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从良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那样骄傲的男人,究竟会用怎样的宽容,来对这一幕幕忍气吞声、熟视无睹?又怎么会不再被我激怒?
开始忐忑不安,如果又激得他心性发狂,可是怎么好。
程哥对我的一切心思懵然不知,只是更亲密地携起我的手。
“冰然,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
“有吧?”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人即将会盛怒的预感,思绪开始混乱,语气有点结结巴巴,
“嗯……,没有。”
程哥哑然失笑。被我的心不在焉弄得心生疑窦,神情认真地盯着我看。过了会儿,看出我心神不定,不由沉声问,“出什么事了吗?你在害怕什么?”
连他都能看出我心里害怕?那我真是喜怒形于色,太沉不住气了。
但只能掩饰窘态,“没事,没什么事。”
又象要逃避什么似的要求,“程哥,我们进包厢吧。”
我略沉吟半晌,又道,“在大厅里,我不习惯。”
我适合在黑暗的角落里伪装,逃避那炽热目光的追随。
我这才觉醒般地发现:
沉静、包容、对我没有丝毫要求的他,反而让我否定了自己。
不再自以为是地坚持,和叛逆。
我置身黑暗世界,自作强大,却不敢暴露懵懂情怀中的哪怕一点儿脆弱和纯真。
我把真实的自己埋得很深。
可是他,只有他,无论我怎么藏,在这里,他都是看得见的。
我不敢完全依赖他,总想用自己的力量去飞翔。
但我也知道,在黑暗中,他就是我的光,就是那一抹,永不熄灭的,能照亮我、也温暖我的光。
如果此处有烈火,我愿扑火而去,彻底燃尽已疲惫无力的翅膀,留给他满手的黑灰以及一个新生的雏鸟躯壳。让他得到层层皮毛包裹之内,如婴儿般完美的我。
… …
程哥爽朗地笑,一手拥过我,“行!开个包厢。”一边拉起我走。
我下意识地不去看那个角落。
可不知为何,我有点儿不好的预感:事情有点失控了。
除了刚出道和吕延春的那次,我再没和一个男人单独地坐过台,也再没遇到过,和一个原本对我充满爱意和占有意味的客人,独处一个包厢。
当我暗暗感到有些不妥的时候,我已经和程哥双双坐在一个新开的包厢里了。
服务生为我们准备好歌舞茶点,一切就绪。
程哥向他一摆手,“出去吧,没事不用再进来!”
因为这句话,我感到有些不安。我对着满屋的静谧宁静,心生不详的预感。
程哥在我身边坐定,却是一把将我揽入怀里,头紧靠着我的头发,甚是陶醉。
我没有挣脱。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在他的目的不详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轻吻着我的头发,呼吸着我的味道,喃喃地向我耳语,“小丫头,真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你啊。”
我心神一震,这份柔情,居然和某某人异曲同工。但出自这个男人的悠悠之口,让我还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我想起身为他点歌,不想让他沉溺于这种莫名的思绪。但他紧紧地搂住我的腰,一边继续呢喃:
“冰然,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有点动心。”
“我是真心喜欢你。”
他这样的亲密让我生出异样的感觉,从工作的角度讲,我熟悉了他的秉性,因此并无厌恶。
当下只是淡淡地道,“身如浮萍心如草。我是小姐,程哥不必太用真心。我们这里的人,多少都喜欢逢场作戏,这个,您又不是看不穿。”
他松开我,正视我的玩笑,目光坚定。
“你不是肯流落在这种地方的人,跟我说说,都遭了什么难?非要在这里呆着?”
“你欠人钱?”他盘问。“或者有人逼你?”
似乎都被他说中了,真的,我是既欠人钱,又被人逼。他真是料事如神。
但隐了玩笑告密的心,语气还是淡淡的,“程哥不是都知道的吗?我在这儿,只是因为我喜欢。”
“不对。”他断然否定,“你这种女孩子,怎么会甘心下贱?”
又揽紧了我,在我耳畔耳语,“我想包你,这心思都动了好久了。”
“别在这里坐台了,跟我吧。”
“你想要什么条件,随你说,我都答应。”
包我?
