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寻觅的巧遇
问过了所有的能找到的网友,阿碧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恨不能将地皮翻了一个遍,可是那个叫德的人却丝毫没有踪影。
一个爱好中国文化的德国人,阿碧只能从这方面去推算:在中国生活,可能会取什么样的中国名字?她想象一下,如果自己去了德国,一定会取个什么大众化的姓。那么德一定不会叫德·艾德勒克了,那么他叫什么?西门德?上官德?司马德?
哦,等等!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司马德,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份报纸的报道。讲的是一个外国人定居在中国的生活,似乎主人公就叫司马德。可是是什么报纸呢?又写了些什么?实在记不清了。
阿碧发动网上的朋友,几乎每认识一个新网友,就会冲上去问他,“你认不认识司马德?”对方总是不得其解。阿碧也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司马德,这个名字都快折磨到她寝食难安。可是,从司里发来的E-MAIL上,依然是对寻找父亲充满了希望。阿碧这才发觉自己和他的这笔交易有些亏本,数以千元计的上网费和自己的精神操劳的折磨,令她力不从心。
可就在她开始有些想放弃的念头时。一个网友的E-MAIL给了她希望。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他叫司马德。”
阿碧如释重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下就给司里发E-MAIL。
1小时后。司里的E-MAIL出现在邮箱里。一打开,只见到寥寥数语;“我马上去中国,帮帮我。”阿碧吓了一跳,心里担心要是不是德·艾德勒克怎么办呢?不过看起来司里的心情急切到了极点。当下只好找网友问个清楚。
OICQ上那个叫笑面虎的人果真是笑面虎。一见到阿碧找他,马上就是一副有利可图的嘴脸。
“毛虫,”阿碧的网名被他打了出来。“我知道你到处在找这个人,为什么?”
阿碧:“原因你不用问,是我的事。希望你帮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对方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现在都是信息社会了。”
阿碧反感极了,“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算信息费给你。”
“别谈钱嘛。”对方好象很清高,“我要别的报酬。”
别的报酬?阿碧吓一跳,“你想要什么?”
“你是女孩子吧?”
“是”。
“我告诉你他的地址,不过你要先跟我见一面。”
“好吧。”阿碧不假思索。
“好吧?!!”对方极度惊讶,“回答得这么容易!”
阿碧看着下面的字出现,不由生出一丝恐惧。“明天是周五,晚上十二点在崇文门等我。”
她虽然和笑面虎认识快一年了。这个思想和行为上有些变态的网友,经常会有些奇怪的想法和念头。但那是在网络上,阿碧可以接受任何现实生活中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的思维,而今天要她在这样一种受制于人的环境中和一个陌生人见面,终归太冒险。
她叹了口气,想起司里最近又给她汇来的活动费。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世上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怎么,怕了?”对方在挑衅。
不就是崇文门嘛!阿碧心里盘算了一番。十二点怎么了?她为什么不敢去!实在有危险,马上打车走人,她就不信自己没有办法应付。
“谁怕谁呀?!”阿碧语气强硬,“明晚十二点见!”
阿碧其实打心眼里有些恐惧感。北京的一些无恶不作的小青年,绰号叫“老油子”,什么坏事都敢做,尤其是欺负外地人最拿手。阿碧在街头有时听到某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打你丫挺………”,“你丫死科!……”……之类的话都会不知觉地皱眉。这个笑面虎要是和这帮人一样,那她阿碧没别的辙,只有闪了。
周五的北京车流攒动。许多在郊区买了豪宅的白领,都开着贷款买来的小车经过各大交通要道去度周末。阿碧想起今天的那个有些吓人的约定就开始不安。从公司到家的7站路,因为塞车竟然走了1个多小时。在家中休整到11点钟,阿碧决定提前去打探地形,做到熟悉情况嘛。
夜晚的北京人总是很少的。到十点左右临近街道的商铺就开始打烊。阿碧走在人迹罕至的一条条小胡同里,开始不停地冒冷汗。地形好险,这要出了事,可怎么逃!
眼看就要12点了,笑面虎说好手机联系,可阿碧拿着手机都快攒出汗来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街上别说行人,就连出租车都非常稀少。眼看12点过了,但是笑面虎还是没有出现。
等到12点零10分,阿碧开始暴怒。她叫了好不容易才经过的一辆TAXI,兴冲冲地往家里赶。在进门之前她又走进平常总去的通宵网吧。
笑面虎竟然在网上,一见到她上QQ,就凑过来,“毛虫,晚上好!”
