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楚玄武没想到。最不可能的地方,却是叶游一直待着的地方。
他以为谢元益会带着叶游四处躲藏,所以派人去全城搜索,却一夜未果。
却不知道叶游,就在自家楼盘、楼下的江岸水景河边。
叶游一夜没有回家,打她手机不接、直到没电。玄武都没找到他,叶教授也很着急。
他最终赶到时,发现三月冷风中,她在江边观景木椅上整整坐了一夜,已被吹得、冻得肢体冰凉。
*
看着呆滞如同雕塑般的这抹小小身影,楚玄武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僵了、不会动了。
他沉默地走过去,将她拢在怀里。
女孩儿很安静,似乎依然是那样乖顺。
他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暖暖的怀中,这小冰块一样的身躯,让他只想用从上而下的呼吸,从外到里地包裹,给她更多的热气。
“冷不冷?你冷不冷?”他的语气里有着心疼,薄薄的嘴唇也有着恐惧般、不自主的颤抖。
叶游抬起头看他,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眸里,历经昨夜之后的现在,再次又蓄满了眼泪。
她看看楚玄武,又看看一侧缓缓流淌的江水。
“我冷吗?… …”
“……我不冷。”
“可是那姑娘,一直在水里呢 … … ”
她悲伤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楚玄武,噙着泪水晶亮的黑眸珠似宇宙黑洞,要把他的灵魂吸到最里面去。
“她,不冷吗?… … ”
“你为什么不问问 … … ”
楚玄武心里一痛,抱紧了她,颤抖着嘴唇唤着,“叶游… … 叶游 … … ”
“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儿眼神凝着悲伤,看着他,“你,跟她说对不起了嚒?”
看着他那一副突然被惊到的眼神,仿佛心中了然般,她缓缓地道,“即使现在说,她,也听不到了……”
那是一条人命,没了就没了。
不像世间其他。春去、春还会再来;花谢,花还会再开。叶云燕在这世上的生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
叶游的眼泪默默地在流,她内心的愤怒,并不靠疯狂嘶吼来发泄。玄武熟悉她生气的方式,是那种默默地、沉默地表达。
叶游想了一夜。
从小时候被他追逐。到现在订婚。
她从来没想过,她自认为很了解的楚玄武,有这样的、她完全看不到想不到的另一面。
怎么可以这样,对一人温柔似水、一往情深,而对另一人朝秦暮楚、弃若敝履。
对一人谨小慎微予取予求,对另一人狠厉残忍、翻云覆雨,将其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
*
男子买春,始乱终弃。
这样的事,对从小受诗书礼义教导的她来说,太过惊骇,闻所未闻。
逼婚,诱奸。
这些字眼,又深深刺痛了叶游的心。
在叶游心中,她与玄武的关系,一直游离在传统价值观、道德观的中间地带。
她无法否认自己对玄武发自内心的喜欢和依恋。
那么多年,一块冰都能被他的热情和深爱融化了,更何况是性格温柔、善解人意、还尚年少的她。
她心中偶尔萌生出的因传统道德感、价值观矛盾造成的不安,如果像乌云般在心中悄悄弥漫,玄武立即用霸道浓烈的爱意、强势独占的保护、和坚决唯一的认定,似铺天而来的金色羽翼般将她包裹、掩盖保护起来。
驱散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瞬间即至,可能倾覆吞没她的不安。
但是,那些乌云却自有、一次次出现的力量。
叶游读的书、少女的心事、同学之间的聊天、父母的教导、社会的舆论,无不是这些乌云的生长点。
直到今天,“诱奸”二字出现,那心中的乌云早已如夏日暴雨来临之前、层层叠叠、雷鸣闪电、势压盖天。
压得叶游喘不过气来。
*
她眼见他一路走来。
他少年有为、地位、财富、才华、勇气、智谋集于一身。
一个人如果拥有这些,利用它们建造了权势的华盖。而一旦将要失去、就会死命维护,而丧失基本的人性嚒?
她是多么不愿意相信:那个一直爱她、疼她、宠她的人;让她开心地笑、温柔地依偎、羞涩地企盼的人;让她始终有安全感、感受宠溺爱意的人,会做这样残忍的事。
但是,事实却如此残酷。
这是真的。
他做了。
叶云燕因此死了。
*
她昨夜坐在江边,想着叶云燕那个女孩,心中的绝望与悲哀。
那个场所工作的女孩形象,叶游想像不到吗?她小时就读过不少宋词,……
旧时勾栏风尘女,罗袖迎风身段小,只要千金酬一笑。……
究竟内心有怎样的痛苦,或是怎样的绝望恐惧,才可以让一个那样柔弱无助的女子,能义无反顾地放弃生命、跳入这么冰冷的大江。
她跟他之间,如今,隔了一个死去的叶云燕。
她最爱的人、最亲密、最信赖的人,用金钱买了那姑娘的身子;用刚刚长成的权势威逼,取了她的性命。
那么一条年轻的生命!
