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夹缝求生
灯火通明的别墅客厅内,群情激昂,百龙有首。
大家环围着唐志林坐成一圈,每个人对楼上发生的一幕,心头都在嘀咕。
姓廖的女人上去已经很久,隔音良好的楼层听不出一丝、令人可以猜想的举动。
没有摔砸物品的声响,没有争吵辩论的气急,安安静静到,隔阻了任何蛛丝马迹带来的想象……
曲丛生的心里,甚至有了不好的预感:唐哥,是不是震怒之下,不可遏制……
已经失手伤了她……这恰恰是曲担心的。
虽不近女色,但自跟随唐在美国开始,就知道这段情的来龙去脉。事有今日,实在可感可叹。
但若是一怒之下失手,唐,是否最终又追悔不及?
故作平静地打量着众人的神色,有人默然无语,有人泰然处之;有人,却流露些许显而易见的快意……
尤其是唐志林,他对上楼的那个女人,已是恨得牙痒痒:不知哥会不会为了他,动杀机……
那个女人做的所有一切,真的该杀……
志林永远不会忘记那日,柯明俊因巨丰审计翻案的事,与哥商谈整晚、形势紧张、风声鹤唳……
凌晨哥一脸疲惫地回到贡院,打开房门,惊愕地发现那女人、竟然不声不响地逃离……
哥心底里男人的权威被公然挑战,当时的震怒无以复加,脸涨得通红。
毫不犹豫地查到她的去向,却在得知她行踪后顿然沉默,哥的脸色里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深沉和失落,那是一种堪与夸父追日、沦入烈焰烧灼之下的颓丧和疲惫。
那时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眸,显而易见地表明:哥累了。
而志林心中升起了灿然的快意:廖冰然,你终于惹到了他,死期将至了……
他这个念头,在心中翻来覆去了很久,为他带来了莫名的快乐,就好像一直以来不分胜负的战争,终于有了一朝雪耻的结果,令他兴致盎然重燃希望。
这种期盼已久、终于到手的乐趣,甚至减淡了今日被公安局传讯的恐慌,虽然,那个时候他黔驴技穷,以空前的冷静来面对这横祸从天而降。
他对一切问题都矢口否认,虽然心底深处也深深明白:该来的终归会来。
这时,长时间的等待,让他从与廖争斗获胜的窃喜中清醒过来。
他四顾环围的众人,懵然悟清一个致命的现实——
面对车祸的匿名指控,如何洗清嫌疑才是重点。
他扫一眼在场者,忽然发问,“安立东怎么没来?”
薛志刚扬扬手机,“刚打过电话,说约朋友谈事。”
“什么事比这事还重要?!”
唐志林阴鸷的语气,满含不悦,自己弄不好即将身陷囹圄,全巨丰的头头脑脑都在场集思广益、共商对策,他安立东去办什么事、会比自己这事更重要?!
薛善观其变,立即站起来,“那我再打电话。”
正说话间,楼上传来脚步声,大家抬头去看,是唐博丰正走下来。
步履平稳、气定神闲,儒雅之势依旧,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唐志林傻了眼,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哥看上去平静镇定,这种表情哪里跟生气有关?
明明廖冰然上去以前,哥曾是怒不可遏,怎么现在下来,是这般笃定模样?
廖冰然,你做了什么?
施了魔法?
险象环生也被你一一化解,这种本事真是令他唐志林,脑袋想破了也闹不明白。
唐静静落座在沙发上,锐利的目光环视众人,而后却是摊开手,对志林示意。
“有什么想法,你对大家讲。”
志林哑住。
他本指望哥、会指挥众人为他想金蝉脱壳的妙计……
愣神瞬间,不自觉地抓抓后脑勺,却是哑口无言。
不是说不出口,而是根本不知,这时自己该怎么做、怎么说……
唐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又环视众人的鸦雀无声。志林出事,是晴天霹雳,却也是意料之中。
对深知细节的人而言,这根导火索易燃易爆,引爆时丝毫不会有预兆。
只是,这个事件的生存周期也短了些。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唐志林骄傲、自负、目中无人的作风向来也颇受非议。
只是一贯无人敢言,而已。
唐忽然一凛眉,正色道,“这是我们生死存亡的非常时期,没有人可以不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唐志林。”
志林的心砰砰直跳,哥单刀直入的语气仿佛在说明、暗示着什么。
难道哥要……?
他惊愕地看一眼一脸平静的哥,这个时候,他对这张平静的脸,陡然生出一丝不妙又灰暗的预感——哥,你要做什么…….
唐黝黑的眼眸,深沉地落在唐志林略显慌乱的表情上,沉稳、意味深长…….
众人均不敢正视二人,空气中如有行将燃成烈焰的火苗,唐志林的心中陡然沉重。
唐收回目光,沉默一霎,对众人道,“一直以来,我们的融资渠道,很少使用信贷回收手段。
这次,来自意大利的500万美金,安立东曾建议将它转为我们的资金存单,通过建行作抵押取得完全合法的银行贷款,再利用这些贷款输送到RANFLY;”
他沉吟几秒,脑中理清事件脉络,又再开口,“但最终,为安全起见,我选择了温州地下钱庄。因为它一直善于利用金融机构的资金结算网络。
这次和皮货联行的合作资金,虽然有跨国资金转移和非法买卖外汇的嫌疑,但记录在案的存储、借贷操作流程合法合规,应该不会造成上市审计的纰漏。”
听到上市,薛志刚和志林交换了个不动声色的眼神,唐立时洞察两人内心世界陡现的波光云影,他微微一笑,提高声调道,“是不是有人要问我,发生这样的事,还要上市?能不能不上市,从商务部立即撤回申请?!”
众人皆面面相觑,亦有所动容。
唐志林面上神经抽搐,一丝显而易见的恐惧与不安溢出眉宇,他沉暗的目光紧紧盯着看上去依旧意气风发的哥,脑海里却迅即地分析着哥的每句话、每个字,离令他忐忑不安的那丝预感的距离,还有多远……
是的,上市之路最初开始,人人深知它绝非坦途——
如事事都如苍天普降幸运一般容易,那巨丰成功,岂不是此太平盛世之中,天大的一个笑话?
一个靠黑暗与血腥,游走在跨国黑帮之间的企业,居然能堂而皇之地成为民族企业之强?
这条艰难的路,迂折百回、如履薄冰间走了四分之三,深处其中的人,无不自觉行走在刀口浪尖,步步为营、全局作战、战战兢兢;
如最终依然不能成功,是要大叹可惜,还是要大发一番宏图壮志未酬、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凉?