有小姐所谓从良,即是跟个男人,做他小老婆。这种人在我身边比比皆是。那男人厌了,自然不再管她死活。于是她再来这种地方重操旧业,酗酒偷生,那惨状比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还真没觉得做小老婆这种出路,会比做小姐好到哪去。
对上他逐渐热烈、并充斥着强烈占有意味的目光,我暗暗叫苦。
明言拒绝,也许会招致他变脸,于是婉言相拒:“谢谢程哥,不过,我不认为这是苦海。也不想坐上什么救难船。”
他目光一凌,拥住我,力度渐紧,“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见了那么多女人,就是对你念念不忘。你的文采、气质、性格,都让我动心。越这样拒绝,还弄得我心里越痒痒,越不想放手。”
“我这个年纪,钱、权都不缺了,但很难碰到个喜欢的女人。我想了好久,真是放不下你。”
他眼神里有着认真、决断:“跟了我吧,我保证让你过得开心如意。我先送你套大房子,但凡你想要的东西,尽管说出来,我全满足。”
“别!别!”
看他说得认真,我有点慌了。一边想站起身,离他远点。
他却似乎认为我的举动是似拒还迎,不耐我的挑逗,也的确真是动了情,我越在他怀里挣扎,越激起他莫名的兴致。
他的笑变得魅惑,带着某种危险,“别怕。我对女人很温柔的,绝不伤你。”
言语间,他的手已渐渐地开始动作。打算解开我裙装的扣子,双腿用力夹住我挣扎的双腿,禁锢住我的身躯,吻向我的脸和脖颈。
这满含情欲的动作弄得我很狼狈,我一边想如何摆脱,一边运用四肢拒绝,但我的生涩,却反而让他更得心应手。
他向我压下脸来,目光里闪烁着欲望,“小东西,别怕。第一次都有点痛。”
“不过,我会小心的。”
此刻,不详预感变成现实,我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已经是第二次,我面临男性的欺辱了,而且都是在这幽黑暗寂的包厢,这里,似乎永远和这些色情、迷乱紧密相连。
起先我挣扎得还有些牵强,潜意识里希望这个道貌岸然、衣冠楚楚、气质儒雅的程哥,还不至于真的对我动手。但渐渐地,我发现事情失控了。因为他居然真的解开了我上衣的扣子,而手,目的性极强地伸向我身下的敏感部位。
他在我身旁急促地喘息,手、脸快速上升着热度,带着只有雄性才有的、饥渴的欲望。他目光中有火一般的热切,似乎要将我作为某种情绪唯一解除束缚的目标,只有我,才能平息他莫名燃烧而起的火焰。
我慌了神,尽管手脚均被钳制,却渐渐清醒。我躲闪着他不断袭来的狂吻,一边带着哭意拒绝,“程哥,别这样,你放开,你放开我……”
他并不停,似乎今天这一幕早有蓄谋,因而轻车熟路。
他吻住我的唇,让我所有刻意压制着的哭喊被堵住出口。我咿咿啊啊、含混不清地哭喊着,那冥冥之音、虚无缥缈地连我自己都听不到。他的一只手紧攥住我的双腕,另一只手探入我的裙子,他的手,居然触到我的臀部,在那里肆意抚摸。
似乎为柔滑的手感痴迷,他的唇移到我脸侧,心满意足地呻吟着,“哦……嗯……”
他的神情相当迷醉,但似乎欲望还不知足,手带着令我灼热的热度,竟然探入我的私处,在那里蜻蜓点水般地抚摸。
我被突如其来的邪意挑逗弄得魂飞魄散,那男人的征服欲望昭然若揭。
此刻,我内心漾起深深的无助,那是濒临绝境、却双手空空无力反抗的绝望。与那次与死亡失之交臂的感觉一样,令我胆寒的羞耻感向我袭来——
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被玩弄、失去童贞!
心上有一个名字,那么没有悬念、自然而然地吐出唇舌。我的满心满脑,居然都是一个流露着心碎神情的男子。
他黯然失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他曾对我的倾慕和包容,变成了难以掩饰的一脸鄙夷。我热情奔向他,期许得到温暖柔情的拥抱,却招致他一脸厌意的侧立躲闪。
他那孤独寂寞的身影,迈着那样沉重的脚步,叹息着离我远去。
他曾为我的纯洁深深迷醉,毫无保留地敞开胸怀,对真我的脆弱百般呵护疼惜。
而此刻,他矛盾着纠结着浓眉,在心里做着痛苦的选择和权衡,只因为我这个总是伤害他的女人,再次向他的脸上,撒去了漫天的黄沙和恶毒的流言蜚语,让他成为世人的笑柄。
不!那绝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景象。
我不想再伤害那样的他了!