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孩儿的生命!
*
她身子僵冷,克制着发抖,喃喃细语。
“楚玄武,我想了一夜,总结了16个字:人面兽心、险恶无比,不择手段、恐怖可怕。”
“用它来形容你做的事,合理嚒?”
“因为手里有钱有权,就可以草菅人命?”
玄武抱着她,沉默不应。那些秦楼凤吹、楚馆云约本都是逢场作戏。如今心爱的她这样指责,有叶云燕的事、有叶云燕的死在前,他不敢辩驳。
楚玄武向来巧舌如簧、口才绝佳。但此时,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
她都知道了,他错了,他不辩解。
“他们威胁你,威胁你的南天。所以,他们就阻了你的路嚒?”
叶游从身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他,是谢元益给她的所有东西。
“你逼谢元益交出来的,是这些吗?”
“都在这里了。给你。”
他接过的时候,碰到了姑娘冰凉的手。
*
昨晚,他找她一夜时,也心急如焚。他已经十分后悔招惹、逼死了叶云燕。
而他也不知道,谢元益除了告诉她这些真相,还会做什么。
谢元益手里还有证据,以他那种犟牛一般死劲都拉不回来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还会对南天不利。
玄武甚至想过:如果谢元益真的公开所有隐秘、对南天造成倾覆影响,那他也只能全力以赴应对、去力挽狂澜。大不了,把南天曾经的成就全部推翻,他再重新来过。
但是,谢元益把照片、底片,都交给了叶游,这说明他不会再有动作了。因为,谢元益在意叶游、不愿意伤害她。
而叶游,现在全交给了自己。
叶游,就此平息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焦虑不安。
*
“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做过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叶游语气平静地吓人。
“还有,你既然那样待她,又怎么可以、杀了她?”
“我没有。我没有杀她。”
他做错了的事情,他承认。但叶云燕,不是他杀的,他也没想杀她,这件事,他不认。
“我那样对她……对不起她,的确有错。但是,我没想要她死。”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他心爱的女子,不再是那个柔弱荏苒的稚嫩女孩儿了。她目视他,眸珠内里光芒犀利。
“报纸上也说她是自杀。好。你说不是你杀的。我信。”
“可是,杀人不一定用刀的,”叶游语气悠悠,“如果没有一点儿退路,如果绝望至极。……人,是会被逼死的。”
“你没有逼她吗?”
“跟我一样年纪的女孩子。”她叹息道。
“就这样,死了。”
叶游沉默了。似乎在想着什么。
而后,她平静的语气里,说出的话,让楚玄武遍体笼上彻骨寒意。
“可是楚玄武,你怎么、还能来爱我呢?”
*
楚玄武的心,都被这句话撕裂了。
找了一夜、焦急一夜的僵直身躯,因这句话,也崩溃、决堤般地软下了。
他抱着她,只能抱着她,嘴唇颤抖着呼唤她的名字。
“叶游……叶游……我错了……”
“我错了……”
对于叶游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他昨夜想了无数的可能。
叶游会伤心、会生气、会不理他。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迎接她所有的情绪崩溃和踢打怒骂,无论她怎么发泄,他都会沉默地、冷静地、包容地去接受。
因为他还有一生的时间、一生的精力、一生的筹谋和经营,去弥补。
弥补他做的错事,对他最爱的、捧在心尖上的女子的伤害。
但是,唯独没有这种可能:
他不可以、不能、再去爱她了。
*
从他经手母亲的南天,在商务历练中搏杀之始。
他就一直执着于两种追求:江山,美人。
叶游,是他人生版图中的半壁。
少年英雄豪情万丈,恰又因机遇生逢其时,便贪心地想占尽所有心中所爱。
以至于将叶游也步步谋划、早早拿下,如商业规划一般,让她如入彀中。
留下她,困住他,纠葛牵绊一生。
*
“叶云燕死了。谢元益走了。”
“不会再有人威胁你了。”
叶游轻轻推开他的胸膛,那冻僵了般的身子,仿佛并没有因为他的拢抱,而有过暖意。
她身姿袅袅地站起来。
“你去成为、你想成为的、那样的人吧。”
“我,也要走了。”
叶游走得很慢,可那么柔弱纤瘦的身子,步伐却那么坚定,倔强。如同狠心割裂、义无反顾般。玄武震惊了。
看着那俏丽身影仅仅走了不到五步,楚玄武竟觉得、她仿佛走出了他的生命。
走出了他的心海,他的命脉,他的血肉一般。
钻心的痛感令他痛不欲生般地,猛然惊醒。
“不!——”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如果此时此刻放她走了。
这个一直舞动在他心海的精灵、这块心尖上的肉、这朵用心头最浓烈的血浇灌而出的花,就要永远地离开他的世界了。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触到她的头发、她的脊背。
他几乎只是刚碰到她,她的身子已如青羽一般,轻飘飘地倒下。
她坐了、又冰冻了一夜,极累了。
*
焦急的叶教授,两天了,都没有等到叶游回来。
谢元益走了,只给鲁姨打了个电话,说他不读书了,要跟朋友去别的城市闯一闯。
对于不爱读书的继子的个人选择,叶教授表示尊重。
毕竟,谢元益他姓谢。
但是,他的女儿叶游,也没有回家来。他就不明白了。
叶教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楚玄武。
这个向来对他恭恭敬敬、耳听面命的“小婿”,是这么说的。
“她在我这儿。”
“哦。她怎么了,怎么不回家?”