从鸦雀无声的沉默间,察觉到众人心中疑惧。
唐面上现出虎气,眉眼之间英气陡生,洪亮的嗓音如同虎啸般响彻厅堂,非常有感染力。
“开弓已无回头箭!这件事我们做了!就是没有成功,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也决不放弃!
不成功、便成仁,而人生能有几回博?!我唐博丰就是不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们不是高官达贵的出身,为什么就不能、挑战身为底层的命运?!”
“唐哥!”
薛志刚站起来,“我豁出去了!我和你一样不放弃!不退缩!你告诉我们怎么做!我,我听你的!”
带着几分江湖豪气的表白,宁静儒雅的外表下再现匪气重重。
唐凝视他因激动涨红的脸一霎,渐生出兄弟情深、义气凌云的温暖。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自己的亲弟弟志林,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志林,我,不得不……
他挥挥手示意薛入座,再扬眉环视众人。
“但前天,柯明俊得到消息:金盛总部极为重视去年、涉及巨丰旗下企业的审计结果,新上任的总裁对相关交易异常关注,要求调档重新审核。
一旦证据确立,被监察机关立案调查,势必会造成监管当局的重点关注,事情到了那一步,我们逃,都逃不掉……”
唐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住环视四顾,而后语气不怒而威,“安立东呢?他怎么没到?”
薛和曲不约而同拿出了手机,两人相顾使个眼色,最后是曲走去一旁打电话。
唐收回适才一刹的凌厉目光,继续向下说,“金盛不惧自身安危,宁肯身受央行呵责,也如此不计成本,打算整顿纠正前期业务纰漏,这里面不排除有林可汗等人、在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我们的应对手段,不仅是将审计错误的责任,推向总会计师傅南德那么简单;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从巨丰总部推出一个人来,对该事件负责。”
唐幽深的眼眸,定定盯着一个人。面色镇定,心如磐石坚不可摧,即使此刻他开口,有多少不舍、多少动摇;
心里曾经做了多少矛盾的犹豫和否定,但还是,坚定地吐出这句。
“那个人就是你,唐志林。”
如同在法庭被宣判死刑,众目睽睽之下,志林脸色瞬间苍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从小长大的哥、给了他一切梦想和希望,财富和荣华、权势的哥。
他曾象呵护幼雏般待他,言传身教自然竞争之道,既象慈父,又为仁兄,而此刻的他,令他感到震惊,那一如既往英气勃发的眉眼,坚毅的唇鼻,竟让他感到那么陌生。
而这个冷酷到令他根本无法接受的决定,亦让他脆弱的情绪摇摇欲坠,心不可思议地抽搐起来,真如刀割。
他不明白,他唐志林真的不明白。
明明以为今晚被审判的主角是廖冰然,但不期然地,却居然是他,是他唐志林!
这一刻,唐志林的心,痛到极点。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但两个男人之间、此时目光的铮铮对峙,却着实令人更为动容。
下手坚决、不肯藕断丝连的那个,目光沉毅、坚定,一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表情,说明此事已毫无回旋余地;
而自觉身遭不白之冤、听闻晴天霹雳的另一个,不甘的表情里却有几分大气,并无阴险回避的怨毒,而是眼神里含了些坦荡的落寞。
唐静静看着志林,任彼此目光交汇,不闪不躲。如同这决定下得问心无愧。
良久,唐收回目光,转向众人,“关于上市,我想亲自去趟美国,上市审计的前期沟通,不能因为一桩意外功亏一篑。
我不便出面,但可幕后出力;志林现今不方便主持工作,一切事务改由薛志刚负责;
尽快对外发布声明,澄清唐志林刑事案件属个人行为,以免影响巨丰大局;
而安立东,继续负责双水业务经营,争取下月完成与天然正式合并、并知会媒体关注成立典礼;”
忽然顿住,想起这个人现在并不在场,扭头向曲问道,“立东在哪?”
曲心里原本正犯嘀咕:按往常习惯,安立东向来行事有度。
今天议事他定是听到口风,如此重要、缺他不可的场合,他竟然吱唔着不来,象是有事……
自他认识安立东始,这小子还曾没有过对议事不上心的时候……
哪一次不是将帅令下、身先士卒,一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大气磅礴,因此也一向很得唐博丰另眼赏识…….
此时身为安立东和睦密友,他有些护短地讪讪道,“他说今晚有事,来不了。”
唐隐了眸中暗含的精锐之气,犀利地盯着曲丛生的一反常态,却是淡淡一笑,“行了,明日我出发前,会跟他谈。”
站起来,向众人挥手示意大家离去,而并未忽视在一旁神色颓靡、面无表情的唐志林。
兄弟俩目光如有默契地交换刹那,唐志林眼中陡然现出恨意。
“她出卖我!”
唐静默凝视,面色平和,“不是她。”
“我不相信!”
志林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
唐轻叹口气,走到他面前,“可我相信。”
志林心头似被棉花堵住,脸色气得有些发白——
他宁肯相信她,宁肯相信她……
而自己的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又将安身何处……
天旋地转,天哪…….
哥,你宁肯信她,你居然信她……
志林觉得心中强烈的委屈,足可令天崩地裂;恨不能天降大火,将周遭的霉头烧它个一干二净,撕心裂肺、捶首顿足也不能形容此刻的绝望。
他定定看着哥那么平静的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嚷了起来。
“你还护她!你还护着她!可是她呢?她做的哪一件事对得起你?!”
带着几分恶毒的恨意,语气渐露疯狂,“她撒谎!——当初她在我面前报警,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爱她一辈子,她也根本不在意你是谁!
她恨不能毁了一切、毁了你!而现在你还信她!这种阴险狡诈又神经错乱的女人,若我是你、早杀了她!”
“她永远不会跟你一条心!”
如同蛇的七寸被戳到痛处,这种对她的鄙夷语气,竟刺痛了唐心上的某根神经,他冷冷地凝起了眉,“放肆!这件事不许你多嘴!”