我趁着语言能力不被控制的千钧一刻,万般不甘地喊出一句:“唐博丰!——救我!——”
包间的门隔音相当好,这个我早有体会。
我实在是不敢奢望,他能听得到我的呼喊。
我在绝望中的疯狂呐喊,也许只是自欺欺人。
忽然,目光瞥向茶几上的杯子,狂乱中盈起一念生机。
我趁他放开我双腿的刹那,拼尽全力踢向茶几,几上的果盘杯盏叮铃哐啷掉了一地,声音有着难得的悦耳。
程哥一愣,走了神。
我挣脱开来,奔撞向茶几,将掉在地上未碎的细长玻璃杯,狠狠砸向茶几磕碎,手执一块碎片,置于手腕之上。
“别动我!”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否则,我死!”
他一脸惊疑,似是被我果敢的举动吓到。目光中欲火渐灭,却向我摆手,轻轻踱步过来,
“傻丫头,别胡来!我不动你就是!”
我神色凌然,心上被无数委屈、适才的羞辱激得失了方寸。
执着地不肯放下凶器,神情绝望地哭喊,“你们怎么都这样!?”
嘴唇在不住战栗。
“你们为什么,都会这样?!”
年少的心瑟瑟发抖,从这一刻起,我再不相信男人了,我惧怕男性的力量。
我惧怕男人,我惧怕一切和雄性有关的词语。
对我面前这个转变了温和的笑,但仍企图靠近我的男人,我害怕,我很害怕!
我情绪失控了。
表情欲哭似笑。
拿着玻璃碎片,指着他,几近疯狂地大吼,“别过来!你别过来!”
与此同时,包厢的门被粗鲁推开。
我回头,看见唐博丰一脸阴霾,站在门口。
他心中似有满腔怒气,神色忽明忽暗,目光阴冷难言。
看着我,沉默。
仿佛过了几十秒,才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出来!”
脸上毫无表情。
我收敛了疯狂、呆立着、失魂落魄。
他来了?
他来这么露骨地出场,给我解围?
这行都有规矩,客人的要求就是天。这也是他天天挂在嘴边的训诫。
可今天这样的事,他出面、又能怎么收场?
我愣愣地看着他,呆若木鸡、僵住。
他见我不动,直接走上前来,从我手里、轻轻夺下了碎玻璃片。
皱眉的目光中透着疼惜,似乎我还尚未割伤自己,他已经体会到了痛。
我怔怔地,张嘴却不能发出一言,嗓音是枯哑的。
“唐博丰!你什么意思!”程哥正在兴头上,他那种自负的男人在这种场合被制,显然震怒不已。
“程哥如果想玩女人,我这儿有的是。只不过这一个,——”
他一把将我拽到身侧,在我腰上的手暗暗使劲,力度大得有点疼。
“不行。”
程哥根本不理会他,脸上也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阴狠。
“你当我什么人?!随便一个女人都肯要?”
“我就要她!”
唐博丰的手,抓得我更狠了。似乎他对程的一腔怒气,都在捏住我的这只手里。
“她是我女人。”他吐字坚决。
“对不住程哥,今天的事要不爽,小弟给你赔罪。但凡你想得出,我都满足。”
“他妈的赵普云,敢不给我面子!”程哥拍案而起,
“你女人!?你女人让她坐台陪我?!”
一边怒脸向我,语气饱含震怒的责难:“刚才你爽不爽?”
“我弄得你不爽吗?啊?”
