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梯田决断

 

青春年少的幼稚人生，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不仅仅是阳光灿烂，更多时候，有愁云惨雾、凄风苦雨伴随。

摩的车司机应我要求，在一处路口放下我。

我沉默地走在苍茫大地上。车流似海，人流如织。但世界的热闹喧嚣，与我黯然的心境，没有任何交集。

与我擦肩而过的匆匆过客，能记住我的面容几许？而我曾经付出而又深陷的感情，究竟有几分真实？笼罩孤单的身影的仍是寂寞，无法消除的寂寞。

暮然惊觉，一切又回到了两个月前我离家出走的日子。那时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与今天惊人的巧合。

我又被扫地出门，曾经繁华一梦，终归并不属于我。我和当初离家出走时一样，身无分文。

天地辽阔，容不下小小的我。走投无路时，只能寻找和内心一样寂寞空旷的地方，暗自疗伤。幼时离家出走多次，早有熟悉的藏身之处，类似狡兔三窟。此窟之一，是家附近的小山包。

陕西是一个多山的地方，素有八百里秦川之赞誉。从洪荒远古的年代，清悠悠的渭河水就缓缓地流淌着。在渭河的岸边，巍峨的秦岭山连绵蜿蜒。虽有秦岭高耸，气势磅礴，但渭河环绕之下的平原，只有些许小山坐落。山上遍布梯田，一层层从山脚盘绕到山顶，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其线条行云流水，其规模蔚然壮观。

山上农家普遍种植柿子和香椿树，自小时起，想脱离管束，就会偷偷上山，视季节不定，攀折各种山果。习性类似猢狲，却难以象它那般，永远自由、无拘无束。被我妈知道，她只痛骂我是野丫头。

心越发凄凉。徒步而行，镇定站在梯田之上。

这片我曾成长的土地。它埋藏多少帝王之梦？矗立多少名胜古迹？诗仙举杯邀明月；佳人荡波华清池；羊肉泡馍清香逼人；秦腔大戏荡气回肠。
咸阳古道，夕阳西下日晕美丽。灞桥柳枝、依依惜别；诗情浸透的黄昏，一帘清幽的寒梦。古长安那片残月下，穿着长衫的身影，匆匆掠过茂密的碑林。对镜当妆，留下了宫廷传唱千年的情爱。
喟然叹息：在历史的面前，人生如梦。

俯瞰山下灯火璀璨，一片祥和气象。

谁能记起我？

他？

我的父母？

有谁，能在此刻想起我在漂泊、居无定所？

我想象得到他现在面临的景象，依然面对繁华灯火，假笑逢迎。他的世界，少我一个、多我一个，也许并无大碍。

他不是都说了吗？对我垂青，却并不能完整地包容我。

如今，我既不能在他那里获得自由，也不能在他面前展现个性。

稍稍露出我的顽劣，露出我真实的随意，那样深爱我的他，所谓“爱”，也是表面上的，实则无法容忍。

这，怎么会是爱情？

我又怎么会那样天真地相信：他曾说过的——

激我心神，让我心甘情愿沉溺的那个词，是——

爱情？

 

在一处田地边孤单地坐下，眼睁睁地看着夜幕降临，直到明月如钩。

山上夜风寒凉，已是9月初秋，而我一身短打，被风吹得渐渐瑟缩。走了一路，只感到腹中饥饿，再加上这寒风折磨，体力可支。

黑魆魆的夜晚，除了月光，并无其他照明。空荡的梯田，也失去了白日翠绿勃勃的活力生机。四周一片死寂，田地里偶尔有鼠奔窜，响起微声，也能让我心惊不已。

我该往哪里去？

无家可归，而那个可恨的518，见证了我的无助和屈辱。我不想回。

虽然临别时他目光里有怜惜流转，但我宁愿相信那是错觉。

他责难我的语气，此时仍在我心头萦绕。我害怕承认它存在，它明确告诉我：我无法掌控他的心，我要面对随时被放弃。

心里挣扎了半天，对今后的生活无法想象。对无法把握的，只能尝试着随波逐流。真希望这疲乏的身躯，能停下挣扎不停的倔强脚步。不再和莫名力量抗争，安静地腐烂、化为田地的泥土。

