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淳朴之初的相遇
中午,我和张玲准备餐台。有了昨天的技术铺垫,不再手忙脚乱。虽然步骤复杂、程序烦琐,但慢慢做来,井井有条。比如折纸花,少了生硬无趣,更为细致活泼。
张玲忍不住夸我,“行啊,悟性挺高!”
我抿嘴一乐。张玲人不错,对我真心好。
食客纷至沓来,依然是公款吃喝占了多半。那年头平民百姓,没几分来酒店小酌的浪漫情调。军哥过来了。
“张玲,一会王经理带陈科长过来。准备一下。”
张玲应着,又急忙告诉我,“王经理是咱们老板,带来的人都是熟客,也很重要。机灵点。”
一行十几个男人,俱是浅色衬衣、皮带束腰的西裤,手持皮包,皮鞋擦得锃亮。这装扮除了暴发户,实在想不出如何赐名。十个胖子间,也有一个身材瘦削的,似鹤立鸡群般抢眼。看上去相当帅气,大概二十多岁,皮肤白净。
他跟张玲熟悉,寒暄了几句,看着我时,眼神却一亮。
“新来的?”嗓音充满了磁性。
“是。”我小声答。张玲赶紧介绍,“这是供电局的陈科长。”
他补充一句,语调亲切,“我叫陈文革,你可以叫我文革。”
好年轻。我自小没接触过什么官长。昨晚开眼、好不容易见了,却都是那幅德行。这位倒与众不同。只是,他的目光精锐地落在我脸上,直截了当地表明某种欣赏。我懂,无论我怎样谨言慎行,气质和别人总不会一样。
她们都有历练拼搏的粗糙痕迹,而我却如突然降落的雪花,来得悄无声息。
也许,这就是纯。
这就是家庭为社会奉献的纯洁之花。传统的呵护隐去,赤裸出现在暧昧前卫的气息的里,怎会不让人瞩目?
能在分秒之内洞察奥秘的人,是智者。虽然他只是含蓄笑过,但敏感地发现:他始终注意我一举一动。
我若无其事、泰然处之,当他的好奇并不存在。依然开酒瓶,在他们芜杂氛围中静静独立,比昨晚更多了几分淡定。博览群书的文科思维,先天优势在于、能读懂人的心和表情。
陈是人群座上宾,仿佛拿捏住了旁人的七寸。定是有求于他,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烟雾缭绕的酒场,一片狼籍。这绝不是文明消费,我们也很累。烟灰缸和杯盏碗碟换个不停。这点活不算什么,可他们喝点酒就开始讲黄段子,我脸红、张玲直皱眉头。
“咱们找点乐子吧!都大老爷们喝什么劲!”一胖子说得不过瘾,开始起哄。
领头的被提了醒,直接叫过张玲,“去!叫几个小姐来!”又向陈文革媚笑,“陈科长,今儿个一定得把您招呼好了!”
去看陈文革,不想与他笑意盈盈的眼相对。那目光里有我琢磨不透的东西。
“不用了。”他红唇白齿间露出微笑,“今天我挺高兴的。”
七 水中望月
近两点,员工们才能吃午饭。
真饿了。眼睁睁见他们肆意挥霍美酒佳肴,却不能动一筷子。真是苦事。
拿饭盒在大厅装了米饭,张玲悄悄拉我进包间。碗盘柜里,是冒着热气的两盘菜。
炒鳝丝、腰果鸡丁,均是高价菜品。若我没记错,一个标价38,一个46。
有印象。刚才饭局收尾了,陈提出再点两个菜。那请客的自是不敢不遵。没等菜上来陈就说结帐,我被分派奔去拿帐单。没想它这时神秘现身。
看我迟疑,张玲憨憨一笑,“快吃啊!愣着干嘛!”又道,“我沾你的光!”
“知道陈文革做什么的吗?供电局的,有权。来这儿,都是人家请。”
夹一粒腰果,这玩意从没吃过。尝起来比花生还香。“为什么呀?”
“巴结他的、多的是。他如果不来这儿,钱不都让别人挣了。”
“那倒是,刚才那桌,加酒水两千多呢。”我直点头。
“这算什么?咱们这的小姐,都抢着坐他的台。”
“哦,”这我就不明白了。
“他人不错,不动坏心眼。请他的人,哪个不给面子。小费怎么着不得照着三、五百给。他的台好坐,你说谁不抢!”
语气不无遗憾,定是没她机会。这种好事,守株待兔的小姐还不早动心思,哪能轮到干完苦力活的她。
我真好奇了,“玲姐,你坐台吗?”
她一愣,表情复杂,“我家特穷,两个弟弟上学。实在供不起,就只能我不读。刚出来,我爸嘱咐说千万不能走错路。外面太乱了,他们担心得不得了。”
我想起了家。此刻亦沉默。
“可只要是在酒店,不管是服务员还是小姐,人家一样看不起你。不信,出门坐摩的,他们都当你是小姐。”
“已经这样,干吗不做呢?也没什么损失,挣钱多,要是认识了有头有脸的人,还是个机会,为什么不干?”
