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若无叶游
风驰电掣的摩托上坐着楚玄武,气势彪悍地直达绿山领域。早已领教其凌厉气势的门卫,忙不迭地打开门禁。今日的玄武黑眸深锁、面目冷峻,比平日更有杀气。
进门,苏秀丽正在客厅坐着,见到他很是高兴。
这是匹脱缰的马。
小时就不服管束,身为母亲,她难得开明由他去。但对儿子这份与丈夫截然不同的野性,她倒颇为欣赏。江南士族文化向来文弱,玄武却生得高大自有英武气概,令人观之不俗。另为可教之才,商务交际人情世故一点既通,比同年纪的孩子更透早熟。
此刻,玄武进门甩下外套给梁姐,不似平日活力充沛,倒象暗含怒气般表情不爽,苏秀丽颇感诧异。
看玄武招呼一声埋头上楼,她忍不住开口叫住,“等等?有什么事?”
“没。”他答得简单。但紧锁浓眉明显透着寒意。这幅直白无伪的模样,对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玄武来说,少见。她更有兴趣了。
玄武扭头即走,她又叫住,“别走,你爸等会回来一起吃饭。我跟你有事说。”
玄武神色略变平和,走来在她对面坐下。
她上下打量越看越爱,目光温柔,“玄武,你想不想出国读书?”
他一愣,表情透着心头的莫名紧张。这神情倒令她大感意外。
儿子喜欢理工建筑,亦对经商兴趣颇浓。最近做副总翻云覆雨几个项目,从电子产品销售到纺织品制造,工厂车间、销售分店处处留意,一副少年豪气、壮志凌云的模样。她以为玄武对出国一定是喜出望外的。
不见他对这提议有一丝欣喜,倒是沉默,她隐隐有些不解,想想他毕竟是个孩子,会否觉得这件事太过突然。
于是耐心着开导,“玄武,你留学对南天来说,是极好的事。我们这代人创造的基础,是靠你这一代去壮大发展的。你对建筑理科商业经营都有兴趣,现在美国最流行的MBA,学成归国的都是顶尖的人才。有南天为你练手,你比其他人多了许多管理的实践经验,再学国外先进管理思想,中西结合运用于家族产业,将来更能得心应手。”
她诧异发现玄武依旧沉默,淡挑娥眉,“你,有什么想法?”
儿子坐得纹丝不动,表情无动于衷,仿佛思绪已飘在万水千山外。良久才淡淡地说,“妈,国内一流大学,也不比美国差。”
“哦?”她来了兴趣,“你坚持上清华、北大?”
“是。”他抬起头,目光坚定。
苏秀丽轻轻摇摇头,“儿子,我不反对你自己做决定,但你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国内现在是新旧文化冲撞最剧烈的时期,政府一边提倡发展经济,一边却不松动老政策、客观限制中小企业发展、没有全面展开有利倾向。旧的计划经济模式在节节败退,却未必不会卷土重来。
改革开放仅仅十几年,今后的政策导向如何,谁都没法判断。南天这样的中型集团,怎能在新竞争秩序中长久不败?中国现在很多企业短视、追求短期发展,缺乏战略眼光,也不能坚定未来经济政策的方向,我很担心我们的前途!
国内的确有一流大学,但中国现在的一切,商业、制造业、教育体制改革都是在学国外。你是新兴私营企业的第一代继承人,如果我们能先走出去拓展视野、占尽先机,再回国制定发展战略的起点,肯定会不一样。”
玄武目光落在茶几的水晶烟灰缸上,静静凝视着。不可否认:母亲的话,令他曾经的坚定有些动摇。
未来的商战……
一统南北江山,将财富完全踏在脚下。这想法就令他热血沸腾。
之前他在建筑公司小试牛刀,用敏锐目光、缜密思维做着决策判断;亦小有成就看着集团的工厂制造业绩稳步提升。叱咤风云,是一个商界奇才少年时的凌锐梦想。
他亦不能忽视自己的不足:在这个庞大的、处于激烈变革状态的社会体系之下,将羽翼未丰的南天集团,发展至跨省、跨区甚至未来跨国的企业,是多么艰巨。
而20岁的自己,虽在拼命涉猎新商业知识、管理思想,依然懊恼地发现,国内现有书籍、教育体系及文化传播媒介,为塑造目光高瞻远瞩的商业精英所做的,多么有限。
他明白这是一个旁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优秀的母亲在前期做了宝贵的铺垫。
可为什么一想到要离开,他的心会沉闷地痛呢?
白天叶游哭得柔弱、梨花带雨的泪颜,他想起了,心酸楚地揪起;她是那么地美好,让自己疼惜,他不能不留恋。
那是自12岁他就暗埋相思的游儿,那是勾起他火热情绪的游儿——
静时天际两娥凝黛,动时剪水清润双眸,嗔时嫩柳眉稍轻蹙;自带一番艳态幽情、压江南群芳佳丽。
出身书香之家,曾与他自小共研墨,手手相授书法;调铅妙笔,戏点仕女国画;
书房内相互偎依,静吟闲咏唐宋诗词,格变玲珑问字灯深,学书窗黑,衣襟诗卷,暗留幽香残墨。
那柔情似水、情趣相悦的一幕幕,你让他怎能舍下?