感觉语气太过凌厉,如有辜负之意地缓和了神色,眼眸中满含歉疚。
“志林,对不起……”
志林顿住,义愤填膺的发作立时曳然而止。
原本气势汹汹奔腾不息的恨意,竟然转变成心底里此起彼伏却无力消除的酸楚——
他唐志林至今这一生,虽空有恃才傲物之心,但若没有唐博丰独特观念、偏爱宠溺,未必会有今天、年纪轻轻掌管巨丰的这种城府。
与当初一同从北大毕业的同学比,他能有今日——
令人刮目相看的事业成就;与瞬间一跃而成财富新贵的地位,简直是令人艳羡到匪夷所思。
外界向来品评巨丰这位年轻老总,极尽美誉之辞,若不是他那些风流韵事难登大雅之堂,唐志林俨然会被宣传成商界知名的钻石贵族。
而他自始至终,都有种‘飞来横福不长久’的惴惴不安,所以他花天酒地、沦陷于色欲奢靡、妄图从其中体会到疯狂的放纵和占有,象沉溺美梦之中的睡眠者,时时咬痛手指来证明——
这一切都曾经存在过……
而如今,显而易见的心底落差,因一句话的判决将过往统统集结成黄粱一梦,他心有不甘、愤恨不解;
然而,面对眼前的哥,那幽暗深沉的眼眸、无声地透露着情非得已的痛与不舍,他只感到发自心底里的寒凉与无奈——
他,什么感觉,都无法用言语说出;亦无法将所谓的肺腑之言,对亲爱的兄弟,一一倾诉……
一念之间,陡然想到等待他的未来和今后,他颤抖着嘴唇,心中默念着这句‘有所得、必有所失’。
而后忽然紧紧地攥住唐博丰的胳膊,“哥!想办法救我!”
“我不想坐牢!你要想办法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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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酒尚留的客人,早已稀落无几,安立东从酒杯的上方抬起头来,神色间有难以遮掩的疲惫。
耐心的等待翘首以盼,并无他梦寐以求的身影出现。
他深信她不会爽约,但不敢打她的手机,因为猜到电话不会在她那里。
听曲说在贡院的禁足令,已经收缴了她的所有通讯设备。
如果她不能遵守约定,那是否代表着:她又出事了。
身有追踪器的她出事,也许只有一种可能:她在唐博丰那里。
与曲通话间,已巧妙地求证了答案,最终与他的猜想基本吻合:唐志林捉她去阳明山,也许就在来见他的路上……
这现实让他的心,有一刻惊得突突直跳,但横生枝节亦不出他所料。
在这惊心动魄的叛逆之举中,他安立东曾有顶天立地的誓言:事在人为。尽人事、知天命。
如果最终结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也认了。
真为她死,也并非不是一种壮烈。那代表他安立东,至少也曾轰轰烈烈地为一个女人、为爱情,真正地活过……
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威逼利诱之下,陈铁方战战兢兢地答应合作——500万美金已按原设想,在建行帐户虚晃一招,而后迅即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通过伪造的英方一家公司、贸易合同方式汇往英国;
另一笔通过广东的一家‘守信’地下钱庄转移出境。
有人在香港的户头为他存入等额的美金,只需电话查询确认,相应美金在境内交给地下钱庄,轻而易举……
安立东深谙金融规则、财经法律,本善于从条文夹缝之中察知端倪;巨丰上亿资金的阴谋,尚轻车熟路玩弄于股掌之上;更何况这区区500万、名正言顺送来清洗的黑钱?
轻松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地带,将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连陈铁方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深谢安立东以让人不可小觑的威望,从狼牙暴爪之下救他一命,焉知安立东菩萨善面之下的心,却另有所图…….
越听越惊的林可汗,对巨丰明目张胆的非法交易瞠目结舌,但安却轻轻摁灭燃尽的烟蒂,语气浅浅淡淡。
“这是一棵你有可能、拼尽全力也撼不动的大树。它名下,秘密往来的可疑资金有上千亿。背后操纵的洗钱行为也毫不稀奇。”
他指指面前的纸质证据,“除了这些,你尽可以发挥你的想象……”
林可汗额头泛起细密的汗珠,握着纸张的双手都有些发抖……
想到此处,他不免微微一笑:陈铁方,算你命大。
幸好当初我安立东选择了金盛,而不是建行,否则,之后声名狼藉的金融机构,一定是建设银行……
未雨绸缪,为带走她,他手里有考虑周全的全盘计划:
在北京难掩人耳目,而在厦门,通过老关系,不难获得护照和证件;
一条计划好的路线——从厦门出境,途径有人接应的乌克兰,再辗转至英国,走得明目张胆、亦名正言顺;
他终于知道了她腕上GPS追踪器的去除之法:
深谙计算机解密的一个忠心手下,已破译了那个不可攻破的专属密码——
只需要当事人到场,激光扫描金属上的液晶接收器;
他不难想象唐志林如何待她,把真相合盘对林可汗托出时,很难忽略这些后果不去想。
这也是为什么他今晚一定、要带她离开的原因。
而今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与他私奔的女主角,并未出现。
或许,任何人都想不明白:他安立东为何会突行叛逆之举。
是一种主动求死的自暴自弃,还是看透尘世的悲天悯人?
仿佛定下神、静下心来的人生,除了妄图拥有一个真心喜爱的女人,已别无所求。
男人一向喜欢女人的弱智、迟钝和单纯,不敢正视女人的复杂、诡谲和敏感。
但,并不能阻挡聪明女人的层出不穷。
他安立东恰恰与人有异,恰恰是她的敏感、复杂、风格迥异撩动了他的心。
今晚,他决定不惜深入‘虎穴’,也要带走她……
即使等待他的是明枪暗箭、刀林弹影的凶险,他,也不怕……
他已死去活来过很多次了,但一直没体会到活着的欣喜若狂、兴高采烈……
生命的失去与重获,刀枪失手的一念之间,次次有电闪雷鸣的震撼;而他,却早忘了最初那种重生般的喜悦与满足。
身处淤泥之下不能自拔,始终有看穿看透的平静淡泊;若她不是如此的她,也许未必会令他如此奋不顾身……
想到她,从心底里发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令年轻英俊的脸庞,陡增几许荣光焕发。他凝神注视掌中空荡荡的酒杯,做个手势叫来服务生。
不一会儿,一个身形利落的高大男人,从霓虹闪烁的RED WIN招牌下,走向人迹稀少的人行道,在停车带启动一辆马自达。
一辆孤独的汽车,随着呜咽般悲鸣的发动机颤音,消失在春寒料峭的寂夜。
穿了睡袍袅袅婷婷走至窗帘,用黑暗里一双明亮的眼观察窗外。高大的树梢渐渐灰影丛密,不再有冬日肃杀般光秃的凄凉。鼓起剩余的希望,继续寻找那种能让我惊艳的细致。庭院的橘红色路灯,恰是为了春节的喜庆气氛准备,一些干燥的尘埃气息,从斜开的窗户缝隙,渗透进来。
凝神去看窗外,新购置的一众户外家具,田园风格的月白色铁艺藤椅,置放在汉白玉栏杆环围的长廊一侧;或许是为了孩童嬉戏才准备的秋千,在成人格式化的奢华中亦显别致。
但仿佛那缕新奇之意,并不能瓦解周遭的腐败枯朽气息。
这是本是万物即将从萧索灰暗、到复发生机的冬去春至,可为何,眼前这一幕场景,却让人丝毫体会不到希望与激情正在萌发的迹象……
还是,曲丛生装点家园的品味,已江郎才尽……
我贪婪地呼吸着那口空气,象濒临绝望的溺水者求生般沉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我惊觉岁月过得如此无情时,亦害怕这些年来,这具躯体早已沉醉我得到的一切。
离不开也深深沉溺,这是种层层包裹的保护,毋宁说是对自由的束手束脚。
对于‘我爱你’这个事实,仿佛从那年开始生与俱来,永未休止……
抬头仰望,天空暗夜无星。
而是不是天上最光辉耀眼的那颗星,也最孤寂,是否俯瞰凡间时,亦有难以遏制的艳羡。
思凡的星若终有一天如愿以偿,坠落尘寰追随一段尘缘,以电光石火之姿义无反顾、以最华丽灿烂的殉死之心,在尘土的叹息之中刹那永恒,有多少人,会黯然落泪?