我的热血上涌、颜面全失,这句话在他面前说出来,怎么都让我无地自容。
我惊出了一脸泪,羞惭至极。
此刻,还真不如刚才能割腕死了的好。
唐博丰暗自隐忍怒意,我看到他额上的青筋暴露,怒气攻心,手上攥起了拳头。
气氛剑拔弩张,相当沉闷。
过了好久,他似是长舒一口气,神色稍缓、徐徐开言,
“都是道上的人,还请程哥给个面子。”
他压制下了怒气,情绪镇定,
“廖冰然年幼无知,程哥这种身份的人,也不想跟小辈一般见识,给人落下什么口实。”
“今天的事,能不能到此为止?我唐博丰欠您个人情,今后一定奉还。”
程哥冷冷地不发一言,从沙发上站起身,悻悻走到我面前。
在我面前停留许久,我根本不敢抬头。哪知他目光中究竟是气恨还是留恋。
只听见他寒声对唐博丰道,“管好她!下次碰见别的男人,就不是我这么好脾气了!”
说罢出门,扬长而去。
他走去关上门,回来拧过我僵直、不住颤抖的身子,低下头审视我惊慌失措又羞愧难当的表情。
一会儿,轻拥着我到沙发上坐下。
手轻轻笼上我的前胸,细致地扣上已揪扯开的扣子;又弯腰屈膝,捋平整裙子上的褶皱。
“真害怕了?”
做完这一切后,蹲在我膝前,沉声问我。
他声音里,有我未曾预料到的、小心翼翼的音调,在对我的惊悸不安、加以呵护。
我没说话,只一瞬间,突然拼尽力气抓住他的臂膀,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
眼眶盈满了泪水,听任眼泪不停地、不停地流下。
刚开始流泪,还是静默无声的;不一会儿变成抽噎哽塞的小声呜咽,再之后是放肆地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委屈,这么多心碎绝望,靠着他强健有力的胸膛,我只想随心所欲、如世界毁灭了一般,大哭一场。
我实在不想沦落成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想在这满是地雷的战场斡旋,踏错一步,即会粉身碎骨。
这根本不是我要的生活,也不是我梦想要生存的世界。
我累了,真的累了。
百花看尽,千奇斗艳,我却更愿意做原本那个平凡的我,我再不要这样的叛逆,再不要这样的骄傲无知、自以为是。
我不想象孔雀穿上花衣去大肆炫耀我的璀璨夺目,它们都是不真实的、都是外壳、都是表面。我的内里布满了坑坑洼洼的伤痕,我的心上遍是孤身独旅的风尘,我的面容沧桑,理想模糊不清。我无法用虚荣和物欲满足我的所谓光荣,无法对我的所作所为讴歌欢唱。
我看到了我的渺小、无能;也看到了我的幼稚、可笑。
我原来并不适合这里。
这里,是给那些内心真正笃定、对伤害沉稳坦然的人准备的。她们决不会因为一点灌木丛中的擦伤,就拒绝进入这片黑魆魆的森林。她们有着大胆、热血和执着的疯狂,她们玩得起,不怕受伤,如果男人敢玩弄她们,她们的心里会把那些男人,玩弄上千遍,以求内心的宁静和平衡。
而我呢?
我故作胆大,实则胆小如鼠。我经常张牙舞爪地奔赴黑暗,却在短短一个回合之后缴械投降、落荒而逃。
没有人看见我抱头鼠窜的狼狈,无人取笑我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于是我被虚荣壮了胆,以为自己可以打败强敌,赢得尊重。但最后的结局,往往并没有什么小小的胜利,而在今日,遇到了致命的滑铁卢。
想到我纯洁的身体,在那男人的手下被肆意玩弄,我的心里,就生出了无尽后怕。
我为自己不甘,同时痛彻心扉,羞愧难言。我的羞耻心,在责备着我的好胜心,它们在剧烈地争吵,攻讦内讧,却一方维护着一方的利益、不让寸土。但最后还是羞耻心落败,它柔软地匍匐在好胜心脚下,颤抖着、撕心裂肺地开始忏悔哭泣。
他环住我,任我的涕泪肆意涂抹上衬衣,任我十指残留不甘、愤恨地撕扯他的衣襟。我紧紧靠向他的身躯,象毒气室的囚犯得到清新的空气般,深入他的胸膛,贪婪呼吸着温暖又洁净的气味,希图能从中得到力量和温暖,得到理解和珍惜。
而他居然越拥我越紧,似乎乐于见到我这样对他柔弱、全身心的依赖。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呼吸热烈而又急促。应我默然的要求,将我紧紧地一直禁锢在他怀里。
“我知道你累了,索性,好好哭一场吧。”
他在我耳畔呢喃,声音沉稳。
我泪流不止,照现在的心境,即使哭个三天三夜,也不能发泄尽我的懊悔和惭愧。
“我真的,我真的害怕,”我紧紧靠在他的肩上,语气里有着脆弱的绝望。
“你知道吗?我以为这里很太平的、很太平的,”心中寒意未退,牙齿都不自主地打着战。
他察觉到了,因此拥我更紧,“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唐博丰,你不知道。”
我懒懒地赖在他怀里,自己不想用一点力气,喃喃地道,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你以为我是为了钱?为了虚荣?为了炫耀?不是的,真的不是。”
他灿若星辰的双眸射来,紧抿的唇带着冷静,高额布满睿智,眸子闪烁着莫名的狡黠:“我知道。”
“我来说吧:你叛逆,想到这里来找寻自己。你找不到自己,所以来这种地方找,以为自己不适合光明,给自己一个理由,去放纵,换个方式活一回?”
