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家十年来的泼天富贵赶上机遇，来得猝不及防。但大概所有事都物极必反。

伤人的武器也并非是刀枪剑戟。没有刀光剑影、兵不血刃的杀伤力，也可以瞬间颠覆所有。

2005年5月10日。公安机关突然逮捕了南天董事长、掌门人楚玄武。根据举报及诉讼，被刑事立案涉及多项罪名。

其一，行贿罪。作为南天集团的法人，为给公司谋取不正当利益，给予关键部门国家工作人员的款物，折合人民币110万余元。

其二，非法经营罪: 包括强迫交易、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

其三，故意伤害罪: 名下建筑公司暴力拆迁致人员伤残。

*

当天，玄武是被公安机关突然带走的，事发紧急，所有人都没有准备。

看见玄武被带走，吴玉刚、秦肃立即召开董事会。对各部门做了工作安排。当务之急，在新闻公布前立即封锁消息，以免造成负面影响，也要预防股价暴跌。

秦肃建议立即通知叶游参会，一开始还遭到吴玉刚抵制。

从公司管理架构上，他吴玉刚是二把手、副总裁，董事长出事，理应他主持大局。连苏秀丽夫妇都已是退居其后的大股东。

叶游叶老师，只是楚董的女朋友。是南天下属子公司叶海商贸的总裁。在南天集团中没有实权、也没有高于他吴玉刚的管理职务。

苏秀丽、楚天寻立即赶到大厦现场，和秦肃三位董事力主让叶游参会。因为叶游还有一个身份，是集团首席法律顾问。董事长涉案，出了这样的事，她不可能不做法律建议。

会上，众位董事、高管均窃窃私语，吴玉刚却心头乱跳。在南天多年，他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从天而降，落下这样的机会。

始终压他一头的大BOSS，居然被抓进去了。天哪 ! 这是什么狗屎运啊！

他按捺不住内心奔涌而出的激情，……属于他吴玉刚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苏秀丽心中着急也得暗暗忍耐，但此时对吴玉刚也只能倚重，毕竟之前太多事务决策，都是这位二把手。

“吴董，玄武不在，你多多费心，一定把南天的事情稳住了。”

“苏董放心。”

她又看看秦肃，“秦董。你也辛苦。”

“苏董放心。”

*

这下，楚家的天都塌了。

苏秀丽已经快退休了，这两年也基本上没太管理公司，如今楚玄武突然被刑事拘留，她急火攻心。楚天寻一向是帮不上忙的。

苏秀丽只得去想，找之前的老人脉和关系。但这几年来，南天发展的迅猛势头，它就是同行里的翘楚和人脉。别人出事，南天能帮；而南天出事，一时没人能帮。

叶游进会议室时，法务部经理、员工几位都在。但南天还没有自有律师团队，应诉经验不足，且既往还从来没遇到过董事长涉贿赂案件。他们都在窃窃私语，直到看到叶老师才停止议论。

这两三年，叶老师几乎看过南天所有的应诉案件、法律文书，说她有集团法律事务最高权限绝不为过。

会议现场，众人皆六神无主。对事情怎么发生的，还都很懵。那三宗罪携风带雨而来，杀气腾腾来势汹汹。

其一，暴力拆迁致人伤残，这个情况大家之前都有了解，陈顺堂事发后已经报案，案件一直在调查中，这次直接控诉董事长。但这不是玄武涉案的最大案由和威胁。

其二，非法经营，南天在过去多年的发展中，也定会有不规范操作。具体证据需要仔细梳理。

而行贿，又是从何谈起?