而身临苦爱深恨其境的凡人,又有谁能、从爱情里获得生命的真谛,用勇敢的心抉择、放弃,用坦诚的心盛纳……
我们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闭上眼将手伸向窗户缝隙,忽略时光流逝的概念,让自己脑海一片空白……直到手指冰凉……
有一丝湿润的凉意直透心扉。惊讶地发现远方阴沉沉的夜幕,毫无预兆地输送着静雨欲来的讯息。
远望暗山苍穹,不难将它想象成一张、令人压抑的阴沉面孔,让人无法理解无法参透。
就象他那种阴晴难测……
是不是忽略掉……
告诉自己因这种蒙昧无知而快乐着,不要介意内心的混乱和思维的缓慢,人生便就这样了,我不走也不逃。
如果注定不再拥有自己的个性与理想,那就如舒婷《致橡树》里所说的,舍去攀附、衬托的灵魂,‘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即使肯这样想了,也难免再最后一遍问自己:我,能吗?
带了沉重的叹息,去衣橱里拿了衣服换上。
这里的温暖,笼罩着适才激情弥漫的气息,让我置身其间,只惶惶然、那般晕头转向、意乱情迷……
看看镜子,自双颊渗透到骨子里去的,是浓情未烬、余温尚存的一抹嫣红。
看着这张看上去还算细致艳丽的脸,细腻纹缕依旧,风采不减当年。心口却陡然憋闷,想出去走走。
下楼的脚步很轻,瞥见大厅内空无一人。及待走到一楼,才发现二唐在小书房相对静坐,也许曾经促膝谈心或激辩争论,但此刻偃旗息鼓沉默不语。
两个男人面对面,目光坚毅有神,脸上还有激愤未褪的血色。
见我出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偏过头,目光投向我。
志林那一瞥,不再有仇恨或怨毒,只轻描淡写一瞬,就别过头去。
唐盯着我的脸,犀利中含了探询,没待他出口问,我已自报行踪,“睡不着,我想出去走走。”
他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淡然。只思忖一瞬间,似乎就放了心。
这里虽地域空旷,但哪里都是他的人……
况且,我早已是一张手下败将、俯首称臣的面孔,哪里还有傲气或斗志可言?
他点点头,脸际有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随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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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之内,寒水映枯枝、冷风摇残叶。老荷枯枝坚硬如铁,残叶如已固封难融的冰旗,在凛冽的寒风中,静默地挺立着。
远远地,随风仿佛飘来余音袅袅的笛声,在寂静的夜晚,带来淡淡的韵味。凝望荷塘,残叶在逆光的隐射下,在晶莹却幽深莫测的冰面上投下冷峻的颤影。
相携而立、相互依偎,却有残荷听雨的凄清,冷梦难圆的悲壮。
冰冷依旧的风掠过我的脸,夹着细碎的湿润的气息,眼角眉梢瞬间凝上了如有似无的严霜。
走在通往后院荷塘的路上,远远地可以见到一抹火光。
近前,才发现在这一侧的荷塘岸边,几个人正用周遭的杨柳枯枝秃叉,燃起一堆篝火。
一两个人袖着手,但听闻在拨弄火枝的人发出惊呼,也弯腰向下去火里找寻什么。
一旦得着,便也生出喧哗声势,好不热闹。我走近人群,才发现内里有熟悉面孔,权涛也在,戴着一副手套,捧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
一见我,路灯光下微微一笑,伸手过来,递给我手中物事,“廖姐,尝尝?”
我定睛一看,那递来的东西,焦黄色的外皮,在清冷的空气中透着诱人的香味,接过来看果然是一个地瓜。不假思索地剥去焦黄外皮尝一口,香甜可口。
他们竟然在这里烤地瓜?
再细看看,地上堆放的不止这个,还有芋头、栗子…….
心下莞尔:这大概是倒霉的今天,碰到的最幸运的事了。
以为自己原本在这寂夜无声地走着,心头饮尽了酸甜苦涩。
但此刻这单纯的山风野气,却让那丝愁绪随风而逝。这温暖环围的篝火、热情礼让的食物,给我渲染出一身纯野古朴,那些繁华霓虹中流落的息息风尘,竟已云淡风轻。
悠远的笛声渐渐临近,一个人影随之而至。地瓜吃掉了半只,脸前热乎乎地扭头去看,是曲丛生。
他手里拿着一支长笛,想是刚才那笛声出处。见我加入那茹毛饮血的乡野乌合之众,目光中渐现出几分赞许。
“您也在?”
我淡淡一笑,轻轻摆摆手,示意这场合别跟我如此客套,坏了气氛岂不是罪莫大焉。
果然,几个马仔见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态度,神色间早有了不安。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别扭,互相交换个神色,揣着热乎乎的吃食,打个招呼离去。
这场景,倒弄得我极为尴尬:有时率性而为,也是如此不妥……
权涛很实在,又扒拉出烤得香喷喷的栗子,用手套擦净外皮黑灰递来。
我淡淡一笑,摆摆手,“不吃了,谢谢。”
远望那远处反射着光泽的白石桥,迈开步子。竟没想,身后曲丛生一同跟来。
我佯装不见,步速依旧,直到离那篝火远了些,才停下来回头。
淡淡问,“这个地方,还不安全吗?”
