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照席,不知天上今何夕。
暂时不见犹寻觅,哪堪更作经年隔。
那旧时许多良夜,如今又怎生闲得。
*
玄武已经看她们很久了。就在长廊廊下静静站着。
对这一刻她们母子三人的团圆,他不忍打扰。
叶游今天穿了件遮到膝盖以下的浅绿色长裙,大概是吸取了前几日那夜的教训,她出门根本不敢再太清凉。
这件裙子,是她昨天和苏秀丽在商场买的。苏秀丽那天给孙女叶南宁买了好多衣服,又特意带她去女装处挑。
她拗不过,只得挑了两三件。那些短裤短裙,只能带回德国去穿了。
这件裙子面料是绸缎的,是成人的女装品牌,虽遮得多了些却很凉快。版型裁剪合体,不再是叶游之前穿惯的学生装束,令她成熟女性的柔美曲线毕露,嫩曲罗裙胜碧草,轻细好腰身,身姿越发优雅。浅绿色衬得她莹白的四肢,肤色更加白润了。
这个楚女腰肢越女腮的大仙女,本是他的世间尤物意中人,和那一双缠着她的小儿女。不知怎的,让玄武心中突然想到了董永和七仙女。
那二位也是龙凤胎一双儿女,惨的是每年一次的七夕鹊桥相会。
若是深入比较,他楚玄武比起董永当然还要更惨一些,这三年了,才盼得这一次相会。
可是,那二位一年仅能相处一夕,他楚玄武又强些,好歹能多看几日、多亲近几日… …
*
见她看见了他,他便走过来。
一旁的苏秀丽苏助攻,立马特别应景地釜底抽薪、招呼起来。
“宁宁!小珲!”
“过来,过来!河边要放灯了,奶奶带你们去看!”
叶南宁这才想起今日来的重头戏。刚才进了叶家院子玩得不亦乐乎,把看灯这事儿给忘了。她拔腿跟着奶奶就跑。
楚叶珲向来对看灯不感兴趣,但现在妹妹去看、他就也要看。一下子,两孩子、两保姆、苏秀丽,五个人呼啦啦走得干干净净。
叶游看着玄武走近,一直有点呆呆地。突然想起,自己也是可以跟着过去看灯的。
可苏秀丽刚才根本没叫她,脚底似抹了油一般地步伐飞快,瞬间已经跟保姆孩子都走老远了。
她有点儿尴尬的站在院子里。
也不好大老远地追出去。
*
玄武看着面前的小仙女,娇香淡扫胭脂雪般的脸庞。沉默幽黑的眸子里热热地燃着火焰。又,悄悄地冷静了。
他指指一角高高的凉亭。
“那儿,能看到四周的建筑,还有周围的河景。”他声音低柔地问,“咱们,上去看看?”
再不想跟他单独、亲密接触,这姑娘如今也孤立无援了。只得一步步跟着他,走上凉亭。
他的推荐还真是值回票价。叶游登上凉亭,四顾远眺,还真是心情疏阔。一览众屋小,整条街都是老式古典的低矮店铺,这个院子的凉亭算是其中很高的建筑之一了。
周边无数亭台楼阁、飞檐走壁、错落有致、层层叠叠收在眼底。
小玉楼中月上时。天边挂着一轮皎洁明镜似的圆圆月,不远处的内河两侧,灯光点点。河里游船灯火辉煌,水调声长歌未了。
人们放灯的色彩缤纷的水中倒影,波光粼粼交相印,吴江渺渺疑天接,煞是好看。
“好漂亮啊!”叶游不由得发出赞叹。
此时正应了“登临正要诗弹压”。清风明月,相应相答。
“我们坐会儿吧。”玄武对这花好月圆夜,当然是有想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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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姑娘,已经躲他好几天了。这可不行。
她一再地躲避。可是,他不想继续这样单方面等了。是的,他要出击。他要用手段了。
当然,也得是用心爱的姑娘不反感、又能接受的手段。
*
玄武是个生意人,经历过无数次商务谈判。早已是谈判高手。
谈不拢的事情,大多是双方的利益不到位。
首先,双方有共同利益,才能坐下来谈。
其次,满足对方想要的利益,才能达成协议。
而对他这“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娇妻,以商业谈判思维看,要用什么样的利益吸引她,才能就范?
