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浮生漂零
1
“我回来不是跟你吵架的,你身子还没好,”他的语气稍缓,神色也略显温和。
显然话不投机,他也察觉到了。
“什么都不要想了,在这里好好休息,”
他移动脚步,“我回贡院,这两天事情比较多。”
他走?
就这样告诉我他要杀人,然后将我这个知情者软禁此处?
追至门口,脱口而出。
“我不要在这里,我也要走。”
他回头,对上他略含深意的眼眸。
忽然惴惴不安:我要走?我还能去哪里?
那个家,绝不能再回。
思及此,被莫名的惊惧和恐慌笼罩,眼泪又再夺眶而出。
怔怔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内里心如刀绞,但却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要杀我曾爱过的人。
而我,却丝毫无能为力。
厅外等候的权涛,似乎与他使个眼色,后者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
他再回头,看到我傻傻站着泪流满面,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却在须臾之后,薄唇狠狠抿上。
回过头不再看我,欲扬长而去。
“站住!”
我忍住涕泪,大声喊出两个字,令他缓缓回头。
悲怆的情绪融在颤抖的音色里,被莫名的心寒和悲哀笼罩。
我万万没想到,今日他与我会如此疏离遥远。我们依旧站在一起,但两个人各怀心事。
他鄙我妇人之仁,我恨他绝情寡义。
这就是我们历经千辛万苦,苦苦维护至最后,魂萦梦牵的感情?
“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我求你在走以前,听我说一句话。”
他没有动身继续走,亦没有回头面对我。那穿着深蓝色休闲衬衣的高大背影,有着属于强壮男人宽阔的肩背。
男人原本宽容的胸襟,会变得如此狭小?
还是因为我这样的女人,而让他们的阵脚错乱,行事为人不齿?
“如果我们的开始,就带着血淋淋的残忍和难以调和的仇恨,那么,我只可以感受到四个字:不寒而栗。”
我站在门厅,无睹周遭偷窥的目光。
“你无所不能,说的话都能做到,我相信。或者意气之中要他的命是举手之劳,我也承认。
但如果你还想让灵魂得到安定,还想在今后人生里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不想再梦见自己手中紧握着罪恶和血腥;
不想在噩梦中深深追悔自责,想让你的女人真正爱你、理解你,”
我深呼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出后5个字,“我求你别做。”
他仍然没有回头,只是在我话音轻落之后,冷冷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
我心力交瘁,那些话已经达到了我敏感又凄迷的思绪极限。
我没再出声。
他等了我几秒,听不见声音。抬起脚就走,走得步履稳健而又坚定,将我用尽心机的一番话置若罔闻。
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是如此渺小,小的如尘埃如空气,盘旋着飞舞着,却什么都无法影响,什么都无法动摇。
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听见空气里远远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
我知道,他走了,他离开了这里,目的和去向不明。
一步一步地离开站立的原地,有一刻万念俱灰。
事情的结局居然是这样,我十年前无论如何都不会预见。
人生是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赢的时候输,输的时候赢。走一步就有一步的惊险,顿觉风声鹤唳。
这是阳明山,人迹罕至的绝尘所在。一座寂寥、独立得有点超然的世外桃源。
我面前没有旁人,有鸟语花香,树声沙沙阵阵。天籁之声环围,大自然美景将我置于它的胸怀,却交给我一份孤寂。
心是如此地无助和凄冷。
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万事万物都有固有的轨迹,一如他冷静又固执地面对我,坚持着他的仇恨和愤怒。灵魂已分道扬镳,不再有一如既往的默契。
我的心属于他,而他的心,并不属于我。
——-
如崩溃般落地坠落,在门厅的紫藤花架下的石栏坐下,一旁的逡巡躲闪目光,早已被权涛刻意的驱赶。
他在我附近站着,细细观察着我的表情,保持一定距离。不敢上前,却也不敢走远。
我一动不动,心里渐觉好冷。
这原本景色秀丽的一座山,却象雷锋塔待白娘子般,将我沉沉囚禁。
我置身其中,孑然一身。那个说爱我的人,将我丢下,只因我与他观点不同。
已不再泪眼模糊,抬头凝神去看面前的远山。
北京腹地平原,周边却是群山连绵。回想起那年渭河桥边,也是这样的山景、暮色,却是那般心灵交付的绝望。
真的很怀念那时的纯真,爱就是爱,不掺一点杂念,纯得就是人世间最初最美好的感情,没有伤害,没有争夺,没有现实中的恨与恩怨。
不知坐了多久,思绪已漂游得没有边界,夜幕渐渐降临,权涛缓缓走来。
“廖姐,你是不是去换件衣服?”
他委婉地提醒我依然如午间短打。
山间夜风寒凉,这几日我向来珍身自护,但现在,只想自暴自弃,根本不想好好养护。
这具臭皮囊,既然已是人间祸患,不如毁了它罢!
我木然回过脸来看他。
“你一定都知道。他要怎么做?”
这小子面相长得憨厚,脑袋却是滴水不漏,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泪痕未干的脸,语气却是充满拒绝的戒备。颇有特工之相。
“廖姐,别问了。不是我不说,是唐哥交代了,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心底不因这呵护而温暖,却因这疏离而遍体生寒。
我双臂抱膝,轻轻哼起田震的‘月牙泉’,
——它是山的镜子沙漠的眼;
——星星温柔的眸光;
这个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第一次感觉到富贵如云的空幻,你身后是空荡荡大宅一间,而你自己,却在世间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看着天边沉寂灰黑的厚重夜幕,压得心上对人生意义有了莫名的疑问。
我突然问,“权涛,你说你自己是好人吗?”