他淡淡一笑,“不是,人都有孤独的时候。今晚,我有些想家,一样想找人聊聊。”
我‘哦’了一声,低头暗思。
这个人对我之前的来龙去脉,无一不知其细节。是的,我亦很想在此静夜,好好找个人聊聊。
站在石桥之上,远望两座别墅星点的灯火。夜灯一盏一盏,却静默独自站立,透着每一支难以言诉的落寞孤绝。那些楼宇在漆黑的夜晚,透着微亮的淡淡残光。
想起曲口中所言孤独,不免微微一笑,“ 曲丛生,既然孤独,为什么不结婚?”
他淡淡答,“一无所有身处尘世,既是孤独。结婚,并不是排解孤独之法。”
这倒是清奇言论,令我刮目相看。凝视眼前败荷,喃喃道,“这倒的确有道理。”
轻扬唇角笑起来,“若我是你,也许跟你一样。天若有情天亦老,但若有情,又难免为情所困。
独身,倒未免不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办法。”
“若你是我?”他语气透着好笑,“这句话怎么讲?”
“民国之初一奇女子,誓言独身。家人逼婚,她只有一句话:‘身为女子,薄命如斯。
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想来,这世上不愿为情所困的人,男子、女子一样多……”
曲微微一笑,不再发表言谈。举起长笛,手指按在音管之上。
“你的家在哪里?”我问。
他将笛子抚在唇上,“扬州。”
“扬州人擅长吹笛?”我淡笑。
“不是,”今晚,他似是打破了一贯的不苟言笑、不擅言辞,多说了几句,“这是跟了唐哥之后,才有的兴趣。”
“他一向好为人师。”
我浅淡的语气里含了冷嘲。
“表面上是,”他语气沉着,“我冒昧地问一句:如果他不是和你如此熟悉,不对你如此视若至宝,反而,你可以让他得到一个男人应得的——女人的敬仰和尊重?”
如此犀利却轻描淡写的针锋,前所未遇……
我诧异地回头看他,只见他笛声轻扬,暗中一双精深的眼眸似乎半睁半闭。
无语回头,竖耳倾听悠扬却暗含禅意的乐曲……
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打破了只可意会的这刻宁静。
他单手持笛去接,语调平静:“立东?”
我面色一紧——此刻才忽然想起,今晚原本与安立东有约。
可恶唐志林打扰我全盘计划,又被他轻而易举囚在此地……
安立东?他说他与林可汗……
心口倏然一惊,目光犹疑直视曲丛生。
他的表情自然得如同行云流水,仿佛对我脸上的一惊一顿视而不见,平静答道,“她,就在我这里。”
远踏冰寒之气前来的身影,如此行色匆匆。
步履沉重匆忙得、在寒鸦息鸣的周遭,有些惊天动地。
曲丛生的笛声并未被惊扰,雅兴正浓,对那飞奔而来的身影,丝毫不以为意。
待安已至面前,他才放下笛子,微微对安一笑,“这么急,有事?”
安坚毅的目光,沉着地扫过我的脸庞,希图这一瞥,便已确定我没事。
我并不旁顾,目光清冽,直视他的正气凛然——
一会儿,他告诉我的事,很重要。
曲的目光,对安深夜此举、明显有探寻深究之意。
安轻咳一声,表情却有些讪然,“老曲,我和她……”似觉不妥又旋即改口,“和嫂子说点事…..”
我一愣,这么直白的态度,显得突兀、绝无仅有。
不仅令他人费解,连我自己也有些疑惑。
但转念想起他要告诉我的事,便知安是不得已而为之:之后说出口的事,若为他人所知,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曲犀利的目光淡然地瞥向我,语气似是征询我意见,却瞬间让我有不安的预感,“太太,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去那边……”
他对安的来意,一定是心存疑虑,但出于对他的礼貌和尊重,什么都没有再问。
但言语间却有让我安心之意。拿着笛子,朝那尚未熄尽的篝火而去。
安看他走远,面色一变、忽然沉声,握住我的手腕,“跟我走!”
“为什么?”
恰好握在旧伤处,我不免颦眉、不悦地低声道。
根本不容我有异议,安从脑后横空劈来一掌,温热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抚在我唇上,止住了那声尖利的惊叫。
在这利落的手势之后,是整个身躯不可思议的瘫软,意识的逐渐模糊。
而身侧的这男人,用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凌空托起,耳畔听见有似有似无的几个字,在我脸侧的语气,竟是温柔无比。
“别怕……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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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丛生几乎是惊呆了。
他始终觉得今晚的安立东,言行举止令人匪夷所思,全身的不对劲。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不远处那两个、看上去就有些不安分的身影……
可竟然一瞬间,居然,他们消失了…….
靠着夜幕的遮掩,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
“不好!”
曲丛生心一惊!
经历新疆之难的全过程,他深知冰唐这对怨偶之间、令人费解的生死存亡……
更知道这个女人任何的不测,对他大哥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下不假思索,压下心头惊惧,向石桥上飞奔而去,边奔边唤,“安立东!立东!——”
篝火旁的权涛,亦是站起来,远望瞪视,良久才想起曲那句‘不好!’,见曲如此失态,也是身子一激灵,追了上去。
“老曲——!老曲——!”
气喘吁吁地追上,见曲忧色满脸,不免问道,“怎么了?什么事?”
曲走上石桥,却印证了自己遥远的预感,果然,上面空无一人。
“刚才过去的,是安立东?”一看曲的神情,仿佛如同身在云雾之中,不甚清醒,他急急地再问权涛,“刚才来的,是安立东?”