玄武这些日子想了想。
那只有: 这一双儿女的养育和教育问题了。
打蛇打七寸,这才是他爱妻的要害。
*
不过在国内短短几日,叶南宁对他这父亲、对楚家、对爷爷奶奶,越来越依恋。她知道了自己虽然姓叶,跟哥哥的姓不同。但她,也是楚家顶顶疼的宝贝儿。
在德国,小小的她当然心里也有纳闷,怎么自己就跟其他金发碧眼的洋娃娃,长得不一样呢。
她的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跟那些洋叔叔、伊拉斯叔叔,长得也不一样。
而到了中国,身边再也没了金发碧眼的人,她不再是异类。她融入了自己的种族、国家。原来,这里就是故土、故国,就是她血缘的根!
她特别喜欢太爷爷这个老头儿,揪他的白胡子和白头发玩,看着老人乐呵呵地笑。
她的亲奶奶,更是“宁宁,宁宁”每天不停地叫她、亲她搂她。不是带她去买玩具,就是带她出去玩、看街景。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亲人,小家伙一时之间,都临幸不过来了。
*
而楚叶珲,对叶游这母亲,也越来越依恋。缺席了两年半的这个妈妈,在母子相见的最初,叶游对他的不学无术、娇生惯养的公子习气很是嫌弃,但相处两日,立马改观。
这个孩子其实内心很善良,憨厚。
他知道保姆是朝夕照顾他的,有什么好吃的,会留给保姆阿姨。
奶奶是他最亲的人,他做什么都会想着奶奶。
叶南宁到来,抢了他一个阿姨的关注,他当然看她不顺眼。
他公子哥般霸道、脾气臭,还不都是因为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的缘故,因此像自保般、更霸占别人的关注一些。
而这小家伙跟着叶游不过才几天,就乖乖巧巧地,又听话又懂事,不仅会照顾妹妹了,甚至都会照顾她这个妈妈了。他喜欢叶游轻言细语、怒而不威,言传身教。
比如,连生气时批评他的声音,也是和风细雨般地温柔。
“楚叶珲,你不许那样跑太快了啊,阿姨追不上了。你看,她都那么累了。”
叶游见他性子野,在叶家书房找出自己少年时的画作,展开,让他看那些书画。他刚开始还不感兴趣,但见到妈妈在安安静静地执笔,他蹭到一边,看见她专注下笔,笔下的荷花、宫廷仕女像活了一般,在雪白的纸上呈现,不由得有了兴趣。
“妈妈教我。”
他稚嫩的童音说着,一屁股坐在叶游准备好的凳子上。
叶游嘴角微微一笑,给了他一只小小的笔,教他握,执他的手落笔。
当处处妙笔生花时,他自己都惊呆了。这些,都是自己画出来的?