我愣住,他说的为何这么精准,都说到我心里去了?
也不全承认,声音稍大地强辩,“也不全是。”
无须深思熟虑,这段时光无所事事的生活让人得闲,日常关于人生的思考,耳熟能详。
此刻我的结论脱口而出:
“为了体现我的价值,体现任何人都不曾看到的——我的价值。”
他犀利的眼神压来,脸庞的清俊棱角、目光的锐利让我望而屏息。
不过片刻后,他扬起浓眉,唇角飘起笑意,“你的价值?”
“别告诉我,在这里坐台,吸引几个男人对你染指,念念不忘你的纯情,就是体现了你的价值,”
他颔首向我,神情露出几许循循善诱,
“冰然,你知道价值指的是什么吗?”
“就是别人眼里的我。”
“说得好。”他双眼忽然熠熠发光,锐利而警醒般,“可你说的价值,都是给别人看的。”
“冰然,你有没有发现属于你自己的东西?野性、个性、无所畏惧,对人生的构思、勇气,与众不同的思考,那才是你的价值。”
“它们是否能让你一时迷人、妖媚,被众人喝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拥有它们相伴终身,让它在你身上变成永远的魅力,那才是最重要的。”
“我也曾问过我的价值。难道我能打善杀、在这里混得出人头地,就是价值?难道我象你说的,尽忠职守,讲江湖义气,安于做狗,就是我的价值?”
“我的结论是: 在遇到你之前,这些都没有价值;但在我爱上了你之后,就有了价值。”
“我遇到了一个,我真心爱、喜欢欣赏的女人。看见她,内心就能生长出花儿来的女人。”
“我愿意为你挡风遮雨,愿意陪你共度晨昏,愿意和你同游四海,有你在、去哪里都无所谓。我的价值,就是让你不再孤独,我希望这价值的极限,是成为你的伴侣,有机会和你一直走下去,走得、远得没有尽头……”
我住了哭声,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他的嗓音暗哑深沉,有着不可名状的性感。性感这个词,我用在这里并无色情之意,只是因为他的那种感觉让我感到舒服、可靠、温暖。我无比安静,听他这样与我沉着谈心。
“我曾有不可一世的霸气和雄心,混在这里随心所欲。对于女人,我之前没有任何美好的憧憬。”
“在你之前,我更没想过会喜欢上一个坐台小姐。你善斗又有个性,让我知道我的能力并不通天,让我务实。那时我诱惑你、威逼你、想掌控你,你却不改初衷,不自由、宁肯一心求死。我恨你展示给那些男人欣赏,但又对你自以为是的理由无能为力。”
他的心事娓娓地湮没了我脆弱的心,我们暗暗争斗的过去历历在目。他的唇轻轻摩擦着我的发际,似乎那里的馨然宁静,令他莫名陶醉。
“我见过这里太多的女人,她们疯狂老练得,令我都害怕。有的女人象八爪鱼,一旦被缠上很难脱身;有的又暗含杀气,不知道哪一刻就让人身首异处。”
“我常常被这里的气氛弄得窒息,却要担当重任,伪装成熟老练,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更紧地拥住了我,轻吻着我的额头,将满眼的柔情交付,深情相许,“冰然,我的心很累,很累很累。有时候,觉得我这一生,就将这样沉沦下去,就要生活在这沉闷、色情、血腥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真是可怕。”
“我肆意安排着小姐们的命运,冷眼看他们与钱权交换青春与灵魂,鼻眼前满是腐烂恶臭的气味。”
“独处时,我也常常自责: 我这样的人,真的是心肠太硬、没有人性吗?还是天生冷酷无情?直到遇到了你。”
“现在我才明白: 我的价值,就是为你创造更美的世界,带你去看更美的风景。现在的我们,都被束手束脚,陷在这里动弹不得。但为了你,我一定会走出去,一定要给你更幸福的前程。”
他看定了我,神情坚定,“冰然,我会出人头地,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如果你肯给机会等我,我一定让你自由地去做——所有你真正想做的事。”
“你喜欢读书,我就陪你秉烛夜读;喜欢写文章,我帮你润色文字、与你谈论世事。我一直和你一样,倾慕才学和知识;也想和你一样,永远不放弃追求有意义的人生!”