“没注意。”权涛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我刚烤栗子来着……”
曲拨通手中电话,给安立东的,对方手机关机。
曲一脸惊愕,几秒后猛一跺脚,“太太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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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东心急如焚地抱着她,飞奔上阳明山。
他的时间不会很长——能单枪匹马逃离这里,地形、路线熟悉增加了几分胜算。
对她腕上的GPS信号,他早有措施,已用器械做了相关屏蔽。
只要在半小时内从疏于防范的西门下山,就一定能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带走了她,除了曲丛生……
免了刀枪相见的血腥与尴尬,若真对自己的兄弟动枪,无疑是玉石俱焚。
他不是没胆量,却会舍不得,但没想到她居然独自在荷塘,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他必须要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只要离开阳明山,其余事即可迎刃而解——
斑斑美玉、瑟瑟灵珠。美玉上有斑点最美,灵珠发出轻微的声音最贵。
狂奔不止良久,他终于低头喘息,怀中的她娇喘微微,娇柔不胜。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拥她在怀,是那么逼真的强烈的感觉、那么热烈的冲动,足以让一颗年轻的心时刻热血沸腾,激情奔涌不息……
抄近道的崎岖小路曲折无比,在他眼里不足为惧;原本黑夜寒风刺骨,他心里却烈焰团烧……
只要她还在怀中,那就一切都好……也许她不情愿……
但一颗肯自焚的心,定能换得爱情的璀璨一瞬吧……
过了今晚,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他一样会将她奉若至宝……
她如何待他责他,他都别无怨言……
山下寂夜响起嘈杂的声响,他放她在大石上歇息,凝神去看那山下灯火猝然亮起。
一丛丛的,从会所到荷塘,从别墅到庭院,忙碌的人们彼此大声询问,他想都不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曲丛生,即使是与他私交如此之深的曲丛生,也会对唐博丰忠心不二。
带走唐博丰的女人,就代表他安立东的背叛,他安立东,已不再是这些人的兄弟…….
心隐隐地泛起真实的痛楚,一个词深深地刺痛了这个年轻男子的心——
兄弟!
今晚他虽不在场,但也知道唐氏最终的决定:
唐志林,要为巨丰的未来牺牲,知道了吗?做牺牲的,会是亲兄弟…….
这种爱与恨的矛盾,纠结着他酸楚的心,他低头凝视冷石上昏迷的她,嘴角泛起一丝寒凉的笑意。
“原来,谁也伤不到你一分一毫……是真的……”
寂静的夜空,静谧的周遭,陡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别墅外人影绰约,庭院内瞬间灯火齐明。
随曲丛生一声令下,匆忙应对的一众马仔,脚步纷乱、行踪了无头绪,相互间问询言辞激烈,俱被莫名的神秘、紧张气氛感染。
众人终于聚拢环围,却对曲吩咐的事面面相觑——
要在硕大的庭院,找到安立东和廖冰然两个人,真的无异大海捞针。
还算训练有素,关键时刻并非一盘散沙。有三两个老练的人一合计,立时做了分配。
上山的上山、去停车场的去停车场,还有人再次进发荷塘,大有要将整个阳明山地毯式搜索一遍的势头。
“什么事?”
厅内走出一人,步履稳健,语调沉着威严,“这么闹哄哄的!”
曲看是二唐现身,脸先暗了一半。自从唐对廖有禁足令,他这个管家的一大任务之一,便是暗中看管好廖。
照顾其生活起居、满足其日常喜好,事无巨细无不一一完备,所以他很尽心尽力。
尤其今日唐有去美国之意,已将廖需打点的事一一吩咐交代,他岂敢有丝毫怠慢?
今晚的事自其始末、虽然对安有所怀疑,但毕竟安向来被自己视为铁血兄弟。
怀疑不灭,但事情弄清楚之前,对安仍无二心,只想找些人弄清楚二人去向,并不想轻易惊动唐博丰。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两相比较,他当然知道谁最重要。低头上前,表情严肃,语气沉稳,“太太不见了。”
晶亮的眼眸陡然现出精光,旋即一张白皙的面容笼上暗色,唐站在逆光的门廊,曲竟没看清那眼眸中一闪即逝的灰暗。
他避开众人主动走近,还想做些解释,却耳闻到唐略带责问的语气逼面而至,简短却很有压迫感。
“怎么回事?!”
曲一踌躇,正想要不要将安遇廖的事和盘托出,唐志林已大跨一步向前,口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都什么时候了!她有完没完?!”
唐挥手作势止住志林,沉默的眉眼沉重地看着曲,良久不发一言。
曲正如立针毡般不安。斜眸偷觑到唐的脸色愈发青灰,小心翼翼探寻般问道,“唐哥——,”
唐斜睨一眼曲,“她身上有追踪器,也没用?”
“她,是和安立东一起走的。”
曲思忖再三,还是说出真相,“追踪信号被屏蔽了……”
一双凌厉的眼,欲秋风扫尽落叶般地射来,两个字掷地有声,如雷霆万钧般丝毫不容忤逆。
“去找!”
不动声色的脸随着原本纹丝不动的身躯扭转,离去的瞬间忽然回过头、停住。
声音提高了分贝,压抑着震怒的语气听去,就像虎豹面敌时狂暴无止的嘶鸣。
“所有人都去!把整个山都封了,也把人给我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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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我醒来,发现自己正在汽车的后座上。
至于如何在此现身,懵懂中竟是一点都不明白。坐起身来看向黑魆魆的窗外,过往的高速路一成不变,乍然思之,不知身处何间。
茫然的目光旋即转向前方驾驶者,却发现后视镜里照出自己的朦胧眉眼。正对上的,是安立东沉毅的目光。
当下一惊,如梦初醒。
忽然支起身子大声叫道,“你在干什么?!你带我去哪儿?!”
“离开北京。离开他。”
他不动声色,语气平静、毫无波澜。
“你疯了!”
我又怒又惊。这样的安立东,令我感到如此陌生、亦深寒难测。
他不是说要告诉我林可汗的事,却怎么轻而易举将我掳上车,而这目的不明的举动,已让我难辨其是敌是友。
他丝毫不介意我疑惧不安的敌意,徐徐开言,“你不是很想离开他?一个人逃,怎么逃得掉?”
可是……我也没想过跟他这样的男人逃……
一个人两袖清风地走,是一回事,但象今晚这样惊天地泣鬼神,惊师动众,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敢想象,那男人知道我竟敢与人私奔,会不会杀我时手下留情、留个全尸…….
目光落在自己的白金镯上,一只不起眼的皮质腕套,死死地围护住腕部。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揪扯,安气定神闲地在前座开口,“别辛苦了。”
“你不是恨那东西、锁你自由吗?”
他淡淡地道,“今晚,我就能把它去了。”
“你停车!”
我在他背后大喝,语气武断而又坚决。
“没时间了。”
他不喜不怒,依旧面无表情,却并不照我的话做。
“现在我们要去天津,港口有船在等。”
“从天津去哪儿?”
