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威逼悬心
回到宿舍,在他深沉的注视下,我静静地问他,“你真要让我去读书?”
他轻笑,“怎么,不想?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喃喃地道。
这个人会读心术?
我的力量在他面前,真是越来越渺小了。
“不过,学校那种地方,我回不去了。”
“丧气了?”他语气含着奚落,“对你这样的书呆子来说,读书并不是什么可遇不可求的稀罕事。你以前怎样上学,现在,还可以怎样去上学。”
“怎么可能呢?”
我踱到窗前,放下了纱帘。
“一个人年轻时经历过什么,阴影终身存在,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刽子手哪怕金盆洗手,也难漂白双手的血腥和污垢。我倒愿意遗忘,但要如何——能把自己的污点置之脑后呢?”
“污点?”他在背后走近我,语气充满轻慢的不屑,
“这么点子事,就可以叫做污点,那每个人终生,岂不都要背负千奇百怪的罪责和负担?还怎么能轻松活下去?”
“人无完人,你之所以看到他完美,是因为你了解不全面。浅薄的经历不足炫耀,可也不是一无是处。走出来看过、经历过,那就是你这辈子的财富。”
“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无须看重。”
我愣神,双目圆睁、回头惊视:“你真的不在乎?”
“在乎什么?”他匀息顺眉,淡淡地问。
“我,做过小姐。”
我心上笼起怯意,声音低下去。
心里隐隐的自卑感生出,尤其在他彻底倚重、真心交付的时候,愈发浓重。
他目光闪亮,印衬着窗外的灯光,我在他眼睛里只看到了我怯弱的脸,和模糊的眼。他唇角上扬,漾起柔和的笑,
“我只在乎,你是不是真的失去了我在意的东西。”
我哑然,见他有意离开,不由不甘地追问,“什么是你在意的东西?”
他偷笑,回头看我一眼,满含深意:“什么时候你懂了,你就真是我的人了。”
又暗含捉弄,“好好给我打工,够了学费,我自然放你回去读书。”
我无奈地看他溜掉,但对那问题答案千般猜测,开始匪夷所思地胡思乱想,居然整晚失眠。
没想过当他助手的工作会是这样。
他还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诶。
吃过早饭就过来,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跟我商量,“哎,才女,我有点事麻烦你。”
他郑重其事的要求,似乎我真是他手下得力的干将。
难得见他有求,我也不卖关子直接问,“什么事?”
他拉我去他宿舍,递给我一个沉重的笔记本。
“我急需有人提点意见。”他笑得诡异。
我狐疑地坐下,捧起那沉甸甸的本子,揭开扉页,赫然看到他遒劲有力的笔体,几个大字了然纸上。“长丰跑马场”。
那时电脑还不普及,脑子里有点计划的人,还是喜欢用书写的方式记录。
我看他一眼,见他眼含激动和热情,就为了这个?不免有了兴趣。
细细往下读,竟是一份类目详细的策划书。整个跑马场的项目,从投资、引资、融资到经营、人员招揽、部门管理的细节,洋洋洒洒小半本,有论据、有论点,风险盈利一目了然,逻辑严密,思维缜密。
象所有文学巨著一般,我耐心拜读,但也一目十行,终于通篇读完。
看向他,心里有莫名崇拜,起身冲他扬扬手,“你弄出来的?”
他点燃一支烟,微笑。
不骄傲,笃定稳重地说,“我刚刚弄到60万,这项目赵哥很有兴趣,也要投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看完了倒是说说,究竟怎样?”
他还真是信得过我?我一介高三女生,焉能有这种经济头脑?
