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少年初长成

学校操场和教学楼夹角的角落里，有一棵长得很奇怪的槐树。树干向土地的方向倾得很斜，而相反的另一面恰好是堵墙。

树有些年头了，很粗，脚丫可以很舒服地蹬着墙，在树干平躺着正如一张床。高大茂密的树冠，春天满树的白色槐花清香四溢，夏天遮天蔽日的碧绿密叶，引得很多学生课间操和放学后，对这休闲的位置疯抢。

这一年，楚玄武高考。因为妈妈离家那件事，我觉得他的精神压力很大。

虽然学习优秀，但渺茫的前途，家庭纷争的痛苦，浮躁的青春期，不是每个男孩子都生来那么坚强，如圣人般能坦然面对喜怒哀乐的。

他落榜了。那一年，我高一。快16岁。

英雄即使落寞，也傲岸依然。

特意拉我陪他去学校看榜，他扫了一眼结果后，双手潇洒地插在牛仔裤兜里，而后认真地跟我面对面站着。

语气竟然无比轻松，“叶游，真好。我还能多陪你一年。”

我愣了会神。

夏日的阳光晒得空气无比透明，地面暗暗升腾的热气蕴出一个个五彩的光圈。仿佛一瞬间，我觉得面前高大的、19岁的他，突然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伟岸的身躯因那抹自信坦然的微笑，显得越发阳光。

淡淡柔软的胡茬出现在、他长得很好看的唇上，对着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我有点发呆，突然发现：他跟我之前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看的他，好象有点不一样了。

他在瞬间亦愣住，眼神随着我的目光聚焦，而后对上我乌溜溜的眼珠。如同发现新大陆，有一抹欣喜的光芒掠过瞳孔，他盯着我的眼珠用心地看，嘴角扬起，露出难以置信的讶异。

我浑然不觉他目光的这些变化，还痴痴在他脸上看着，脑子里快速琢磨那些虚无缥缈、似懂非懂的疑惑。

他突然一牵我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叶游！叶游！你跟我来！”
带我跳上出租车，他满脸欣喜，“叶游，今天真值得纪念！我请你吃饭！还带你去个地方！”

值得纪念？可是今天，他高考落榜诶！
搞不懂他怎么想的，但习惯了很听他的话。他说做什么，一般也不会反对。出租车掠过这个城市的很多个街区，微微的风掠过耳际，吹得长发飘扬。

有的发稍撩在他的脸际、嘴角，我偏过头与他相视一笑——我竟然忽略了，他在车上是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的。

车子在这城市高楼初耸的开发区、笔直整洁的大道开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门前。他利落付帐，拉我下车。这地方他以前应该来过，走得轻车熟路又步履轻松。

倒是我对此处甚觉陌生，小心走进有镏金装饰的旋转玻璃大门，有些不安小声问他，“这是哪儿？”
“我妈的酒店。”

他轻拉我的手，对躬身迎接的门童点点头，到一处靠窗的气派沙龙坐下。旁若无人的优雅气度自然而然，却令我感到有些恍然。他，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些变化呢？

他爸妈还没有离婚，因为楚爸不肯。但不再见面的两个人，各立门户。那晚之后，楚玄武没有跟妈妈走，我当然有些知道他不愿离开那个院子的原因。

因为，我感觉到他那时真伤心了，怯怯走去握他的胳膊，他回头，眼神里蕴着悲哀，却低声对我说。

“叶游，幸好，我还有你。”

我有些忐忑地打量着四周金碧辉煌的装修，又随意一瞥，看见几位西装革履、提着黑色公文包在富丽的电梯口出现的老外，紧张地开口，“玄武哥，这里吃饭很贵吧？”

爸爸有给我零花钱，但我直觉知道这种地方，爸爸都不见得可以常来。

“嘘——，”他拧起眉，严肃地看着我，“从今天开始，把‘哥’字去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伸手拉我的手放上餐桌，手指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从今天开始，你叫我玄-武。”

除了那个鲁阿姨到我家，偶尔可以大快朵颐；这一桌菜真是得我欢心了。开心得吃了好久，抬头才发现他基本上不动。筷子摆在细腻花纹的景泰蓝宽碟上，他双手交握在碟前，凝神注视我的举动。

我忽然惊讶，他那俊美五官竟突出得、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一双平静幽深的黑眸默含柔情，盯着我不止咀嚼的唇，若有所思的表情耐人寻味。

愣了一下，“你怎么不吃？”

“最近常来，”他拿起了筷子，作势欲夹，“说实话，我还是怀念冯奶奶做菜。鱼是鱼味，肉是肉香。”

可能是新鲜劲，我觉得这里的菜好吃得不得了，又下手开战了。尝到一粒软糯适口的炒虾仁，味道超赞，不假思索地挑一只送到他嘴边。

他一愣，黑白分明的眼底越发乌黑深邃。伸着脑袋过来，轻轻从我的筷尖咬下，舌轻卷入唇内。一丝温柔笑意现在他嘴角，浓眉下注视我的目光始终未抽离，内里饱含欣喜意味。

我忽然心头莫名地一颤，有些失神亦茫然无措的感觉。

“吃完了吗？”

他的声音充满浓厚的宠爱，召服务生过来，龙飞凤舞签了单。接下来？

他轻牵我手，“叶游，我带你去看‘我们的世界’。”

此城多山，景色秀丽，处处水景层出不穷。开发区背靠郁葱群山，前瞰一马平川，与充斥着破败零落、低矮居民楼的旧城相距甚远，且风水上占尽倨傲地势。

X城政府响应邓小平改革开放号召，学习广深珠大力发展经济，誓称要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小江南”。大张旗鼓的发展战略，指导着大兴土木的商业建设。狂热追随开发区指导思想前来的，是一众有远见卓识、激情魄力和凌云壮志来赌商业命运的人才。他们迅速崛起，令新城财富顿时云集。

苏秀丽，早已不是个普通名字。

她频频现身电台采访，创办的南天集团，亦成为与外商合作的样板企业。当年靠肩扛手提走私DVD等小型家电起家的不凡女人，既稳固着传统的家电产品连锁零销市场，又令集团经营触角，迅速地渗透到地产、酒店以及娱乐业。

很显然，她突破家庭的重重阻碍后，事业成功了。

正要离开，一西装革履青年男子，从大理石旋转楼梯一脸热情地走来，追上我们。

“玄武！苏总知道你来，让我问问有没什么需要？”

“海若？”

玄武回头见他，眼中有几分喜悦，“我妈回来了？她在哪儿？”

“不不不，”他恭敬地笑着摇头，“苏总和市委领导在深圳开会，近期有新项目会去美国考察。她……”

仿佛面对玄武的失落有些不忍，“不过她交代我，办好你交代的任何事。”

玄武失望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掠过身边的我，微微一笑，“那好，我要去荷塘小筑，能不能找辆车？”

“啊，”海若适才的尴尬如蒙大赦，笑道，“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