“我只想你陪着我,别再离开,。因为只有你的名字是唯一一个,能刻在我唐博丰心里的!”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独白,有一刻心生感动,却又在某一刻难以置信地战栗。
还是少年的他,第一次跟我谈到未来,为我描画有关未来,描画未来那么爱恨无争、平和幸福的世界;他第一次跟我谈到他的理想,谈到他的抱负,居然那抱负雄心,会跟我这样一个渺小的女人有关。
黯然神伤,心上涌起莫名的自卑感,那样胸怀坦荡的雄心壮志、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生誓言,朗朗于耳,冲撞于心,这样对我坦诚以对的他,令我有莫名的压力。
我的头无力地低下去,眼神暗淡,“不要这样想,我,——根本不配。”
他吃惊地盯着我的脸,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了我好几眼,而后促狭地笑,“难得。”
看我惊疑的目光抬起,他一脸好笑,“你终于有了自知之明了啊,还知道配不上我?”
他肆意取笑令我心生气恼,我挣脱开他怀抱,有点自暴自弃的愤慨,
“的确!你的雄图壮志我不敢笑纳!也别再把我和你栓在一块儿,你是你,我是我,各走各的路!”
没有我预见的恼怒,他居然笑得魅惑,“即使你把自己想得再脏,你也是我的女人。我想要,你就跑不掉。”
我噎住无语。
他却重拥住我,“玩够了吗?”
见我迟疑,他轻描淡写地问,“别坐台了,当我助手?我发你工资,保证不少于你坐台的收入。”
我哑然,侧身从他身上坐起,回眸盯住他炯炯的双目。
他冲我一点头,嘻笑:“别不相信!这里,我说了算!”
听我讲完新职位简介,面前的两名美女反应各有不同。
岳惠拿坐台时剩的纸巾擦着红色高跟皮鞋,嘴里不忘嘲讽,
“怎么,意乱情迷了?廖冰然,可不要迷失方向啊?你忘了,你到底做什么来的?”
陈琳却不发一言。
岳惠向来锋芒毕露、口不遮拦;陈琳总是幕后静观,伺机进言,他们俩对付我的风格,迥异。
岳惠悻悻看我一眼,“廖冰然,不要怪我说话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尤其是这种地方的男人。也就是你傻,放着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不要,偏要去幕后当他的影子。”
“钱挣到自己兜里才踏实!爱情?爱情能值几个钱!唐博丰现在也就是新鲜劲,他那种人的心,就你这两下子,也真不一定能栓得住!也是,哪天要是真被他甩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陈琳显然听着不顺耳,见我静默不言,上前帮我说了几句,
“你和我感情上都有问题,那是过去。但不能因为这个就非要影响冰然。人和人的际遇是不一样的,还是祝福她,把事情往好里想。”
岳惠无言以对,将脏纸巾摔进烟灰缸。
我知道她还是为我好,怕我吃亏。这个人直肠直性,做小姐尚懂得温婉柔媚,做派极像演员。幕后卸下伪装在我面前,真实性情毕露无遗。
不由上前,看她的神情感激恳切,“岳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不是所有发生在这里的爱情,都是死路一条。我,也许会是那个特殊,希望我的与众不同,能让你收回偏见。”
“谁说,我们就不能弃暗投明,在这种地方收获幸福?”
她被我说动,却依然不服,笑着骂,“收获你个头!以后吵架了,别来烦我!”