正思忖该如何自圆自说才不露怯、不丢脸,他已然窃笑了。
“难倒你了?还这么绞尽脑汁地认真想。我不过是逗逗你,这么辛苦的事,我怎么舍得劳动你?”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上漾起莫名的情愫,他与我这样倾心调笑长谈,似乎意境与在歌舞厅时有天壤之别。
我什么时候,可以全心投入去感受幸福了?放下了自保冷漠、放下了戒备武装,象个平凡的小女孩,与一个和善的大哥哥相处般怡然。
他拿过我手中的本子放在桌上,然后执我双手,拉我近胸前,看我的目光炽烈。
“我说过,我不会永居人下,为了你,我也要放手一搏。”
他的手抚上我的鼻、眼,修长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摩,带着深深、细密的依恋。
“为什么我们明明是有热情的人,却活得死气沉沉?为什么我们明明前途无量,却任命运黯淡无光?”
“不用你漂白,冰然,我先漂白。”
“这社会弱肉强食,任何事都要先下手为强。黑社会在中国混不下去的,咱们国家永远是官员一手遮天。做马仔的,也永远是狗,被利用够了就会完蛋。赵哥混了这么多年,他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们,都打算改做正经生意?”
我似懂非懂地问。
他寒声一笑,“正经?当然不行。”
“这马场在渭城西南、渭河之滨,为了地势上依山靠水,强占了农民千顷良田。政府一句话,就给了我们土地,如果靠正经,这一切来得怎能这么容易?”
我糊涂了,“那靠什么?”
他揽住我,自上而下地审视我一瞬,而后浅笑,“怕你知道太多,心累。我不告诉你的,就别问。”
又环住我的腰,目光坚毅。
“你只要知道:你跟的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男人就好了。那些累心、烦人的事,都由我去做。”
“你,就好好地上你的学,读你的书。陪在我身后,安安静静,乖乖地就好。好吗?”
尘埃落定般的安全感。
难道象浮萍一般飘零的命运,现在因为他,就要落地生根,从此安然生长了吗?
这株花草,在高原上曾经历凄风苦雨的欺凌,而今进了温室,从此再无风雨、浸于温暖了吗?
对着果敢勇毅,遍布活力激情的脸,我终归不能反其道而想,扫他的兴。
把所有敏感、不安的疑虑都挥散,笑得幸福坦然。
“好啊!”
“上午我要出去谈点事情,中午可能不回来。”
他眼里恋恋不舍。
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留恋目光不能自已只一瞬,又恢复成熟冷静。
“不能陪你了。闷了,自己找人出去玩。”
又拉开书桌的抽屉,指着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对我笑道,“这是你预支的工资。缺钱花来随便拿好了。”
真是高薪美差,原来跟了这样一个强势男人,还真有这么多好处啊。
他从抽屉角落里拨弄,翻出一把亮晶晶的钥匙递给我,“我的516,以后也属于你。”
我伸手去接过。他却趁机握住了我的手掌,紧紧地不放。
抬头,发现他的眼漾得细长,涌着自嘲的笑意,“现在我一无所有,连家当都给了你,怎么,对我没有一点奖励?”
我们萍水相逢,也是江湖儿女。
被他眼眸中闪烁着的邪魅、挑逗意味击中,瞬间羞色满脸,不觉赧然。但我的心,已不能自制住痒痒的冲动。
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此刻,我已对他毫无芥蒂。
被他揽入怀中、亲密无间。不由红了脸,微微扬起唇。这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低下脸,闭眼等待。
我盯住轮廓间充满男子气概、帅气的脸,心里只犹豫了几秒,仰头、坚定地将我生涩的吻奉上。
我的唇缓缓中带着怯意,打算轻啄他一下就赶紧跑。但他的第六感更快,那并不留恋的蜻蜓点水般的一啄才刚触及,他紧紧拥住我的腰,令我根本不能逃离。
“这样,不够。”
他不甘心地说着,一边带着深深的迷醉,再又吻住我的唇。
那带着男性气味的热烈呼吸,有火一般的温度,立即点燃了我身上的所有感官。我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吻,可以令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放下所有的防备,是那样陶醉渴望地,想融入一个男人的生命。
我心跳得厉害,似乎将涌出心房;双手柔弱无依地地在他脑后轻轻相握。
脑子里漂移着五种感官不同寻常的快感,直到他放开我屏息,好笑地看到我正魂飞天外,思绪飘摇。
“亲我,也这么不用心。”
他故意装作叹息,目光明明带着浓情,声音却萎靡不振:“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爱上我啊?”