“嗯。……她有点事。”
“什么事?”
“您先别问了。……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哦,那你们现在在哪里?”
“游园。”
这吞吞吐吐的,叶教授更着急了。
“她不是要上学?为什么去那儿?”
楚玄武绷不住了。曾极力保持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破碎感。
“她病了。”
*
叶游真的病了。从江边那天早晨开始,她就高烧不退。
楚玄武直接把她带到了游园。他不能让她回叶家,不能让她住母亲苏秀丽那儿。甚至不能让她住叶家同小区自己那房子里。
叶游想离开他,他绝不允许。
叶游不可以离开他的视线。打算离开他的叶游,也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允许任何人有机会带走她。
*
游园位于市郊度假村,并没有正规医院。
他把市区医院的医生、护士拉去,给她输液打点滴。
输液的时候,那个小护士进入装修精美的游园卧室,见床边一个身材高大、五官清俊英挺的少年,目光执着地守候着床上发烧昏迷的女子。
痴恋、热爱、疼惜,而他自己,似乎也是那样脆弱无助… …
他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女孩儿脸上、身上、打针的手上。双手一直握着女孩的手,几乎从不放开。
她多看了两眼。
*
发烧了三天的叶游,七天之后,才缓过劲来。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游园时,便沉默不语。
玄武却高兴极了,唤她名字、吩咐人送吃的,问她话。她都没有理会。那少年只以为她还在生气,或是累了。
变着花样的餐食,从酒店源源不断地送来。她只是吃一点点,放下筷子。
刚开始玄武以为她是刚大病初愈、胃口不好,就吩咐做了好几天的清淡饮食。
可是十天过去了,那些清淡饮食,她也不怎么碰。
再改成口味稍微重一点,也只吃一点点。
这十天,叶游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拒绝、回避跟他身体的任何接触。
如同沉默、隔离般地抗议一般。
楚玄武毕竟有次忍不住。
他认真地盯着她的脸,语调不高却咬牙切齿地问,“叶游!你这算什么?你是一辈子不打算跟我讲话了嚒?”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
*
游园。
以她名字命名的游园。
在这里,她像个小女孩儿般,全心依恋信赖过他。她拗不过他温柔的强占,顺从了他。他给了让她心安的承诺和唯一的爱,让她体会到幸福,她也体会到了幸福。
但是那幸福,却是建立在一个天大的谎言之上,建立在一个同样年轻女孩的痛苦、甚至生命代价之上。
这是怎样对比强烈的讽刺!
她叶游凭什么,可以用别人的痛苦和生命,来做自己幸福和安稳的垫脚石。
这个曾经给过她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地方,现在,形同牢笼。
是的,是牢笼。
即使以爱的名义,也是个笼子。
*
又过了几天,叶教授来了,带不走叶游。因为楚玄武不许。
他红着眼睛,对他的岳丈大人斩钉截铁地说,“叶游活着,我陪她活。叶游死了,我跟她死。”
苏秀丽来了,也带不走楚玄武。
他不出游园。南天、包括叶海的一应事务都落在她肩上,不堪重负。
可是楚玄武跟她说了一句话,她出游园后,只抹眼泪。
“孽缘啊……孽缘……”
*
照片媒体风波解决之后,苏秀丽才得知内情。对儿子又气又恨。
但她也知道,这种风月之事,是声名煊赫的成功男人常犯之错。玄武早栽跟头,总比晚摔得好。
玆事敏感,楚家对叶云燕之事当然不能正式出面,但出于道义,通过第三方以捐款的形式,大笔出资抚恤了叶云燕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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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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