这个不停闹腾的小子,从此也终于肯安静地坐一会儿了。
*
这段日子里,叶游渐渐地,深深爱着这对子女。
之前在德国,她的任务主要是读书,柯林夫妇分担了她养育的大部分重任。
而这次回国,楚家、甚至叶家,在玄武潜移默化的授意之下,在不断加深她“身为母亲”的自我意识。她全身心地每日和两个孩子相处,这种本能的母性和责任,让叶游不知不觉地付出了、承担了。
她意识到了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负养育之责。
而她的两个孩子,又是那么爱她、依恋她,还那么可爱。
尤其是向来缺乏她的母爱、她之前一直未曾关注过的楚叶珲。
【2】
夜悄悄,凭高望远。亭中石桌上,几盘水果已摆好,是水蜜桃、甜瓜、葡萄。还有苏式糕点、几种小蜜饯:金丝蜜枣、奶油话梅、白糖杨梅。
玄武倒上了一边备好的花茶,又递给她一把精致小巧的团扇,扇凉、又避蚊。
如此“举酒对花君莫辞”的贴心招待,叶游盛情难却了。
她只好坐下,吃了水果,喝了茶,跟对面的人欣赏着周边的夜景。
两人安安静静地喝茶纳凉,悠悠闲话。
她白嫩的手指捏着团扇,和笑掩朱唇。轻轻地自然而然扇啊扇的,就连这么个随意的小动作,都展露着心性温柔,品流娴雅。
*
玄武的眼睛都直了,凝神看了她这副、毫不掩饰的娇媚样子好一会儿,才道,“叶游,你已经21岁,不是小孩子。你,是成年人了。”
叶游回过头来,捏着团扇认真看他,眼神肯定这一点。对啊。所以呢?
他语气沉稳、黑眸定定地注视着她。
“所以,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总要用成年人的思维来处理问题。”
“什么问题?”她问出口的时候,看见了他晶亮的眸珠印着一个小小的自己。里面有深深的执着,神情又那么认真。她似乎,已经想到了答案。
但此刻,月高风黑夜,只有明月与清风。她无法鸵鸟了,找不到可以埋住自己脑袋的沙。
如此幽静美好的一方天地,只容着她与他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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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安静得,仿佛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眼睁睁听他说出口。
“现在两个孩子的现状摆在这里。”
“你未来怎么打算?”
“毕业了,回国来吗?”
玄武一鼓作气、问出了所有的问题。
“还有,我们结不结婚? 要不要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
*
叶游艰难咽下了嘴里那颗白糖杨梅,似被他一连串杀伤力极强的问题噎到,噎得咳了两声。玄武赶忙递给她那杯晾好的茉莉花茶。叶游喝了两口,润了润红唇,掩饰了下自己的窘态。
这个小插曲都让玄武有点后悔了,这是:刚才问题的数量太多,把他的小娇妻吓得都噎着了?
早知道,还是不要急,一个一个地来、问的好。
可是接下来,他也不后悔了。因为这么多问题,叶游喝了茶缓了缓气息,只回答了一个。
只听她黛眉微皱,似郁闷、又似不解;似难言,又似疑惑般地挤出一句。
“非要,结婚不可吗?”
这姑娘到底是在回答问题,还是在给他出难题?
*
这是,她想结婚,但是又犹豫?因为什么外在原因?
还是,她不想结婚,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
玄武的幽深眸子锁定了她,琢磨着她的心意,心中爱意纠结着莫名起伏。好一会儿,才道。
“你不结婚的理由,如果也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一套,我信你。”
“不过,如果我们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叶游扬起表情纯真的一张小脸看他,“什么‘爱情的坟墓’?不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没爱情了啊。”
玄武呆住了。
他刚才对她各种心思揣摩,可里面,并没有‘我们已经没爱情’了… … 这一条… …
他正愣着呢。
对面的女孩,语气依然天真纯净,又有着自然的娇糯,柔润的双唇一开一合,在问他。
“我们,就不能只做朋友吗?”
*
“嗤… … ”玄武倒吸一口凉气。
跟他生了两个孩儿的姑娘,要跟他做朋友?
让他爱到心底里的、是他胸中之肋骨的女孩儿,想跟他只做朋友?
玄武英挺的眉这会儿紧紧蹙起来了。那俊美突出的五官都有点儿狰狞了。
“做朋友?”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将那纯真、毫不作伪的表情尽收眼底。是的,她不是玩笑话。就是这份真实,让他的心底里突然抽痛般地疼起来。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姑娘绵软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不用力,但却坚决地紧紧握着。
就像如果他不握住她,她就逃走了一般。
“叶游!你告诉我,该怎么跟你做朋友?”