痛感涌起，向着山下鹊桥所在的方向，恨恨地吼出一句：

“唐博丰，你这个大骗子！”

泪，再次涌出眼眶。

我青青脆脆、懵懂朦胧的爱情，在今日，会画上句号。

 

跌跌撞撞飞奔下山，重回城市的灯火辉煌。

出来仓促，囊中羞涩。看到夜市上熙攘的人群，面对着飘着异香、热气氤氲的烤肉砂锅，我只能远远地观望。

真希望自己身边堆满了食物，旁边是温暖的衣服。真希望自己是一只蜜蜂，飞回有食物和永久栖息之地的蜂巢。

我是个人，还是个憧憬美食暖意，易被温饱折磨的女人。

我的目光热切饥渴地投向一个一个小摊。可对他们热情的呼唤招揽，只能拼命摇头，咬牙走开。

想起了岳惠的号码。

还好传呼不要钱，不然电话费也付不起。呼她1分钟就回电了。

“喂，是谁？”她飘渺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动听，她是我救星啊！

“我。”我轻轻地说。

“冰然！”她很是高兴，“怎么想起我来了？”

“呃，那个，” 听她那笑声，就知道她以为我仍生活在蜜罐里。

我叹口气，“别说了。我现在流落街头，身上没有钱，坐不了车，也很饿。”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了，你能来吗？我在东风街夜市的门口。”

她沉默几秒，“现在，我这边有重要的客人。”

好绝望。唯一的救星啊。

“你打个摩的，回华天。让保安叫我，我付钱。”

“算了，”我不想，“蔡平不会欢迎我。”

“不会的。”她断然说，可又不能否定我说的，隔了几秒，“那，我再想想办法。”

旁边有男声响起，声音越来越清晰，“岳惠，是小廖？”

我听出来了，是吕延春。

 

岳惠捂住电话，去跟他说了什么。之后电话里响起了他的声音。

“冰然，呆在那儿，我去接你。”

夜，依旧凉如水，而我却被温暖笼罩全身。

我愣住了，瞬间心中委屈和柔情交织。鼻子有点酸，那是流浪到本是走投无路，突然遇到有人肯收留的感激。

这个男人对我永远是这样，默默付出、真心实意保护。不霸道、不独占，我需要时，他总是会及时出现。

安心等了十几分钟，果然他的桑塔纳出现在夜市。

我抑住心中狂喜，带着热烈的兴奋奔向他。

“吕延春！——”

今晚不知返的迷途，开创出了别的天地。此刻，我只想率性而为。

坐上车，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剪不断、理还乱。说，也是语无伦次。“我饿了。”

他深看我一眼，充满怜惜。那目光，这么久没见，也丝毫没变。依然是那般的欣赏和珍惜。我的心，被深处埋藏许久的、持续的感动触动，忍不住哭了。

眼泪是怎么使劲忍，也憋不回去。那般难以控制地，在脸庞上滚落。

他一把将我拥在怀里。

“别哭，我的宝贝。”他喃喃地像是自语，“你还有我呢。”

“我，一直在陪着你呢。”

可我却哭得更厉害了。心有千般委屈、万般酸疼，折磨得自制力早已崩溃。我哭了又哭，鼻涕眼泪一大把，源源不绝。直到他车上备的纸巾都不够用，我才停住。

“瞧你眼睛，象桃似的。”

他取笑我。“不是说饿了，还有这么多力气哭？先吃饱再哭，好不好？”

我肿着眼笑了。

 

坐在夜市摊上，面前摆满了砂锅、小炒、小笼包、几十串烤肉、烤馒头。

我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么长时间饮食相当有规律，从没断过顿。今日的饥饿折磨表明，我养尊处优的胃根本经不起考验。此刻只想大快朵颐。

吕延春没有吃，只是在我对面抽烟，一边认真地看我的吃相。

我心满意足抬头看他，忽然惊觉似的一愣。

他的目光平静又温和，包容着我的贪婪和不堪，没有讥笑，反而充满了欣赏。

而那个人，对我嘲笑的表情闪过。明显是在戏弄一个小丑。

他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他扔下烟蒂，认真地问。

“我恋爱了。”