“我已经是了啊。”
我一脸无辜地争辩。
他讳莫如深地笑,又抱了抱我。
“行了,我很知足。至少你敢亲我了,真是很大的进步。”
斜靠床枕上翻书,经历无数场风波,终于天下太平。
终于能静下心来读一本好书。
还没尽兴,电话铃响,我跳下床去接。
我房间电话没几个人知道,一听到来电人的声音,我瞬间浑身僵冷了。
赵婉婷在说话,“廖冰然,是我。”
心生寒意。既往一幕浮现脑海,我冷冷地撂下一句,“我挂了。”打算OVER掉。
她反应更快,“等等!”
这么多天她销声匿迹,唐博丰在我面前也从不提她。我以为,那伤害我用大度遗忘,就已经算过去了。
但她似乎还玩得意犹未尽,语气慢条斯理,“不是我找你,廖冰然你出名了。我爸要见你。”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我冷声问,也觉得她任何意图都是阴谋诡计。
我不想落入陷阱,“如果你爸找我,我跟唐博丰一起去。”
我觉得他肯定不知道她又来骚扰我,因而找理由脱身。
“嗬!”她哼出不屑。
“廖冰然,治你一回你就怂了。怕我?也不用怕成这样吧?”
“你的胆子呢!做唐哥女人逊成这样,我觉得你真丢脸!”
她的激将法还是起了点作用,毕竟我那点好强自负还没完全消失。
因而开始愤恨不甘回击,“怕你?我用得着怕你?你在哪儿?”
“你下楼!宾馆门口有辆捷达,车号85886,司机带你来!”
应该说,我之所以敢去,还是因为心里十分想了结和她的恩怨,不想鸵鸟政策做缩头乌龟,以为她没再伤害我,就是死了心或恶念不存在。
醉酒落水的那件事到现在也没有个说法,公道已经变成一个扑朔迷离的疑团。
但我,还是想找寻真理,毕竟黑暗世界也有黑暗世界的法则——错就是错。
就算杀人,也要有个能说出来的理由。
关于她的老爹,那个幕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赵哥,我也很想见识其庐山真面目。毕竟他能对唐博丰这么交心认可,那无论如何,也决不会是草菅人命的大恶魔。
更幼稚可笑的念头,是想在她老爹面前揭其短:她这么胆大妄为,也许赵哥还不知道吧。
身为父亲,我希望他能尽到父亲的管教责任,止恶扬善、谆谆教诲。
(换言之,我想向她爸告状)
司机一路上不说话,我见熟悉的景物掠过窗外,暗暗记着经过的路线、闹市街区。小车停在一座小楼门口,司机下车为我指路。
其实根本不用他指,我已看见赵婉婷早早等候,站在一楼门厅处。
夺命之恨也不过尔尔。
因为知道她、赵哥与唐博丰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我对她的态度,百味掺杂。
远远地看并不近前,她反而迎了过来,“愣着干嘛?已经到了,还不进来?”