“你无聊!!!!!”阿碧气极了。
“你真去了?!”对方好象很惊讶。
“大混蛋!“阿碧毫不客气。
“算了算了!”笑面虎有点后悔。“我只是吓吓你,看你有没有胆量。”
“好了,既然这样,我就把地址告诉你。”
“对了,你要找他,什么事?”
阿碧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你会那么好心?!这回不是骗我了?”
对方似乎沉默了一会,“我不会骗你的。因为你要找的人——是我父亲。”
十 苦难的日子
德·艾德勒克决心适应在中国的清贫生活。而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极富挑战性的。不事稼穑的他竟然也要加入种植作物和蔬菜的劳动行列。教堂现在的人口已经锐减到5个,而德的加入,真的是在劳力上雪中送炭。
还好,身边有一个活泼的小可,总是用那中国式的幽默打动他。
“哎,德,你的名字太长了,有五个中国字呢!”小可凑过来,“给你改改好不好?”
“你帮我起吧。”
“你是德国人,中国名字一定要与众不同的。哎?叫你司马德好不好?”
“司马德?有什么意思吗?”
“中国古代有一个司马光,是个名人哎,你叫司马德,挺好挺好。”小可挺满意。
司马德心想,这个中国符号根本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嘛。可是想起别的,自己又不懂,只好作罢。
听比尔说,小可是个孤儿。以前在湖北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小可的家人就是不想抚养这个女孩子,在小可出生后一个月时,将她放到一只小木盆里,顺着河流漂流而下。有好心人检了她,可是见是女孩子也不肯养,就送到教堂来。那时侯,教堂还有很多的信徒,在比尔的倡导下,大家经常送吃穿用度给她,她倒也是活了下来。
比尔在中国学了几十年的中文,于是便一边教小可学中文,一边教她德文。小可机灵的天性在这种自学的氛围中倒是很适合。所以,她没有去上过学,可是问起什么中国的文化和典故来,她什么都知道。
司马德越来越觉得和小可在一起很快乐。这个姑娘身上所特有的坚强和乐观,让他倾慕不已。使他至少知道,父亲看待中国人的眼光,是很片面的。
教堂里已经连咸菜都吃完了,德第一次感受到短缺的滋味。比尔那里是没有钱的,只能去附近的村庄看看能不能要一点盐。德渐渐地也知道,教堂在这里越来越不受欢迎了。
夏秋之际的农田依旧蛙声不断,沿路葱葱翠翠的大树,田埂间流水哗哗的声音,加上微风,自然界的美好有时会让人忘记现实的灾难的。
有身材魁梧的德陪着,小可一点也不怕月黑风高了,一路上总是问个不停。这个小女孩子的求知欲相当地强。
“比尔叔叔说,你们家是贵族?”
“算是吧。”
“那有我看的圣经上的城堡吗?”她指的是简易的圣经绘画本。
“有,有好多呢。”
“要是你生活在中国,现在你就惨了。肯定有好多人去你们家里抄家。”
“抄家?”德不明白。
“就是好多人进去抢你们家里的东西,然后把你们家里人赶出来。”
“哦,”德明白了。“我知道,德国也有人抄我们的家的。”他指的是工人的罢工运动。
小可咯咯笑了,“怎么可能!你们也闹革命吗?”
正说着,从路边的树丛里蹦出来一两个身影。借着月光,德看清那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
他们走近了小可。德看到他们的目光里有不友善和敌意。
“野丫头,你不老实地陪你的洋腿子呆在你那个盒子里,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个高个的男孩逼近小可,“我警告你!要是你今天又是来跟我奶奶借盐,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矮个的男孩似乎温和一些,“哥,算了!她好久没来了…………”
小可的伶牙利齿也毫不示弱,“借你们的盐,我们以后会还你的!你就这么看着我们饿死?”
“哼!你们饿死关我什么事!”高个男孩轻蔑地瞟了一眼德,“你这种破鞋,就是喜欢和洋鬼子在一块混!真贱!”
“你说什么?”小可捋起袖子,大有要大打出手之势。德在一边急忙喊,“别这样!别这样!”