而今日分别时她惊恐、拒人千里的态度,更让玄武揪心。他从未被她如此冷落厌弃,想是自己的冒犯真令她怒极。
这份冲动的青春疼痛尚无处呻吟,母亲的提议又增新愁,此时玄武思绪纷乱,真是烦躁得如坐针毡。
苏秀丽见儿子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她何等聪明更是诧异,暗忖绝无小事。
审视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还是开口坚持,“我已联系美国的朋友选择大学,提供你去年高考的成绩单就可。去或不去,你快点决定。我好让人早做安排。”
玄武神色有些疲惫地站起,“ 那我想想。”
他起身要走,苏秀丽另想起一事,“对了,祝厅长的女儿祝青鹃跟你同班?”
“不同班,也是高三。”
“哦,”她随口道,“她也要去。”
丝毫没理会玄武瞬间惊讶的面色,“正好,你们可以一起办手续。”
一声莫名闷响在心脏的位置膨胀炸开,玄武忽然觉得心痛难耐。好象有把刀将那里最强硬坚定的部分,与柔软的基础割裂开来。他回首望着母亲,她依旧温和在笑,但她不经意提到的事令他感到胸口、象火一样在燃烧。
他走回来,表情严肃,“妈,你是什么意思?”
苏秀丽被他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弄得愕然,“什么意思?”
“自古以来,官商结合都是发展壮大的捷径,”她一脸不解,“祝厅长自从调来,南天新增多项投资的项目贷款,都是他找关系帮忙批下的。他也想把女儿送出国外深造,但身为官员资金方面不太方便。可这点钱,对南天还不是九牛一毛。我虽然挂名政协,但毕竟没有实权,打通这个关节当然必不可少。怎么,你有想法?”
玄武隐了适才‘突’地涌上面色的不安。叶游还小,现在跟母亲提出要求为时过早。
更难的是他自己,还没有完全掌控她情绪的能力。
既是一厢情愿的朦胧,亦是缘定此生的坚守,他还没有把握好分寸。
经过今日他更隐隐担心,叶游骨子里有他不能征服的倔强。她的温顺纤弱,恰恰是以柔克刚的武器,一滴弱不禁风的眼泪,就可以让他的强硬投降。
未来,第一次令他心生畏惧。
他低沉阴郁地缓缓道,“如果我不去,你可以先给她办。”
“那怎么可以,”苏秀丽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祝厅长对你赞赏有加,这是他特地……”
冷锐锋芒现出,玄武神色顿时冷峻。
苏秀丽暗暗后悔,儿子野性难驯,从小凡事自作主张不假他人。若要他知道被人算计摆布命运,是极度不愿的。
这是她为之自豪亦为之苦恼的个性。可祝厅长不惧人言可畏,敢在人前透露欲招乘龙快婿、垂青楚家,虽意外也令她窃喜。
全市众多公子世家,亦不乏权贵子弟,祝青云中央背景极深,此次外调X市是为将来回京鲲鹏之程做准备。他纵横政坛阅人无数,其间不乏少年豪杰、青年才俊,单单相中玄武,足以表明其出类拔萃!试想与实权派结亲,将来儿子的前程何人能敌!
可是玄武自然流露的态度着实令她担心:儿子啊儿子,看来你还需要磨砺。成大事者必将有所牺牲。你那点倔脾气,要学会隐忍。
她不知道玄武已在隐忍。他皱着眉一言不发。脑海里正想起两个月前私会祝青鹃的那幕。
参天大树、林荫之中,她笑颜如花、气势大度。
得知他是为谢元益冒犯之事来求情,答得干脆利落,“既然这事你来说,那我就算了。”
一句话说得向来情绪淡定的玄武都暗暗惊愕、心有起伏唏嘘。
这祝青鹃真有几分巾帼女杰的豪情气魄,与叶游完全不同的性格,让玄武恍生出一丝激赏。
而她在读懂他目光中的沉思深意后,又大咧咧开口,“不过楚玄武,我还是那句话:非你不嫁。我知道你和叶游的关系,我看她是小妹妹,也当她是个毛丫头。”
她聪慧的目光掠过他英挺的眉眼,神情志在必得。
“不过青梅竹马又怎样?我更信缘分!我会去争得光明磊落。未来还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放弃,也等得起!”