其他两项罪名都存在公司、员工行为。可若玄武本人犯行贿罪，以100多万的巨大金额，将判刑5-10年刑期（如影响恶劣），这个比较致命。

董事会一致决定，尽快跟办案机关取得联系，查明事实真相。如楚董清白，争取还他清白。

法律顾问叶游建议，尽快成立专案律师团，对三个案子分别搜集证据、应诉。

非常时期，这位年轻顾问拿出了之前工作时、从未有过的气势。她熠熠黑眸注视着众人，斩钉截铁地道。

“各位不要慌，法律是讲证据的。如果楚董触犯了法律，自然要依法制裁。但如果他没有罪，我叶游身为集团法律顾问，今天在此保证: 即日成立、并且带领南天律师团，一定会澄清事实！洗清他的罪名！”

*

此时，虽然玄武和叶游还尚未有婚姻，但叶家是楚家的血亲。

叶教授和柯林夫妇都赶来，聚在楚家，他们能出钱出人出力，却对这件事情的应对流程，一筹莫展。

陪着叶教授和鲁姨来的，还有谢元益。他这几年受楚家恩惠，连锁超市越做越大，已经小具规模。因得叶游信任，在西州附近的城市布局，也在管理叶海连锁超市的一部分。这个内兄受益良多，此时楚玄武出了事，他无论如何也是要来帮忙的。

“叶游，”他说。“不要急，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他又看着她，“你是大学老师，认识的人比较正统。但我那边三教九流的人比较多。有的事情不一定要走官方，来找我。”

叶游看看他，是的。谢元益一直是混社会的，如果事情有需要，有的路子可以让他走。她感激地点点头。

*

苏秀丽看着叶游，泣不成声。自己几十年风雨里打拼创下这份家业，竟然到头来让儿子身陷囹圄。

“叶游，我跟他爸都老了。玄武靠你了。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救救他。”

“哪里来的这么多罪名，就算有，也不应该都由他承担。这么多年，玄武国内国外地忙，你们都看到了，他有多辛苦 ! 那些罪名，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叶游，你是学法律的，你之前打过那么多官司，你一定知道怎么做，对不对? 叶游，你救救他 ! ”

“阿姨，您别急。”叶游先安慰她。“我一定会。”

她目光扫过已经不再年轻的六位长辈，再看看幼小稚嫩的楚叶珲和叶南宁。

这个家里，如今上有老、下有小的现状，貌似她叶游，就是那个中坚力量的主事人了。

她一个女人，此时此刻也要顶天立地。

柯林在一旁说话了，“叶游，诉讼的事，只能你从专业上解决。如果需要找人调查，搜集证据，我们都会帮你。”

“对对对。”楚天寻急忙点头。“你只管说怎么干，我们负责找人手。”

叶教授也要去大学找人找关系。

*

叶游要尽快了解和梳理整个案情。她迅速找了几位律师，当晚协商。

次日，她带着曾经合作良好的庄娜律师，亲往办案机关了解情况，对方以案件正在侦办中需要保密为由，暂不告知。并且顺嘴问了一句。

“你是他什么人？”

一句话问到了叶游。就算跟玄武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可她的身份，没有任何法律关系，甚至连前妻都算不上。也不是他的家人。

但叶游熟悉法律，她先问了。

“他可不可以见律师？”

被拘留24小时之内，嫌疑人就可以请律师。对方抬头看看她。

“可以。但在侦查期间，只能委托律师作为辩护人‌。”

“你是律师吗？”

叶游仍是德国国籍，她就算熟知法律，也需要通过资格考试、有律所工作经验和满足年限，她还没有办法成为国内的律师。

她之前还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在国内以律师身份为他人辩护。更没想到她要去辩护的第一人，竟然是楚玄武。

她此时万分想要进去见见他，问他几句。可她的身份，竟然连见面的资格，都没有。

看这阵势，这个案子还需要跟玄武做很多沟通。如果她本人不接触他，她怕会错过很多信息。

她心里已经生出了后悔。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不是律师？

*

庄娜律师被获准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叶游问她情况，庄娜神色有点担心。

“叶老师，楚先生不是很想跟我谈。”

“你跟他说了，是我带你过来的吗？”

“说了。他说他知道。”

“他对指控是怎么看的？”

“他说，他了解内情。有人在设计他。但是，他说……事实很难澄清。”

很难澄清。了解内情。……

叶游深呼吸一口气。这是受了有嘴也讲不清的冤屈。

“楚先生他……”庄娜认真想了想，继续说。

“他情绪有些低落。看来，这件事对他打击挺大的，他不愿意多说。”

叶游心里一下子就疼了起来。

楚玄武，他是内心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少年时代就挥斥方遒、意气风发。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现在事发突然，他情绪上也是措手不及吧。

很难澄清。……就像她两年前被污蔑为张之恒第三者时一样吗？有照片有事实、众人所指，长了嘴也说不清的?

