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幼兽出怀
放寒假之前,叶游和谢元益常一起上学,在校门口前到达,一前一后。
祝青鹃已经看到这一幕好几次了。
高四生楚玄武自有繁忙的商务安排,很少能见到他按时到校上课。祝青鹃明白,这也是他不再每日接送叶游上学的原因。但是,谢元益这样天天的伴随,又代表了什么?
祝青鹃不傻,出于女孩子的心理敏感,她也能察觉到谢元益对叶游,有不一般的情愫。这个大庭广众之下曾扼她脖颈的粗野男生,这个旧恨自是不能消的。
但,她可不急于向楚玄武去“告密”。
因为她更乐于见到一箭双雕:叶游,如果真的和谢元益在一起了,那岂不是更好。何必现在去打扰他们。
*
新年之前,楚玄武非常地忙。
这个不去学校上课的寒假,身为集团少董、副总的他,随母亲一起、有无数要拜访的政府要员,也有不少必须联络的酒局。
父亲楚天寻并无经商天分,场面上应对往来也很勉强。他实在不想让母亲一人辛苦地在其中周旋。母亲为他打下了江山,在带叶游出国留学前,他要尽最大可能地守护好它。把一切力所能及的有利渠道建好、人脉关节打通,至少在他出国期间,能减轻母亲在国内的企业经营负担。
而苏秀丽,也是有意为之。
她从来了解自己的儿子,那种顽强的矢志不渝和做事的执着。这一点,对他的初恋也如此。
强行棒打鸳鸯的事情太蠢,历经商海手段高明的她,不会做也不屑做。况且叶游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她没理由逆祖辈之交、父辈邻里之实,直接表态不同意。且她深知桀骜不驯的玄武,深信不疑自己的选择,绝不会听父母之命放手。
所以,玄武为叶游做的一切,她都不会干涉。
但是,她会潜移默化循序渐进地,拉大这对鸳鸯的距离。
让玄武学习之余,业余时间在热爱的商务活动中沉溺,自顾不暇,无暇和叶游相处。能在叶游之外,看看其他的人和世界。
另外她也旁观,叶游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对玄武还并不会用心思,或者说用情并没那么深。
一切,是玄武这孩子太痴迷、暂时不能自拔罢了。苏秀丽作为过来人,认为自己很了解这些孩子的心思。
所以,她,也不急。
*
新年之前,祝青云要携妻女回京过年。外派的官员,年迈父母尚在京城。所以,苏秀丽与楚天寻带着楚玄武,有一定目的性地,和祝厅长及夫人、祝青鹃提前吃顿饯行的团年饭。
这是本城规模最大、最豪华的酒店餐厅之一。
这次由苏家做东,所以特意没有选择自家旗下的品牌餐饮。
装潢豪华的包间,两家、六个人,整整齐齐、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
繁忙送餐的服务员,被叮咛嘱咐良久,深知这两家人背景。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传菜、放置杯盏,之后侧立一旁,看着席间一对璧人,真的是好生养眼。
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的两个少年男女。男生俊眉英挺、卓尔不群又气场笃定沉稳,毫无浮夸之气。女生容貌漂亮惊艳、气质聪慧外露、落落大方,也是万里挑一。
所谓人中龙凤,讲的就是这样的吧。
这样双方家长都在的宴席,很难不把它想象为——定亲宴。
*
佳肴美馔,美酒入杯。觥筹交错,真情实意。
祝青云夫妇、苏秀丽心中所想一致。
知女莫如母。祝母当然私下问过女儿的意见。
祝厅来此城就职,的确没想到少年的女儿会就此情窦初开。但论年纪已恰逢其时,他为人也不迂腐,见楚玄武出类拔萃,金陵岂是池中物!若这对儿女能成佳话,也乐见其成。
再者,他本有意送青娟出国读书,以南天的财力,当然能助一臂之力。
如二人订婚后出国,避开涉贪腐之忧,这对他在官场发展来说,也不必授人以柄。
楚天寻不明就里。从小他就对楚玄武没太大影响力,这孩子,在爷爷身边长大,少年时又以苏秀丽教养引导为主。他听苏秀丽提起过祝青鹃,对这门亲事不反对也不支持。对经商没那么热衷的他,自是不觉得攀附权贵有什么好处。
祝青鹃当然是有所期待的。这个双亲都在的饭局,目的性太强。
她心知肚明。
目光时不时地瞄向楚玄武。
楚玄武呢,他知道今天这个两家宴的意义吗?
