空坠落的死亡体验做引经据典的总结?还是曾专攻刑史,展示他无与伦比的博学?
真是耸人听闻,却让我淡了愤怒,转来凝神而听。
“你不杀人,不代表别人不杀。”
“我是坏人。可一个好人如何该判断何时该杀人?杀的人对不对?”
他沉暗的语调里有一丝叹息。
“历史和政治都是相当沉重的字眼,不用用个人的情感去承担。而一个人只有足够的强大,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和爱人不受伤害。”
“我不强大,之前也没人伤害我。”我冷冷地开口。
心中预备了振振反驳之辞,‘我就是因为遇见你种人,才会遇上杀机’。
可没机会说出口。
“平安永远是暂时的,势力的争斗永远存在,”
他幽暗的眸中闪烁着意欲启迪我般、静静的光。
“身为女人,更应该用公正的目光去看待历史和政治,你有理由持你的陈观旧念,那是在这次意外之后。”
“我希望,你能成熟,改变已成思维定势的偏见……”
“抱着你的恐怖理论去死吧!”
我的声音嘶哑,明明是怒火冲天,脱口而出的却是声嘶力竭。不再神采奕奕的眼睛依旧坚决,“让我走!”
“你可以走,但是在养好身子之后。”
“我要先回国了,”他站起身,目中无我。
“明天早上你开始上课前,会有人送你回去。”
3
他不再说什么,我亦不再看他,直到他的身影飘至门口,门被轻轻关上。
我怔怔坐着,痴痴傻傻、静静呆呆,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或下一步该做什么。又浑身乏力。身上虽无外伤,但我感觉五脏六腑内伤不轻,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痛。
和我意见对立、立场争执的那个男人消失了,我也用不着再硬挺强撑。
缓缓躺下闭目养神,什么都不愿去想,是因为疲惫到极点,已不愿再耗一丝一毫的精力劳神。
感受这刻难得的心灵平静,我想,我需要很多时间去休息,去养精蓄锐。
直到窗外花园有人交谈的声音,我才缓缓起身,挪动脚步至窗前,打算看个究竟。
心中大惊。
小雨已停,芳草萋萋、绿树如荫的前庭花园内,分散布置了至少五六个保镖。便装西服装束并不统一,气势摄人,但无一例外地手中持枪,高度戒备、严阵以待。
大惊之下,恍然想起昨晚的枪击事件,再度对醉翁之意在我的神秘势力充满好奇。
那些人是谁?
那架飞机为什么尾随我?
为什么会要对唐博丰赶尽杀绝?
还没有展开思绪向下开展,却听见我的手机响。我四处探询,看见了在抽屉柜上我随身的小包,不紧不慢地走去,取出手机。
是Elen,天龙的那个同学。
“你好吗?Ecis!”他轻快的语气传来,“我们周末有个Party,打算邀请你和你的中国同事参加。今晚有空吗?”
“呃,不,”我虚弱无比,却要装得很有力气。
“我现在不在泽西,呃,抱歉,可能没有时间去了。”
“那好吧,祝你周末愉快!”
他挂了电话,几乎是同时,这间屋子门外有人敲门。
“请进!”
为着窗外的诡异气势,弄得我心里也高度戒备:一定不是唐博丰,他在我面前,不会这么客套。
进来的是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栗色长发女人,面容上很年轻,带着护士的折边帽,推开门先向我行礼。
“您好!我是玛丁娜。”
不用问也知道她来干什么。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毕竟人家救我一命。
瞄一眼手机放下,现在是下午3点,天龙自从昨晚,就再也没打电话过来。
现在,我最想见的人是他。
经历这场生死闹剧,我究竟该如何才能面对他那张内涵深刻、若有所思的脸?
又该如何讲这个、他接受不了的噩耗?
身为父亲,他却是最后才知道孩子生死秘密的人。
造就这可悲耻辱的人,却是我这个鬼迷心窍、意乱情迷的女人……
玛丁娜已走至我面前,带着专业的目光审视我的脸色,“唐太太,你的体力较弱,需要尽量躺下休息。”
她过来扶我,其实我认为我还行,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但她做了,让我顺势上床半躺。
完备又按部就班的医疗护理后,她详细记录下所有的数据。而后叮嘱我,“我都给您检查过了,您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现在起可以进食,我去通知他们,您想吃点什么?”
我真的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但是,我不能自暴自弃。
至少有一个现实之极的理由,我必须要养好身体,保持强健的两条腿以备再次被追杀时逃命。
苍白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看上去非常温和友好的笑。
“请替我安排,您认为我适合吃什么,我就吃。谢谢。”
这一定是最配合她的病人了,我看到她的眸中,露出一丝激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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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丁娜对我非常温柔耐心,细致入微地照顾我。
接下来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离开,都表现得非常自闭。除了玛丁娜我不与任何人说话,连给我准备晚饭的女管家我都没有理。
我总是愤愤不平认为自己受了伤害,所以把他们都打上了‘唐博丰的人’的标签,我强迫自己去厌恶这个名字,以此来纪念我扼腕痛惜的孩子。
一周之后我随同事离开了泽西,直到机场我还见过唐博丰的英国保镖。
那几个人开着一辆不知名的跑车,从我出培训中心一直跟到机场。他的人倒真是忠心,遵守他的命令一直保护我离开英国。
可我只感到嗤之以鼻,因为我并不以为那是保护。
对我来说,那些行为只是暴露我的行踪,提醒那些要伤害我的人——
我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