瞬间失去自由，面临多项指控，若数罪并罚是长达十年以上的刑期……玄武，就算他心志再是坚强，也只是一个人啊。

叶游想到了刚才办事人员问她。

“你是他什么人？”

是啊。我是他什么人？

她不是律师，没法为他辩护，甚至都没资格见他一面。苏秀丽夫妇做为亲属可以见，但帮不上忙。

但是如果成为他的妻子，她是法学老师、有足够的工作经验。具备足够的法律知识和辩护能力，经他委托，按规定、做为嫌疑人直系亲属，是可以担任他辩护人的。

这脑海中一念闪过，叶游果断决定。

“庄娜，我要马上结婚。你协助我办手续。”

叶游第一次明白了人类婚姻的责任与意义。

因为，她之前所坚持的不婚主义，看似轻松自由、不受羁绊。但有一天，在最爱的人面临不白之冤、灭顶之灾时，连为他奔走呼号、努力救助的资格都没有。

而他，不仅是她的爱人，还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他的亲人。

他犯了罪就该伏法，但她要让他的罪，在世人面前、在家人面前，明明白白。

她看着这庄严的办公之地。这里虽然不是民政局，但在押期间嫌疑人还有结婚的基本人权。向办案机关申请，获批准是可以结婚的。

“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向他们申请。”

*

庄娜愣了愣。

“叶老师……”

她所在的律所与南天已经合作了几年，最早进律师团队就是因为被叶游青睐。做为青年律师，叶游很欣赏她的立场和三观，始终对当事人双方公正、不偏不倚，还很有正义感。

楚董这个涉案的情况，如果最终确定犯行贿罪，刑期5-10年。这还没算那两项罪名。

叶游现在嫁他，是要把自己未来十年的青春都断送了吗?

还有，庄娜已经做过几起这种企业案例。董事长一旦涉案，受负面消息影响，企业声誉受损、股价下跌，严重影响后续经营，而内部组织架构和高管人员也会动荡不稳，如树倒猢狲散，随后兵败如山倒。

可以说一家民营企业的掌门人被抓，这家企业基本上就完了。后续经营合作项目终止、资金链断裂、难以为继，甚至资不抵债、都是常有的事。

而这时候，叶老师，要结婚?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这是往火坑里跳?

*

叶游本身就是法学院老师，法律硕士又读了两年，她对法条很清楚。但身为律师的责任感，庄娜还是要提醒她。

“叶老师，你现在结婚，是不是要先跟楚先生签婚前协议 ? ”

她直接说出了顾虑，“另外，就算有了这份协议。只要您跟他结婚，南天未来如果经营出现问题，企业经营的欠款、债务，也会转移到你身上。……”

“叶老师……”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叶游再次踏上台阶，步伐坚定。

“现在申请。”

