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缺妈妈的家

自从他开始做我哥哥，我觉得他做得足够好了。

学习上、生活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做为“邻家哥哥”，对我那么照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要替我妈妈来爱我”，我更明白，那种妈妈的爱，不是他这样一个男孩子可以替得了的。

含盐分的眼泪，杀得脸上的皮肤有些疼，我看着他，觉得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朦胧。

他在我的身边，静静地蹲下来，轻轻地说着，象是自言自语。

“你哭，是因为你一定在生气，气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你这种女孩子的事？”

“可是，叶游，”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调里显出之前从没有过的深沉，“父母要做什么事，不是由我们自己、可以决定的。”

 

他抬起头，侧脸在昏暗的灯光树影下，显得有些落寞。

“我14岁那年，妈妈辞了电子厂的工作，说去广东做生意。从此以后，我很少能见到她。她在市里开了一家小商店，陆续从广东深圳那边进货，卖各种电器。刚开始很辛苦，直到一年以后，才开始挣到钱。”

“我爸爸一直对妈妈做这样的决定不理解，他还在厂里踏踏实实地工作。妈妈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但我爸的脸色越来越差。他们开始在我不在的时候吵架，我爸有一天生气地指责我妈，说她不务正业、她的生意犯法，”

我认真地听，直到现在才回味过来，他在讲他从不曾提的、家里的事。

好奇地问，“犯法？”

他的声音，开始有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因为我妈做生意，我家很早就安了电话，她也有大哥大。有个冬天的凌晨，大家都在睡梦里，她打来电话说马上下火车，要爸爸去接。爸爸不知为什么非常恼火，对电话里吼着‘你等着被抓吧！’就挂了。我醒了听见了，悄悄离开家去火车站，”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好象在记忆里努力去回味、那些令他恐惧的东西。

寒冷的夜风让他的语气也变得冰凉，他曾经高大健硕的身子，在这刻竟显得有些单薄。想起他把外套给了我，我不由自主地靠他近了些，感觉到凉凉运动装内里躯体，传出源源的热度。

他还没开口，我就想见那天凌晨的火车站，一定象今天这样冷。

 

“那天很冷，天还没亮，站台上没几个人。车没来，也不知道她坐哪节车厢，我穿着外套跺着脚，瑟瑟缩缩。但是我看到裹着草席角落里睡觉的叫花子，觉得自己在那里等挣钱养活我的妈妈回家，还是好幸福。”

他的嗓音愈发低沉了。

“车可能晚点，我等了好久，终于车头那束灯光点亮了轨道。我有些兴奋，打算好好迎接很久没见的她。可是车在我面前刚刚停稳，站台那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很多个穿制服的人，有城管、警察还有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他们堵着站台进出口，气氛突然变得很诡异。”

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了。

“我突然想起爸爸说的那句话，他说妈妈‘你等着被抓！’，我心里象是被扎了一根针，突然之间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虽然不知道我妈做了什么事，但这些人，都是来抓她的吗？！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行！我要救我妈！”

他突然激动的语气，让我的心也揪了起来，“是吗？为什么？”

 

“没人太注意我一个孩子，还好这一站下来的人并不多。有的提着大包小包下车的人，走到站台口就被拦住。不知道他们要搜些什么。我顺着车头往车尾走，焦急地希望看到我妈，好久都没有找到。后来看到人流里有一个身影，反而逆行着往车尾走，我直觉就感到一定是我妈。一下子追了上去，反而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有个人就叫起来‘那边！那边！’”

“我妈一定没想到我会来，她见到我的表情就象见到鬼一样。她叫着‘玄武！’，又惊恐地瞪大眼看身后追我的人。突然把手里的一个大包扔到我怀里，推我一把，我只听到她尖利地在我耳边吼‘玄武！快跑！’就跟着她往灌木茂密的荒废铁道猛跑。”

“我们象贼和罪犯一样，疯狂地逃。有很多人呐喊着、很兴奋地追我们。我之前体育课很好，跑步是长项，但怀里的大包很沉，我妈拿的也不轻。我妈看到树丛，把东西都推到我怀里，让我滚到草里，她向另外一边跑。那些追的人看不清，竟然放过了我。”

天哪，竟然这么惊险，我长嘘一口气。

“那你妈呢？跑掉了吗？后来怎么样？”
“当然被逮到，不过花钱摆平了。”

他看我一眼，知道我听得认真，叹口气换了好温和的语气，“后来我才知道，我妈为逃税挣钱，电器货源都是这么走私的，被逮到了要罚款，严重的会坐牢。这个城市有很多人做这样的生意，他们都是为了钱。我爸小富即安，其实他不富都安。可我妈就不是了，她有一脑子的商业细胞，这辈子不经商，她就觉得算白活了。”

 

 

好复杂又惊险的故事，虽然收尾他回复平静，但我听得心有余悸。那些陌生、略显残酷的社会现实，显然超出这个年纪我的接受能力。

他突然从落寞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明亮的眼睛盯着我，莞尔一笑，“瞧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好了，你是不是累了？咱们回家。”

我站起来，打算脱外套还他，他伸出手制止了，眼里闪着磊落的笑意，“叶游，我替你妈妈告诉你，现在这几天注意不能着凉。明天我给你初二生理课的课本，你好好看，还有，”

他的语气让人没有反驳余地，“明天上学叫我，我骑车带你。”