他为我突然转换的话题、突然变幻的思绪感到莫名其妙,再次小心翼翼地判断我的表情。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想,所以面无表情。
他答,“还算是吧,我至今还没做过什么错事。”
“哧,”我轻声笑了出来,“没做过错事就算好人?那你怎么判断事情的对错?”
“呃,这个,”
他挠挠头,我的问题,一句跟一句风马牛不相及,却问到他了。
我眼光上瞟一眼。
“是你的唐哥说对,就对?还是他说错,就错?”
他被我犀利的话锋所阻,吞吐不知如何应对。
有人打开庭院的夜景灯,目光所及之处,是小径的月桂树。曲径通幽,枝干逑折,让人顿时想起‘百折不弯’这个词。
它一向指品格的一种高风亮节,但用在这里,这个小马仔为了他对我百折不弯,我又该如何?
淡淡开言,却别有用心地启发。
“他说过他以前做的事有很多是错的,他讲起来的时候也后悔过。你知道他过去多少故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或许我的表现依旧太拙劣,三言两语就勾起了权涛的高度戒备。
他定定看着我,目光却并不犹疑。
“那都是过去了。过了这一阵,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好,他现在要干什么?”
我按下心中奇怒,仍旧装作漫不经心。
“如果我非常想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
“不会,因为唐哥没让我说。”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本的立场。
看来我的迷魂阵摆得根本没用。
我悠悠开口。
“我跟你讲讲过去的事吧。
你知道我和你唐哥怎么认识的?”
他憨厚地答,“不知道,唐哥没跟弟兄们说过。”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混了,”
我表情依旧若无其事,却意有所指。
“你刚才说你没杀过人?杀人,那简直太小儿科。”
侧眼看他,权涛的眼睛睁得像铜铃,胸部有着不小的起伏,显然我这骇人的话语惹他惊骇不已。
我故意不去看他,依旧落落大方地说下去。
“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忘不了我,就是因为我们同舟共济过。少年时在黑暗世界里同存,那种感觉一生都无法忘怀。共同体验杀人的乐趣,直到现在,还常常缅怀那一段段往事……”
我突然语气转寒、目露凶光。
“他那件事如果真的做了,我也想杀人,”
我死死地看着他,“我第一个想杀的人是你。”
权涛的确被我的阴寒镇住,沉默了一霎,保持着他的镇静,却也掩不住内心突现的恐惧。
“我跟唐哥这么多年,他的规矩我懂。没他的吩咐,我做错事,明年这时候我肯定穿着西装打领带,一本正经地去职介所找工作。”
他的脸色现出丝缕仓皇,语气也有些惊慌失措,“廖姐,我是做事的,你何苦为难我?”
“这不是为难,”我冷冷地回眸。
“你听清楚,我们几个人的恩恩怨怨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是你不告诉我真相,就是在妨碍我。而我,只能迁怒于你。”
我看着他越来越不安的神色,定定地开口。
“你在这里混这么多年,也不会不知道:女人如果有了报复心,会比男人更可怕……”
我的眼神一定灰暗而又阴冷,分明看见他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我只是吓吓他,这帮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但我就是想试试这种威胁有没有用。
“他让你打着领带去找工作,我可就不一定了。”
我站起身,神色淡然,“在事情没发生前,你最好先选择好立场。如果发生了,你再选已经晚了。”
相当洒脱地拍拍膝盖站起,脸上带了志在必得的表情。
人心不古,向来一条定律很有哲理:永远不要跟比你强的人沟通,只能欺凌弱小。
当叛徒的确是很苦的差使,而下定决心当叛徒也是相当不易的。
尤其是在威逼利诱或严刑拷打的面前。
2
第二日,我起得很晚,难得清闲就要好好利用。
黄姐在我卧房外来了两次,都没见我有起的迹象,又不好叫醒我。
直到我换衣下楼,她急急地去端餐饮。已近中午,却还给我端来牛奶早餐。
“算了,黄姐。”
我摆摆手,昨天整晚思前想后,琢磨对策,却一宿没有睡好,连带饮食也不能上心。
看着那杯牛奶,丝毫没有食欲。
对食物,已经没有一点兴趣。活到这份上,真的是有点可怜可悲了。
看看钟,“快12点了啊,黄姐,早饭不吃了。麻烦还是给我准备午饭吧。”
黄姐也是个直爽性情,脱口而出就是一句。
“小廖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唐先生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你养身子,你看你动不动就三餐不规律。哎,你还真没有马萨好伺候!”
“马萨?”
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好熟,肯定听过,但是又记不起来。
更让我诧异的是黄姐的表情,她似是不慎道出天机一般,双眼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似乎想把刚才的话再藉由空气,从我们之间的距离里吸回去。
但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那神情里有着莫名的恐慌。
这事相当可疑。
我定定神,静静看着她的表情,但是很执着地在问,“马萨是谁?”
“呃,是我的一个亲戚。”
她似是绕过弯来,回味起了什么,笑容可掬地解释,“在来这里之前,我帮她调理来着。”
避我而不迭,慌张地端起餐盘而去。
“我,我这就去让小许准备午饭。你想吃些什么?”
“跟往常一样,蔬菜、水果好了。”
我凝视着她逃走的背影,脑袋里有无数个问号。
但是算了,白天龙这边的事还没解决,我怎能如困兽四面楚歌?
权涛那小子,到底会不会听我的?