我没证件,坐船倒是最佳路线,偷渡客不都这样。只是我命运多舛,堂堂女流沦落到国内偷渡,真是好笑。
“厦门,顺便去乌克兰。那儿有我的朋友,到了乌克兰改道去英国。”
“你安排得天衣无缝?”
我冷笑道。
“对你的事,我不会掉以轻心。”
他头也不回,淡淡地回一句。
“你对巨丰做了什么?告诉林可汗一切了?究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不甘地追问。
“该做的,都做了。”
他的语气平静依旧,“俱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我非走不可,否则,只有横尸阳明山的下场。”
“他视你如兄弟,可你却夺他妻子、毁他大业?”
我冷笑不已,暗暗摇头,“安立东,我真有点鄙视你。”
“狡兔死、猎狗烹,如果不走,最后的下场,不会好过唐志林。”
“唐志林怎么了?”
这个,我的确不知。
“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重要,”一道深沉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折射过来,“为了她,任何事都可做牺牲。”
我不语,揣摩他话中深意,他已再继续。
“焚琴煮鹤是种罪过,而收服一个女人的心却漠视无礼,更是暴殄天物。
坐拥财富权利的男人最后总会殊途同归,占有一个或多个女人的命运,并越来越刚愎自用,完全忘了最初要承诺给这个人的爱与自由。”
他直视前方不回头,做个停顿,“冰然,你真正应该鄙视的,是他。”
“难不成、我还谢你救我于水火?”
我冷冷反问。“我们之间的事,你只知皮毛而已。”
“哈哈!”
他握着方向盘,肆无忌惮大笑,“我知道你爱他爱到骨子里。可那又怎样,生死相依的誓言到了如今,还不是一个神话!
你们这种千疮百孔、百般修补的爱情,就像永不可缝合的破绽与内伤,修补的是外皮,无药可救的是内里,还不如,定下心享受人生另一宗完美。”
他坚定吐出,“我的人生还没开始,我邀请你,和我从一个良好的开端,直到结尾。”
“另一段神话的周而复始,又有什么意义?”我淡然。
他不语,凝神直视路况。
“安立东,”我无计可施,瞪眼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喜欢你。”
我死死盯着后视镜里那张平静年轻的脸,竟然无言以对。
思虑良久,语气颓然,“喜欢我?那这样做是什么?因为喜欢所以掠夺?你真是……”
未尽之意重回喉间,却仍不吐不快,“你真是,跟他越来越像……”
安遽然扭转方向盘,将车移至外侧车道。
一脚尖利的刹车响彻耳畔。我定住一惊之下的心神,正要出言,他转过头来,目光死死盯着我,却轻轻启唇,微微笑了。
“我希望,今后和我度过的几十年,你不要再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我打开车门,一跃而出,这出其不意的举动,简直令安大惊失色。
向来高手制敌、不动声色却暗藏杀机。
我心无杀机却苦求自保,毕竟根本不想,和安走得如此不伦不类、不清不白。
高跟皮靴跑了几步,并没能走远。
手疯狂地撕扯着腕上如同胶粘的皮套,甚至用上冰冷的牙齿撕咬。
那千钧一发的几秒后,惊魂未定地停下脚步,愕然回头发现安竟然静静地站在车旁、并未追来。
清冷的月光下,寂静无声的周遭,目光无声、却表情淡定地看着我。
牙根紧咬,终于咬断橡胶皮边缘,白金镯重又面世。
安居然静静地盯着我这如雷轰顶的举动,脸色淡定如初。
我停下脚步,与他相隔二十余步,预感安并无攻击举动,稍稍安了心。
若唐真心寻我,这里应还未脱离京昌高速,他的人来,不过十分钟内。
“噗嗤!”
安居然面皮一松,笑得坦荡而又磊落,明亮的目光远远直视我,语气似是从遥远的天籁飘下。
“你真狠心,竟然舍得、眼睁睁看着我死…….”
“还不是你自作多情!”
我气恨不已,反唇相讥。
话语余音未落,言外之意悲伤难尽,在这凄凉如水的夜,听来心头惊秫、不寒而栗。
心头寒流袭来,却挡不住一刻暖情涌动——
想起我初见安立东,那双精锐年轻、富含激情灵动的双眸;
他与我金盛共事,对我似有若无的照顾与保护……
志林与我相争,他为我敷药,事事如同知交故友……
他虽自作主张可恨,却曾是这乌烟瘴气的世界、唯一真心待我的朋友……
而若唐对他真起杀机,我又将情何以堪…….
心头一软,却不肯在这强硬的立场、败下阵来。
狠狠心跺脚道,“安立东!你现在后悔认错还来得及!他一向当你是兄弟,不管你做了什么、跟我回去,向他认错!就当今天的事从没发生!”
他用陌生沉静的目光看我,皎洁清冷的月光衬得夜幕下的脸,如此苍白明净,他淡淡一笑。
“你以为他对兄弟能如此宽容大度,还能轻而易举放得过我?”
我低头沉默,却被他说中心事。
唐博丰有时候的为人,阴险莫测。对今天的安立东会怎样,我真是想不出。
安年轻的语气,透着老成的沧桑和伤感;远望我的眼眸里,有着落寞和难掩的忧伤。
“我真傻,以为他伤透了你的心;更傻的是以为,可以替他好好照顾你;可是,冰然,你错了,你永远不懂男人之间的战争。
如果得不到的,宁肯碎在自己手里。但是,居然这条定律,我始终不能用来对你。”
他痴痴地走近来,令我骇然失色,情不自禁后退两步,大叫道,“你站住,别过来!”
他唇角凄然一笑,“爱你一场,今生即将天各一方。怎么,连最后的一次拥抱,你也如此吝惜给?”
“我不!”
我的语气冰冷而又坚决,同时后退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如果得不到的,宁肯碎在自己手里’,我惜命如金,怎知他不会出其不意,对我动杀机。
空气是冰冷的,显而易见不容忽视的鸿沟横亘其中。
他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我,如同要把我那嫉恶如仇、划出界限的恶狠狠表情,凝固到心里去封存。
此刻的我,不是美的,但却有着丑陋的另类。
安立东,我不知道你究竟爱我的什么,是因为你自己灵魂的某一处不完整,所以才在这有缘无分的爱情里,苦寻着一种补偿般的宁静?