深受正统文化教育,孟子思想首当其冲。
“富贵不能淫”。而这“淫”字,理应视做洪水猛兽,避而不谈。它可怕、恶毒,良家妇女一旦与它沾边,无非道德败坏。而如今我懂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世人而言,我们同门、德行都一样。
“说说你,”她话锋一转,“你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我大叫不妙。种种过往俱是隐私,不想提、不可提。
“也说不出哪儿特别。可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那你为什么来?不为钱、图什么?”
除了生存,我的确没发现钱还有什么用。潜意识里欣喜于:这是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新鲜、神秘、能让我释放被家庭压抑的个性。
“我也为钱啊,”未免成为异类,我急忙辩白,“做服务员,不就是挣钱吗?”
“傻妹妹,”张玲好气又好笑,“那够干什么!唱歌跳舞、吃吃喝喝,一月能挣五、六千!”她端详着我的五官,“你要会打扮,这儿最红的、就是你啦。”
我抿嘴直乐。她再细细看,摇摇头,“也不是,不化妆也漂亮。陈文革就迷上你了。”
我愕然,“怎么会?”
初至少年,尚不懂儿女情长。虽然那炽热目光此刻陡然浮现脑海,但毕竟象雾中花般朦胧晦暗。不自觉脸微微一红。
“别羞,”她笑我,“他今天小姐都不要,以前可得来一个陪着。眼睛老瞄你,我见了好几回。别看他年纪轻,也爱跟人家胡说八道、瞎搀和。还有,”她指着这两盘菜,“以前,我可从没这口福。”
旁观者清,宁可信其有?
八 宿舍里的女人们
饭局中的最高潮,无非小姐助兴。男人酒足饭饱,酒精恰到好处地催发,更易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场面迷昏错乱,小姐却是非常可怜的角色。
没有女子喜欢酗酒,但“三陪”中的陪吃,却并不是想象中的美差。陪吃并不可怕,肯在这里一掷千金的暴发户们,并不在意为蝇头小利买单。但陪喝,却是慢性毒药。
酒为色媒。
她们不过十八、九岁,面容在酒精长期腐蚀下,苍白疲老。因宿醉、熬夜、嗜睡、饮食无规律、终日不见阳光的恶性循环,藏埋深处的变态体质、显而易见。
表面苍白脆弱倒是其次,内心麻木痛苦更是致命伤。这里的男人,是一种猥琐、难被信任的角色。虚伪的逢场作戏,做作的熟捻寒暄,会令任何真情被慢慢腐蚀、死去。
饭后在宿舍午休,可以上床躺一会儿。
小姐们刚刚起床。虽下午三点却睡意朦胧、不住呵欠,看上去与没睡一样。宿醉未消、疲倦满脸。
“醒了啊?”,我睡上铺,脱鞋前对下铺打声招呼。
她嗯了声,并不正眼看我。向我对面的上铺扬手,“苏燕,来根烟!”
“怎么,又抽完了?”苏扔了一根过来,她正好在枕上接住。烟身细长,女士专用的绿摩尔,价格不菲,只现身声色犬马之地。
苏多说句,“少抽点!不是好玩意儿!”
下铺二十多岁,点烟、抽烟,吐眼圈的动作熟捻连贯、一气呵成,竟然韵味十足。脸庞圆润,五官精致,美得不俗、赏心悦目。明显还没卸妆、眼影深黑,显得眼神犀利甚或凶狠,
“怎么?明儿还你一包!小气!”
苏见怪不怪,嗔道,“德行!还要你还!”一边盖上粉底盒放下,也点燃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瞥见我,问,“你也来根?”
我直摆手,“不,我不会。”
下铺扑哧一笑,似乎我言行举止很是滑稽。冲我招手,“甭上去了,坐我这儿。”
这种浓妆艳抹、目露凶光的女子,始终让我恐惧。和蔡平一样不怒而威,对单纯怯弱的喔很有震慑力。
乖乖坐她身旁,她仍是躺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淡淡问,“哪的啊?”
“多大了?”
我说,她听着,默不作声。最后忍不住问我一句,语调奇怪地拉长,“想挣钱,来当服务员?”
她们的志向和方向是一样的。我不想成为异类。这种危机感会影响我的生存。越深入黑暗、了解一切,越明白自己的弱小。没人在意我是谁,如蝼蚁般微乎其微。但若有人不喜欢我,绝不会象老师批评我几句。
第六感在说——她们都不是好惹的。
王红的冲突很说明问题。而现在的下铺看去更为另类,我可不能惹她,“我刚来不熟。先做服务员。”
她点点头,目光上下打量我,忽然笑起来,“燕,她还真漂亮诶!”
苏会神一笑,“那还不教教她!”冲我一努嘴,“小廖,惠姐是咱的台柱,整人的招儿一溜溜的。跟着她,我保你钱多挣、又没人敢欺负!”
惠姐拍拍我的背,“下班来找我,我帮你挣外快!”
我心一沉,顿觉大事不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