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不排除她想绑架我、再次对我下狠手的可能。
但她面无杀气。
虽然依旧暴躁张牙舞爪,但比起以前,还是有所收敛。
“去见我爸吧。”
她一脸平静地瞥着我,竟象没事人似的。似乎那件事,是我自己酒醉做了个噩梦。
让我都不由狐疑:那件暗杀事件有没发生过了。
一间诺大的客厅,装潢精致豪华,那年头平常百姓家居不过水泥地板或粗粝瓷砖,但这厅内深色木质地板脚感沉稳,日常保洁擦得极亮,反射着晶亮的光芒。
高档家具、古董珍玩不论品牌或真假,均布置得一丝不苟,衬托出贵气卓然。厅中放置巨型黑色真皮沙发,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深深地窝坐在沙发里,愈发凸显身材矮墩肥硕。远远瞥见他表情阴鸷,身旁还侍立着两个30多岁的健壮男子,但这阵势说实话,第一感觉里,并没有让我生出任何敬畏。
如果这情形下还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那我一定是傻子。他在渭城的歌舞厅里,是响当当的头号人物。
那时渭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内陆城市,却黑道团伙众多,大家势力均分,各行生意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无论哪一方,听到赵普云的名字,或他将要摆平谁的小道消息,都难免闻风丧胆。
赵氏以赵普云唯我独尊,团伙内吸纳无数地痞喽啰,他刻意培植声名显赫的几大黑道骨干,起初均白手起家,但十余年之后追随之众如绿树生枝加叶,繁殖迅速。
到95年已发展到精忠力量已达半百之数。他本人当初家境贫困,文化程度不高。但凭藉雷厉风行的暴力手段和果敢狠辣的黑道风格,开始了赫赫的发家历程。
赵氏崛起起于80年代,那时他办了一个名叫“及时雨”的典当铺,但他并不安心本分地做典当,而是高息放贷,暴敛不义之财。他以金钱为纽带、以当铺为幌子,拉起旗杆,网罗了十几名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帮助“看场收钱”,并给他们配置了摩托车、手机等交通和通讯设备,在之后多年的时间里,横行渭城,为所欲为。
再之后,凭借资本原始积累的财富进行产业重组:非法倒卖木材,办皮包公司,开办酒楼、歌舞厅、洗浴中心,以多种产业形势发展势力。其间有黑道势力暗中保护,又善用权谋巴结行贿政府,捞得数不胜数的好处。90年代初开始,势力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就此赵氏扬名,吸引城乡无所事事、走投无路的许多年轻人投奔。许以优厚待遇,招兵买马、网罗乌合之众,他手下的人,有的专门干敲诈勒索的勾当,以暴力开路,欺行霸市。为积累巨额财富扫平障碍,铺平了黑、白两条出路。
他手下豢养了多个黑帮组织,其中有一个首领叫“平风”。据说在渭城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动不动就对人刀砍枪击,甚至对警察也敢动刀动枪。去年,平风在一家电玩世界大开杀戒,有警察亮明身份,前去制止。平风狂吼:“警察怎么了?多管闲事,把你也砍了!”打手们一拥而上,乱刀砍向警察,其中一名打手向其的下部痛下杀手、捅去一刀,致其重伤;另一名打手用枪又对准警察的太阳穴扣动扳机,恰巧遇哑弹,那警察才幸免一死。
这样一个黑帮首领,个性定是狠辣绝情。
能在那种世界里相信或倚重旁人,需要下怎样的决心?
而被他信任的人,同时又要承受怎样的压力?在周围恶毒、猜忌、争宠的风气里,笃定从容地保持自己的风格、做自己的事情,又需要怎样无视那些众目睽睽?