信步走出厅外,去外间庭院。
六月的天,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接连几日还是阳光普照,今日就冷不丁下起细雨来。虽然春夏之交,但对北方的干燥来说,‘雨贵如油’何时都适用。
绵绵之意沁人心脾,我正站在细雨中贪婪地呼吸,身旁有人为我遮来一把伞。
一看,是权涛。
我淡淡一笑。
“如果你不站我这边,从现在开始,就不用站在我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派了人跟踪白天龙。”
他环顾左右,语气飘忽,“要找机会废了他。”
“怎么废?”
我问得自然而然。
“这事我不方便在您面前说,就是男人的……”
我遽然出口,“行了!闭嘴!”
这种招数也太恶毒了。
极端没品!!
冷冷心,再细细地问,“找什么机会?怎么下手?”
“白天龙毕竟是公众人物,总不能大众场合明目张胆下手。了解行踪,找机会逮着他,”
他看我越来越阴暗的神色,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你那辆福克斯上,我们安了COSM。”
“COSM是什么东西?”
“它说是防盗器,其实只是一只数据盒,将手机通讯技术和GPS定位导航技术合二为一,不管是移动中还是停放中的车辆,无论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随时通过手机短信知道车辆状况。”
我冷笑不已,“高科技被你们用成这样?真是物尽其才啊。”
他讪讪地看我一眼,继续,“一旦车辆被移动超出300米的范围,COSM会立刻通知车主,并不断地报告车辆所在位置。产品不用接线,只需将小手机大小的数据盒放在车内隐蔽位置。”
“那辆车?”
我意识到什么,如梦初醒,“你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还记得您第一次来阳明山,车坏了?”
天哪,竟早早地未雨绸缪如此。
那时我疑他在车上做了手脚,果然不出所料。
他依旧提示,。
“后来您开唐哥的宾利走,刚到锦绣人家他就给你打了电话?”
想起来了,若不是那个电话,也许我不会当晚走回头路,并留宿阳明山,从此人生轨迹扭转。
“车上有COSM,走到哪里司机的行踪,都可了如指掌。”
“在你的福克斯上装,它没有改动车中任何线路,所以你丝毫没有察觉。”
他谨慎地看我一眼,“廖姐,我帮了您,您可不要把这些告诉唐哥,不然,我会死定了。”
我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满心被熊熊燃烧的愤怒火焰笼罩——这个龌龊的男人,他居然如此算计我!
飞快地奔进客厅,在黄姐的睽睽目光注视下,飞奔上楼,在卧室的贵妃榻上拣起我的手机,拨通那个天杀的人号码,一遍又一遍,他不接。
再打,居然是“您拨打的电话已转秘书台,请留言或请挂机。”
他不想见我。
这就是说明,这件事没有转圜余地,他铁了心要做。
不想从我这里再听任何一句话。
六神无主地攥着手机下楼,客厅原本呆立的权涛不敢靠近我。
仔细观察着那疯狂摄人的焦灼,陪着小心过来,“廖姐,廖姐。”
我对他视而不见,满脑子慌乱不堪:完了完了,局面失控了,我该怎么办?
下意识地找到一个号码,闪烁着中文的名字——白天龙。
老天,你要告诉我怎么办?
我要怎么告诉天龙,又该如何示意他防备?
他根本不知道唐博丰是谁?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唐博丰行事根本阴森莫测。
他那样坦荡磊落之人,怎会预料到因我会有如此暗黑之祸?
而我说了,我的话他还信吗?
思忖良久才下定决心,千言万语凝成了两个字,在屏幕上写下短信发出去——‘小心’。
想想又觉得不够,再编辑一条:找人检查一下你的车,里面有追踪器。
回过头对上权涛的脸,他已经满头冷汗了。
舍了凌厉神色,不想再为难他,“我明天要上班,晚饭后送我回城里。”
“那个,”他面色为难,“唐哥交代,让你再休息两天。”
我目射寒光,“怎么?我要干什么,还由不得他说了算!你有胆拦我,就打通电话,让他来跟我说!”
可是,直到下午,唐博丰都像凭空消失了般,杳无音讯。
——
午餐后继续睡,午睡后又去荷塘。在荷塘边静坐,胡思乱想。
自从那次我去读书,荷塘从此人迹稀少,想是知道我爱静,一干闲杂人等避之唯恐不及。权涛陪着,只是为了有什么事好照应。
我拒他千里,总是对这般被管控有些生气。独坐时收到天龙的短信。
见我不肯打电话,他也用了短信的方式。
——发生了什么事?然然,你在哪里?
语气一如往昔,情深如故。似乎我还是他的妻,这一点曾经沧海,没有丝毫改变。
从那寥寥几个字抬眼,去望一望无际清净的荷塘,一丝柔柔的温暖,浓的在内心深处再也化不开,呵口气,却如宣纸之墨,一旦着色,从此珍藏,艺术品质湿湮开来,不容忽视。
忘了我吧,天龙。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之间再也不会一如既往。
我只能选择不让你受伤害,心里希望你过得快乐,找到真正值得你爱、你去执着的女孩。
至少比我要快乐。
笼住手机,万分不舍,但还是坚决地按下‘删除’键。我生命中爱过的第二个男人,你只是那本人生相册内最璀璨的收藏。
如果有来生,我定会先遇到你。
——
3
权涛开车果然如他自夸,飞速即达。
到贡院六号,权涛引我进大厅,直达16层的所在。
今日才知一层两套房,俱是他的产业。他自住其大居,同层还备有客房,为手下精英所居。
他的房门口等候了一个马仔,像是知道我来,一躬身称我“廖姐。”又递给我一把钥匙。
“他人呢?他不在?”
满腔怒气无从发泄,原本兴冲冲过来要找他算账,结果他却形如空气,根本不露面接招,令我颓然。
自己开了门进去,果真是空无一人。这是空城计?