“嗯。我知道。”他一脸平静。

我觉得奇怪，他居然这样平静。

“那个人，他说他爱我。”我端详着他的神色，他依然是胸怀坦荡的样子。丝毫不露嫉妒或不悦的神色。想当初，对我与陈文革呼之欲出的暧昧，他酒醉时明明有过的薄怒，完全不是一种。

“今天吵架了？”他扬起眉问。

我点头。

他低头想了几秒，沉默。忽然抬头看我一眼，微笑着，“一会送你回去？”

“不要！”我惊呼。看到他一脸好笑。

“我不想回去！”

“那去华天？”

“也不！”

华天绝对不敢留下我。那晚他们对胡恭敬的态度，我早就明白他们惹不起唐博丰。

他合起双手，斜眼看我，“那就难办了。你还想去哪里？回家？”

“不行！”家里怎么能回？

离家出走两个多月，想必早已乱成一锅粥。我妈必定是每天咬牙切齿骂我十顿还不解恨。现在回去，无异羊入虎口，不一样会被踢出门去。

他沉吟半晌，“很晚了。我朋友有处空房子。你，——去住？”

这种时候，焉有敢与不敢。再不敢，也强过露宿街头。

 

那是一个典型的两室一厅，坐落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打开房门，一股久无人居的萧索味道扑鼻而来。我打量一下，房间内的家具样式老旧，但似乎还算干净。

我坐上一个木质扶椅，逡巡打量。

“怎样？今晚先将就一下，还是我去宾馆给你开个房间？”

我窘了脸，他找房子给我住，和花钱给我开房间，完全是两个概念。即使是熟悉的他，我也不想欠太多。

男人的钱，有时候花不得。花了，用了，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我始终坚持维护住这个界限。

“那好。你随便。我先走了。”他微笑着告别，“钥匙给你。哪天不住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怎么，你要走？”我的心里突然生出恐慌。

这是别人的家，即使灯光明亮，但毕竟陌生。他这样全权交给我的，是一个家，并不仅仅是一个房间。

“你不希望我走？”他的眼神闪亮起来。

我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房子好大，我不习惯……害怕……”

是我的柔弱和真实，激起了他的保护欲吗？

他以料想不到的速度大步走回，从木椅上扶起我，紧紧拥住。

那是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一样地温暖，一样地呵护珍惜、潜心沉迷。

“冰然，”他沉吟着我的名字，“啊，冰然……”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声，可是我，却明白他心里的话：

“为什么我没有早遇到你？”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你不声不响地消失，却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心疼。

这不是爱情，但是我为他这样纯粹的付出不安。爱与不爱，并不是施舍，象我这样的个性，从不愿拖泥带水。我不爱，就不能给人误会、不负责任的滥情。

“吕哥，”我靠在他背上，轻轻地说，“我愿意做你的妹妹，你愿意，做我哥哥吗？”

他扶起我的身子，目光在我认真的眼神中搜索，似要发现什么，最终却是徒劳。

他怔怔看着我，内心有挣扎和犹豫，挤出一句话，“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我结了婚，就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家庭。”

他眼里闪烁着光芒，“冰然，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儿，我喜欢你，喜欢到骨头里的那种喜欢；还心疼你，不愿看到你这样受委屈。”

“可是，我既不能纵容我的自私，也不能对你的未来不负责任。我知道你现在害怕，很孤独，可是，哪怕我多愿意留下，多想陪着你，”

“可我都不能，都不能……”

我明了了，吕延春，我都明了了。

所以我以妹妹的心，去热爱你！去尊重你！

只有你，在这污浊不堪的世界里见到我后，一直没有厌弃我的灵魂、怀疑我的纯洁。

“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你的坚强和勇敢。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女子，所以我很难忘记你，愿意和你相处，并且成为你忠实的朋友。”

“如果你需要我，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给你帮助。”

“谢谢你。”我柔声，感动的泪光闪烁。

他看着我的眼睛，热烈而真诚，“好吧，”

“我愿意做你的哥哥，永远保护你！”

夜再黑，也有星月闪烁的光明；心再痛，也有温暖柔情相伴。这个世界，黑与白总是如影随形。我感知、触摸到的，就是我自己的世界。

去勇敢面对，去真诚交流，摒弃隔阂和怀疑，相信自己、相信善良和爱一直都在。

如果爱情让人绝望，那就拥有友情吧。

至少友情坦荡无私，不会让你内心受那么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