如此对望,如同牛郎织女间坚不可摧的鹊桥城池,虚无缥缈的敌对,荡漾着不可言传的情感——
这是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友谊,毋宁说它真是一种真情。
可以平静地相忘于江湖,不足称为君子之交,或仅仅是萍水相逢,即使有气有恨,在此刻临别,却可以默默地在心里装满祝福。
这种爱与思恋,我们不能用世俗的方式理解承担,也不过指望它聚散随缘、风雨由天,金风玉露,却胜却人间无数。
这段心灵的疏远,飘荡成缠绵而又温暖的空气,就是在这样无心的眷恋里,我们因无缘而有情的瞬间轻轻地叹息。
没有拥有过的,未必就是遗憾。
他收回静静看我的目光,如同知道大限来临的时段,下意识地远望我身后一望无际的苍茫,隐了眼中渐趋暗淡失落的光芒,淡淡道,“他们马上会到。”
“那我走了,保重。”
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有一刻,心头涌上难言的酸楚,亦有一丝不舍,我敢说今生无法对人言述。
喃喃重复着他的话,暗暗念着‘保重’,看着那血亮的刹车灯灭掉,起步,离我远去,留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如同这苍茫天下,只剩下一个孤单、无依无靠的我。
袖肘而立,春寒料峭,不再有冬日忍无可忍的严寒。
果然未出我所料,没过几分钟,远远驶来的车,看上去就像是君命在身。
刺眼的车灯扫到我的身影,我闭上了眼睛,在隔离护栏边站住不动。
而后听见刺耳的刹车声从耳畔掠过,睁开眼回头望,那不远处停下的两辆车,下来了权涛和曲丛生。
两辆车同时出动,如此兴师动众。想是阳明山鸡鸣狗吠,早已闹做一团了。
安立东走了,身后事留给我。
如何回去,面对那个烂摊子?
我对着沉默走来的曲丛生,心底里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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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唐见到我,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如此铁青面孔,倒是出乎意料。
本是独自上楼面壁思过,亦打算好好解释此事来龙去脉,但对上那张包公脸,很难奢望三言两语得到他的原谅。
所以静静站在门口,脚步沉得象灌了铅,迈不开、也挪不动。
近一年,他很少在我面前抽烟,这已是潜移默化的习惯。也许是他随时想要个健康的小孩?
但现在这屋子,紧闭门户、乌烟瘴气、浓烟滚滚,就像伪造的火灾现场。
他凝视着门口逡巡迟疑的我,良久,咧开嘴笑得诡异,语气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森冷或是严厉,但某种威胁暗藏,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开口,平易近人得就像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为什么还回来?”
他问。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那种公然给他丢脸的举动,捍动了男人在婚姻中的尊严,想象中那张俊朗白皙的面上,被我恶狠狠地留下了绯红的掌掴指印……
这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背后,一定是要将我就地凌迟、千刀万剐的冲动……
我下意识舔舔嘴唇,咽下紧张,静静地答,表情有着自然而然的无辜。
“我没想走……”
“你是想说,”他冷冷眼眸飘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暗暗针锋相对。
他站起,走到我面前,淡淡一笑,“要我信你与他做的事无关,那请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我脑海回想起安立东绝望又失落的面容,想得聚精会神,丝毫没注意到面前男人的双眸,渐渐有了眼镜蛇般的精锐与犀利,他读着我那丝愣神,冷冷地看……
冷冷地品……
如果安立东逃不掉,那他一定会死……
安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情。
但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罪不当诛。从唐那眯起来显得有些阴鸷的眼神,我就很难预测:
他对安从这刻起,还会有什么立场……
“我,不知道。”
这是我的回答。
他深邃的眼神飘向我的头发、脑袋,仿佛没有聚焦到我不安的表情上,忽然张口笑了,“我就知道……”
我没想出什么话好来反驳,但门外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份尴尬。唐应声。进来的人是薛志刚。
他不安的目光瞟一下我,开口说了几个字,“唐哥,那些账都查了……”
唐出手做个手势,令他止住,锐利而界限分明的目光投向我。
我纳闷地盯着他看,却发现他的表情阴暗难测,透着神秘的威严。他摆手示意薛先出去,而后回头看着我。
沉默而又严肃,却最终一言不发。
出乎我意料的,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抚在我的脸上。我怵然一惊,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眸。
“跑累了?”
他不合时宜的笑与温柔,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乖,好好睡……”
而后带着古怪的笑意离去,带上了门。
我整个人怔在原地。
他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和态度,延续了好几日。
没有一个人敢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旧事重提,三缄其口的态度甚至令我生出错觉——
安立东带走我这件事,是否曾经发生过……
阳明山的人纷纷忙碌起来,每日回来的车都会很多,来的宾客也越来越杂。
很多人,看上去就是很有黑道背景的暴发户,财大气粗,举止粗鲁、长相丑陋鄙俗,说话也难免粗口。
我不主动跟这些人寒暄,那场合仿佛唐也有意要让我回避。
志林这几日都不在,他那栋别墅临时征用,成了男人们聚会和商议大事的场所。
没有人肯跟我聊天,我在这里女主的地位,就像个稻草人的幌子。稻田里一堆麻雀围着转,挥挥手动动衣袖都有人关心,但却横竖是个摆设。
曲丛生带来了安宁和黄玉梅。我们母女和两个仆妇相处的感觉,仿佛真像家人一般宁静和谐。
曲知道我喜欢梅花,还特意带我去临近的苗圃,挑选腊梅和春梅的移植品种。
这几天,唐并没去美国,早出晚归,回家来就象桑蚕蜕皮,进了这栋别墅大厅,表情就变得容光焕发。
除了和狐朋狗友会面,就是在书房里打电话、发邮件。
没有公事私事要忙的夜晚,依然是抱着我睡,怀抱温暖、呼吸沉稳。
只是有天深夜我懵然惊醒,发现他穿着睡袍、在窗前独立,默然沉思。
志林不再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对我说……
相敬如宾,礼让有加,却有着明显又无法忽略的距离……
是无须言语澄清的、无法让灵魂的孤寂排解、无法再彼此坦诚信任的……
曲丛生陪着我,带着安宁去看了母亲。她愈发地老了,冬春之交仿佛是一个易发旧疾的节气,她的哮喘还有腰痛,折磨得她痛苦不堪。
敬老院有医疗护理中心,但我还想陪她去市里的医院约专科大夫,曲却将我偷偷叫过一旁,这样婉拒了我。
“太太,最近这段时间,唐先生不许您离开…….”
是的,那一座沉默却蕴藏气势汹汹能量的火山。
我不要轻易点燃。
面带忧色地看着母亲,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我马上打电话,约胸科医院的医生过来……”
这已是我能享受到的最贴心的安抚,我还能怎样?
可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