将松下76寸的彩电打开,音响也不能幸免。幸好隔音绝佳,不然一定有人找我抗议。
看着电视忍不住咬牙切齿,“这个衰人,他是什么意思?!”
如此前来寻仇,等待一个人也是很辛苦的,直到睡意渐来,我下意识地按下电视的关机键,沉沉睡去。
——
静夜,男人轻轻开门进来,看了在沙发上躺着的女人一眼,嘴角泛起莫名温暖的笑意。
轻手轻脚卸下手表,脱下衬衫,却是赤足走近沙发,躬身将这女人一把抱起。
女人梦中嘤咛一声,却突现勾魂之举,伸手揽住男人脖颈。手指轻放在男人裸露的脊背上,肌肤的光滑触感令男人心神一震。
不过那唇角的笑意更浓,他低头,在女人唇上轻轻一吻。
“小东西,我还没洗澡呢。”
将女人放置内室的床上,自己走去沐浴。
不一会儿,带着香水气息的一具躯体上床,紧紧倚在女人身侧。
男人的拥抱热烈而又缠绵,但却浅尝辄止,丝毫不敢逾距。女人却梦中呓语,刻意向那清爽怡人的身躯而去。
男人伸出胳膊,环成一个半圆。女人的身子如蛇般蠕动,却是循那温暖所在,鼻息紧贴男人赤裸却散发热气的胸膛,深处其中,睡得愈发酣甜。
男人连连咽下喉间欲望,伸另一手手指,轻轻撩动女人柔软的头发,末了将头深深埋进女人发间,突然气息愈发迷离起来。
良久,才将头回归丝绵枕边,却是苦笑带着无可奈何。
“每天都要如此睡,你叫我如何忍得住?”
清晨被手机的闹钟铃声叫醒,懵懂地睁开眼睛。
真是奇怪,昨晚好像他回来了,但是身影又不那么清晰。
自己,是梦游到这床上的?
关掉手机闹铃,却看到荧屏上手写的留言——
权涛送你,他就住隔壁。下班等我电话。
这个混蛋!
他这样藏首畏尾,不跟我正面交锋,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好在我今天去金盛,若是见了白天龙,我要跟他如何说呢?
—–
坐上办公桌,眼前是堆积如山的文件档案;打开邮箱,更是扑面而来,看似收发永无止境的邮件。
点击一封没有读完,还有一封,黑色未读的显示,在屏幕上铺叠开来,如漫漫长路般没有尽头。
这样的情景也出现在每年例行的年假之后。但那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责任不重,工作也分担得开。
不像现在,陌生的位置,陌生的立场,什么事都要你身临其境,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你。
纵使不以其为惧,但还是轻轻皱了皱眉头。
有人敲门,说声‘进来’,一看是安立东。
眼见他比三周前瘦了不少,男人的疲惫也易令人一目了然。
深深的眼窝凹陷了下去,还好白净皮肤保养得当,未露憔悴之风,否则,我定是心有不忍,怨己不迭。
他呈上一份文件,“经理,这是投资关系部的周报,您先看看。”
我目含感激,做业务主管时我不在,向来是授权给蔡桐萍;自升职后,又添了这个左右手。他的果断敬业、忘我进取,听桐萍今日介绍,我更是由衷敬佩。
“安立东,谢谢这些日子你的帮助,辛苦了。”
他抬起眼认真看我,仔细审视着我也清癯消瘦的面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替代内心深处莫名感情的,是公事公办的工作汇报:“跟我们合作的天成会计师事务所,已经派驻了首席注册会计师,配合我们的业务审计工作。”
银行会计审计,是业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国际会联虽未制定特别准则,但要求注会不能忽视银行可能发生的违反法规行为的审计。注会在执行银行报表审计过程中,必须小心谨慎,关注其涵盖业务活动的真实性和合法性。
对投资风险管控来说,有注会加盟,于我们这些从业者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它最大的作用,是协助我们知道自身的不足,发现问题。因为注会若不能按准则关注银行违规行为,本身是不能免除责任的。
“你们开始多久了?”我放下手中的报告问。
“已经一周。央行出台新政,所有办理非居民人民币账户的境内银行均有义务报送。并且报送采取总部汇总申报原则,并按月进行。不光是今后的数据,年初以来的数据也需要补报,工作量很大。部门现在全力以赴正在处理这些工作的档案。”他语气精炼,“来的会计师叫傅南德,很有经验。我们已经沟通了前期很多细节,约在明天开始大规模审计。”
汹涌而来的短期国际逐利资本,除了地下钱庄等途径,事实上其最终必须途经中国的银行体系。
07年始人民币升值速度加快,再加上中美利差,即使热钱不做任何实质性投资,一年可以得到的无风险收益也不低于10%。因此大部分资金极有可能趴在银行的账上,蛰伏不动也可日进斗金。相当一部分资金,来自海外华人华侨汇款。
摸清热钱动态,观察其来源,是银行协助资本市场规避风险的基础手段。
“发现什么问题吗?”
“目前还没有。”他答得利落。
由于审计测试及银行内控固有限制,注会依据独立审计准则进行审计,并不能保证发现银行所有的违反法规行为。但注会不能以执业独立性或行业规定不明确为由,进行抗辩对反洗钱的疏忽。这是一份需要高度责任感的工作,立场于他们而言,就是职业前途。
“明天你们开始前,安排我和他见个面。”
我简短地说,又对他微微一笑,指着面前的文案,语气揶揄,“现在,请给我时间,我要挖掉这座山。”
他目光中一闪而逝的是明显的关切之意,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给我轻轻带上门。
翻看两周前的审计档案,结论上俱有安立东的签名。签名潇洒到一气呵成,字如其人,秉性磅礴大气。
我不由得再想这个男生,在这里真是大材小用,愈见可惜了。
我不在时,他被全权授权,代我暂为经理之职,指挥淡定,风云平静,繁重的工作样样处理得当,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职场精英。
我当然没有深想:一个优秀男人肯这样为一个女人鞠躬尽瘁,是否因为心中含了与众不同的感情?