*
叶游盯着对面这英俊帅气得、五官轮廓分明深邃、像她见过的巴黎卢浮宫的美男子雕塑般的俊颜。
心先慢跳了半拍。
玄武曾饱读诗书、浸润其中的温文气质里,又多少有很古典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侠气之美。
叶游从小与他师承一脉,书房一同读写诗词,彼此那种清雅的精神气质,在过往已经像血浓于水一般融合,这不是能用尘世间一般的刀,可以将他们深深相吸引的灵魂,割裂开来的。
她有点可爱,又似胆怯般地咽了咽口水。仿佛刚才,她是做了极艰难的决定一般。
玄武深沉黝黑的眼睛,对上她那样看他的眼神。那双纯净善睐的明眸中,也印着他的面容。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这女孩儿的眼中,分明藏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对情人爱慕、又依恋的情愫。
他深深看着她。就这样,一分一秒,任时间流逝。
*
他忘了,叶游是学哲学的。
对于早年与他发生的爱情;他少年时因欲望导致的叶云燕之事,叶游心中有结。
当她了解到“柏拉图的精神恋爱”。那种“追求心灵上的沟通,排斥性生活和肉欲,一种理性的纯洁的爱情”时,她顿时觉得如醍醐灌顶。
19岁早早生下的两个孩子,她更如已完成女性的生育任务一般。
如果可以,她未来的世界,不仅不需要婚姻,甚至不需要爱情。
而一直在西方自由、尊重个体的思想世界里遨游的她,独特的跨国生子、养育经历,使她形成了独特的价值观。
没有婚姻,她也有了孩子,并且养育了叶南宁。没有爱情,不妨碍她能感受爱、深藏爱,甚至未来如果想的话、再去追求爱。
其实在今天玄武的问题之前,她还不明确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不想说出口,但不会否认自己的心。她的内心,对他依然还有感情。那明明白白的,是一个少女对少年男子的爱恋。简单、纯粹、真实、直白、珍贵。
但是,她也不想失去此刻的自由。
*
她看定了玄武,声音低缓轻柔,“我们现在这样,就是朋友啊。”
玄武俊逸的面孔上有点薄怒。
“这样的状态,… … ,你觉得孩子们能接受吗?”
女孩儿的语气依然轻轻淡淡,“黑格尔说:凡是合理存在的,就是现实的;凡是现实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如果一直这样,他们习惯了,就会接受了。”
玄武郁闷了,极为郁闷,黑黝黝的眸珠盯着她,很想凶一下表达自己的不认可。但对着心爱的她,又发作不起来。
他执拗地握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挣扎。大概是自己的心里也甚是纠结,也不忍心再让他心思凌乱一般。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手,不说话。静默不言。
天边的月更亮了。清风掠过她脸颊边黑发的发梢,一起一伏似撩逗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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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玄武你能怨谁?愿意跟你结婚的女孩儿多了,可你都不要。
不愿嫁你的这一个,你又非她不可。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嚒。)
玄武盯着她。越看越爱,也生不起气来。
自己沉默着冷静了许久,才按捺了心底里那丝焦躁。放开了她的手。
好,这个结婚谈判暂时谈不拢,那就先不谈。反正都还在两国上学,不急。
想到最近她回国来,被两个孩子缠身。自己又能如常跟她相处,至少见面很容易了。玄武当下对“做朋友”这件事也不那么排斥。
话说,朋友,也可以是男朋友嘛… …
只要人在身边,做朋友就做朋友。先不纠结。
*
那换一个。
玄武扬了扬眉,重新进入状态。
“明年毕业,你怎么打算?”
对这个问题,叶游不紧张了。她这次回来看到楚叶珲现状,其实当娘的心里还是蛮牵挂的。当下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坦白地跟玄武讲了,有很大可能打算回国。但具体情况,明年毕业时再看。
这个答案,才让那男人一直纠结的眉,松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