狡黠的表情一闪，做个补充，“你的单车还在文化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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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我三级，天资聪颖。之前除了校外打架行，还算品学兼优，是那种很受老师青睐的男生。

因为他时常辅导，我的功课也很行。语文老师爱提问，讲到哪段课文，会叫个同学总结一下中心思想，叫起我，总是表达得深思熟虑。

为什么？因为我有玄武提供的各科笔记。老师每天备课的教案，早就被我在他家预习过。教过他的老师又来教我，考试的题目、固定的讲课内容几年无变，我怎能不理论分析一语惊人、成绩突飞猛进？

我们上下学成双成对，双方家长也并不误解。

他的父母很忙无暇顾及，我爸又根本不动什么歪脑筋。

我奶奶更以为他是个免费家教，他又活分嘴甜，哄得我奶奶很高兴，她早就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男孙。

周末郊游，学校组织的春游，我们自带午餐，奶奶总准备同样的两份；特别节日看电影，他总要换票跟我挨着坐；我喜欢集邮，他会巧取豪夺地从人家那里弄来；会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坐在我身旁听我“砸”钢琴；远离环境污染的大自然，是我们蓝天白云的好伴侣。

那个时候，我不懂深入思考我们的关系。在我心目中，他真的是个哥哥。班级里合群的我向来不爱多话，与人沟通言简意赅；也不喜欢象其他女生，拉帮结派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分享所谓秘密。少男少女的情感，在任何时代都有合适的土壤，那年代“早恋”的萌芽并不比今天脆弱。

高二高三开始，言辞晦涩、行动诡异的一对对小恋人，开始频频露出水面遭人非议；但是我们两个，仿佛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事物。

没有人触碰、怀疑、伤害、谣言中伤，世界对我们的安守本分，表现了极其令人匪夷所思的尊重。

我们想都没想就以为，这样安分地走下去，就能安定。

但人性很复杂，世事难测，我们以为安静、就会安定，是因为太天真。

 

 

15岁，一向健康的奶奶居然重病，那年代得癌症的很少，但奶奶却不幸中的。
虽贵为医院领导，条件优于普通人，但依然没有挽救已经肠癌晚期的奶奶性命。

家里没有女人，照顾奶奶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

爸爸和我一样，往返于医院和学校之间。常在我家蹭饭的楚玄武，为报答多饭之恩，竟学会了给我们炒菜做饭。他爷爷是主治医生，当然已尽了全力。

在弥留之际，奶奶避开我，把爸爸叫到床边。

她的精神很清醒，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一脸担忧的爸爸，表情却活象个做错事的小孩，嗫嚅着，“开放，我可能是做错了，我觉得，我一定做错了，”
爸象感应到什么，握她的手，听着。

“小双，我是说小双，”奶奶看着天花板，“我做得不好，那件事容不下，不够宽容；这些年，你一定怨我，孩子，”

她的眼睛湿润了，“你很好，你是个好孩子，你听了妈的，但我懂你心里不情愿，不然，你不会忘不了她……”
爸心里一紧，他咬咬牙，没开口。

“我逼你们，逼走了她，到现在，我要走了，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

叶游也是个好孩子，没让我操过心，我真是越想，心里越难受……好好的家，我为什么容不下……”

“妈，您别说了……”爸摘了眼镜，擦了擦，“她已经走了，说不再见面，我……”
“我知道，”奶奶的声音哽咽了，“所以，我放心不下，你和叶游，还有这个家…..”

奶奶无力地激动着，“开放，听我最后一次……”
“我走了……给叶游找个妈吧……照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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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了，没有她在的家，真的很不一样。

没有人能把屋子收拾得那么一尘不染，也没有人能做出她那些令人垂涎的拿手菜。她种的花草和葡萄扁豆架，也因我们照料不善，枯萎了。爸不督我学钢琴，我想不起来就不弹，上面一度蒙着厚厚的灰。爸有些消沉，却不会主动跟我聊天，他喜欢在书房里、埋头研究他的课题。

受到影响的还有楚玄武。以前总是活蹦乱跳来我家哄奶奶做菜，现在改成经常自己下厨，给我做饭。

很不可思议？但有段日子的确那样。

我经常吃到花边焦黄的煎蛋或鱼皮焦黑、味道苦涩的鱼。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要发表意见，同时决定自己下厨房试试，他拦住我。

“得，这次鱼胆没处理干净，下次改进！不过，叶小姐那双弹钢琴的手，还是别糟蹋了！”
我真是又气又好笑。

渐渐通过实践证明，他的改进是有效果的。偶尔的中午饭归他，可晚饭，不能总在食堂解决或忙碌的爸爸做吧？

 

第一次，赶在爸爸下班之前，我偷偷去买来鱼，学玄武的样子刮了鳞、去了内脏，料理好丢进油锅，溅起的油星迸得我退后跳了好几步。

但白嫩的皮肤，还是毫无预兆地被瞬间烫出了泡。

我慌忙飞奔着去翻箱倒柜找药膏，等我找到抹好，青黑的烟已从厨房飘出、整条鱼几乎成了竹炭。

回家的爸对着锅里那条炭化的鱼，轻轻皱眉，“你做的？”

我捂着手点头，还是叫他看到肿得老高的伤口。

爸的表情突然变得好不开心。他拉我去好好抹药包扎，却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