他对我,是真的如一般上下级那般,仅仅是颔首点头的命令与执行的关系?
还是又参杂了别的?
当然,那时我基本上没有想过。因为,我的精力和体力纵容了这种没心没肺。
我埋头苦攻,将文件一一归档整理还未见任何成效,电话铃响,我盯住那来电显示的荧屏,有一霎居然失神。
宏远大厦专备内线,电话均来电显示。那个号码,来自白天龙的办公室。
金盛职场礼仪:电话铃响三声必接,除非你没听见。我愣愣地盯着那号码,手轻捏着一份文案,就是纹丝不动。
铃声断,我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电脑,发现刚刚清静的邮箱,又发来新邮件。
发件人是:白天龙。
====不愿谈私事,我有公事找你。10点半,来13层开个会。
同处一屋檐下,远在天边,近在楼上,我终归是躲不过去。
看看时间已近,拿了会议记录本,匆匆打开门。
安立东从办公桌上抬起头,远远看我一眼,却是目光深邃。
一路上胡思乱想:我是经理,他是副总,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只有莫名其妙执行命令的份。但终归,这个会议来势突然,我根本没做任何准备。
内部会议,议席随意,有意无意地,我被安置在他位置不远,不知他如何对外人宣扬我的叛逃之不齿,看到我时,他只以有礼的温和一笑对我。
那笑容温暖不含杂质,疏远中蕴含亲信之意。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一如往昔。
这场面打碎了我坐电梯时的惴惴不安,以小人之心揣测,我也没想到他对我如此坦荡。
没有仔细琢磨琢磨我的短信吗?
他怎能看上去毫无心事?
如果有,那也只是看见我的第一眼,他眼中闪过绝无仅有的一丝疼惜,似乎要通过这具略显消瘦赢弱的身体,看到我的灵魂深处去。
我身旁,是他的秘书Vila。见到我,礼貌地笑笑。
我低声问她,“什么会啊?”
她诧异看我一眼,有一秒愣神,“哦,您一直在休假啊。”
带着了然的表情,低声对我说,“央行最近出台很多措施,针对外资行监管的。白总一直想要开会,跟大家讨论一下这事。”
哦,这可真是公事。身在风险管控部门,那我自是首当其冲。
布鲁斯-兰顿,林可汗已端坐,主管业务部门的5大高管,有三大金刚都在现场。从领导的阵容上看,一会儿讨论的绝对是举足轻重的大项目。
—–
此时正处于银行业全面对外开放前夕,央行制定的新条例中:多项规定都拓宽了外资银行在中国发展业务的空间,并享受到更多便利,享受到真正与中资银行同等的国民待遇。
即使是分行,也可以吸收100万元以上的人民币存款,保证了其人民币资金来源。
营运资金门槛也大大降低。
恩威并施始终是管理得当的手段。要发展,就要拓宽业务、本地化,但本地化后,就要公开隐秘交易信息,这并不矛盾。
所以,金盛高层对原本私人银行的定位或许将有动摇,富人银行路线的业务它坚决不放,但又不想放弃平民化的人民币业务,也急于在其中分一杯羹。
林可汗有一份详尽的报告,可以说明这种现状的痛苦与权衡。
“金盛以发达的全球分支和客户网络,占领了目前北京40%的出口结算业务份额。本月初科隆集团转投金盛,就是因为中资银行不能满足:客户提出办理无追索权保理业务的要求。”
“我们的专项业务,以特色经营见长。但因为短期内还不能与中资银行在网点数量上同日而语。加强网上、电话银行与ATM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我们最早进入中国,推出了贵宾理财。为中国富人量身定做理财方案。这些举措已不是绝无仅有的特色服务,已经在同行中耳熟能详。汇丰‘卓越理财’、渣打‘优先理财、‘创智理财’,本地客户都已超过60%。更高端私密的私人银行,已经涵盖资产管理、投资、信托、合理避税及遗产安排、收藏、拍卖等领域,但受中国市场和法律限制并不能完全展开。”
“我们应该要寻求稳健发展的契机和出路,毕竟中国是一个庞大的蕴含商机的市场。技术优势一度让我们稳固了专利壁垒,形成了对创新银行业务的市场垄断。但我们要保持对先进技术的敏感,发展网上银行,寻求与更可靠伙伴的合作。”
还是因为有个中国老婆,近水楼台先得月,林可汗的中文说得相当流利,但却引发了在座人的认真思索。
布鲁斯-兰顿提出了一个决策——
纵观金盛全球发展的历史,科技的重要作用表现卓越。因此,他秉承遗风,要加大电子科技在电子系统中的运用。比如,他决定与国内的巨丰集团合作,运用其旗下公司从美国引进的先进电子系统,在金盛内部来一个系统大变革。
当‘巨丰’这个词,从这个大胡子老外的嘴里说出来,我自然是懵然一惊。
以一个即将去美国上市的公司实力而言,有高科技产品与跨国银行合作并不是什么咄咄怪事。但我为何心惊,实在是因为太意外。
他们业务的触须能深入此处,不能不说是神通广大。
荷塘边我与唐博丰曾闲谈,他说出自己信奉的一条法则:做生意就是场金钱游戏——小生意就是和小人物玩的游戏,大生意就是和大人物玩的游戏。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竟能游刃有余于资本市场。
他的黑道,自始至终仿佛都是我的想象和固有观念。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漂白,直到金光闪闪。
凝神思索,几乎听不见兰顿还在说些什么。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正在发言,将我的思绪拉回此处的现实。
白天龙开口,神情冷静,思路清晰。
“各位都已经读过央行新颁的法规,相信大家都有了相当的敏感度。央行下一步要如何管控,如何监管,各位熟知业务,也不难想象。”
“发展是对的,但是要有合法方向。面对良莠难辨的各种投资,我做为投资关系部的负责人,在这里还是要提醒各位:不要放松对洗钱行为的警惕。”
我眼神瞟向兰顿,发现他的表情里有不以为然。林可汗双手交握放在文件上,目光平视自己双手。外间传言兰顿与二人不合,由此可见一斑。
“我同意兰顿大力发展电子银行的观点。但网上交易同时也存在更大风险,这点我们不能忽视。银行作为洗钱中介,很难避免为可疑资金提供资金账户、转移非法资金。我认为双管齐下才是良策,拓宽业务的同时,也不能放松监管。关于我们下一步的监管方向,我想请风险管控部经理给大家再做个介绍。”
他如此突兀,点名要我发言,知道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准备?
