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爱十年 上》四十九 别爱

四十九 别爱

 

陈琳依然怯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是那般坚定毅然地站在我靠背椅后。我回头看她,她也看着我,眼神友好亲近。

我虽不知她为什么愿意和我相处,但有她那样温柔凝重的目光回应,真是很舒服。

还是为了报恩吧。我暗暗地想。但帮她,我真的只是出于道义;也许不尽于此,还因为对她同情。她的境遇与我不同,我自愿来,而她是被迫。我见不得这种极端的欺凌和歧视,性格里有护弱凌强的本能。

唐博丰有意地干咳两声,明显地对她在场,无法二人世界而感到别扭。

她却视而不见——不在乎。

她将纤弱的手伸向我的书桌,回头用探询的目光看我,“我看看,可以吗?”

“随便吧。”书就是用来读的,知识没有国界。

况且,我本来愿意以书会友。

被冷落的某人走过来,似乎涵养再好,也难掩不耐烦,语气里带着不满。

“脚还疼,就别到处乱走。”

“我有事走了,中午回来带你吃饭。”

下楼走几步,在宾馆的门口。凉皮1块5一碗,肉夹馍2块钱一个。西北的风吹出了我健康的体魄;平民大众的小吃,研磨出了我粗犷的胃口。我不是陕北老农,餐餐向往膏腴肥腻;亦不是娇小姐,崇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他却非要日日带我去夜总会的餐厅,或去他熟悉的特色馆子,与我尝尽美食、频点菜谱,非要将我吃成这样猪的体重才肯罢休。

今天偶遇良机,恰好可以吃外面的小摊。我原本对即将可以自由选择美食欢呼,比如去吃点凉皮或肉夹馍。他的安排,又让我的计划落空。

“你?——”怕拂他面子,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如果忙,就不用回来……”

他坦然目光中闪过无比的关切,目光投向我始终安然静放的那只脚。

“我回来。”

“别忘了擦药。”

“别乱跑。”

说完三句话,深看我一眼。嘴角抿住那抹甜腻又幸福的笑,转身扬长而去。

那一瞥,他明暗的神情飞扬,我却遮遮掩掩着心情的起伏跌宕。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朝夕相处,最容易产生依赖。

我们都是寂寞的人,内心深处都有对真的渴求,不管是真爱、真心还是真的友情,都珍贵难得,象沧海一粟。

 

回过神来看陈琳,看见她白皙的脸上,一脸真诚羡慕的微笑。

“唐哥对你真好。”

话语由衷,我却听出了她无言沉默的叹息。一个16岁的女孩子,在花季的绽放时,遇到了那样可怕的男人。那种流氓行径、卑鄙行为,给我面前这个有着星星般亮闪眼睛的女子,带来的,将会是一生的伤害。

那个人最后到底是怎样的结局,我不太关心。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黑道自有黑道的法则。那个人离开了,而他的阴影,短时间内在陈琳的心里,很难消除。

“你不想回家?”我窝在高靠背椅里,审视着她淡然的神色。

“现在,你能了啊。”

“不能回去。”她放下书,跟我开始话题。

“为什么呢?”我袖起手,坐得更惬意了。

“没脸。”

短短的两个字,让我心惊。这两个字,也是我从来都不敢去深想,不敢去承认的。看她隐去了脸上的平静和温柔,深深的自卑和落寞,写在她苍白的神色里。

是的,谁说我们能不顾廉耻,能豁得出去?谁说我们自以为无忧无虑?谁说我不后悔?异于传统女子的命运,离开家庭,原本是无奈又宿命的安排?可谁说我们不需要家呢?完全无所顾忌?

不能重回家园,是因为心中有愧,自认无颜。谁说我们放纵自己,自欺到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完美?

看到她拼命压抑,想说出安慰她的话,在脑子里拼凑半天打了草稿,才抬起头对她说,

“我们在做什么?做过什么?家里怎么会知道?这里那么多的人,歌照唱、舞照跳、小费照拿不误、风骚,等到哪天不想了、厌倦了,拍拍屁股、换张脸就走。回归正途、开店、做生意、结婚、生子,过得传统又幸福,她从前的事,有谁还会知道?”

