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谁的心在动？

 

粥虽滋味寡淡，我却甘之如饴。静静地在木桌旁坐下，纤指环握、启唇轻吹喝得姿势优雅，表情却是沉默的。

我心里有很多疑问，关于我和玄武的关系。无法深问，它只是存在没有原因。但是越深入探询，越发现自己无知地好似孩童。今天，他温柔的手掌抚摩过我的身体，为何我的心里却是那么恐惧。

没有激烈抗拒的我，对玄武，有爱情？

但是为什么最终又拒绝他和我继续亲密？

这是怎样刁钻亦愚蠢的问题？

 

谢元益坐我对面，难得也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吃相不那么粗鲁：洗净的手虽粗糙略黑，但端碗手势颇显斯文，至少是一口一口地喝，而不是一碗一碗地灌。爸端来一碗干墨鱼烧肉、一碟炖蚕豆，关切地叫我，“叶游，你最爱吃的，多吃点。”

我望着碧绿的蚕豆，有些心神不宁。

谢元益忽然把自己面前一碟青白丝瓜端过来，“她肠胃不好，吃这个。”

爸表情诧异地和鲁姨相视一笑。但沉浸在追问中的我，早已忽略了周遭。他们小心却认真地看着我的失神，每个人都揣测这表情与今天所发生的事有关。我还是个连情窦初开都算不上的女子，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只是谢元益看得认真而又犀利，那冷硬的目光中含了些不易察觉的——柔情。

 

夜晚月光如水，院中草木疏影横斜。我仍是坐卧不宁。

今天是周末，谢元益很奇怪地没有晚上出门。他在院子里劈竹子插地，用铁丝环围做道篱笆。鲁阿姨说院子挺大，要自己养些鸡鸭。他一占地干活，再大的院子也显得局促，工具原料满地皆是，我无法驻足。躲在书房去看一会书，又觉得什么都读不进。

玄武一定在隔壁。刚才我听见了轻微的摩托车声。

只是我害怕地等了好久，他也没象往常一样过来敲门。

我不知道他是和我一样彷徨吗？或在思考我与他的关系？

是什么横亘了我和他，让我只能避开喧嚣去安静聆听？

在房间的床上，光着脚丫抱膝靠墙坐了好久，凝神静思。

 

 

隔着玻璃门窗，院子里的谢元益静静地拿着劈好的竹篾，在沉默地注视。灯光下那朦胧含蓄的侧影，盈盈临水的双眸。

微微地歪着头、黑发落在白色连衣裙的胸前，遮掩懵懂如同身在梦中的表情。清辉映寒玉般的脸颊，透露这份无邪天真与纯净，怕是恶魔也要收回利爪，有些心动的吧。

更何况她是生命中第一个为他挨人耳光、那么纤柔却又勇敢的女子。

 

从今天回来的那幅情景，他能猜出小丫头这份魂不守舍一定跟楚玄武有关。可是他们两个不是一直好好地吗？好得令他羡慕、令他生不出非分之想。

自己是谁？

是被人歧视的野小子，监狱里有一个正服刑、遭人唾弃的爸爸。

不到10岁，眼睁睁看父亲被视做社会败类抓走，他还不懂得恨。当伤害和贫苦接踵而至，他慢慢尝到了苦。

母亲含辛茹苦，靠微薄收入养家，他看着邻居家飘着香味的一碗红烧肉直流口水，却只能回家将寡淡的青菜咽下；他不再是孩子王，从前臣服的伙伴都反过来嘲笑他、踩他在脚下，他欲振臂再呼，却被狠狠打倒在地。辱骂和羞辱成了随身之物，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成了老师的眼中钉。

无知顽童不懂这个个性强硬的孩子，心头有怎样的恨。他恨命运不公，更恨那个让他背负耻辱的父亲。

 

18岁，母亲带他去监狱探视，同时告诉父亲要改嫁的决定。母亲手上厚厚老茧和苍老容颜，令父亲黯然落泪。

但是，什么可以改变曾经苦难的轨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能。

他冷冷在一旁看着，脑海里却翻云腾雾，想起那个慈爱又和善，会带他下河捞鱼、树上捉知了、累了给他宽阔脊背趴着睡觉的男人。

10年恩养与8年伤害相比，是可以抵消、能够忘却的吗？

他不能。毕竟他们是血缘至亲。

当父亲看着长得高大壮实的自己，愧疚又感激地对母亲说，“儿子长成大人，辛苦你了。”

那饱含沧桑的声音令他心头一颤，他知道父亲是个好男人；

当面对面如同把生命交付般叮嘱自己，“孩子，你妈受苦了，到了新家听话，以后有出息，好好报答她。”

他知道父亲是个好父亲。

 

他凝视着那张历经岁月、和自己一样的轮廓，心中百味杂陈。

更令他震惊的是，父亲把他叫到一旁，告诉他自己是冤枉的。

冤枉？可20年的牢狱生涯、8年的骨肉分离、如今家破的分崩离析从何而来？

法律的惩罚公正无私，世态炎凉却那么现实！

他有些讥讽、自嘲，却不能不信。

沉默着，面对祝福自己走进新生活的父亲。他没有要儿子原谅的企图，他明明白白认了自己的罪。

 

而他沉思暗记、似懂非懂，咀嚼着那个词踏进叶家的门。

“书香门第”。

他冷笑着打量破败的院落，也淡漠着看面前的男人和女子。

‘他’是儒雅温和的，眼神里闪着父亲般慈爱的光；她是纤柔伶俐的，容颜娇妙如花、身轻似柳。

但她，有一双好奇灵动、漆黑如墨的眼，割地三尺的表情对他昭然若揭写着：

不速之客……

 

如流水般的琴曲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纤秀风流的十指，正在黑白键上跳舞。

如同山涧潺潺的流水，跃动着清脆的音符。

金缕歌中眉黛皱，隐隐的哀伤从那指间逸出、似有若无、疏疏淡淡。

谢元益惊讶地发现自己仿佛听出来些什么，细细一想，却什么都没有。

 

 

我静静地、用钢琴表现内心的起伏。想起祖母当年曾说：学钢琴是为了将来某天，你不开心寂寞的时刻，可以有个能倾诉的朋友。

这话还真是没错。我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孤单过。

黑白分明的琴键，是不可思议的符咒。热烈的、冷却的情感，都可以由它弹奏。

我和它清晰对面，却距离遥远。

恰如眼前不时浮现的、玄武的脸。那么亲近，却也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