那高个男孩听着德不标准的汉语,冷冷地说,“走着瞧吧,你们的教堂总有一天会被烧了!你们这些洋鬼子赶紧滚回去!”他盯着小可又狠狠地说,“你就跟他们混吧,总有一天你也不得好死!”
“你才不得好死呢!”小可狠狠地回骂。可是对方早已消失在夜幕中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那么恨你?”德不免担心地问。
小可显然是动了气,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德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好拥着她,“别哭,别哭,他们都是坏人。”
“不是的,”小可抽噎着,“他们以前都是我的好朋友呢。”
小可自小在教堂里长大,附近农村里的孩子都知道她是孤儿,有时会专程地过去欺负她。小可虽然是性格坚强不服输的,可是毕竟是女孩子,打架常常输。刚才的那两兄弟的奶奶是信基督的,对小可特别疼爱,经常带着孙子去教堂听经,两个小子也就渐渐跟小可熟悉了。小时侯他们基本上都是护着小可长大的。
可是,文化革命运动开始了。两个青年毫不犹豫地响应号召,加入了红卫兵。在革命的过程中,两个人对教堂等四旧的毒害有了深刻的共识。他们不止一次地对小可进行教育,要她脱离教堂的生活,加入革命的红卫兵,可是小可对教堂的教育和生活上的依赖,使她说什么也不离开比尔叔叔。革命的道路上同志们发生了分歧,在生活上也开始分道扬镳。小可和弟弟庆林的友谊尚有一丝存在,但是革命觉悟更高的哥哥庆和开始对小可不屑一顾,恶语相向。
在小可的心里,她成不成为红卫兵有什么关系。在教堂的生活中,她可以学到很多知识,可以熟知天文,地理,科学,语言,这一切即使是学校都无法教给她的。教堂不仅是收养她的地方,甚至给了她一生的希望。因为闹革命,很多的学校都不再教给学生们真正的知识,而是忙着贴大字报,喊口号在小可眼里,这种革命多多少少有些无聊。
庆和两兄弟对小可向上和崇尚知识的思维越来越难以忍受。读书无用论下的中国孩子,最乐意做的也就是打倒老师,打倒学校。庆和是一个积极的革命小兵,多次受到红卫兵组织的夸奖,他的心里因为自己的强烈革命意识有些飘飘然。在和封建势力做斗争的过程中,他竟然家中成了革命的重心。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他的管束越来越没有成效,也就由着他胡闹。这一切使他越来越刁蛮和目中无人,禁止他的祖母去教堂礼拜只是其中一件小事,他最大的愿望已经发展到他——庆和,要成为一个光荣的革命小将。
德很不解中国现在的政治。但是他也无法评价什么,听完小可的介绍,只是多少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小可更难以忍受的是,村民们经常会回避她,更有风言风语的传来,说她和那个外国老头比尔如何如何,有时就会当着小可的面说。
当然,一派天真的小可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对她而言,这个救助她的生命和精神的比尔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二十年来的朝夕相处,即使两个人身上流的血液来自于不同的民族,也足以化去任何可能发生的差异和不和。对她来讲,比尔就是父母,对比尔来讲,她是他的孩子。亲情之含义和上帝的爱其实是融会贯通的。小可热爱上帝,也敬爱着比尔。因为心中有上帝的存在,任何的伤害都使这个乐观的姑娘在一阵伤心之后,就将痛苦忘得干干净净。
十一 他竟然是他弟弟
一切故事即将拉开帷幕,阿碧的心里真的有丝忐忑不安。
笑面虎的真名叫司马春,他说司马德是他的父亲。他们一起住在崇文门。
阿碧在机场接到了司里,在北京饭店住下之后,司里迫不及待地要阿碧带他去见父亲。尽管阿碧一再重申这个司马德也许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人,但是激动的司里一点都听不进去。阿碧只好按照司马春给的地址打车过去。
这是北京一个很破旧的地区,南城正在重建,一路上烟尘不断,阿碧都被这里的环境弄的很不舒服,但是见到衣履光鲜的司里坦然正坐,极力地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那种表情令阿碧看了不由莞尔,对环境的脏乱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按照司马春给的地址,车在经过路口一排破旧的小平房时停住了。
“就这儿,进去就是一个汇文中学,那地儿就在隔壁。”司机放下他们,似乎也是受不了周围的建筑灰尘,一溜烟地开着车跑了。
阿碧环顾左右,说实话,这地方她也是第一次来。看看比她更茫然的司里,一下子笑了出来,“走吧,去找找。”
走进那一排胡同的居住区,阿碧发现里面倒是还算干净。一个整齐的院落在拐弯处突然显现。一排丝瓜架下放着一张素色的长摇椅。阿碧看看四周都没有什么人出没,只好放开嗓子喊:“司马春!司马春!”