他对唐博丰,给予少见的知遇之恩。从唐怀才不遇投奔,到最终得他重用,时间不过短短半年。
唐本身是一个具有沉稳、内敛个性的男人,或许因为这个与众不同的特点,被他选择性地独具慧眼、惺惺相惜,和那些惯性打打杀杀的黑道打手有所区别,适合成为他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繁华伪装的代言人,故而被他用做风格独特、标新立异的一枚棋子。
不难想象这个人胸有阴谋城府、阅人无数,看似貌不惊人、却难掩心中谋略胆识,及老奸巨猾。
我进这客厅后,他远远看我第一眼,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
“嗯,是很漂亮,气质不错。”
我稳稳地走近,步态落落大方。形形色色的男人见多了,场面上的事,轻而易举地有纹丝不乱的笃定。脚步轻盈,好似心中无任何恐惧负担,走到离他不过两三米远,我才停下脚步。
他皮肤黝黑褶皱,脸型略显浮肿,神色透着这个年纪男人纵情酒色欲望的疲惫。
穿着西装也衬不出多少绅士气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刻意做作的斯文。
他比我父亲年长,赵婉婷又比我大几岁。一时我猜到他是中年得女,故而定是骄纵宠溺。
他的阴郁表情和刚才断然严苛的语气,让我生出不详的预感:这个父亲的立场,看来不会站在我这边。
叫一声,“赵哥!”待他出招。
他看我的目光直接、赤裸、阴暗沉郁,象要把我整个人撕碎了,把玩零件般肆意。
“你叫廖冰然?”语气依然阴冷。
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还丝毫没有意识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令人谈虎色变的黑道人物。
反而顾名思义地揣测:黑社会老大,都是这样的吧。
看上去傲气逼人,内心却毫无诚意。眼神有漫不经心的讳莫如深、不见首尾、稍纵即逝。开场白顾左右而言他,让你猜不透、看不清。
他为何见我? 肯定跟赵婉婷有关。
斗不过我,居然搬出她老爹来吓我?
她一贯言语鄙视侮辱我、甚至对我痛下杀手,居然还嫌不够?
究竟又有什么阴谋和企图?
目光瞥向身侧她的身影。
也好,你这小毒蛇,非要死咬我不放,让我食不能安、寝不能寐;那我就奉陪,灭了这杯弓蛇影,今天跟你把账算到底!
对着面前这个与她貌合神似的男人,我也不想柔弱以对。
“我是。”
然后目光炯炯、视他直言,“您为什么要见我,我不清楚。”
“如果赵婉婷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还是想说两句:就是混黑社会的,也得讲个原则。做事这么阴毒,让我看不起。”
“哦?”
他与旁人相视一笑,好像突然对我有了点兴趣。
“呵呵,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他眼中的阴郁淡了些,“我呢,不过是一直对唐博丰好奇,他那种怪胎,会中意怎样的女人?”
“你一现身,弄得我这丫头,也失魂落魄的。”
“不过,我可见不得她这样!”
哦?
她这样?!
我心想: 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你也觉得不妥?
我眼底里,生起一丝获求正义的希望。
他继续说下去,神情似不再容我开口。
“我知道你。你不过是个歌厅小姐而已,唐博丰也就是跟你玩玩。你这种的,他要多少能没有?”
“结果,在你这还过不去了?”
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她老子比她善良懂人事,没想到,比她还混蛋。
我恢复了冷冷的神色,不发一言。
他不停口,继续喋喋不休。
“婉婷跟他的关系,这么久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呢,是把他看做儿子一样的。”
“所以,他喜欢个女人,我并不介意。将来他们结了婚,他还愿意要你跟,我也不反对。”
“男人嘛,哪个能没几个喜欢的女人?”
“我找你来,没别的意思,”他看一眼我,似乎那瞪大的、惊愕的双目直视让他不爽。
他努力隐了怒意,挤出一丝看去慈眉善目的笑,但这笑和他一脸沧桑的沉暗面容、显山露水的沟壑纵横又极不搭配,又颇显恐怖狰狞。
“婉婷呢,也跟我说了那天的事,我呢,想做个和事佬。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们谁也别记仇。都是小姑娘家家的,都喜欢那小子,那就喜欢去。”
二女共事一夫?!
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是他女儿的婚姻啊?
这老头子,脑子不会秀逗了?