死盯他几秒,那目光坦诚澄净,让我实在无法将他的行为与故意让我出糗关联。不过略想几秒,胸中有了大概,站起身侃侃而谈。
“受白总委托,我在这里给大家介绍一下金盛目前的审计内容。”我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却突然出口成章,口若悬河。毕竟这么多年的银行饭,不是白吃的。这点小小的下马威,焉能难得到我?
“银行违规行为有很多种:将非法收入的现金、金融票据存入其在银行的合法账户或在银行开立的假账户;协助将财产转换为现金或者金融票据;通过转账、承兑等结算方式协助资金转移,将资金兑换成外汇转移境外,购买财产或者以国外亲属的名义存入外国银行;将非法所得提取现金或转账投资服务性行业、娱乐业,或者购买不动产、有价证券;以上种种,无形中都在通过银行隐瞒其资金实际来源,并通过银行寻找到合法投资方向。”
兰顿的脸色有点阴暗,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谢谢廖经理。”
那人轻描淡写地一句话,替我松刑。我轻轻坐下,只有自己知道心跳如此疯狂。
天龙犀利的眼神环顾左右,“现在的市场环境下,实现以上的洗钱手段,实在是非常简单。政府现在没有相应法规出台,是不是就代表以上的行为合法?违规不等于违法吗?我看不然。我希望从今天起,廖经理能领会金盛下一步的监管方向——配合天成会计例行审计,切实承担起审计工作的大任。将前期我们偏离、违规的问题一一彻查报备。”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血液都要凝固了。我不是撒切尔,没有铁血!
宽大沉稳的胡桃木办公桌后,坐着我没有解除婚姻关系的前夫。
会议后,他就明目张胆地叫我进他办公室,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乖乖的份。
我们均身着职业套装,就是这一点我也觉得彼此都有安全的距离。
他示意我坐下,而后自己置身那张硕大的皮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目光从一直一本正经的冷静,回复成了热烈缠绵。眼里有着淡淡的忧伤,似乎看着看着,一颗心就要无端地柔软下来。
他终于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伸出手抚上我的胳膊,稍一用力,就将我从座椅上拽起。将我紧紧地笼入怀中。
熟悉了三年的亲密气味,缓缓地在周遭的空气中洋溢。想到那恩恩爱爱的三年,有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天晚上,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忏悔的哽咽,似乎那颗心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碎裂成瓣,因为不能支撑出口字字句句的完整。
“即使杀了我,我也不想那样伤害你。你走以后,我发现自己的心也走了,它被撕离肉体,疼得就好像已不在这具身体里。
然然,回来吧,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我们经历了什么。那只是诱惑,我相信你走得过去,也会回头。
我依然爱你,这颗心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我十九岁那年遇见你,一样地爱你。”
有一滴泪涌出眼眶,终于止不住内心的悸动神伤。
任它沉重地滑落,流过脸颊,滴在他的宽阔肩上。
“不要再说了,”
我轻轻地,变了音的咽喉发出悲鸣的声音,手指插入他的发,闭上眼感受着发丛的轮廓,呓语般地出口,“求你,不要继续往下说。”
“我不是个好女人,天龙,”
脸颊贴着他的耳际,忘情地贪婪地呼吸。那曾是我们交颈相向的蜜语发源地,而今却字字句句地吐露出可以割伤人、残忍的信息。
“我没有想到爱情会是这样,十年前十年后简直如死灰复燃。
我见到了他,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的时候,我已经又爱上了他,我闭上眼睛,就仿佛能回到当年。
当年他是我的初恋,当年我就那样无情地抛弃过他。我只看到他那么多年的孤寂冷清,只看到他的疲惫不堪。
我无法遏制自己去想念,无法再忍受他身边没有我的日子,而并不是——我身边没有他。”
像是努力沉浸在过往里回味,语气悠然中有着神伤,“这就像一种本能,两只自幼长大、成长中分开的野兽在丛林相遇,因为餐风露宿而相互想要个依靠。
我不想离开,即使将来我因为伤害你而受报应,即使他最后也许会抛弃我,我也不想放弃。”
“我是个疯子,甘心成为情感的奴隶。”
声音已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的罪,我对不起你。我心里希望你比我过得好,你忘了我,重新去开始有意义的生活。
你在我心里,是一个优秀得不能再优秀的男人,是我这样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你。”
一双臂膀将我拥得更紧,深深的叹息从躯体的肺腑深处吐露而出。
他沉声,在我耳畔坚定而有执着地问,“你什么都不要说。我都不要听。我只想问一句话,你一定要用你的心回答。”
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悲哀心碎与软弱坚强交织着的一双眸子,看见我盈盈的泪,竟然有了比刚才更为浓重的疼惜,“我只问你:现在,你还爱我吗?”