在他讳莫如深的目光凝视下,她坦荡一笑,转身离去。而后去教导室找老师撤回投诉。之后,上大课时合班只要玄武在,她一定会兴师动众地与人换位子坐他旁边。不顾周围鸦雀起哄声起,旁若无人地读他笔记、用他钢笔。细腻嫣红的唇,大胆诱惑地吻着他手握过、尚存余温的笔杆。
他斜睨,竟会不由自主心中波澜微动。
这样有勇气的女子,在那年代绝不多见。若心中无叶游,玄武一定也是激情难耐了吧,只可惜那个娇俏柔媚惹人怜惜、姿态怯弱风流的江南女子,更得玄武欢心。
对祝青鹃的热烈真情,他敬爱尊重;但却如粟栗之花,适合远观无意摘取。
他望着眼前的母亲,神色间包含的深谋远虑他岂能不知。
还是那句话:若无叶游…….
若无叶游。
只这四个字浮现脑海,足以令他心里漾起皱缩的疼痛。
那些闲庭信步、月下朦胧的美好,拂尽身边一切阴沉暗霾。
若无叶游。
这假设令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那么悲哀孤单。
她怯怯的表情小心地抚摩、被父母婚变所致的心灵伤口,她静静的注视让他奋发图强、只想更为优秀;他需要她的关注、需要她的陪伴依偎,因为那缕视而难见的温柔、如轻烟般易从指间游走。
她浸润诗书、浅淡无争的气质,就表明了那般不易捕捉、不易稳定,仿佛你只要一失手,就再也握不住。
仿佛什么都能凝固停顿,不能留下的,只有叶游。
“你有心事?”苏秀丽端详着他的沉默,口气探询。
向来与母亲亲密,但这心底之事还是难说。
他闷闷回了一句,“是有,”眸底闪过一丝黯然,“不过,我还没想好对你说。”
“这孩子,”她嗔怪一句。不过还是隐了好奇心,“那刚才说的事,你好好考虑。”
玄武只觉心头闷意更浓,竟走去取了外套往门外走。
苏忙叫,“哎,刚回来,又去哪儿?”
玄武头也不回,“去看爷爷。”
“这孩子,留下一起吃顿饭都难,”苏秀丽嘟囔着,老爷子住惯老城区,怎么也不肯来这边。玄武又从小跟爷爷亲,这诺大别墅,一半时间是无人的。
她打量着富丽堂皇的上下,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恍惚。这繁花似锦气势逼人,想到自己风里雨里奋争半生,甘苦参半而今平静,为何这份淡定心绪竟愈发贪婪。
一边是打着斗志的旗号欲壑难填;一边却又是身为女人本愿与世无争的疲惫。
玄武。她轻唤儿子的名字,眸中再振希望。还好儿子出息,替她去拼争、实现、触及那些她所不能及的领域吧。她并不想做什么女强人,这些年来纵横商场,应付风云变幻已有些累了。
“太太,先生还没回来?”
她在沙发上坐着,梁姐已布置好餐桌过来,“刚才蒸了新捉河蟹,少爷喜欢的。我先去叫他趁热尝鲜。”
“他走了。”她轻轻说,回忆着儿子沉闷又烦恼的表情。
梁姐亦很惊讶,“不是刚回来?”
发现苏表情有些沉闷,也不敢深讲,“这里毕竟住得方便,不过少爷不常露面,我做饭手都生了。”
苏秀丽点点头表示赞同,梁姐多嘴一句道,“太太,少爷上次带回来个女孩子。您认识?”
“女孩子?”秀气的眉立起,追问,“什么样的女孩子?”
梁姐一五一十老实说清楚,领着她上楼去那玄武不许随便进入的房间。
推开这金屋藏娇的门,苏秀丽惊得岔了口气。
那照片上的女孩她当然认识。眉清目秀气质不俗,玄武与她相依倒也般配。可是,心中原本纵横得意的念头,却陡然抽了口凉气。
这桀骜不驯的儿子,浑身的叛逆她岂有不知?
今日反常可透出这少男心事一二。
青梅竹马、自小生情本是人间佳话。叶游出身江南诗书之家,琴棋书画浸淫、倒也门当户对。可这件事若由着他去,又影响了原本天衣无缝的完美布局。
她回想自己那曲水流殇、风露怀深的少女时代,有一幕芙蓉裳冷、似水深情勾出她淡淡叹息。凝视照片上叶游与自己颇为相象的相貌轮廓,那缕不易捕捉的悠然超脱气质、我见犹怜。
儿子喜欢的女子与自己像当然是好事,但是对玄武即将要面对的南天商界重任来说,叶游这种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出现,究竟是祸?是福?
她相伴玄武左右,会否如同自己志趣不投、甘苦难述的婚姻一般,仅给这对年轻人的命运留下苦涩?
那年几枝梅、几竿竹、几株松,溪光不尽、山翠无穷,月色夜来看、帐底人如雪,一番浅思忧梦,‘他’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今生无缘隐去,再见恍若隔世。
古今世间悲欢离合,又曾凭谁做主?
“关上吧,好好打扫。”她淡淡闭眼、静静吩咐,“别让他知道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