有人在房里应了声,就见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生。阿碧原本知道这个司马春肯定是德国血统,如果司马德是司里的父亲,那么司马春肯定是很象司里的。但是走出来的这个人看起来虽然也是高鼻碧眼,但却是棕发,且眉眼,脸型和司里并没有共同之处。阿碧的心里一沉,心想:惨了,找错人了。
司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单纯从那德国血统特征来讲,这个混血小伙子和自己肯定是有关系的。父亲在华二十几年,根本不排除和中国女人结婚生子的可能性。他几乎是激动地血液沸腾,但是稍微内敛的性格却又使他无法得意忘形。
“是你们。”司马春倒是并不意外司里的出现。一个肯花重金找他司马春的父亲的人,一定是德国人。多少年来,他一直也对自己的身世有很多怀疑,唯一知情的父亲也对此讳莫如深。司里的出现使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和父亲的出奇相象。如果说他长的象父亲是因为同是德国血统,那么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相象,则绝对是因为蕴涵着另外一种东西。
“我爸爸还没有回来,先进来吧,见见我妈妈。”司马春移开门前的大摇椅,将两个人让进去。
房子不大,有很多小房间,室内铺着地砖,很干净,有着老北京民房的特点。司马春领着他们来到了一间西房。外面虽然阳光普照,可室内光线并不是很充足,高墙之上有着两扇天窗,习习的风吹着一串风铃。司马春开了灯,阿碧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突然,她感到很紧张。因为这个人,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从他们进来到停留下的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走进了,才看见床靠墙的那一面有氧气瓶和很多医疗器械。阿碧的心不由得一紧,“司马春,——这是——你母亲?
司马春点了点头,他看着司里,“我母亲从我出生时起,应该就是这样了。在我小时侯,我爸带着我们到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醒来过。”
阿碧心里感到一丝酸,也真巧,自己闯入的一个圈子,是两个外国人的生活。
司里环顾左右,看到床边的柜子上有一本黑皮封面的《圣经》,烫金的字体因为年代已久,已经磨得不可辨认。“我可以看看吗?”
司马春点点头。“这本书我爸经常看,他每天晚上都会给我妈念。”
司里翻开圣经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童年的回忆与渴望,母亲的期待与家族的流言,一切的一切在拿到《圣经》的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他象无法掌握住这本书似的,内心都在颤抖。
翻开,书很旧了。字体也泛黄模糊,因为久看的缘故,有的页都已经缺失。他突然感觉到书里夹着东西,猛地一翻。
一张发黄的照片,年轻帅气的德国小伙子和一个清秀的中国姑娘并肩站在一片稻田里。司里的目光集中在那年轻男子的脸上。阿碧凑过去一看,发现照片上的男子跟司里极为相象。司里也失声地叫了出来,“是他!他就是我父亲!”
阿碧长舒一口气,感觉内心轻松了许多。司马春看着司里的目光却有些冷,“这么说,你就是我哥哥了?”
司里为他的这种冷漠有些不解,尤其迎上他那寒冷骇人的目光,不知怎的让他有一丝寒意。的确,对他来说,这样子就冒出来一个混血的弟弟,实在让他心理上没有任何准备。可是这个弟弟对他,看起来似乎也是极不欢迎的。
阿碧感受到了一些气氛的变化,但身为局外人的她又不知如何调解。司里因为那种不友好的问话而变的不再说话。毕竟,两个人的背景,经历,语言都有太多的不同,这突然间的相遇,让他们彼此都无法马上进入角色。
“到院子里坐坐吧。”还是司马春打破的沉默。
作为一个父亲是德国人的混血,在中国自小生活的很多年里,他都是被歧视和冷落的。可是,他的血液中的确有德国人的不屈不挠和坚强。在陪伴父亲的岁月里,他知道很多事情自己是无法从父亲口中了解的,关于他的母亲,关于父亲在中国曾经经历的一切。而今天,司里的到来似乎能为他揭开一切谜底。