陈琳沉静的眼光看向我。她与我同岁,但那苍白面容下,隐藏了比我更成熟更为深刻的情感。人的经验和思想是眼睛看不出的。

外表楚楚可怜,不能否定内心坚强。

“刚才所说,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要这样很容易,可你无法说服自己。”

她盯住我的眼睛,目光有违反常态的锐利,“你无法说服自己:你是一个值得得到幸福的人。”

“因为你堕落过,你违背自己的本性堕落过。这一辈子,你都不会遗忘。”

她灵魂的深刻,让我动容。

我曾经为过去沾沾自喜,突发奇想要在这里创造不一样的气氛,自以为特立独行,就可以逃避心灵的拷问。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我坚定地不陷入物欲、不惧怕冷酷、不屈服强权,就可以用与众不同去证明自己——

我,有能力抵抗一切诱惑。

这是一个思想更深邃的人,她和我一样有着独立坚强的人格。

她的话似雷霆万钧响彻了万里长空,似闪电划破了暗夜的寂静。

 

“陈琳,”心里掠过狂喜,弃了随意懒散,几乎忘了脚痛站起来,肃然起敬。

这是我第一次去崇拜一个同龄人。因为早熟、因为孤僻,因为没有朋友,世上更不可能有我知己。而她,想法和我不谋而合,甚至更坦诚有力深入我的世界,挖掘出了我真正恐惧的。

我害怕展露面对的,一幕幕全在脑海。她提醒我,要敢于去承认客观存在——

人,永远不能自我逃避。

“你上过学?”我沉声问。

弱质女流如能见识不俗,无他,必定与学识有关。

“高中毕业。”

“你16岁?”

“不是。”她快速地答,“我怕受人欺负,撒了谎。我都19了。”

“说大点就不会被欺负?”这是什么逻辑?我不懂。她的谎很好圆,骨格瘦小玲珑,脸庞清秀美丽。不细看,差的这3年当真可以忽略掉。

“我是自欺欺人,以为凭着年龄小,就可以唤起他们的善良,不伤害我。”她在我床沿坐下,冷冷一笑,“当然很可笑。我碰到过坏男人,这招根本就没用。”

我对此有同感。

“你留下来做什么呢?不回家,将来会越来越回不去。”我黯然。

她看着我淡淡一笑,“那你呢?你没有家?”

“有。”

“你又为什么不回去?”

“跟你一样怕。除了怕丢脸,还怕活得那样辛苦。”

“辛苦?会比这样更辛苦?”

我淡淡地冷笑,说出我的故事:我的文字与梦想,我的家与学业,我的桎梏与理想。我慢慢地讲,她细细地听。

“你觉得这里更快乐?”

她幽幽的语气,神色苍凉,“我倒是觉得,家有千般不好,但毕竟有亲人。而外面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是想起那个男人了吧。不知道,现在她对他是否还有爱意?自始至终,她都不曾询问过我他的下落。还是,她已经洞悉了他的结局?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转转脚踝,抹了红花油,疼痛消失不少。我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太阳。还是那么火辣辣地,已到9月,却像秋老虎般肆虐。从这里绝尘的五楼,可以看到市井大街,宾馆的门口摊点不少,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日子还是要过的,即使过得糊里糊涂。

“陪我去吃凉皮吧!”我扭转头说。

“好啊!”她捋捋头发,将刘海别至耳后。“我请你!”

 

脚扭伤,虽然不能活蹦乱跳、健步如飞,但也无大碍。

换了紧身的短袖T恤、穿一条带弹力的白色短裤、再配上红色平跟皮凉鞋。看向膝盖还有昨晚摔伤的青紫痕迹。那伤,昨晚我都没有留意。

陈琳却看到了,上前过来扶住我,“让我看看,啊?这里还有伤呢。”

“没事,”我很洒脱,“这点伤算什么!小时候挨我妈的打,比这可狠多了。”

她缩回了手,感激之情溢满眼,“冰然,谢谢你!”

“别谢!”我摆摆手,男孩子气地大度,“下次我有麻烦,你也替我挨一顿打好了。”

“一定!”她脱口而出。

我大笑,“行了,别说得象江湖儿女似的。难道真要一报还一报?”

