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小时候就很喜欢女红。

湖南乡下，欧姓人家世代祖居，姑姨嫂婶盘根错节一大箩筐。农闲时女人们人手几根毛衣针、或提掇着翠竹条编成的针线筐，更心灵手巧者喜拿绣花绷子。夏令农闲的茶余饭后，热瘴之气幸好有丛生凉竹可避。家家几乎庭院后都种有成丛绿竹，竹节粗壮如硬汉大臂，绿叶细碧喜人，实乃聚众女红的好去处。晌午傍晚时分，烈日夕阳夜幕之下，搬几只竹椅于竹林间，相近相亲者纷纷聚首。喜拿绣花针者，心多一窍，不过凝神细思间，对大自然动植物的奇思妙想，腾跃于那几尺白绫上：日间雨后灌木丛的成群蜻蜓，夜间乘凉时蜂拥飞舞的萤火虫；立于稻谷禾苗鸣叫的青蛙，柑橘树清纯含苞欲放的白花，活灵活现的姿态，亦色彩纷呈跃于布上。湘绣乃中国四大名绣，而故乡那农妇的粗糙之手，却别有情趣地体现着农家之乐。

传统的图案是鸳鸯戏水，这在南方水乡可常见，群鸭越溪、青山绿水亦多。祖母睡房有祖上传下的一张漆木古床，配合那四柱床楣所雕喜鹊登梅古朴图案的，是绣花的床枕布艺。自我出生，擅湘绣的少了，那精细又不甚实用之艺术不适在农村大肆盛行。倒是针织开始在女人间流行。千奇百变的织法被口口相授，立刻便在各村各庄的妯娌姐妹间流传。我家婶娘嫁来几个月，即教会了其他表亲姨妹多种新织法。叔伯的新毛衣上，赫然出现了令人惊叹的图案花色。男人们酡红的脸，被这种实用艺术烘托出的温暖，映得更是红彤彤的。

在故乡上了两年的小学，寒暑假会回祖母的乡下。而后就迷上了棒针。于是不再跟邻家哥哥爬树摘桃、招猫逗狗、偷别家院子里未长熟的绿色柑橘。而是老老实实地在竹林里坐下，跟婶娘姑姑学习起针、织法。只会平针，织得极慢却耐心认真。男孩子来找我下水塘摸螺蛳、去小溪捡螃蟹、赶鸭子趟河、骑牛上山放牛，均不再理。祖母最怕从小不会水的我下河，流过村庄的小河河水深浅处难测，最深处还有丝草（一种水草）缠人四肢，小孩子遇见急流又被丝草缠住手脚，真有溺死的。祖母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出生在水乡，自小却不会水，招人嘲笑却受祖母宠爱，只因我六岁便随母亲离乡背井，那老人的心里，总莫名地多很多牵挂吧。我向来淘气，好容易回老家也是满山遍野地随小子们疯跑，没个姑娘样子。如今见我改了性子，肯爱女红，祖母更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她做针线活时，也总爱带我在旁边，脚边放着装满五颜六色线的针线竹筐。

那时父母在广东。工程师的爸爸在工地修桥，妈妈去照顾他。把我带去广东上学，学校离工地远，交通不便，他们没时间接送我。表姐自告奋勇，说带我回湖南老家上学。一来自小离开湖南祖母想念我，另外祖母总对我跟着父母东奔西跑，小小年纪颠沛流离很不放心。表姐司父母之职对我管教很是严厉。我不爱读书只爱淘气，这天生叛骨管也无用，又性格执拗，错也不认。表姐性躁，有时便对我拳脚相加。总见我于暴力教育之下，祖母很是心疼。一旦放假回到乡下，她总为我做好吃的、还为我做衣服。

那衣服，是精于女红、心灵手巧的祖母亲手一针一线缝成的。

一条裙子，起源于的确凉的一块月白色布料。用粉饼划出轮廓，大黑剪刀剪裁，修边、缝上装饰绸带、在裙摆和腰线处都手工绣出彩色的图案。家乡多山，山上遍是粉白二色的茶花。但祖母将它绣出五颜六色、千姿百态。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半开未开、热烈奔放的，难以一一详述，但却在那单一纯色的布料上淡雅地点缀。还尚年轻的祖母，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能看到村庄里最美的东西。