楚玄武要振作起来，无论遭遇什么，自己都与他同在。就算认罪，也要坦坦荡荡地认罪、光明正大地做人。

她一直想与他势均力敌，并不是要成为”敌”。而是彼此的力量都十足强大、相当，可以携起手来、并肩作战。

婚姻于她而言，是她愿意为他、为叶南宁、楚叶珲承担的责任。

这是少年时代就丝丝缠绕的感情，又有了世俗的血缘、子女亲情，那便是一生的绑定和认证。

既往有没有婚姻，他们都依然相爱，相守。

但如今没有这张纸，不行。

如果他没有一个妻子，他如何独自面对这世间风雨。他曾为她叶游遮蔽过风雨，此时此刻，也为她带来了风雨。

但是，风雨来了又怎样？她也终于要做那个、为他去遮风挡雨的人了。

这把伞，她要为他们共同的家，撑起来。

*

庄娜几天后获批准再次进来，看着面前的楚玄武。上一次她来时，他神色冷淡。

楚玄武知道自己被算计了。他甚至知道背后是何人。是他们联合设了局。

对上行贿是事实。这在行业里也是潜规则。但他没想到，受贿的那人，竟然是专给他准备的陷阱。

但难得的是，对方会把这三宗罪名快速合在一起，给他集中力量致命一击。他更明白，对方既然做了此局，手里一定就有确凿的证据，事情很难有转圜余地。

急功近利和突飞猛进，就是原罪。

尤其是最重的行贿罪，是他亲手……

可是有谁会相信，他给赵处长的那个有人在场为证的礼盒里，根本不是100多万的两块名表，而是价值一万现金的礼品。法律上行贿罪的红线他懂，根本不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1万和100万，法律责任天壤之别。但是就是有人不惜血本，拿100多万钉死他。他怎会想到那个赵春光，竟会如此 !

他已经大致了解了刑期。最少十年。

……十年……他苦笑。

十年，他又要错过两个小宝的成长十年，又要错过与她相伴的十年。

而一生中，到底有几个十年 !

兜兜转转，他和叶游少年相爱又分开。少年时分开后，他在跨国的思念中煎熬，带着悲欢走过离合，如今终于能日日面对她的欢颜。

可也许，上天给他的幸福，就那么多。

那份属于他命运里、情爱的甜蜜和幸运，十六岁用到二十六岁，用完了，就没有了。

叶游……叶游……

*

两个小宝都还是德国籍。伊拉斯一直在等着她。她若想……便走吧，跟伊拉斯回德国吧。

他不要锁着她了。那是贪心，也是贪婪。那是妄想，也是奢望。一切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失去了自由，就失去了自己的所爱。

如果叶游离开，世上便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让他用命去追。

他在这样的情绪里心绪漠然。看见庄娜时，心灰意冷，只是淡淡一句。

“你怎么又来了?”

“叶老师要结婚。”庄娜平静的语气说着。

没想到一句话，顿时激起这男人脸上的情绪激动和起伏。他原本的漠然结界，瞬间就破了。

她，要结婚了。这么快就……

他黑眸陡然现出厉色。“她结婚?!”

“跟谁!”

庄娜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一跳。刚才不是还漫不经心吗，咋这么激动?

“跟你。”

“什……么。”男人眸中厉色顿消，惊讶得合不拢嘴。他难以置信。他怎么会想到。

刚才只是听到她结婚，他以为……他以为……

即使之前他再做过千千万万的自我心理建设，情绪也马上、立即失控了。

她回国来三年了，她从来不想结婚，他也没逼她。他以为一切就这样了。而他现在这样，她会……

叶游如果此时在现场，估计能敲他一顿。这只呆鹅，刚才在瞎想什么！

*

什么？他要跟自己结婚?!

他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看自己，身在铁窗内、一身条纹服。身上其他的一切都没了。

如今他有什么？他失去了自由！

现在跟他结婚? 他能给她什么？十年的孤独、十年的守活寡吗？他还有能力去爱她吗？能在她寂寞时给予陪伴、柔弱无助时保护抚慰她吗？

他懵然惊醒。不不不 ! 这种美梦不应该属于他了，他不要做。他怎么可以困住她！

她还一直未婚，她是自由自在的，她是德国国籍。她想跟谁走就跟谁走，她想跟谁结婚就跟谁。

跟一直等着她的伊拉斯，哪怕带着小宝回德国。成为他女人的那个女孩儿，没什么能困住她的。这一生不能有那么多风雨，要生活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他看着庄娜，眼神里激动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平静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情感的干涸与挫败。

“她不能跟我结婚。现在不行。”

庄娜仿佛知道他会这样讲一般，语调平静地转述了一句话。

“叶老师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

“她说，这句话你曾对她说过。你当时要求她的那件事，她做了。如今她对你说这句的时候，你也要按她的要求做。”

楚玄武愣住了。

庄娜看见楚董的表情慢慢从冷静，变得沉静，神色虽然波澜不惊，但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在从他的内心，向上开放着。

他的额头都泛着光芒，一种男性独有的理性威严感，呈现在那张曾灰败的脸庞上。

玄武想起了上一次，他说这句话时的场景。他让心里一直爱他的小游儿，原谅他、重新接受了他的爱。

如今，她也用这句话，让他接受她的爱。

男人低头竭力忍下眼眶中的泪水。良久才重新抬起头，克制住心潮的起起伏伏，尽量让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