他是怎么想的?
*
祝厅看看大家,举起酒杯。
“来,来,新年将至,万象更新。祝苏董事业鹏程万里,南天发展再创新辉煌!”
又看了一眼面前锦绣似玉的两个孩子,目含欣悦期许。
“玄武、小娟,你们今年正式长大成人,也祝你们学业有成!来,咱们干一杯!”
苏秀丽微笑着端起酒杯,“谢谢祝厅!来,咱们干!”
楚玄武站起,擎着酒杯。
这顿饭的意义为何?他岂能不知。
母亲的暗暗期许和绸缪,已不止一次提醒他:如能和祝家联姻,未来的南天,发展不可限量。而且祝青鹃,已明确表示属意于他。
因此在校内,他多次故意公开自己与叶游的关系、找各种机会成双成对。虽知道叶游年纪还小、仍屡次扬言散布订婚消息,就是要切断与祝家的这种潜在可能。
但是,祝青鹃对此全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若她将所见所闻曾经告知过父母,便也不会有今日之宴了。
他跟祝厅、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作为本城主抓经济的父母官,祝厅是个高瞻远瞩、有鸿图之志的官员。近年对南天集团发展壮大的扶持与爱惜,历历在目。
但,这与他的爱情与婚姻,无关。
玄武,从小的自负与独断,就让他接受不了凭借岳丈、裙带关系扶摇而上的可能。
今天,这个意有所指的两家宴,他肯痛快地来,就是要做事情的。
没有谁,可以让叶游从他身边离开。
父母。权势。前程。
都不可以。
*
酒至半酣。气氛融洽。
玄武环视周围的服务员,使个眼神让他们出去。
而后斟满酒站起来,恭恭敬敬向祝青云举杯。
“祝厅,承蒙您一向对我们的照拂。这杯酒,我代我父母、代南天,敬您!”
“哪里哪里。玄武,你客气了。”祝青云对此青年才俊心存爱惜,面含欣喜,举杯应下。
而后,玄武饮毕。又道,“祝厅,青鹃就像我妹妹。我跟她同在一个学校,日常照顾不周,真是抱歉了。以后,只要我这个哥哥能出力帮忙的事,我一定竭尽全力。”
这言辞间一气呵成,祝家夫妇瞬间惊住。
苏秀丽还没来得及反应,玄武后面的话已接踵而至。
“关于青鹃妹妹出国的事,我与母亲已商量过,会鼎力资助。我自己,也会带未婚妻出国。如果我跟青鹃妹妹去了同城同校,我向你们保证,也会好好照顾她。请祝厅放心。”
一锤定音。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
明确了定位,妹妹。未婚妻。玄武把话讲得,没有任何其他余地。
祝青云看着他,适才的彰显父性慈爱般的笑容渐渐隐去,眼神凝出一些冷意。玄武言辞竟这样直白,以祝家现在的地位和未来的政治前景,对楚家这样的商户有心攀亲,但对方竟然这么不识抬举。
他的未婚妻 ? 祝青云目光掠过面色颇有尴尬的苏秀丽,看来非但自己之前未曾耳闻,就连他自己的母亲,也未认定这位。
这是楚玄武自己选的,他还年纪尚轻,倒不知那位未婚妻,是何等年纪、何等人物。
但祝青云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青年确实为人真诚、不攀附权贵、不谄媚。之前多次打交道,楚玄武始终不卑不亢彬彬有礼、气度非凡绝无逾矩、行事颇有分寸。这也是得他青睐爱重的原因。
南天的长足发展当然有求于官场,这个年轻人能在自己这个厅长面前,为了自己名不见经传的未婚妻拒绝自己的女儿,确实人品贵重。
但终归是忌惮苏秀丽与南天如今的背景。并且,祝家与楚家已有的私交,并不完全在儿女结亲的事上,青鹃美国留学的事务,也的确倚重楚家照顾。既如此,何必强求。
当下打了个哈哈。笑道,“这真是少年英才,终身大事也自己做主。不知是哪家姑娘,竟然能得楚少董垂青啊?”