我怎能不爱?!我怎能不爱?!
疯狂的情愫急速上涌,几乎要幻化成血液从嘴角喷涌而出。
死死咬着唇,将双目圆睁,却是努力克制,生怕油然而生的感情夺口而出。
他笑了,他居然笑了。
“沉默就是答案,然然,”
凄凉的语气中遍含冷静,“你听着:在我心里,你就是那个我喜欢到骨子里去的女人。
不要丑化你自己,你不是无情无义或者罪恶堕落,你再怎么这样说自己也是没用!我爱的就是你,就是你这种人!我不需要别的人来配我,我自己最知道我要什么!”
周身突然被剧烈的情绪笼罩,情绪渐渐迷离,读着他愈发激动的表情,“只要你还没有不爱我,只要你有一天没有说要抛弃我,我就不会跟你签什么见鬼的离婚协议!
我这辈子都不会在那上面签那个名字,那就是我的噩梦,懂吗?就是我的噩梦!你要我签,除非我死!”
“你也爱他是吗?你去爱好了!我让你自由,我让你去爱个够!”
对上我惊愕到极致的眼,他的文静里展现着格格不入的激情,抚住我的双肩,语气里有着坚定不移。
“我等着他对你不好,我等着他对你绝情,最后将你伤得体无完肤。我就在这里静静等着,我始终静静等着,重新拥你回怀抱!
我只对你有一个要求:你不许、不要跟我提离婚的事,永远都不许提!”
灵魂天旋地转,都找不到归附之所。这个世界上的灵魂,都疯了。都一定是疯了。
3
从他的办公室退出,却不经意撞见兰顿携带了一行人经过。
本能地想要回避。13层金盛高管云集,办公室痛哭着实不雅,即使出门前已整理一番,但终归还是心虚——这种工作场合,岂能容下儿女私情?
却忽然心绪慌乱错愕,西装革履的一行人里,居然有一个熟面孔。
脑海中瞬间重现那个影子——他是薛志刚。
是那个唐博丰身边的头号人物,巨丰的执行副总薛志刚。那天的嬉皮装束令我印象颇深,但他怎么会来金盛?
而他,早已瞟见了我。不止是看我,目光上抬,还看向我身后的办公室门牌——投资关系部 总经理室。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暗表情闪过,但瞬间他已应兰顿商务礼仪之邀,向一侧的贵宾会议室而去。
VilA怀抱资料夹走过来,叫我,“廖经理?”
我应着声,抬脚打算走。
“白总在里面吗?关于和巨丰的新系统开发,发展部要开沟通会。”
“在。”
一念间闪过兰顿的合作计划,对薛志刚的出现也不觉得突兀。
回到办公室,还没有继续多久,安立东又进来,递给我一份文件,需要签字。
他似乎目光躲闪着察看我的表情,我总有这种错觉。
直到在文件上挥完大笔,笑着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轻咳一声,似乎缓解某种尴尬,指指我面前堆积的档案,“这些案子我都仔细审过,没有问题,我放在这里是为了让您过过目,心里有数。如果没问题我都拿去归档,这是近一个月的CASE,您这样一份份审,有点太辛苦。”
只能把这个体会成关切之意,有如此下属,实为幸事。而照我这样三天两头开会的效率,能通读所有案子,才真是怪事。
顺手将翻过的案子落放上去,“那好吧。我都不看了。帮我拿去归档吧。”
——
少了积压的工作,新工作做起来顺手得多。
和蔡桐萍、安立东去地下餐厅吃饭,遇见了童欣,于是欢欢喜喜地坐在一起。
“怎么回事啊?”
她当妈妈多年,语气责备里有着惋惜,“孩子怎么会没的?怎么那么不小心?”
这件事对所有的人,都会是个谜。蔡和安的眼神,也好奇地投射过来。
我低头夹了一口菜,希图用食物来堵住嘴。
安立东突然站起身,“廖姐,我再去叫份小炒吧。”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餐盘,单单的一份素烧茄子。金盛的伙食不错,但是现在总没有胃口。原来食欲很好的,身材也相对丰满。现在折腾下来,真的形趋消瘦。
他见我吃得太素,要帮我叫份菜?
我还没出声,他人已经去了。蔡桐萍笑出了声,“红楼梦里有个无事忙,我看咱们部门也出了个无事忙。安立东真是闲不住啊。”
我可不认同这种说法——这个男孩子外表粗放,内心细腻。谁要嫁了他,那是福气。
——
07年5月30日之后,股市瘦身。纸上谈兵的财富回归成废纸一张,原400多万的股票市值一落千丈。中信证券股票分析相当到位,阙刚早早放出话来,料到有大跌之举,告诉几个好朋友减仓。但到我这里却蔑视其专业权威,不听之。
因西山别墅需要还贷,我也一直不肯放弃金融牌,宁肯继续借银行贷款,也舍不得卖掉那几只‘好’股票。但最终因贪婪心态、见好不收,损失无量。
临近下班接到岳惠的电话。
“廖冰然,猜猜我在哪里?”
这么兴奋,肯定是逍遥在外,腐败无疑。我冷冷地答,“在哪里?肯定在外地呗。你又去哪疯啦?”
“我在香格里拉!”