“她为什么要结婚？”

“她结婚，然后就能做为配偶，亲自为你辩护。她提交的结婚申请已经被批准了，现在需要你的申请。”

“叶老师已经成立了律师团，对每一个案由都由专人跟进，尽量补充证据、查明真相、确保量刑适当。”

他发生这样的事，叶游没有走，她第一时间来帮他，他怎么能辜负她！

男人心中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仿佛那颗那寂寥着、打算要死去并深埋的心，被缓缓温柔地，从绝望的深海底里打捞出来。

他脑海里闪过几年来，她那些专注审合同、看案例的背影。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原来，当深陷绝境时，被所爱之人坚决地相信、温柔地拥抱、全心全意地保护、义无反顾地拯救，……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美好、温暖、对整个世界都油然而生的感激。

这次，他毫不犹豫地签下文件。

“好。”

*

 

*

狱中结婚是稀奇事。家属需要协调民政部门婚姻登记处的人去看守所办理。问题在于登记处的人，愿不愿意去。

几位长辈均出面，答谢了相关人员。又因为叶游是德国籍，多准备了一些文件。两位工作人员去了现场。

时隔几周，叶游才又见到了玄武。

他从过道里走来，那依然清俊帅气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青胡茬。

伙食肯定是没家里好的，睡觉也是大通铺，呼噜声根本睡不好，关押的人除了经济犯，还有三教九流。

从天之骄子一般骄傲的人，沦落到这种虎落平阳的境地，失落感和不平衡、怨愤，一直是有的。只是他少年时代也没少跟这帮人打交道，倒是在这环境里也能沉得下心。

只是，会这个样子结婚，实在出乎他意料。虽然玄武一直觉得这就像做梦般难以置信，但见到她时，内心的一股股暖流无以复加。

男人的心头有热血在起火般燃烧，心尖又涌起热泪。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与她会在铁窗的两端见面。那黑曜曜的目光，在盯着这姑娘的脸时，沉静了下来。

今天，他们只能结婚，什么案情都不能讨论，什么别的话都不能说，其他的事不符合法律程序。

当在一个被限定的空间，只能做一件被限定的事。这件事本身的神圣意味，就上升到了他们人生从来没有过的高度。

今天这里没有婚礼，没有鲜花，没有亲朋相贺的祝福和掌声；没有服装妆容；没有中式婚礼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没有西式婚礼“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富贵贫穷，你是否愿意”的询问。

有的只有她那颗全力以赴爱他的心；有的只是，他如沉溺在蜜海中的意。不需要任何其他辅助的表演，真实质朴的行动，就是彼此最好的誓言和承诺。

玄武看着叶游回答工作人员询问时，面色的坚定。那么崇尚自由、坚持不婚主义的一个女孩，因为他身陷囹圄，决定结婚了。从此囿于彀中。

既然她要嫁，那么他就娶。

她在他的世界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得到什么、他就给她。

此刻，男人心中的愧疚无以复加。他多么想告诉世人他娶了她！他娶了自少年时代就心爱的她！

他曾经那样憧憬过他们盛大的婚礼。从西州叶家院子的祖宅，用传统的八抬大轿，喜气洋洋地迎出他的新娘。

而他身着吉服，骄傲地骑着高头大马，一路鼓乐声相随吹吹打打，走遍观月街，把她和小宝们一直迎进游园、那个少年时代就已经建立的爱巢。

他一直欠着她、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但此情此景，他被困铁窗里，他哪里能，他能做什么？他的内心在悲痛地嘶鸣着。但脸上却要欢天喜地。

他确实要开开心心高高兴兴，他的小游儿终于嫁给他了啊，他为什么要不高兴 !

他为什么要不开心！

*

结婚证被盖章，一式两份，都交由叶游带走。新郎楚玄武脸上那种，既喜悦又难过的表情就没有消失过。从今天开始，他真正有媳妇了！但难过的是，他给了他最爱的媳妇、什么呀 !

他没有给她遮挡风雨，却带去了无尽的风雨 !