“祝厅见笑了。”玄武见他语出爽朗,放下了心,这样的高位人物倒不见得为难自己,毕竟婚姻是儿女人生大事,做父亲的也在意女儿幸福。“她年纪还小,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有从小到大的情分,我不能舍啊。”
祝厅便一笑而过,言其他而去。
祝母有些担忧地看看爱女青鹃,这孩子的脸上,倒是一副极洒脱的表情,她捋捋脸侧长发,表情不以为然,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之后,仍旧目光热烈的黑眸注视着楚玄武,只是一言不发。
那种北京大妞的大气爽朗、舒阔干脆,向来与南方女子的含蓄羞敛不同。
*
表面上其乐融融的饭局完毕,祝家三人离开。
苏秀丽看着送别客人之后、自斟自饮的儿子,轻轻叹一口气。
强扭的瓜不甜。感情的事,她知道不能勉强。虽然儿子今天的果断让她诧异、直接断了她这份念想。但心里,她不得不承认,玄武长大了。
这份果断与坚决,也是商人的特质。
真正的商人,逐利而生。却并非唯利是图。
商海沉浮、关乎生死存亡。但并非一生所有的一切,都以利益为先、都需用利益交换。
*
一家三口坐下又聊了几句,出得餐厅,正是9点多。
经过流光溢彩的大厅时,一段钢琴曲如流水般袭来。
那曲子是如此熟悉。
玄武的脚步定住,目光被牵引般地投向,那声音的来源。
大厅中央,璀璨的水晶灯下有一黑白相间的琴台。一个长发窈窕的少女,正在琴台之上。她白嫩的纤指灵动、乐曲的音符在琴键上跳跃着,清澈明净的曲调如清风拂过、溪流淌过般,席卷周遭嘈杂纷扰、轻抚掠过、抚慰人心。
灯影照射流转,那少女脸庞明艳动人、笑意晏晏,晶晶亮眸中隐着细碎的光芒,如星辉闪烁,既安静又活泼,安静的是周身气质、活泼的是指尖跃动的音符。
一时间,大厅内众人均被其吸引,渐渐环围过去。
是叶游。
楚玄武目光定格,一步步、如提线木偶般地移动身躯,走近。
那走近的一步步中,他看见了叶游一边弹琴,一边不时看向大厅的某一个角落,嘴角泛着天然而生的微笑。
笑容里有缓缓流动的暖意、有少女专属的俏皮肆意、有沉浸于音乐中的灵动畅快、还有自信满满的一份轻松自在。
与玄武自她12岁时起,就有的记忆不同。
他眼里的叶游,怯懦、柔弱、可爱、幼小无依。像一只小幼兽般,一直亲密依赖他、陪伴他、听从他,一直是他深藏在怀中和心里疼惜的、骨中之骨。
快六年了,他以哥哥、以父亲、以母亲的身份,百般疼爱呵护着他的挚爱。
他已经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而怀中这只有着萌动黑亮眸珠的小幼兽,也长大了。
她一再探头探脑地从他热气腾腾的怀中,好奇地向外张望那副热血胸膛之外的世界,却一次次地,被他极为用心地抚摩、温慰、再按回怀中,好好地疼惜照顾。
他不是不知道,一只长大的小兽,需要奔跑和认识世界的自由。
只是习惯了她那样的存在。她的明眸传情、小爪轻挠、身躯萌动,都会令他顷刻间热血沸腾。只想:继续独自紧搂怀抱着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也不让任何人触碰。
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偶尔憋闷窒息的本能挣扎,这被允许活动的些微空间,也仅限于在他怀里。只在他一个人的心里活泼娇媚。
她是他的。
是他怀抱里珍藏的唯一。
*
而现在,她对着那个角落里微笑的人,是谢元益。
他看见谢元益的目光深沉、却难掩热烈地,在盯着叶游。
那种目光坚定、执着、炽烈,与他类同。他,再熟悉不过了。谢元益,也喜欢她。
谢元益站在黑暗里,但仿佛周遭所有,一灯一花一人,均不在他的世界里;他的世界、他的眼里,只有叶游。
这是从何时发生的?
