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粤桂三省接壤的永州之野,湘水自南至北贯穿九嶷山、舜皇山、阳明山三座大山。孕育着千古珍藏的一片青山绿水。这是激发了柳宗元写《捕蛇者说》的南蛮之地。一条冷水江支流无数,缓缓流淌在千百个村庄之间。我出生的地方,就是其间一个绿水、旷野、农田、红壤松林、茶树高山环围的村庄。
永州盛产剧毒之蛇,然腊之以饵,可以治奇症。即使是乡下人家,也擅储存泡蛇酒的瓶瓶罐罐。幼时在祖母家曾见多个硕大玻璃瓶,里面泡着栩栩如生的毒蛇,不知怎样就捉它浸入,在美酒中抱醉终身。现在时而会想起儿时与瓶中蛇对视时,它那双尚可活动,诡异莫名的眼睛。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现在,我一定对那在酒中尚自蠕动的生物,看都不敢看。
不仅蛇及蛇酒闻名天下,蛇爱吃的鸭子也同样出名。
法国名菜CanardAuSang(血鸭),曾是当时法国贵族极为喜爱的食物。它是以鸭肉加四季豆烹制而成。而永州血鸭,是家家户户均擅做的美味。端来时看上去紫红色呈浆糊状的一盘,配上青红辣椒,褐黑油亮,黑中透红,色彩立时勾人食欲。滋味香辣,又无川菜之麻辣昏舌;肉鲜嫩咸鲜,不知胜过北京烤鸭多少倍。我湖南亲戚来京,吃一次烤鸭就摇首不赞,“这么没滋味,怎么吃得!”盖终身乡土之味爱入其骨髓,不可更改也。
对会吃鸭者而言,鸭血乃败火清毒的一大宝。烹饪此菜以炒为主,最佳是农家铁锅旺火。薪柴在底,烈火熊熊。原料中鸭血乃点睛之笔、重中之重。现杀活鸭去内脏,放出热鸭血至加醋的小碗中。稍等片刻鸭血即成凝固不流动状。将鸭肉斩成小块,入油锅先炒干水汽,鸭油至肉中渗出,大有精华之誉。此时需当机立断下整碗将凝不凝之鸭血,配青红椒及蒜苗大火猛炒。鸭必须选江南2-3个月的嫩鸭,永州人称宁远血鸭,永州之外人称永州血鸭,因宁远是永州一驰名县也。我曾依照儿时记忆,买市场鸭试做。但一不忍加害活物,二觉得自己力小无法面对其垂死挣扎。他比我还不肯杀生,宁肯不尝此珍馔,也绝不对那活鸭动一手指头,于是便全家作罢。幸亏没动杀机,不然佛心何忍。还有一念为“桔生河北为枳”,北方填出的肥鸭子,与南方溪流自由啄食小虾小鱼的水鸭,岂可同日而语焉!
地耳,又名雷公屎。春夏生雨中,雨后可采之。说也奇怪,晴天烈日你总难找到,但只要一下雨一打雷,阴雨中在山间随便找丛草翻翻,它就来无影地出现了。黑褐色、因柔软湿滑而又亮晶晶的。它不似木耳有韧性,指上一用力就能捏成泥,采它小心翼翼,需用几个手指合拢去捋——状软如一坨。所以,雷公屎的名字是我自小就叫的,长大了才知它是地上的一种木耳。木耳长在树上,但地耳却贴地爬行。通常上面会覆盖些腐败的枯枝烂叶。小心地把上层捡拾干净,就能看见鲜嫩的地耳团,长在阴暗潮湿的地表。只要找到一处,在附近必会发现一大丛一大簇。地耳和进蛋液,立时炒出几分清香野味。它口感柔润滑爽,比银耳还入口即化。天然的食物总让人格外倾心。在乡下,地耳加盐和豆腐,做道普普通通的汤,在春雨绵绵的日子,总是让手中升腾起氤氲的热气。