在叶游面前，他努力维持着那份喜悦和心动的表情。脸上时而兴奋地泛红，时而却又似在忍耐伤痛似地铁青。两种情绪的交织折磨着他的内心，又常常变成了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

但看着她和他们离开后，他收回眼巴巴张望着的目光，内心重度崩溃了。他身躯沉重地坐下，又一次捂住了脸，将那被折磨得扭曲了的面色，埋在掌心里。

叶游。他心爱的女孩儿叶游。

他是个混蛋。

为什么再一次、又伤害了她！

*

很快，做为配偶为当事人辩护的手续，办妥了。过了两周，叶游以亲属辩护人的身份再次进来。

玄武经过多日已调整了情绪。事已至此只能全力应对。与她对面而坐，听见媳妇对他说。

“你放心，我为你辩护。”

楚玄武，心里立马踏实了。我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是真正有媳妇的人了。我媳妇在保护我。

这两年，叶老师虽然没有以律师身份为人做过辩护，但旁听了几乎南天所有重案，她还有大学专业的实时案例，认识了很多专业律师，跟很多律所合作过。

把命运交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交给媳妇，被她主宰，全听她的。这种感觉真好。

*

楚玄武这么多年，一直主动出击、筹谋布局、殚思竭虑、耗尽心神，还从来没有身心这么松弛过。

他被关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就像一头一直在疯狂奔跑的狮子，终于被迫停在了一片可以惬意躺下休憩的草原。这里是监牢，却也是让他人生激越演奏的那部乐曲、短暂停顿之处。

他也不是铁打的身躯。已经跑得太久了，太累了。

从十七八岁参与母亲的生意，因天然的经商兴趣而奔走不停。项目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即使应接不暇也必须兜得住。因为发展的机会如昙花一现，失而不可再得。

他只能快速反应，一个一个接住，没有太多时间去思索，更没有时间休息。像一只陀螺一般不停转动、毫无停歇。

他还尚是一个男孩时，就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活得轻松的年纪时，却已过早背负了太多、对所爱之人的责任。

少年老成、年少得志，却老气横秋、如久经沙场的老将般在他的疆场上，苦苦厮杀、奋战不休。

少年时他爱叶游，想为她遮风挡雨，他想从此后有这姑娘相伴的家。他明明身家条件已优于同龄人、得天独厚，但依然像一个没有伞的孩子，在雨中努力奔跑。

因为他过早地有了孩子、有了妻子，要撑起伞来，为他们遮风挡雨。

在别人尚未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已经守着他想疼一生的这位姑娘、陪她长大；在别人连恋爱都没有谈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洞房花烛夜；在还没有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就有了两个小宝，需要养家糊口。

他做得比别人早、得到比别人多、跑得比别人快，也始终停不下来。他一直被命运的波澜，那样推着往前走。

而现在，这个牢狱之灾的锁困，也让他停下了匆忙狂奔的脚步。突然想起，自己之前那么拼命的追逐，意义何在。

*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想起他们分别的跨国四年、再相遇的相守三年；想起她说与他要地位平等、势均力敌；

想起她信誓旦旦坚持维护的不婚主义；想起他搂着她、因为自己一直的无名无份咬牙切齿；

想起他对伊拉斯始终不能消除的、隐隐妒忌。

他拼命奔跑就是想足够优秀，成为她一生最强大的倚仗。让她的人生，一切都有他，离不开他，一切都有他管。

而现在倒好，他翘首以待那么多年的渴望，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当他失去了所有和自由时，偏偏，她嫁了。

你说，人生是多么有趣……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是怎样的幽默啊！

叶游看见这家伙薄唇嘴角，竟然漾起一抹微笑，不由得嗔怪。

“你还笑得出来，家里都急成什么样子了。”

*

苏秀丽看着叶游最近做的这一切，此时只觉得自己有了这个闺女，此生无憾了。她万分庆幸，当年尊重了两个孩子的自我选择。

儿子一直非叶游不娶。而叶游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楚家的儿媳妇就应该是这样的。

叶游这些天都在忙着玄武的事。召集律师合议，准备应诉、收集证据。

南天职场已经布置出单独一间律师团办公室，叶游经验丰富，要求工作环境独立、隔绝、安全，办案信息和讨论严格保密，有确切进展时才对外公开、发布，不给外界任何不利的猜测质疑，确保企业声誉。