 

兴高采烈地奔向凉皮摊。

十年之后到了北京,居然想求一碗正宗的陕西凉皮而不可得。茅屋为秋风所破,尚能愿天下寒士俱欢颜;凉皮为我今生最爱,诚愿率土之滨皆有之。

平民的吃食,被我们这样容颜姣好的女子垂青,也会大放异彩。

大不咧咧地在摊子前的长凳上坐下。我开始吆喝,“老板,来3碗凉皮!”

那中年男人看我们一眼,神情惊艳、一瞬收敛。

陈琳更是惊讶,逡巡左右,小声地问,“你吃两份?”

我点点头。对食物永远爱憎分明,爱的,就一定要大快朵颐。

老板会意,却宽厚朴实地笑了,转身去准备。

一尺长的大宽刀,雪利冰寒。将那薄又透明的一张凉皮铺叠妥当,手起刀落,毫不含糊,一瞬间,砧板上躺满了色度均匀、宽度一致的凉皮条。一双肥白粗胖的手将那条状物抄起,加一把黄瓜丝一起落入盆中。香油、酱油、醋、辣椒油、蒜末、盐依次放入,快速搅拌入味,放入大碗。

老板轻车熟路、依法炮制,不一会儿,已将三个大海碗,呈在我们面前。

陈琳笑得很真,开心的真。一会看看那三个碗,再看着我,傻乐。

“我真的能吃!”看她眼里不信,我立即下箸。唏哩哗啦半分钟,先吃掉一碗。陈琳才夹了不过几筷子,手高高举着,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你真是天才!”她喃喃地道。

对我的食欲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没有任何人在,我终于可以正常发挥了。不用象个淑女,非要伪装斯文。明明是三板斧李逵,却要装病怏怏的西施。

根本不理会她的眼光,我埋头向另一碗努力,直到里面的凉皮不过剩几根,我才抬起头来,稍喘几口气。

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感到有人坐上了我身边的长凳。不经意地扭过头去瞟一眼,忽然,我紫涨了面皮。

是他。

他像是看够了刚才的好戏,现在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这辈子,都没想过这样丢脸。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充满了趣味。他看着我窘迫不堪的神色,又盯住了我面前两个大海碗。突然,他笑了出来,笑得那么大声,象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多么开心。

“哈哈!哈哈哈!”

他穿着白衬衣,大笑使胸肌抖动,似乎扣子震动着,都要迸裂。

他夸张的这种笑,一时间使我成为万众的焦点。几乎身边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面前那两个大海碗。

有人甚至走近来想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我这个大肚婆吃下去的?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目光带寒。他有必要让我这么出丑吗?!

冲动是魔鬼。我抓起大海碗,大叫一声,“笑够了没!”将碗里剩的醋汤辣水一股脑地向他泼去。

那股暗红中带着鲜红的液体,以漂亮的曲线抵达了他的白衬衣。顿时,色彩惨不忍睹。

他显然并没笑够,嘴巴张得老大,用那么难以置信的表情,面对这飞来的污物。

我也傻了眼,这个人,平日很爱干净的。

天啊,我居然这么惹了他,我死定了。

想都没想,我一跃而起。脚踝有点痛。

本能原来潜力无限,在心极端的恐惧紧张面前,肉体的痛可以忽略不计。我开始飞奔,身后凉皮老板叫我,“哎哎,没给钱呢!”

似乎听到陈琳拦住他。

但唐博丰,紧随着我的脚步追来。我不回头看都知道,他被我气疯了。

 

跌跌撞撞地奔上楼,累得呼吸不畅、气喘吁吁。

我能奔回宿舍又怎样?我差点忘了:他在我这屋子里,一向畅通无阻。

才进门没几秒,他已然进来了,带着怒气,‘砰’一声踢上门。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心里说了都快几十遍‘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他都没有听见。

我靠在墙边,累得象狂奔的狗一样喘息。

他用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地逼近我,带着让我未知的愤怒。他会翻脸打我吗?

啊,千万别呀,我真的错了!

怯怯地,抬起头看他,脸不敢抬,只敢转动眼珠。

哈哈,这个人在狂奔之后,白色衬衣上的红油酱醋,流淌得更好看了。醒目的河流山川,就像一副山水国画,不过是彩色的。

“你说怎么办?”他对我皱起了眉,又加重了鼻音,“嗯?”