正说笑间,唐博丰走来。岳惠显然刚刚在背后揭他短、长舌,因此脸上有点挂不住,目光躲闪。
“不回去?”他丝毫不觉有异,走过来,近我身旁,站立的位置亲密。对我的朋友,表现出极大、少见的尊重,“陈琳也一起走?”
陈琳柔柔笑着摇头,“不了。我打算和岳惠去吃夜宵。”
我一听,就有点着急。提到吃的事情,那根本是不能少了我的。
我急急问询,“去哪里?去吃什么呀?”
岳惠噗嗤一笑,“还吃!你现在天天挣不到钱,就会吃喝玩乐!”
突然象意识到什么似的捂了嘴。
今天晚上坐台为什么没小费,这事她刚刚清楚。当着唐博丰的面,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狠狠瞪她一眼,她心虚地顾左右而盼。
却不曾想,唐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拉了我的手,笑看我问:“反正也早,咱们一起去吃?”
一言正中我下怀。
除了我们,唐博丰还叫了崔心妍、任蕊和胡朋。两辆车,七个人,热热闹闹地开到了夜市摊。
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是不是朋友不要紧,但江湖二字,讲得是随缘。
有时一杯酒,即可化干戈为玉帛;一片烤馒头,也可掀起轩然大波。
任蕊豪饮,和岳惠同性。她俩在我之前原本相熟,今日有机会拼酒也是英姿飒爽,巾帼之气丛生。
唐博丰和我坐同一条长凳,却是看着人家热闹,我俩以吃为主。
那些年还不流行麻辣烫,砂锅、烤串也是别有风情。烤串实惠味美,配上啤酒千杯不醉。
任蕊一脸豪爽,岳惠不甘示弱,两个人,空手划拳火拼,酒喝得脸热面酣。陈琳相对斯文,却也是灭掉烤肉无数串,外加热腾腾的砂锅一只。
我们这群人中,有人每晚膏腴肥腻都不疲倦,尤其象胡朋那样天天酒肉贯肠的,却身材奇瘦无比,我觉得一定都是消化不良。
我们不是害虫或败类,却是养尊处优、无益社会、浪费粮食的蠹虫。
唐博丰紧挨着我,一会忙着为我吹凉热烫的菜,一会又指点着我要这要那。他和我始终配合默契,偶尔不慎碰到手,都是彼此会意般甜甜的一笑。
任蕊手执啤酒杯,目光迷离,看着我,醉意中掩不住艳羡,语气里不无伤感,
“冰然,瞧瞧你和唐哥,那才叫夫唱妇随,看着就让人舒心。”
我赧然,‘夫唱妇随’那个词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听着她话里莫名的凄凉,敏感地想到她身上发生的事,不由得心生痛惜。
她的过去已经淹没在过去的时空里了,将再也无法挽回。黑暗中孤寂的灵魂,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深省其内心。一种是酒醉,一种是独处。寂寥加麻醉,是最好催发情怀的媒介。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开口就是,“你也不错啊?看看胡朋跟你,还不是一样?”
胡朋暗黑的目光一瞬间射来,我对上一看,体味到其中百味参杂,众味难辨。
博丰不知为何,已岔开话题:“谁还要喝酒?哎!老板!再来一打啤酒!”
要酒的语气相当豪爽,只不过这个人自己却滴酒不沾。他一声呼喊惹我注意,我低头细看他身前,“咦?你怎么不喝啊?”
他邪邪地笑,却对我偏头耳语,
“别叫我喝啊?否则喝醉了,晚上睡到518去。”
“你敢!”我气急,扬手要打。却早已被他在桌下抓住。
任蕊将这打情骂俏尽收眼底,一会儿,悠悠地开口,“冰然,唐哥说要送你去读书啊?什么时候?”
啊?他说过这事?
我一惊,侧头对上他的侧脸。他充耳不闻,佯做不知。
我却不能放过,拽过他胳膊,盯住他的脸,一本正经:“读书?你什么时候说过,让我去读书?”
他对上我执着、认真的表情,看一眼众目睽睽的瞪视。似乎不愿在他们面前开口解释,但又怕我不肯善罢甘休地追问,想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回去再说。”
但不管他将如何解释,我都无法抑制住突如其来的心花怒放。
这个人,真的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