每天进进出出的人井然有序。案情文件整理、证据调取、分析讨论有条不紊。几台打印机几乎全天都在工作。应诉文件文书堆满了书桌。配置专门的安保人员看管。

如果不是叶游在，苏秀丽的心始终会惴惴不安七上八下、不踏实。但有叶游亲自带着律师们在，他们夫妇就像有了主心骨。案子的事他们就不用插手操心，做好背后的全力支持即可。

但同时，叶游还要在大学讲课。不止如此，她的硕士进修都没落下。

她独居那套别墅，需要独立思考行事的空间。如今这个家里没有欢声笑语了，大宅之中的深夜，唯有一盏孤独的灯伴着她。

她也并没有完整的睡眠，半夜经常突然醒来，想到什么线索和思绪，立即奋笔疾书记下，次日跟众人商讨。

她有多累，有目共睹。全家人都行动起来让她专注应诉，不让别的事打扰她。

现在小宝和阿姨都住在柯林家，他们在全力以赴带好小宝；让苏秀丽在公司集中精力主持事务；叶教授和鲁姨周末奔赴上海帮忙，谢元益随时等待叶游发号施令。

虽然忙，但两家人多。在叶游的安排下，也暂时配合得有条不紊。

另外，得知她终于结婚的伊拉斯，并没有参加成楚董的盛大婚礼。伊拉斯对这个只能去监狱里结婚的姑娘，极心疼。她的事情，在欧洲的同学好友圈里很快就传开了。

亚瑟、雷欧，大学时的好友纷纷要来慰问关心叶游，被伊拉斯挡了。但谁都知道叶游如今有难处，对叶海的外贸生意要鼎力相助，其中欧洲德国的业务较为顺利。其他线路由蒋康顶着。

有很多人，都在帮叶游。

*

玄武看见这姑娘沉静面庞之后的疲惫之色，急忙正色，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他是想表现得轻松，不让叶游担心。但怎么会不知道，这段日子，她和家人做的一切。叶游身兼多职，还是叶海的总经理。还是大学讲师……

这个案子，又会给她多少压力。

商海沉浮，很多事身不由己。这些罪名，他当时经手时，想过是擦边球，若案发也有心理准备。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而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短短几年把楚家发展成现在的规模，若都用正统手段，那就不会赢成这样。

坐牢，他不怕。

只是……

他看着面前的叶游，内心泛起酸楚。

叶游……我又要与你……分别了。

*

这位姑娘已经不管他微笑不微笑、酸楚不酸楚了。摊开文件夹里一系列委托授权的法律文书，让他一一签字。

这次她没有带助理，她要亲口了解、最私密的情况。

然后，拿出笔记本，让他一一回答问题。

三个罪名三个文件夹，对事件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事项、细节、旁观者、经手人、中间人。他们说了什么？当时是什么情况。事无巨细，全都记录在案。

玄武很不习惯这样的叶游。她公事公办，像一个法官。但这是世界上他唯一不会对其有任何隐瞒的法官。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也懂她的言外之意、主动补充，配合极了。

他只贪恋地看着她，珍惜与她见面的每一分钟每一秒。

但是此时此刻，他对于自己即将受到的法律制裁，确实也不抱任何脱罪希望。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对叶游努力后的结果，不强求。

为了南天，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若做错了，依法制裁，他认。

她的问题偶尔深刻犀利，偶尔一带而过。也会突然想到什么，翻到记录的前十几页，又重新去问某一个细节。

叶游足足问了三个小时，直到口干舌燥。

*

之后，叶游为查清案件真相日日奔走。玄武每次见面，都能感受到她身心俱疲，觉得心痛之极。

但每一段与她会面的时光，也在建立塑造着他的信心，和希望。

这样坚强勇敢的叶游，与他一直想保护、珍爱的那一个，如此不同。

但就是这样一个比他弱、需要他守护一生的女子，如此反过来保护着、既往看上去无所不能、强大的他。

她是他的爱与希望。

他也要全力以赴、让自己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