她几乎是咆哮着大叫,“啊,简直太美了。廖冰然,我真希望你也在。”
“少来招我,”我瞥一眼手旁的厚厚一摞资料,白天龙工作上丝毫不为我减压,勒令我一周内写出5月份业务审计报告。
身陷囹圄,实在没好声气听她兴奋,“我现在正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少跟我废话!”
敏感地问她,“是跟你准老公在一起吗?”
“哦,是啊。”
我的语气酸不溜秋。
“真好,你现在是情场、钱场均得意啊。我可惨了,股票掉了三分之二,心情很不好地。”
“怕什么?!你还有红酒,这个店在我手里,保证你稳赚不赔!”
一看就是心情好,吹牛也不带打草稿的,我冷哼一声,挂了电话。
最近这几天,仿佛到了北京的雨季。北京的雨仿佛很有规律,越是临近下班的时分,越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许茹芸的歌在响,接起来是他。
“下班想去哪里吃饭?想吃什么?我叫人去接你。”
站起身看看大厦外的道路,因小雨,金融街堵得一塌糊涂。回头望望桌上一沓文件。
“算了,我看今天还要加加班。”
他居然挂了电话。
那个忙音让我莫名其妙,就像对方是赌着天大的气一般。
懒得理他。
他两个白天神龙不见首尾,偶尔现身还要跟我发脾气,什么人啊。
直接摔了电话在桌上,继续开始我的工作狂生涯。
不仅我加班,整个部门的人都在加班。不知过了多久,做完两个数据表格,看看表已经7点,拉开经理室的门,向外看了看,大家都在。
心生恻隐之心。金盛为员工准备加班餐,但终归是餐厅的饭菜,没什么新样。为表歉疚,也要犒劳一下大家。转身去包包里取出钱包,几乎取出了全部百元面钞。
出办公室,对大家扬扬手中纸币,“大家辛苦了,今天加班我请客!谁去必胜客买披萨?”
江立川和丛凯几乎异口同声。安立东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埋下头去。
等那两个男孩子走了,我走到他办公桌前,语气淡淡、自然而然,“还没弄完吗?”
语气诚恳,却明显有虚伪之嫌。
下午给大家又布置了不少工作,但终归非我情愿。可不这样压迫大家给我准备数据,我又怎么向白总交差?
对安立东更是残忍,现在不折磨蔡小姐,我因她是女孩于心不忍,所以只能蹂躏安立东了。
这人的定力还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眼神盯了整天电脑略显疲惫,但精神矍铄还是昭显年轻资本,翻翻手中资料,竟跟我侃侃而谈开始分析:“我做的这个表,傅南德也很感兴趣。他审计时发现两笔数据,可能是与洗钱有关的危险信号。这份清城的交易报表,委托人身份不明,客户的收付指示看上去比较隐蔽;这份我是从恒泰那里拿的,金盛与其旗下一家附属公司有交易协议,但账目往来却不存在商业理由;”
注会有特殊的职业地位、专业技能,审计亦是收费业务。所以银行监管当局和公众对他们寄予很高期望。这些经济警察,担负维护经济正常秩序的责任,查账、发现问题是注册会计师应尽义务。公众相信他们出具的审计报告,这比银行自己的数据更有说服力。
“哦?”
我来了兴趣,从他手里接过资料,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办公室手机响。
“sorry,”我小声说着,回办公室去。
接起来,还是唐博丰。
“我在你们大厦西门,下楼,跟我回家。”
语气生硬而又不容拒绝。
要干嘛啊?命令就能让我听?
“我还没弄完呢。”
我带着些微怒气解释,但心里更多的是不服:我跟他解释个什么劲啊?
凭什么我就得听他的?
“10分钟后没下来,我上去找你。”
他的语气有着威胁意味,“怎么,让你所有下属都知道你有个富豪情人,是不是很长脸?”
就差骂出‘八格呀鲁’了,这个混蛋。
怒气冲冲地拿起包出门,匆匆撂下一句话‘有事先走了’,责任心让我这放弃战友的举动就像逃兵,冲到楼下,果然看见他和他的宾利在门口。
上车,沉重地甩上车门,劈头盖脑地就是一句。
“你要觉得你可以限制我人身自由,或者打乱我的工作节奏有意思,那我只能叫你混蛋了!“
“你加班?”
他唇角寒意若隐若现。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意留在总经理室,趁这千金一刻、人不知鬼不觉的时间谈谈旧情?”
隔山有眼,一定是薛志刚!
他都怎么污蔑我来着?
边开车,边看着我的胸口气得一起一伏,他却还笑得出来。
“听说,白总今天放出话来,要着力审计巨丰和金盛的业务?”
惊鸿无声,我缓缓挪动目光看向他——
我们高层的会议,他如何知道?
再者,天龙大庭广众之下,又没有单点巨丰的名?
虽然我肯定他不排除其在内,但唐博丰的猜测又从何而来?
“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我冷静一霎,轻描淡写地答。
他似是凝神开车,却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们今天谈什么了?离婚?还是复合?”
不自觉地打一寒噤,张嘴想说,却又哑口无言。
身侧他的目光倏然移至我的脸上,审视着我的苍白,犀利地似乎要挖掘出那不愿示人的所在。
他冷冷地看着我,目光寒如严冰,似乎对上道路积水,都可瞬间令其固形。
此时他的手机响,车内装了先进的通话设备,直接联他手机。他按下仪表盘上一键,对方的声音就如同近在眼前。
一个似乎熟悉的男声,“唐哥,我们已经跟上了。”
他转头看我一眼,目光森冷而又决绝,我还未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说出他的指令了。
“我改主意了,”
他的声音冰冷无情,如同来自十八层之下的地狱。
“不留活口,一定要做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