偏过头去看赵婉婷,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平静坦然,似乎她老子的决定,得到了她满心拥护。
我淡然一笑,这么惊世骇俗的话出口,语气、神情还能这般轻松,婚姻观真不是一般的变态啊。
女人在他眼里毫无尊严和价值。
甚至他的女儿,也可以是男人的玩物。
想到这里,对这侮辱涌起莫名的愤怒,想象中自己生出了无数伶牙俐齿,幻化成了一句绝顶无懈可击的恶毒反击。
冷冷地道,“唐博丰可真有艳福。”
“可你闺女跟我说,他不过是你手下的一条狗。”
“你不会为了自己的一条狗要配种,就这么兴师动众,把你的千金宝贝也搭上吧?”
一语既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变脸了。
我没有任何准备,他身旁一个汉子起身给我一记重重的掌掴。
被突然袭击,我腿脚几乎站不住,眼冒金星,闻到嘴里飘忽的血腥味,牙齿都有些微的松动,不由捂上脸,惊目圆睁。
再看赵哥,他双手袖起、气定神闲。
“什么东西!?”
他冷冷地道,“他怎么会看上你这种疯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更凌厉的神色显出,“要不是因为他,就冲你刚才的话,我非灭了你全家!”
我一惊。
似晴天响雷,这句话令我极度恐惧、瞬间身子瘫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是谁?他们是谁?我刚才都忘了。
这是怎样的黑暗势力?他们又是怎样行事的?
赌场那男人血淋淋的双臂;陈琳男朋友的声声惨叫、不知所踪;赵婉婷狞笑着将我按埋于水下……
如果说过去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是来自想象,那么现在身临其境,真是不寒而栗。即使事情起源是这样一个小小、不起眼的、荒谬的争执,他们在强大的报复心和残暴本性驱使下,做出的事,也绝对会令我发指。
我尚无心深入思考,他已再次发难,“你这样的,我弄死你再容易不过!”
“唐博丰为了你,好多事都失控了!真是红颜祸水,男人都逃不过这劫!”
“不过,你要是不听我的话,”
他神情现出与着装极不匹配的阴狠,只手握拳对我做出恐吓的手势:“——我捏死你!”
我无以遮掩恐惧而起的惊慌失措,和颜面扫地的狼狈不堪,紧紧捂着脸。
怕在前,痛在后。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敢再说话,怕口无遮拦,言语冲撞。他真被我激怒,会犯浑灭我全家。
他身旁的两个人看上去彪悍凶狠,似乎真能做出这种事。
那个家即使我曾经逃离,但它是人生的港湾和出处,我并不想无端惹火去将它烧成灰烬。我在外的所作所为没有给家人留一点颜面,若再惹上黑社会、带去灭门之祸,我情何以堪!
感到内心中有痛有委屈,有无奈,烦乱惊恐。
“别再装清纯,到这里来的女人,哪有干净的!他没经过事,我是知道的,”他定定地看着我,凌厉目光能将我生吞活剥,“他要你,就别不识抬举!”
用猥亵的眼光看我,“听说你还是处女,他能在那种地方找出你,也算有眼光!”
脸上现出邪笑,目光中掠过无情的寒意,接下来的话让我不住发抖:“装他妈什么清纯?伺候男人会不会!过了今晚你要再是处女,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又变了和煦脸色,转去看向赵婉婷。
“你知道唐博丰是犟种一个,我他妈也震不住。他要这个,索性就送他玩玩!遂了他的心,你们以后的事也好办。”
分明看到他们父女会心的笑,我却六神无主、如坠深渊。
这究竟是怎样欺凌弱小、强取豪夺的世道啊!
而我,天啊!究竟惹到了谁?我究竟惹到了谁!?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以受苦明志。我不是勾践,竟是他悬挂于蓬草茅屋破梁之上的那颗苦胆雄心,经历磨难摧折、风霜洗礼,在千尝百咽下干涸了纯粹苦意的风味,风干了千疮百孔中淡然溢出的汁液。
我的灵魂,已失去了苍翠的生机,苦求风雨对我垂怜、让我喘息一刻,却换来了更无情决意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