那时在东安二小上学,中午放学总走山间一条石板小路回水泥厂。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途径油菜花地、种满梨和苹果树的连绵山峦。另还有自由时间,是“时不时地逃学”早早趁日未西沉而奔到岭上。四季的岭均有不同的山花浪漫。它植被茂密、极似原始森林。温带植物适应性强,虽严寒酷暑丝毫不惧。即使潵雪冰雹之后,灌木依旧翠绿,藤蔓碧色清透。随处可见映山红开满,摘花编花篮,映山红还是可以吃的花,花心里有股甜甜的蜜味。那年代的果农不似如今这般重利,即使我们偷着去摘点水果,也不见有凶神恶煞般追过来要孩童赔的。
一旦掘到地耳,必是欢天喜地拿手捧了飞奔回家。家姐做的午饭,向来少不了豆豉剁椒蒸腊味。腊肉腊鱼在米饭中蒸制而出,味咸香鲜。饭将熟时,将装了腊味的青花瓷碗置于水分未干的米上。饭熟腊味熟,锅盖一揭开,香气扑鼻。饭菜从此俱全,却是一小块腊鱼,下去了几碗米饭。
腊味有很多种。永州下辖皆鱼米之乡。鱼是从来不缺的。多到随处找片水塘下网,拉起来就是几十条活蹦乱跳的鱼。鱼鳞银光闪闪,水面波光粼粼,晃得人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睛。一到年节前,叔伯们都会下水,水不深,直接挽了裤腿光脚就去。塘中有淤泥,均来自天然生物的积累,少见如今的饲料化学品污染水质,于皮肤绝对无碍。旧时称泥腿子,说的就是我叔伯那辈。赤膊赤腿在泥中拉网,或摸索着兴之所至、随手便举一尾大鱼扔上田埂。那鱼毫发无伤故作困兽之斗。我们随侍一旁的小孩子,必是欢天喜地地扑过去,将它装进鱼篓;大人们纷纷上岸,腿上全是黑泥,就着干净的清水洗了。若拉网,网里全是不甘被俘的大鱼,随手扯几根青草编成绳,从鱼鳃间穿过,系个扣提起来就走。
收获时必满心喜悦,那么多的鱼除了上市集售卖,自是为家人大快朵颐。一番劳动辛苦之后的饕餮盛宴,当然极为合口。3—4斤重的大鱼,横切成大块扔进茶油锅炸干水汽,至熟透。烹饪时另起锅下入青红辣椒炒,放入鱼块略炖10分钟。湖南的辣椒能辣出人的心肝,掀开锅盖顿时浓香扑鼻。
或清了内脏,在鱼身涂抹些粗盐,挂在柴灶上风干。风干成透明状的腊鱼,细胞间带着炊烟的味,不似现今的腊制品,用炭火下烘竹篓偷工而成。祖母家我吃的腊鱼,必然是风至数月之久。透明到连骨骼粗刺背鳍都清晰可见。虽硬邦邦却于鼻前一嗅,干香隐隐。吃前拍拍灰,我看祖母是用院中清凉井水冲一冲,切成大片,拌上黑亮的豆豉,鲜红的剁椒,搁进灶上的大黑锅米饭里同蒸。大锅硕大无比,木盖极沉。为兼具蒸煮功能,祖母常在木盖边缘,塞一圈湿布隔绝蒸汽。饭熟鱼熟,开盖时见那腊鱼入了热气水分,透明中带着晶亮的光泽,明如琥珀,浓重的豆豉鱼香,催人口水欲滴。而祖母见到馋得眼睛都直了的我,总说,“快去拿碗添饭!”我旋即奔向碗橱,一定会选最大的青花海碗,要祖母狠狠地压实成一大碗饭。看她笑眯眯地给我夹几块肉最厚多、骨刺最少的鱼,而后坐到院里的竹椅上吃。
边吃着,院子里的狗来了,鸭也来了。
家养的鸭什么都吃。下水时吃活鱼活虾,真饿了,腊鱼的骨、刺它也拿下。我边吃边吐刺。其实腊鱼的一切都风干了、变脆了,连刺也可咀嚼咽下。但我和家里一切活物都是好友,鱼头嚼成渣吐给鸭子,它喋着长嘴津津有味地咽下,米饭拨些给花母鸡,它也吃得不亦乐乎。那只大黑狗最饿,总是睁着憨厚的大眼睛,眼巴巴盯着我蠕动的唇,看到可怜不忍处我喊一声,“奶奶!狗要吃哦!”奶奶就出来给它一坨饭或红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