“那个,”我刚才那丝笑烟消云散,不自觉地嗫嚅着,“我替你洗……”

“都这样了,——还-能-洗-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听上去很严厉。

“那,——”他声势很盛,压得我比刚才还小声,“我再买一件赔你……”

“这是名牌,很贵的!”他还是不肯让步。

“多贵我也赔你……”我的头更低了。

“我不要新的!”他依旧不依不饶。

“那你要怎么样啊?”我稍稍大了点声,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说我不是故意的!不就是件衣服,——”

我抬起头,轻蔑地看他一眼,“至于这样斤斤计较!要杀要剐,由你!”

“我斤斤计较?!”他被我轻蔑的神情弄得更生气了:“你那还不叫故意!大庭广众之下敢对我这样,你真以为我对你好,就可以为所欲为?!”

什么意思?

我听着真不顺耳,“谁也没让你对我好!怎么,对我好,我就惹不起你?!”

“你这种女人,真是有没有心啊?!你知不知道适可而止,什么事可为?什么不可为?!”

嗬!吵架还激发了他的文学潜能,居然会之乎者也啦啊?

“你对我可为的就为,不可为的也为!凭什么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你!——”他指着我的鼻子,气急,突然声音转冷,神色暴戾,

“我把你在手心里捧着!放在心里供着!我对你做什么不可为的事了?”

“我有什么事对不住你?!嗯?”

我瞠目结舌,即使能言善辩但也不是三寸不烂之舌,不能无中生有。

我气苦了半天,发现无言以对。

而他却乘胜追击,继续饱含怒气地追问:“我宠你,容忍你,你把祸闯到天上,我不惜一切代价给你摆平!从不介意你出言不逊!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你变得傲慢、粗鲁、无礼!”

“对我,——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忘了!”

原来他心里这么计较,这么记仇?

我的执拗脾气,我的调皮任性,以前在他眼里都是美丽。现在才知道爱情容易蒙蔽心性,甜言蜜语需要标明有效日期。

“我傻!我笨蛋!”

“我以为你喜欢我,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我恃宠而骄、我猪头狗脑!”

“我害你丢了面子!我!——我——”

我忽然失语,不能说出话来。突如其来的委屈,笼罩了我的心。

这么久以来,忘了他当初那个暴戾桀骜的模样。习惯了他对我温柔呵护,竟然对他的严厉那么陌生。似乎他生来这个世界,就是必须要疼我爱我的。我曾经被他说出的那个爱字,弄得心上欢喜,漾起了万分柔情和女儿家的千般心事。在我心里,对他有潜移默化的依赖。我慢慢放弃自我、强硬、傲慢的个性,甚至默默地,愿意成为一个温柔的小女人,小鸟依人地倚在他怀里。

他是永远不会被我的鲁莽激怒,不会对我的无心之过发怒,不会对我的幼稚牵强责备的。

似乎,这个我用想像构筑的爱屋,根基不牢,此刻在疾风厉雨中,摇摇欲坠。

所谓爱情,原来也是靠不住的东西。

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两个力量之间的权衡。它们不平等,一直以来都只取决于一方的坚持和决定。而当那坚持的一方有动摇时,爱情的砖瓦已经碎裂,行将崩溃。

无法抑制的泪溢涌而出,心里好酸,我伤心了。

我捂住了嘴,让自己不要哭出声。但从眼睛到内心,我都愿意这强烈的感情能喷涌出无穷尽、纯净的泪水,将失望和酸楚冲洗干净。

“我粗鲁、无礼、傲慢!我让人讨厌!”

“那我走好了!”

盈眶的泪水,楚楚动人。他惊得愣住。满含怒气的眼里,闪过一抹疼惜。

而我,匆匆甩下这句话后,毅然逃奔出这间空气窒闷的小屋。似要与以往的迷茫沉醉决裂。具体跟谁决裂?跟什么决裂?我并不知道。

但就是那般斩钉截铁地,强迫自己接受大脑的支配。

这次,他怔怔地愣在原地,并没有再追上来。

我飞奔着,到了宾馆门口,招手坐上了一辆摩的。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随便!”

摩托车嘈杂的轰鸣声响起,我终于在车里号啕大哭,就像我的心被掏空了一般伤心。

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下去了。

这样的爱,我再也不想要了。

难言的绝望、隐隐的心痛让我不能自已。我只愿用我的泪水,去撇啦横直掉那些支离破碎的心绪。

谁能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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