湿热的天气，竹林中总凉爽异常。细长青绿的竹叶密密匝匝，遮挡着骄阳。干燥的空气遇到竹林下湿润的地表，总会生出几分挫败。婶娘的毛线团在竹筐里跳跃着，金属针在手指间飞舞。一个晌午，半件小伢儿的毛衣就初具雏形了。

对针织善学爱用，祖母的绣花手艺也颇感兴趣。放下金属针就央求她学刺绣。她温和地笑，剪一小块布给我，“绣那棵竹子，”她指着边上的竹比划着，“这么……这儿……”

20多年过去，已经记不清是否曾有所谓的“青竹图”在我手中诞生过。如有，那也真是今生绣花的处女作。记忆中，家家户户的炊烟在茅屋顶上升起，祖母拾掇着针线拉我，“回去哦，夜晚给你做炒蚌壳……”

名师不严，一般就带不出高徒。祖母的手艺直到去世，也没传给孙辈。也许在她心里，这是不入流、进不得厅堂的雕虫小技，读书有出息、去大城市生活的我，哪里还用学这个？而于我而言，那童年的兴趣爱好，和伴她膝下温馨的一幕幕，不能延续拥有一生，却是终身遗憾！

近年城市流行的十字绣，一度曾得我钟爱。肯默默手持，肩背佝偻直至夜深人静。一针一线均一丝不苟，如同祖母当年的姿势、当年的执着。在头昏眼花之后，深感当年她的苦累与疲惫。今日我绣，是闲暇时的闺房之乐，而对祖母而言，却是物质匮乏时代为某孙辈衣食而承受的辛苦。她为我创造的不是一件件衣裙，而是美与希望的精神财富。当幅幅活灵活现的美图，无须草稿就带着想象的翅膀从她思维中走出，那才是真正令人惊叹的艺术。

哀哉！如今十字绣，只会将固定的图案，用电脑分成颜色区域，制成千篇一律的印刷品；而线的颜色，只能标出1、2、3、4的数字指示，才能用得出。如哪一行、哪一列、哪一针、哪一线不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就错一处而于全局无法弥补。没有想象的思维元素，更无须观察世界的敏锐目光与天赋。若祖母仍在世、见我如此绣花，岂不是笑掉那咧开唇角的大牙？绣乡的传人如此焦头烂额于固定的数字模板，实乃可笑之至。

传统的手工艺术电子化、工业化之后，还有几分质朴与真实？还能感动多少、触动多少人内心深处的珍惜？女红那曾是传统女人中必备的技艺功夫，如今还有多少女子会有兴趣？

结婚那年，为新居装修。他陪我去选窗帘布艺。看见琳琅满目的窗帘样式，我独独选了合意的颜色、布料，自购了所有流苏、吊坠等配件。回家拿着针线，细细密密地随想象缝下长度样式。随自己的创造和想象，静静地埋头做着。婆婆悄悄走来，看到这一幕目光中显露万分惊奇。也许如今这城市，肯为自己真针实线缝窗帘、被单枕套、做嫁衣的未婚女子，着实不多了……

想到了祖母，心中庄严肃穆。我静静地缝着、指间拈着银针、滑着布料，脑海里不时浮现幼年时那竹林间，师从她传承手工、落下针脚的那一幕幕。祖母的目光更仿佛在眼前，慈爱地望着那气质沉静的、欲出嫁成人的我，含着赞许和欣慰，那么温暖……可惜耄耋之年，我却远赴千里之外，而如今灵秀的她已故去，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伴她身侧……

琳，若你结婚时，妈妈我还未老迈，真希望还有那片竹林；将鲜艳绚丽的布料，铺陈在湿润洁净的绿草地上，为裙为衣为帘为衿。竹林间尽是我们母女俩亲密的欢声笑语，细密的阳光疏漏地洒下，祖母似乎正在蓝色天空白云遮掩的高深处，微笑着、看着我们…….

真是梦想当空，痴人说梦了。回过神来，顿时泪满衣襟……

是吗？琳……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