玄武凝神想了一想。最近忙于公务,分身乏术,所以被趁虚而入?
这有隙可乘的谢元益啊,呵呵。简直是无孔不入。
他黑眸专注看着自己的那位未婚妻,那份天真无邪,完全对入侵者的懵懂无知。
那,……要坐以待毙嚒。
那一曲熟悉的轻盈活泼曲调,暗含着静谧和浪漫,又在他耳畔响起。这一曲,展现了月光下,对爱人深深的思念与热烈爱意。曾经专属于他一个人的旖旎温馨,现在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众乐乐。他眯起了细长的凤目,想到了什么。
—— 有些事,是要做决定了。
*
当楚玄武走上琴台时,我正在弹《月光》。
一见到他,我抬起的手指便停在空中、僵住,微微张口,一缕紧张的气息也悬在半空、咽不回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玄武的表情,怎么会… …
他的目光严肃、深邃、锐利。望一眼便知道,那已不是一个心态轻盈、游嬉不羁的少年眼神,而是属于一个成熟、有欲望、有渴求、追求恒定的青年了。里面,还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一种刻意收敛的愤怒?还是,针对谁的莫名敌意?… …
我环顾四周,不远处,看见了苏阿姨和楚伯伯。他们正看着我们。
他们,居然都在这儿?
那,我… …怎么办?
一时间,我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
*
玄武站在我面前,我从琴凳上起身,小声地问,“玄武,你怎么在这儿… …”
“跟我回去。”他神色平静,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掌用力令我完全不能挣脱。
“不是,”我作势让他放开我,想解释,“我,… … 我在这里要弹够一小时… …”
玄武的眸子里,有种隐忍的怒气,仍只说四个字,语气柔和。
“跟我回去。”
这时,经理走上琴台,我看见谢元益也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龙哥过来,表情严肃。他看上去不认识楚玄武。
我不是感受不到玄武一触即发的怒意,隐隐地我也知道,对我在这儿弹琴,他很生气。既然这样,那我先跟他回家,先回家解释。
玄武站住,既不放开我,只沉默地盯着龙哥,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谢元益。
面色不豫。尤其是对谢元益,眸中光芒万丈,俱是熊熊怒火。
刹那间,我明白了什么。
转身,拦在谢的面前。
“玄武,你听我解释,”我急急地道,“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这样直白简单地维护,貌似更是点燃了玄武眸中仅存的一点、极力克制扑朔迷离的暗色。他越过我去瞪视谢元益的目光,更犀利。目如利刃。
不过是须臾之间。只见他隐了眸中厉色,温柔地牵住我手腕,语气轻缓。
“我知道了。回家吧。”
看也未看谢元益,拉着我就走。我转头匆匆对龙哥表示歉意,也顾不上看谢的表情。
同时也知道,这个地方可能以后不能再来了。
走下琴台,先被拉到他父母面前。
“阿姨,伯伯,你们好。”
“叶游。”二位微笑着点点头。
我不知道今夜刚才的宴席之上,楚玄武说了些什么。我与二位长辈已经许久未见。楚伯伯和玄武在祖屋居住时间长一些,我更加熟悉。
他们两人目前看我的眼光,莫名其妙的,不一样了。两个人的目光,都在目不转睛地落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在打量。仿佛是在观察、剖析着什么。尤其是楚伯伯,更有一种让我亲近的长辈感觉,那看着我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种……慈爱?
我来不及琢磨这些了。玄武攥着我的手腕紧了紧,让我回了些神。
“爸,妈。”玄武语气淡淡地,“你们先回,我送叶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